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六章 遠行(十三)

字數:11573   加入書籤

A+A-


    車輪碾過龜裂的石板路,發出單調而沉悶的轆轆聲,顧懷撩開車簾一角,目光平靜地投向窗外。
    汴京。
    這座承載了大魏百年風華的中樞,如今卻像一件被主人遺棄的華服,骨架雖然尚存,卻已經難掩破敗的底色,朱雀大街上,往昔摩肩接踵的盛景早已不見,隻餘下稀稀拉拉的行人,裹緊了棉襖,縮著脖子匆匆趕路,腳步踏在薄雪上,發出空洞的回響。
    曾經鱗次櫛比、掛著各色招幌的鋪麵,如今已經空了許多,門板上大多貼著“遷”、“兌”之類的字條,被風吹雨打得卷了邊,顏色也黯淡下去,偶有幾家尚在營業的,也多是些賣粗糧雜貨、針頭線腦的小鋪,掌櫃的縮在櫃台後,眼神空洞地望著門外蕭索的街景,像守著最後一**氣的泥胎木偶。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混合著灰塵、煤煙和淡淡腐朽的氣息,那是繁華落盡後,一座龐大城市緩慢凋零時特有的味道。
    從遷都的旨意下達開始算起,已經過了快兩年的時間,帝國的重心已隨著靖王的意誌,堅定不移地移向了北方那座名為北平的新都,雖然那座北方的雄城還沒能完全承擔起新的帝國首都的責任,但汴梁,這座承載了大魏百年榮光、見證了無數金戈鐵馬與脂粉風流的舊都,如今已經失去了大半的職能,正無可挽回地走向它的暮年。
    京郊富戶、民戶多半遷往了北境,朝廷六部和無數衙門隻留下了留守的官吏,曾經握著權力的文武百官,如今已經在北方的舞台上重新登場,雖然這裏的宮城依舊巍峨,飛簷鬥拱依舊在灰白天幕下勾勒出沉默的剪影,但那朱紅的宮牆,似乎也因主人的離去而黯淡了幾分,牆根下滋生的苔蘚,如同老人臉上頑固的褐斑,無聲訴說著時光的侵蝕。
    如果不是因為汴梁仍是漕運上的關鍵節點,如果不是內閣還在這裏鎮壓著偌大南方,或許如今的汴京還會衰敗上數倍,直至...變成輿圖上的一座普通城池。
    馬車碾碎了長街的寂靜。
    沒有王旗親衛環繞,隻有王五魏老三兩個老兄弟在車架上趕車,顧懷如同遠行的遊人一樣回到這座城池,車輪的聲音在空曠的街道上傳出老遠,引得幾個縮在避風處的路人投來目光,車簾內顧懷的玄色道服似乎沾了些旅途的風塵,襯得他眉宇間那股揮之不去的孤峭與疲憊,在汴京這沉鬱的底色下,顯得格外清晰。
    已經走很遠了,從遼國的上京,一路南下,穿過偌大遼境,走走停停,走過曾經拚死作戰的戰場,走過長城,走過幽燕,最後又穿過一整個顧懷曾經為之奮鬥數年的北境,最後...回到了這個當初他曾出發的地方。
    他沒有望向宮城的方向,目光掃過兩旁熟悉的街巷,那些曾喧囂一時的酒樓茶館,那些他曾與趙軒策馬而過、在某天買過一碗餛飩的攤點,如今都蒙上了一層衰敗的灰翳,記憶鮮活如昨,現實卻冰冷刺骨,物是人非,這四個字像冰錐,猝不及防地紮進心底。
    “少爺,先去哪兒?”王五的聲音在車轅上響起。
    顧懷的視線越過朱雀大街的盡頭,投向一條相對安靜的深巷。
