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章 烈焰焚闕(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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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以後,魏老三的第三個兒子出生時,他抱著模樣像極了小愛的兒子站在自家的庭院裏時,總能想起第一次站在上京城外的那個遙遠的下午,當時他和五哥,還有幾個親衛,護著王爺就那麽驅馬到了上京城下,看著那屹立在此百年象征著一個曾經無比強大的帝國精氣神的帝都,渾身上下都緊繃得像是隨時可能拉斷的弓弦。
    太危險了,太冒險了...扛著一整個大魏前行的王爺居然就這麽瀟灑寫意地要策馬來上京城下轉一轉,就好像城裏麵不是遼國的王國貴族千軍萬馬而是一幫泥塑木胎一樣...盡管魏老三和王五已經極力勸阻,但上了戰場就一向冷靜甚至於冷漠的王爺不知道在想什麽,就非得在全軍休整攻城之前去上京城前轉轉。
    騎在馬上的王五和魏老三對視了一眼,這些年跟隨在顧懷身邊南征北戰,兩個漢子早已有了足夠的默契,隻一眼便看出了對方心中所想都是抱著一旦遼軍城門有動靜就要一個殿後一個挾持王爺轉身就走,拚死也要將王爺護送回軍陣之中的想法。
    這種眼神的交流顧懷或許看到了,也或許沒看到,他隻是端坐在踏雪背上,在距離城牆還有七百步的位置停了下來這幾乎是遼軍強弩射程的極限,卻也是能看清城頭旌旗的距離,顧懷抬頭看著那代表遼國皇室的金旗,塞外的長風卷起他束在耳後的長發,勾勒著他那張近些年令遼人夜不能寐的清俊臉龐。
    還真是讓他意想不到,遼帝居然沒逃。
    在沐水邊上,在用千裏鏡遙遙看見那麵旌旗的時候,顧懷就很驚奇地意識到,那位遼帝居然真的有膽量留在這座注定要被圍死的上京城裏,從北麵城門逃走的那些人裏並沒有他,比起當初一言不合就南遷的魏皇,以及高麗跑到濟州島上避難的君臣,這位遼帝在麵對敵軍兵臨城下時的選擇居然是。
    親臨城牆,禦駕親征。
    不過這倒也怪符合這幾年來顧懷對於這位從未謀麵,但也一直隔空對望的敵人的想象,遼國雖然是趁了唐末中原的亂世才崛起,但事實上直到如今這位遼帝登基之前,都沒有這種疆域橫跨萬裏的氣象,這麽一個把遼國帶上頂峰的人,就應該是能在死亡和終結麵前保留最後一絲氣度的模樣。
    事實上如果不是因為顧懷攪亂了這個時代的風雲,如果不是火器的大規模使用讓魏遼之間的戰爭變了樣子,如果不是趙軒、楊溥這些人不遺餘力地讓顧懷站上了時代的浪潮...或許遼國已經快一統天下了,那個隻存在於另一個世界的金國崛起滅遼南下的劇本,真的還會發生麽?
    曆史從來都有這樣的魅力,單單是“如果”這兩個字就能讓人產生無限的遐想。
    如果顧懷選擇了做個富家翁,如果完顏阿骨打沒有被遼國拋棄以至於立誓反遼,如果遼國沒有保持那份“騎兵天下無敵”的矜持與驕傲同樣選擇研究火器,如果西夏高麗倭國沒有被顧懷拉到大魏的陣營...
    站在這座曾經那麽遙不可及的帝都下,顧懷思緒萬千,一時之間竟然怔怔無言。
    “王爺?王爺...”
    一旁的魏老三小聲提醒著,這裏畢竟是在敵軍眼皮子底下,隻要城門一開,幾百騎殺出來,到時候樂子可就大了,怎麽看這都不該是走神的時候才對...然而顧懷卻始終沒有轉身離開的意思,他隻是輕撫了下踏雪的鬃毛,好像在沉默地等待著什麽。
    片刻之後,城門開了。
    緊緊守在顧懷身邊的王五魏老三幾乎是瞬時便完成了握緊武器、換氣提韁的動作,看起來是要順手抄起顧懷便轉身跑路,顧懷哭笑不得地擺手示意他們冷靜,然後指了指遠處的城門,果然沒有什麽大量遼軍湧出來,而是隻有以幾乎對應顧懷這邊人數的寥寥幾騎策馬而出,踏碎塞外的野花與泥土,在能勉強看清對方臉龐的距離停下。
    被護在中間的那個,金盔金甲,嗯...比顧懷有派頭多了。
    兩撥人馬就這麽在城外的官道上沉默地對視,除了戰馬的不安響鼻外再無半點聲音,過了許久,那身份呼之欲出的金甲中年人才笑道:
    “顧懷?”
    脫口而出竟然是流利的漢話,這倒讓顧懷有了些小小驚訝,但想到錦衣衛傳回的那些遼帝酷愛中原文化的訊息,顧懷也笑了起來:
    “嗯。”
    “朕見到幾騎自南而來,便知道你懂了朕的意思,”遼帝耶律元絲毫不掩飾自己臉上的笑意,“但朕也有了些不滿意,因為你是贏家,而贏家是不用置氣的,這時候你表現得越不完美,就會讓朕越覺得輸得冤枉。”
    “該說這話的是孤才對,畢竟在孤的想象裏遼國的陛下應該是位驕傲到了極點,也理智到了極點的人,而這樣的人是不會想在落幕之前說一些矯情話的,”顧懷回應,“他們會做的要麽是體麵地退場,要麽是積攢力量等一次卷土重來的機會。”
    “你覺得朕在城牆上立起旌旗是矯情?”
