第六百二十八章 烈焰焚闕(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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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證明顧懷對於大定府情況的判斷是極為準確的,當城牆上終於出現一個突破口,當第一個遼軍士卒選擇丟下武器逃跑,寧願與督戰的軍官搏命也不願意繼續麵對魏人的火器時,這座上京的門戶,幾乎是以一種讓人瞠目結舌的速度陷入了嘩變與混亂。
數萬大軍就在城內開始了徹底崩潰,並一哄而散,而崩潰的秩序下,無數士卒徹底喪失理智,變成了標準到極致的潰兵...他們為了爭奪道路和些許幹糧不惜自相殘殺,還有一些自認為機靈的人,知道魏軍在攻下大定府後必然會繼續向北推進直抵上京,所以並沒有隨著大流選擇往北逃竄,而是在城內靜靜等待時機,準備迎接往南的一線生機這樣做存活率或許確實會高上一些,畢竟魏軍的兵力的確都集中在了一起,根本沒辦法控製偌大的占領區域,甚至於如今的魏軍後方都還有不少遼軍在竭力反抗,但他們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那就是,如果上京都被破了,那再往南逃,又有什麽意義呢?
當大定府的城門大開,疲憊但是也振奮到極致的魏軍士卒們蜂擁而上在城內獵殺著數量數倍於自己的遼國潰兵,這些潰兵先後經曆了老哈河敗退、狼頭山圍殺,又親眼見到遼國最後的一批精銳兵力甚至怯薛軍都死在了這裏,所以明明裝備齊全,明明剛剛吃過早飯,明明大體的編製與傳令體係都還在,此時卻宛若數萬隻受驚的兔子一般喪失了最後一絲控製力,把整座城池都鬧得雞飛狗跳,連最後的巷戰也根本組織不起來。
投降開始大麵積出現,丟盔棄甲者越來越多,街道上的屍堆越來越高,三日攻城三日廝殺,還剩下的近六萬遼軍士氣一瀉千裏,徹底無藥可救!
顧懷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入城的,他騎著踏雪,身旁環繞著王旗親衛,不斷有人送上遼軍的潰散逃逸方向以及城內東南西北四城的清理進度,幾個被俘的遼將滿身是血地被押了上來,他們跪在路邊,一邊用仇恨的目光望著白馬上的那道人影,一邊用一種目瞪口呆的方式看著滿城的潰兵,對於這種情況,他們或許有經驗,或許沒經驗,但麵對著這種級別的潰敗卻全都是震懾一時。
因為在今天之前沒人能想到,原來大軍的崩潰會這麽迅速,原來大軍的崩潰會這麽可怕而當這支大軍屬於遼國,那麽從中透露出來的意義就真的是能讓人絕望了。
甚至於包括顧懷身邊的軍官幕僚們也有些後怕和恐懼,雖然在攻打大定府之前,在軍議上王爺就預示了這種可能性,但當這種場景真的出現在眼前,沒有人能控製住自己臉上的表情,不為這極致的混亂而驚懼。
“把頭抬起來。”
一道聲音讓跪在地上的遼將們收回看向城內亂象的目光,顧懷沒有下馬,低頭俯視著這幾個在魏國兵部早已掛名,堪稱遼國軍部中堅力量的將領,淡淡說道:
“你等可願降?”
沒有人回答,幾個遼將的嘴角都是一樣苦澀,親手擊潰了這數萬大軍,並且把他們按在路邊親眼看著這大軍崩潰場麵,再來勸降...這位魏國靖王的風格可真是強硬到了極點,降或不降現在還有意義嗎?大定府已經完了,魏軍已經打開了通往上京的大門,還會有奇跡麽?
恐怕現在大定府裏還活著的遼人沒一個能樂觀得起來。
那麽此刻靖王的勸降姿態也就可以理解了不是指望你們真的為大魏效力,而是為後麵的遼人做一個表率,隻要此時點了頭,死是肯定不會死的,大富大貴是肯定跑不了的,隻有讓其他遼人知道投降能過得不錯,那麽接下來的戰爭才會更省力。
當然,不投降也沒事,今天大定府的人死得夠多了,再多死兩個也沒事;局勢已經這樣了,你們不投,自然會有人投,到時候再找兩個人當招牌就是,還真以為非你們不可?
事到如今,一切都無所謂了!
數萬大軍,一朝崩潰,除去逃跑的,投降的,自相殘殺的,負隅頑抗還在巷戰的士卒能有多少?有個七八千就算不錯了!而且這潰敗局勢必然會影響後麵戰事中的遼人,望風而降不太可能,但若是連九萬大軍依托大定府都攔不住魏人,還有誰能攔住?沒打起來,遼人就得先覺得自己要輸!