    “回家看看。”他說。
    家。
    雖然嚴格說起來,曾經他帶著莫莫在山林間流浪的時候,也曾有過一些可以稱之為“家”的地方,比如那獵戶留下的小屋,比如那座被白蓮教叛軍毀了的小城裏的那座茅屋,再比如某個曾經休憩了一整個月的山洞,甚至是後來被王五綁上山寨後的那棟某個山賊留下的破屋好像在那兩年裏,隻要他和莫莫一起停留下來,能勉強遮風擋雨的地方,都是被漸漸遺忘,卻帶給了他庇護的“家”。
    再到後來在蘇州入贅,那棟李府的小樓,那似乎更能稱得上家,莫莫開了兩塊菜地,他拿著李府的月錢,在私塾裏上課,靠賣詩掙了點銀子,和莫莫一起躺在床上憧憬著以後的富家翁生活那似乎是顧懷來到這個世上後難得的一段彩色時光,沒有撿到莫莫後生存的艱難,沒有習慣了這世道死個人就和死條狗一樣廉價的價值觀,沒有必須得比別人更狠、更心黑才能活下去的冷硬,有的隻是夏天從水井裏打上來的涼水,和秋天聞不完的桂花香。
    但後來還是離開了那個地方,而且至今也沒有再回去過,北境的王府還沒有建好,現在看來也沒有了再建的必要,當初死活不願意撥錢大修宮城如今看來倒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所以看來看去,這個世界上能稱為顧懷“家”的地方,也就隻剩下一處了。
    而這地方還是趙軒送給他的。
    巷子依舊寬敞,兩側高門大戶的宅邸比鄰而立,隻是那些曾經象征著煊赫與權勢的牌匾,如今大多都被摘走了,隻留下光禿禿的門楣,像被拔了牙的獸口,朱門緊閉,石獅沉默,整條巷子透著一股人去樓空的死寂。
    馬車在一扇不起眼的朱漆大門前停下,顧懷走了下來,他看著門環上積攢起來的灰塵,門縫裏塞著不知何時被風吹來的枯葉,手指撫過冰冷的門板,那觸感陌生又熟悉,王五上前,從懷中掏出一把黃銅鑰匙。
    “咯吱”
    沉重的門軸發出艱澀的**,推開了一條縫隙。一股久無人居的、混合著塵土和淡淡黴味的空氣撲麵而來。
    上次回來還是兩年前,顧懷挾著收複幽燕的大勢,回京逼那些人遷都,他既沒有時間好好休息,也沒有時間修繕一下這棟宅子,幹脆就讓它一直保持著當初莫莫離開時候的模樣,莫莫總是討厭家裏有陌生人的味道,所以也就理所當然地沒有安排人來灑掃看顧,除了幾個輪值守著的錦衣衛,就再也沒有人打擾這個地方。
    庭院依舊開闊,隻是不複當初趙軒剛剛送宅子時,老管家領他們初入時的精致,精心打理的花圃早已荒蕪,枯黃的雜草頑強地從石縫裏鑽出,在寒風中瑟縮,建築大多多了些衰朽的味道,那汪曾讓莫莫驚喜得說不出話的小湖,如今結了薄冰,冰麵上覆蓋著一層髒汙的雪沫,幾根殘荷的枯梗倔強地刺出冰麵,指向灰暗的天空,形銷骨立,湖邊的亭子孤零零地立著,欄杆上落滿了鳥糞和枯枝敗葉。
    趙軒說的確實有道理,這宅子送給他,的確是白瞎了。
    顧懷的腳步很輕,踏過覆著薄雪的卵石小徑,踩過枯黃的草地,走向那座真正屬於他和莫莫的小院,王五和魏老三默契地留在院門口,像兩尊沉默的門神,隔絕了外界的窺探。
    推開小院那扇熟悉的木門,吱呀聲在寂靜中格外刺耳。
