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一章 烈焰焚闕(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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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千兵力,還基本都是騎兵,第一次下馬攻城的結果很符合所有人的預料,沒有任何意外地被打退了。
但守城方的虛實也由此暴露了出來在魏軍進軍速度太快,各地援軍還沒趕到的情況下,又撥出怯薛軍參與大定府的大戰,如今的上京城內,能動用的兵力估計不到兩萬之數,這可能是這座帝都百年來最為虛弱的時刻,但沒有人能說在這個節骨眼還要往前線輸送兵力的決定是錯誤的。
還是那句話,隻要能與金國議和,守住大定府,大把的時間可以聚起數倍的軍隊,相反大定府要是被破,那麽上京就是板上釘釘的被圍結局,該怎麽選一目了然隻是做出往前線輸送上京兵力的人們可能沒想到,大定府居然會破得那般快,而金軍也在騙得糧草之後悍然翻臉,不管不顧地繼續前進,而各地尤其是草原的馳援兵力卻被死死擋在了中京道過不來,上京隻剩下堪稱糟糕的兵力來應對即將到來的圍困。
輸得一敗塗地,簡直。
當然,要在這個魏軍虎視眈眈的時間點去複盤整個北伐戰役,未免也太早了一點,當魏軍飲馬沐水,匆匆打造攻城器械的第一次進攻被擊退後,其實城裏的大部分遼人都生出了些觸底反彈的信心來尤其是當他們看到那麵立在城牆上的帝旗,意識到大遼的皇帝陛下並沒有拋下這座帝都和子民從北門逃亡,在極致的人心惶惶中,稀少但是難能可貴的勇氣也滋生出來,變成了上城牆協助守城的青壯、在街道上巡邏維持秩序的衙役、以及部分跟隨遼帝走上城牆的文官。
然而明眼人都明白,要守住上京已經是件很困難的事情了。
所謂大勢其實是很難對抗的一種東西,從魏國喊出北伐口號的那一刻,就在不斷地積攢這種大勢,隔斷中京道、收複西京道更是為這種大勢加了要命的兩筆,於是當魏軍兵出榆關,越過老哈河防線,長驅直入遼境時,不管願不願意承認,其實大部分遼人聽到消息的第一反應都是恐懼而不是憤怒尤其是在意識到援兵很難短時間內抵達,而城外的魏軍甚至以及有可能到來的金軍都有足夠強的戰力以及足夠堅定的意誌來攻陷這座帝都時,這種沒有生路沒有勝機的絕望感能讓清醒的人幾乎窒息過去。
為什麽當初魏國京城裏那句“南遷者該殺”那麽珍貴?就是因為有人站了出來止住了這種人心的滑坡,然後用行動讓所有人看到了贏的希望,而現在的遼國沒有,遼帝或許想做這個人,所以他走上了城牆,但很可惜他是皇帝,離人們太遠的皇帝。
站在雲端的人,是沒辦法帶領人民的。
所以透過如今上京戒備森嚴的表象,顧懷看到的,是一個大廈將傾,人心惶惶的帝都,士卒們麻木地奉行著軍令,青壯們還存在最後一絲對援軍的希冀,上層人物估計跑了不少但也會有一大部分隨著遼帝留在京城,隻是在他們喊著忠君為國口號下的心理活動究竟是什麽?那就隻有他們自己知道了。
仗打到這個份兒上,魏軍出榆關幾乎橫穿了半個中京道以及整個上京道,已經快要打到草原,有李易坐鎮中京,草原的兵力過不來,各地的支援兵力有沒有膽量直麵接連大勝的魏軍與金軍暫且不論,在大定府遼軍最後的京畿防禦力量被一戰打散的情況下,就說那些援軍要趕到上京城,起碼也得十天半個月而這些時間已經足夠把城裏的人圍到絕望了。
當初遼國南侵犯的最大的錯是給了顧懷時間,而這一次顧懷很顯然不打算重蹈覆轍,第一次攻城的失利在他意料之中,從本質上講這次攻城就是為了試探上京的實際情況,在大軍尚未趕到的情況下想要以七千騎兵破城而入或許是有可能的,但遼帝選擇了留在這裏,就讓這種可能性變得微乎其微。
而試探的結果也讓顧懷很滿意上京城的情況隻會比他想得更糟。
怯薛軍這樣的精銳兵種已經死在了大定府,大遼宮城的禁軍雖然不至於像大魏禁軍那樣廢物,但百年來從未經曆過戰事的他們在麵對血肉橫飛的攻城戰時很容易陷入崩潰,協助守城的青壯雖多,但大多出於畏懼而不是處出於對遼國的忠誠,守城器械不算足,起碼連繳獲的火炮都沒幾門,想必這些年上京守備的官員貪了不少,這倒也是人之常情誰會想到有一天連國力鼎盛的大遼帝都都要陷入圍困呢?
所以遼帝的旗幟雖然筆直地立在那裏,但顧懷估計遼帝這一刻的心情可能不會太好,如果連顧懷都會為遼國貴族的墮落程度感到驚訝,那麽遼帝所感受到的大概就是深入骨髓的憤怒。
綜合以上種種,顧懷的判斷是隻要破城,這座帝都就算是完了。
在接下來的一日一夜裏,魏軍組織了三次攻城,因為兵力不足的原因,每次都隻能借助戰馬的高機動性不停轉換攻擊的城牆,下戰馬爬雲梯悍然拔刀拚殺,這對於騎兵來說實在是太磕磣了點,而且城內的兵力雖然不足以完全守衛四麵城牆,但親臨戰場的遼帝指揮調度還一直沒出錯,由此可見他那句“大遼的天下有一部分是他親手打下來的”應該所言不虛,於是當又一天黎明到來時,疲憊而且戰損頗重的魏軍再次開始了退卻,而城牆上的燈火似乎也由此明亮了幾分。
該怎麽破城?會怎麽破城?這是此刻縈繞在所有人心中的問題。
單就這點魏軍的兵力還能頂得住幾次強攻?遼帝的旗幟還能組織起多久的人心?曾經坐鎮萬裏疆域的帝都此刻居然是那麽地無助和淒涼,僅僅七千敵軍啊...還都是騎兵,以上京的體量,居然有朝一日會麵對七千魏軍的強攻也頗有些無可奈何隻能死守麽?大廈將傾日暮西山的感覺在此刻無比強烈地縈繞在所有人心頭。
這一切...到底會以什麽樣的方式結束?