    “很矯情,”顧懷說,“孤甚至能猜到陛下你接下來想說什麽...無非就是相見恨晚,略顯遺憾之類的話,好像這樣就可以讓場麵變得好看一點,但事實上,你說孤在置氣,可陛下你又何嚐不是在置氣?北門開了之後離開的那些人裏應該有你一個,隻有這樣遼國才能多少繼續存在下去,而孤以後的日子也會多點挑戰起碼能想著怎麽征草原,而不是陛下你死在了這裏,遼國自此而亡,從此孤甚至懶得再多看草原一眼。”
    這堪稱挑釁和羞辱的一番話並沒有讓遼帝的笑容出現半分消逝,反而隻讓他的眼神越發有神,他看著年輕清俊的顧懷騎著踏雪,那副模樣完全完美符合著他在見這一麵之前的想象,如果他再年輕二十歲,在還是皇子時遇見這個人,或許最想做的便是與其成為知己同遊天下,好好看一眼這世間的風華。
    但可惜,他已經人到中年,而且大業崩逝,哪裏還有和眼前這個年紀輕輕就手握霸業的人成為知己的資格?
    遼帝輕輕搖了搖頭,目光落在了顧懷的腰側。
    “是那把劍?”
    “是。”
    “以你年紀,不該配鏽劍。”
    “結束該結束的戰爭以後,殺意就該封存了,鏽劍很好,有心殺人,卻無力抽劍,才最適合以後的孤。”
    遼帝好奇地再次掃了一眼顧懷臉龐:“這些話...你自己悟出來的?很不應該,朕在你這樣年紀,隻覺得胸中殺意不抒不快,恨不得血洗遼廷無數人,你才二十六七,為何會像個見慣了世事的老人?甚至心性上比朕還要清淡幾分。”
    “可能是因為孤比陛下你見過更多死人。”
    “胡話,朕登基之後,何嚐沒有親自帶兵殺敵?大遼的一部分疆土,是朕當年親手打下來的,論起看過的死人,朕也不比你少。”
    “但陛下你是以皇帝的身份去看的,而孤當年卻隻是一個入贅的窮書生,”顧懷說,“那時候孤每天想得最多的就是怎麽賣幾首詩湊夠當富家翁的銀子,被卷入這些戰場廝殺陰謀算計以後,孤依然覺得,比起當年有些東西還是沒有改變。”
    他總結道:“所以陛下你會輸,因為如果是孤,就沒有那麽多權衡利弊,在遼國不得不改革的時間點,孤下決定一定會比陛下你早,而且也更狠,有些事情權衡習慣了就難免會輸不起,而事實證明越是輸不起的人,就往往輸得越慘。”
    空氣彷佛遲滯了幾分,遼帝品著這幾句話,聽著比自己年輕許多的敵國的藩王的指教,臉上的笑意終於一點點消散。
    “這些日子的戰報朕都會親自讀,所以朕始終覺得哪裏不對,覺得很膈應,”他說,“金國是個什麽玩意?那個完顏阿骨打有什麽資格參與進這場戰爭?尤其是那副想要甩開你們先攻上京的嘴臉他們也配?!”
    “這話聽著就有點輸不起了。”
    “朕可以輸,遼國可以輸,但一定不能輸在女真人手裏,”遼帝說,“所以看到先到的是你們,朕反而很開心。”
    “這話是不是把城裏的情況給不小心暴露了?”
    “反正你們也是要攻城的,不是麽?”
    “倒也是。”
    話音落下,雙方又詭異地陷入了沉默,這場突如其來的談話好像沒有任何主旨,也好像沒有什麽意義,但對話的雙方都知道,在那個最終的時刻到來之前,其實彼此都想看上對方那麽一眼。
    城牆上方突然響起蒼涼的號角,打破了場間的沉默,遼帝看了一眼遠處沐水旁完成休整,正在整軍似乎準備攻城的魏軍,笑道:
    “看起來你已經準備好了。”
    顧懷輕輕點頭:“希望陛下你也準備好了。”
    “朕會的,”遼帝撥轉馬頭,“朕會準備好在城裏再次看見你,不管是你作為俘虜,還是攻入上京的魏國英雄。”
    一直死死守在顧懷身邊,隨時能替其擋住半個身為的王五磨了磨牙,提著大戟的手微微用力,與此同時遼帝隊伍裏的某個甲士也冷冷地看了過來,手放在了腰間的刀柄上。
    顧懷微微搖頭,示意不要出手,遼帝既然敢來回應自己的挑釁,那就必然有能回到城裏的把握...不然以顧懷的腹黑性子,管你什麽陣前相見的禮節,隻要有機會黑了遼帝,上京這座城守得下去才有鬼。
    就是不知道遼帝那邊有沒有相同的想法了。
    見遼帝絲毫不拖泥帶水地轉身便走,顧懷沉默片刻,突然開口道:
    “逃吧,陛下,逃得越遠越好。”
    遼帝在馬上的身子頓了頓。
    “逃回草原深處,甚至逃到西域,都可以,”顧懷說,“以後的大魏,就是以前的遼國了,但不一樣的是,孤的野心,比陛下你要大得多,這個世間是有問題的,孤的大業,便是要讓這世間變成正確的模樣,孤覺得,如果在這個過程裏還能存在些對手,也是不錯的。”
    遼帝沒有說話,甚至於不確定他有沒有聽到但在他身後,上京的城牆上出現了無數持著長弓短弩的士卒,那麵代表大遼皇室的旌旗高高地立了起來,彷佛是在回應城外魏軍的異動。
    來吧,這是真正的...最後一戰了。
    顧懷看著那道金甲背影,麵無表情地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