    院子很小,一眼就能望到頭,角落那堆曾經被莫莫碼得整整齊齊、棱角分明的柴火,早已散亂坍塌,被雪水浸透,變成一堆濕漉漉、黑黢黢的朽木,晾衣繩上空空蕩蕩,隻剩下孤零零的繩子在風中微微搖晃,屋簷下掛著的那串幹菜,早已不知所蹤,那個倒扣著的洗腳木盆,半埋在積雪裏,邊緣已經發黑腐爛。
    一切都還在原地,卻又麵目全非,時間在這裏凝固,又被粗暴地風化。
    顧懷走過去,彎腰扶起那張倒在地上的、小小的竹凳,凳麵冰涼濕潤,邊緣有些毛糙了,他拂去上麵的積雪,沒有坐,隻是用手指摩挲著粗糙的竹麵,以前莫莫常坐在這裏,借著黃昏最後一點天光,縫補他的衣服,或者隻是安靜地發呆,等著他回來,那時灶膛裏的火光會映紅她半邊臉頰,空氣裏是米飯的香氣和柴火特有的煙火味。
    他放下凳子,推開廚房的門。
    一股更濃重的、混合著灰塵和油脂凝固後的陳腐氣味湧了出來,灶台冰冷,積了厚厚一層灰,幾粒不知名的黑色種子散落在角落裏,碗櫃門半開著,裏麵的碗依舊擺得整齊,卻已經不知道多久沒再載過人間煙火,那個曾裝滿潔白豬油的陶缸還在原位,缸口敞著,裏麵隻剩下底部一層黑褐色的、凝固的油垢,散發著難聞的氣味。
    記憶永遠都是這種奇怪的東西,你不去想,它就安安靜靜地待在你腦海的角落裏,好像那些曾經有過的生活隻是一場醒來就忘的夢,你做著號令天下的藩王,打著能影響百年國運的仗,每天睡前想的都是有關江山社稷的大事,在折子上隨手打個勾就會有人因此掉腦袋或者花出去幾十萬兩銀子,但回到了這片小小的空間,那些洶湧的記憶又追上你了,像晨霧一樣朦朧地把你抱住,帶著現在的你跌回某個平凡得近乎奢侈的午後。
    “顧懷,最近趙軒好像不怎麽來找你喝酒了?”
    “估計是沒臉了吧,好歹是個皇子,哪兒他娘的有天天上人家蹭飯的道理?”
    “可是他送了我們這棟宅子誒?”
    “送?拉倒吧,這宅子是少爺我憑本事掙回來的,而且最近我看他老是說我們糟踐這宅子,他最好別提要回去的事情,不然我反手給他一刀。”
    “那顧懷你記得捅狠一點。”
    “不過也別真以為就能在這裏住一輩子,你還記得前些日子來的那個遼人使團嗎?我總覺得這天下就要不太平了...以後日子究竟咋樣還很難說,萬一遼人打到了京城咋整?咱們又不可能帶著這宅子跑,說到底還是得多存點錢,我改天去老頭子府上取取經,他撈錢有一手的。”
    “可你不是說在國子監不好撈嗎?”
    “這確實是個問題,媽的早知道在江南打白蓮教的時候就趁著機會掙一筆了,結果當時就顧著打仗了,到頭就落下這宅子,不行我改天得去找老頭子想想辦法,還是得當文官才有前途,最好是跑去蜀地什麽的,遼國要打到哪兒得猴年馬月。”
    “顧懷你可別去打仗了,我之前怕你出事怕得要死。”
    “放心,哪兒還有仗可打?我他媽就是個教書的,老頭子再缺德也不會把我丟北境去吧?而且我看龍椅上那位一時半會兒也死不了,撈錢的好日子還很長。”
    “我爹那口氣好像是咽不下去,這事我也挺犯愁的,”旁邊突然響起道聲音,“不過你說撈錢...你最近找我要了好幾次用來擴建錦衣衛的銀子,你他娘的該不會是在打我的秋風吧?”
    “趙軒?你什麽時候進來的?”