認清了眼下的形勢,幾個遼將苦澀地對望了一眼,都俯首道:
“我等願降...但還請靖王少造殺業,把消息傳出去,城中遼軍也會投降的!”
顧懷輕笑一聲,沒有說行也沒有說不行,撥馬便走,待到看不見那幾個劫後餘生癱軟在地的遼將,立刻有幕僚進言道:
“王爺,我軍深入敵境,哪怕敵軍已潰,但兵力也勝於我軍,若是受降,恐要生變,不如...”
他做了個用刀抹脖子的動作,但旁邊立刻便有人出言斥道:“荒謬!你居然敢進言殺降?若是這大定府的降兵被坑殺,你信不信連那些逃出去的遼卒都要生起同仇敵愾之心?萬萬不能殺!不僅不能殺,還要好生安置,這樣才能不戰而屈人之兵!”
“你自己聽聽你這話!你以為這裏是魏境?哪兒來的餘力受降?三萬人看押五萬人,哪兒還有兵力打上京?!”
“你...”
明明是破城的大勝,但幾個軍官幕僚卻臉紅脖子粗地吵了起來,而且各有各的道理遼軍潰敗後投降的士卒太多這確實是個很嚴重的問題,殺也不是,押也不是,放更不是,殺了難免讓剩下的遼軍絕了投降之心,可要把他們看押起來需要多少兵力?這裏可是遼境!光填飽他們嘴的糧食就沒地兒找!
至於放...如果不想他們逃回去後補充上京兵力,那這個選項就完全不在考慮的範圍之內。
見他們吵得厲害,已經有挽起袖子打一架的趨勢,顧懷沒有說話,隻是看了魏老三一眼,魏老三立刻便帶著幾個親衛上前將人拉開,總算沒讓他們攪和了這大勝的氣氛。
“孤已有算計,首先絕對不能殺,有條活路的人才不會想著拚命;其次也不能養,先不提等潰敗氛圍過去之後他們會不會嘩變,就光是需要付出的兵力,就是無法承受的所以該怎麽選,早已注定。”
“王爺的意思是...要放他們離開?”
“當然,不過不能一下子全放,更不能放他們去上京傳孤的命令,開城內糧倉,每個降卒都發放一餐的量,然後打亂其編製分批釋放,等到他們能重新集結起來,我軍早就已經到上京了,到時候勝負成敗隻在一戰,他們堵截不了我們的後路,”顧懷笑道,“而且怎麽放也很有講究...金軍的前鋒到哪兒了?”
“回王爺,三日前過了鬆漠嶺,按腳程...”有幕僚道,“離上京還剩五日路程。”
“看起來議和失敗了,而且金軍的速度更快了一些,是遼國把所有兵力都堆到了大定府麽?可不能讓他們這麽輕易就跑到上京城下,孤辛辛苦苦打了這麽久,金國想摘桃子,可不太講究讓左路軍、右路軍放棄阻截敵軍,直接開赴上京,再讓中軍將降卒驅趕至金軍方向,讓他們撞個正著!”
幾個軍官齊齊鬆了口氣,片刻之後,都笑了起來。
若非此刻騰不出手...倒真想親眼看看,當三萬金軍撞上五萬“忠心耿耿”的遼軍殘部降卒,會迸出怎樣絢爛的火花。
......