......
“我說句實在話,這幾年的日子真的有些不好過。”
上京的城牆上,眼看魏軍在又一波攻城後拋下許多屍體再次退卻,清明嘴角叼著不知道從哪兒拔的草根,對著一旁用泥水汙了臉的夏至說道。
說的是漢話,倒也不擔心被其他人聽到,攻城之後的城牆之上滿是癱坐的青壯與甲士,清明和夏至這對看起來平平無奇的夫婦,實在沒什麽值得特別關注的而且之前清明倒熱油的時候手可沒有半點抖,實在是半點破綻都找不出來,誰他娘的能想到這居然是個魏人?
麵對清明突如其來的感慨,夏至低頭裹著小腿上被流矢劃出的傷口,顯然是一句“為什麽”都懶得問不過這也一貫是他們的相處風格就是了。
果然,清明沒有半分沒人搭話的窘迫,隻是歎息道:“一開始的時候,秘諜司改錦衣衛,我還琢磨著,這輩子算是找到奮鬥目標了,可誰他娘的能想到,咱們居然能混到今天這步?我甚至還親手殺了個太子隻可惜這事實在沒辦法拿出去吹牛,尤其是那之後咱們就跑到了北邊,沒機會拿這當和那幫老諜子喝酒的談資實在是讓我抓耳撓腮,就像掙了錢沒處花或者太監進青樓一樣讓人不爽。”
夏至抬頭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能不能閉嘴?”
“嘿,咱們可是在上京,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死了,還不許我多抱怨兩句?”清明說,“媽的王爺之前說要給我個最重要的任務,我還以為是要讓我去接蕭大人的位置,誰知道他娘的居然是讓我來上京見機行事,老子都不知道後悔多少次了就因為當初答應得太快結果連累得你都要跟著我受罪,明明咱們都坐上錦衣衛的二把交椅了,我他媽居然還得每天挑著菜去東市賣。”
“你說過這是諜子的自我修養,有任務的時候要忘記自己本來的身份。”夏至難得接話。
“我現在嚴重懷疑這話是當初王爺現場編出來忽悠我的,目的就是為了讓我跑這一趟,”清明吐掉草根,“你說我怎麽就被豬油蒙了心呢?放著北境那麽多世家子弟貪官汙吏不收拾,跑到這鬼地方來一呆就是一兩年,搞得我遼話越來越流利,反倒是漢話說起來磕磕巴巴。”
夏至裹好了傷,視線隱蔽地在幾個巡邏的甲士身上掃過,習慣性地在心裏記下他們的位置,回應道:“但王爺是對的。”
“王爺當然是對的,簡直太他媽對了,當初王爺說,憑什麽隻有遼國一直朝大魏派諜子,連京城裏那幫當官的納了小妾之類的消息都能擺到遼帝的案頭,而大魏就隻能對遼國兩眼一抹黑?打仗除了拚武器,拚兵力,還得打情報,錦衣衛除了是內部的肅反衙門,還應該是隱藏在黑暗裏的精兵,給軍隊指路的明燈,反正就是戰爭勝利後的無名英雄什麽的,”清明撇了撇嘴,“一番話搞得我熱血沸騰...連工錢都沒加就跑過來了,隻能說王爺忽悠人的本事是越來越厲害了,你是不知道,當初剛回京城那會兒王爺窮得叮當響,既沒權又沒錢,結果錦衣衛還是建起來了,不僅建起來了反而還吃的是朝廷餉銀辦王爺私事,你就說厲不厲害吧...”
話題不知不覺又偏移到了不知道什麽鬼地方,清明囉裏囉嗦地說著,夏至沉默地閉眼休息不知道到底有沒有聽,不知道過了多久,城頭的風裏夏至突然睜開眼睛,極罕見地主動問道:
“你埋的暗手,能起作用麽?”
清明頓了頓,搖頭道:“不確定。”
當然不確定,這裏可是上京!哪怕他們是錦衣衛的雌雄雙煞,哪怕王爺在數年前就開始為今天這一幕做準備,哪怕這幾年錦衣衛往北邊輸送了不知道多少人力和物力但這裏終究是上京,遼國的帝都!想要做點手腳可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事實上連策反之類的間諜標準流程都把優先級降到了最低,為的就是不讓遼人生起警覺鬼知道清明為了準備那一記暗手抓掉了多少頭發,花掉了多少錢財,錦衣衛為此死去的精銳諜子少說也有幾十個!如果不是壁虎斷尾得早,來到這上京的諜子沒一個能活到現在。
而且最要命的是,清明完全沒想到魏軍來得居然會這麽少,居然就七千騎兵雖然這個數字的軍隊放在空地上也是人山人海,但麵對的是上京這座帝都,就顯得有些不夠看了,哪怕這座帝都現在處於前所未有的虛弱期,而且城不高牆不厚兵力不足,但想要以七千破帝都,簡直像是白日做夢。
這樣一來搞得自己這兩年的所作所為也像是白日做夢。
不過說起來能親眼看到魏軍打到這裏,也像做夢。
嘿,這麽一想,王爺還真是個喜歡做夢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