    “在你說要捅我一刀的時候。”
    “開個玩笑開個玩笑,你吃了沒?莫莫去弄點吃的,咱們喝一盅。”
    然後鍋裏的湯汁就咕嘟咕嘟冒著泡,蒸汽氤氳了莫莫的臉龐,自己和趙軒喝大了什麽都聊,自己給他出的餿主意他也聽得認真,那時候趙軒是鮮活的,是那個會耍賴、會罵娘、會為了一點小事就跟他爭得麵紅耳赤的二皇子,不是躺在冰冷陵墓裏的一具枯骨,也不是用盡最後力氣將他推上這條無法回頭之路的皇帝,那時的天下,對他們而言,似乎隻是飯桌上談論的、一個遙遠而模糊的概念,最大的煩惱不過是趙軒他爹什麽時候死和明天菜市肉價會不會漲。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天下就要被他一個人扛起來了。
    顧懷的手指無意識地劃過冰冷的灶台邊緣,指尖沾滿了厚厚的灰塵,那帶著肉香的溫暖水汽,那柴火劈啪的聲響,那莫莫帶著小得意的笑容,那趙軒喝醉了唱得賊難聽的歌,都像被這厚厚的塵埃徹底封印了,他拿起旁邊一個缺了口的粗瓷碗,碗底還殘留著一圈深褐色的茶垢,以前莫莫總喜歡用這個碗給他泡茶,說是摔了也不心疼,茶水寡淡,帶著點碎茶葉末,遠比不上如今他喝的貢品香茗,但那時候喝下去總是解渴的,從喉嚨一直暖到胃裏,熨帖著奔波勞碌後的心神。
    現在,碗是冰的,茶垢是死的,那股暖意和那些過去,也死在了這積滿灰塵的屋子裏。
    他放下碗,走向旁邊的臥室,抬起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微微蜷縮了一下,推開這扇門,裏麵沒有那個小小的身影,他知道。但還是推開了。
    門軸發出比院門更幹澀的**,臥室的陳設比廚房整齊得多,但也透著一種被遺棄和久無人氣的荒涼,家具都在原位,那張不算寬大的木床,被褥疊得整整齊齊,蒙著一層灰,牆上掛著他當初練字時隨手寫的幾張字帖,墨跡早已幹透,紙張有些發黃卷曲,桌上那個放碎茶葉的盒子還在,蓋子虛掩著,裏麵空空如也,空氣裏沒有莫莫身上那種淡淡的、混合著皂角和陽光的味道,隻有無處不在的、令人窒息的灰塵和陳腐氣息。
    他緩緩合上了木盒的蓋子,哢噠一聲輕響,隔絕了那些遙遠的過去,也隔絕了那段當時覺得尋常,現在卻懷戀得令人心頭發澀的時光。
    趙軒死了,莫莫在西夏,等著他去接她,而他站在這裏,站在這個曾經是“家”的廢墟裏,即將告別一些東西,走向一個截然不同的、注定孤家寡人的位置,物是人非,這四個字像冰冷的水,澆在他心上。
    他關上臥室的門,動作很輕,像是怕驚擾了什麽沉睡的東西,這次離開,大概就不會再回來了,這棟他和莫莫曾經生活過很長一段時間的宅子,這個他曾經和趙軒喝過很多次酒,討論過很多次未來的地方,從今天開始,大概就真的會徹底成為記憶裏帶著些溫暖味道和色彩的,過去的家。
    走出小院,王五和魏老三依舊沉默地守在門口,像兩尊忠誠的石像,顧懷沒有再看那散亂的柴堆、那空蕩的晾衣繩、那半埋雪中的洗腳盆,他徑直穿過荒蕪的前庭,屬於他的聲音響起,不高,卻像冰淩碎裂般清晰,穿透了庭院死寂的空氣。
    “去景陵。”他說。
    ......