入夜之後的大定府並沒有從混亂中掙脫出來,相反,在大批量的遼卒投降並被驅趕出城,奔向東方後,城內仍在負隅頑抗的遼軍似乎被激發了最後一絲凶性,他們占據了北城的一個角落,接連殺退了魏軍的四次進攻,甚至在最後魏軍不得不動用火炮轟擊之前,他們點燃了大火,在火光的映照中用自殺式的襲擊為城內的戰鬥畫下了句點。
總讓人覺得遼人最後的氣節彷佛也隨著他們的死去而消失了。
已經接連三日攻城的魏軍正在抓緊時間修整,對於那些在攻城、潰兵的輪番折騰下仍然存活的百姓,要說魏軍秋毫無犯,那是絕無可能的,事實上由於城破得太快太突然,整個下午入城的魏軍都處在軍令傳達不暢、幾乎各自為戰的情形裏,這種情況下魏卒對遼人平民出手,實在是連軍令也無法控製的事情。
但好在城內戰鬥告一段落之後,顧懷立刻讓人維持起了軍紀,倒不是他同情遼人,而是今夜便是進軍上京城前的最後一次修整,去折磨打劫一些僥幸活下來的平民,隻會讓大軍亂起來而沒有半分好處,如果不管一管,天明時分到底能不能出發都是個問題。
騎著踏雪的顧懷仍在巡視,南城是魏軍占領得最為徹底、也是沒有放置任何遼人降卒的地方,馬蹄聲在街道上輕響,顧懷在月下踏馬而行,兩側不時能看到在屋簷下、商鋪裏倒頭就睡的魏卒,而在街道的盡頭,則是密密麻麻的民夫。
大軍行軍,糧草不可能讓士卒背,所以這一路北伐,都有民夫隨行,而且數量還不少,他們平時負責運送傷兵、輸送糧草,遇到戰事緊張導致缺員的時候,其中強壯者還要被直接選進輔兵之中...顧懷騎在馬上一一看了過去,那些民夫雖然不認識顧懷,但也明白那麵王旗代表著什麽,知道是靖王爺巡視至此,紛紛起身叩首,直到顧懷讓人將王旗收起,才算是沒影響到民夫們的休息。
比起大戰後浴血的士卒,民夫們多半疲憊不堪,枯坐無言,從榆關到這裏,大軍行軍了多遠,他們就跟隨著奔波了多遠,想到他們還有運送糧草的重擔,大軍若是敗亡他們也難逃一死,不難想象已經深入遼境到如此地步的他們此刻心中到底在想些什麽無非是祈求戰爭早些結束罷了。
這幾年顧懷打了一場又一場的仗,對於這些可能會讓後世人心頭不適的場景,他早已習慣,而且結果也證明他這些日子以來的戰略決定沒有錯,不過在王旗親衛簇擁著他路過一處火堆時,他還是一時怔住,立在了陰影之內。
原來火堆旁,一名已經頭發花白的民夫,正拿著一根木刺,給身邊一名明顯還是少年的人挑破腳上的水泡,那少年向後躺著,雙腳放在老者懷中,被火光一照,幾乎整個腳底都是血淋淋的偏偏這少年又能睡得極熟,連腳上被挑開這麽多水泡都毫無察覺。
顧懷一向不覺得自己是個感性的人,他觸景傷情的經曆屈指可數,很多時候他都知道自己必須要做什麽,然後也願意承擔為此而需要付出的代價,簡而言之就是他的心硬得起來,然而見到眼前這一幕,掃視著黑暗裏、火堆旁無數的民夫,還有要麽在抓緊時間休息,要麽在繼續清掃其餘三城,要麽在押送遼國降卒的那些魏國士兵,他突然覺得,戰爭,也該是時候停一停了。
苦的都是百姓。
有些時候讀史書,看到明明國力強盛,卻不發一兵一卒,隻想通過其他手段來解決爭端與問題,還覺得有些不理解,可眼下自己身居高位,才發現動動嘴自然是很簡單的,想要打仗,一道軍令下去,整個帝國都隨著自己心意運轉,將領們想要建功立業,文官們想要青史留名,大家都想打,但有些人是不想打的他們支撐起了整個帝國的稅收,種了糧食卻不能吃飽,紡紗成織身上卻滿是補丁,一旦打仗,他們原本還能勉強過下去的生活眨眼間就會毀於一旦。
這幾年大魏一直在贏,遼國一直在輸,眼下都快打到上京了,他顧懷注定會在青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當朝的閣老、前線的將軍都會被人記住,可誰又記得住這些戰死的士卒,疲憊的民夫,還有北境,江南,蜀地,西涼...那無數默默撐起這個帝國的平民呢?
原來有時候明明能打,卻選擇不打,才是真正的偉大。
打完這一戰,該休養生息了。
顧懷站在月下陰影裏,眼睛明明看的是那年老年輕的兩個民夫,但想的東西,卻很遠很遠。
當然,盡管顧懷認為魏國已經不應該再選擇窮兵黷武,連年征戰,但他眼下要繼續北伐的決心卻絲毫沒有動搖,盡管眼前這雙血淋淋的腳和那老者頭上的白發都在提醒他,魏國的百姓已經苦太久了,為了天下民生計,戰爭早停止一天,就會有更多人得到休憩,但這幾年來的點點滴滴也在催促,現在自己不該有這樣的心思!一切都應該等到打完這一戰,再去想,再去做!
騎著踏雪的顧懷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他撥動韁繩,沒有再去看那老者與少年一眼,隻是借著月色,繼續巡視著這支疲憊但是也快走到終點的軍隊。
很快了,很快...上京就在眼前,是時候結束這百年來的糾葛,然後親手開啟一個盛世了。
當又一次太陽升起的時候,就該兵發上京了,走了這麽長的路,怎麽也不能在這裏停下來。
不是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