    馬車再次碾過汴京蕭索的街道,車輪聲單調重複,如同為這座垂暮的舊都敲響的喪鍾。
    宮城那巍峨的輪廓在車窗外緩緩移動,朱紅的宮牆在冬日慘淡的陽光下,呈現出一種陳舊的、接近褐色的暗紅,失去了往昔的威儀,更像一個巨大的、空置的牢籠,牆根下的積雪未能覆蓋住頑強滋生的苔蘚,那抹暗綠在衰敗的底色上顯得格外刺眼,如同歲月侵蝕留下的頑固疤痕。
    顧懷的目光掃過那些熟悉的街巷,那些他曾與趙軒並肩走過的地方,如今隻剩下空蕩和死寂,有些時候總覺得那個吊兒郎當的身影似乎還會在某個轉角出現,但事實上他已經逐漸被這個世間淡忘了,甚至於連自己,也偶爾才會想起他。
    景陵在汴京城西郊,依山而建,比起大魏太祖那恢弘壯闊、氣象萬千的永陵,景陵顯得樸素甚至有些寂寥,趙軒在位時間太短,又逢國事艱難,陵寢的規製遠不能曆代皇陵相比,高大的石像沉默地矗立在神道兩側,文臣武將,石馬石羊,都蒙上了一層灰撲撲的雪沫,神情肅穆而呆板,在鉛灰色的天穹下,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淒涼。
    馬車在陵園外停下,沒有提前通知,沒有儀仗鹵簿,隻有顧懷和兩個漢子,顧懷沒有理會被王五打發的守陵士卒,踏著清掃過卻很快又覆上薄雪的神道,一步一步向陵墓深處走去。
    靴底踩在雪地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輕響,是這片寂靜陵園裏唯一的聲音。
    終於,他停在了趙軒的陵墓前。
    高大的墓碑上,鐫刻著“大魏昭安皇帝陵”幾個漆金大字,在灰暗的天光下,那金色也顯得有些黯淡無光,墓碑下方,是冰冷的、巨大的封土堆,覆蓋著皚皚白雪,像一個巨大而沉默的**,終結了一個曾經鮮活、跳脫、咬牙硬扛、拚盡全力卻又最終被命運碾碎的生命。
    沒有帶香燭紙錢。顧懷隻是靜靜地站著,目光落在墓碑上,又仿佛穿透了墓碑,落在那幽深黑暗的地宮深處,落在那個曾經是他最好朋友、也是將他一步步推上如今位置的人身上。
    寒風掠過陵園,卷起他玄色道服的衣角,曠野的風,帶著凜冽與粗糲,刀子般刮過臉頰,天地蒼茫,陵墓孤寂,一人獨立,一種巨大的、難以言喻的孤絕感,將他緊緊包圍。
    “趙軒。”他開口,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穿透了呼嘯的風聲,在這片屬於死亡的土地上回蕩,像是在喚一個沉睡的人,又像是在對著虛空確認一個早已無法改變的事實。
    風聲嗚咽,如同回應,又如同歎息。
    “我回來了,”他繼續說,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回汴京看看,也來看看你。”
    雪花無聲地飄落,有幾片沾在他的眉睫上,帶來冰涼的觸感,旋即融化。
    “汴京變了,朱雀大街空了一半,那些我們曾經喝過酒的鋪子,關門的關門,搬走的搬走,你當初送我的那宅子,湖麵結了冰,枯荷爛在泥裏,院子荒得不成樣子,你當初要是知道,估計得捶胸頓足說送給我是暴殄天物。”
    他頓了頓,嘴角似乎想扯出一個類似笑意的弧度,卻最終凝固成一個更深的疲憊線條。
    “我想起我們喝酒的時候,你總是說其實你不想當皇帝,隻是沒得選,你爹從小就把你和太子當狗拴著餓,皇位就是那塊掛著可憐巴巴肉絲的骨頭,想要活下去,隻有放下尊嚴去搶,去撕咬,我問你如果不是生在這個位置,那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麽,你想了半天說你想當個行商,走得越遠越好,所以說別亂說話真是個血的教訓你看你現在走得多遠。”
    “當然,對於我來說,那時候想的‘以後’,頂天了也不過是升官發財撈一筆,然後吃香喝辣,再不用看人臉色,誰能想到,‘以後’會是現在這副鬼樣子?”
    “你死之前,說就算你不逼我,自然也會有人簇擁著我往前走,說我怕麻煩,但更怕辜負那些跟著我的人,怕辜負那些把命交到我手上、指望我帶著他們活下去,打出一個太平盛世的士卒百姓,我那時候還覺得你特矯情,一天就把自己的想法往別人身上安,可現在才發現,你的確了解我,比我自己看得還透,”顧懷的聲音在空曠的陵前顯得有些飄忽,“你說對了,從接過你留下的那個爛攤子開始,這擔子我就扔不掉了,不是我想扛,是它死死地壓在了我肩上,卸不下來,除非我死,或者...走到最後一步。”
    他緩緩伸出手,冰涼的指尖觸碰到墓碑上冰冷的刻字。那“昭安”二字,是趙軒死後的哀榮,也是對他短暫一生、嘔心瀝血的蓋棺定論,然而這冰冷堅硬的觸感,卻讓顧懷清晰地意識到,躺在裏麵的那個人,再也不會跳起來拍著他的肩膀,笑嘻嘻地說“看我早說過了吧”。
    “我知道你在算計我,從封王,到留下那道遺詔讓太子繼位,都是算計,你知道太子是什麽貨色,你知道他一旦坐穩了那個位置,第一個要殺的就是我,還有老頭子,還有所有跟著我們打過仗、流過血的人,你知道我為了自保,為了保住北境那點好不容易攢起來的家底,為了那些相信我、跟著我的人能活下去,就不得不送他去死,我甚至覺得,如果當時我沒有下那份決心,你也說不定早有準備,總之太子不可能活著走到京城,你這家夥,就連死了,都還要用你的方式,推著我往前走,走向那個你希望我坐上去的位置。”
    “有時候我真想把你從這墳裏揪出來問問,趙軒,你他媽憑什麽?憑什麽你就這麽篤定我能行?憑什麽你就覺得我能比你做得更好?憑什麽你就能心安理得地把這萬裏江山,億萬黎庶,還有你他媽沒打完的仗,沒做完的事,一股腦全扔給我?就憑你是我朋友?朋友是這麽用的嗎?!”
    “可是罵你又有什麽用?你聽不見了,”他的聲音重新低沉下去,帶著濃得化不開的疲憊,“就像你說的,事情走到這一步,已經不是我想不想的問題了,我身後站著太多人,北境那些剛剛緩過一口氣的百姓,遼境那些還在觀望的遼人,那些跟我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人,指望著我能給他們,給他們的子孫後代掙一個不再被人當牛羊的日子,朝堂上...嗬,朝堂上那些人現在應該是對我又怕又恨,而且他們應該也猜到了什麽我停不下來了,趙軒。”
    他抬起頭,望向鉛灰色的、沉重低垂的天空。雪花紛揚,落在他的臉上,冰冷,卻帶來一絲奇異的清醒。
    “我不是你。我沒有你那種生來就該坐在那個位置的理所當然,也沒有你那種說扛就扛一直扛到死的強種脾氣,對我來說,那個位置意味著無窮無盡的麻煩,意味著永無止境的猜忌和殺戮,意味著徹底告別像在這宅子裏劈柴做飯那樣的日子,”他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說給自己聽,“但我還是得走下去,為了那些相信我的人,為了你死前那點不甘心的算計,也為了...我自己心裏那點還沒徹底涼透的東西,我不想看到我們拚了命才守住的地方,又毀在某一個蠢貨手裏,不想看到那些好不容易活下來的百姓,再被當成豬狗一樣宰殺。”
    “我大概...真的要走出那一步了。”
    “吉兒是個好孩子,我當初的決定的確沒錯,我和你,掀起的這些仇恨和腥風血雨,總算是在他這裏停止了,他說他想去看看美洲,嗬你死之前我和你說過也許會有另一個世界,如果你真的在那裏,就知道所謂美洲在哪兒,究竟是個什麽樣的地方了,也能知道為什麽我會懂這麽多東西,我還挺想看一看你知道答案時的表情,一定很有意思。”
    顧懷沉默下來,他沉默了很久,久到肩頭的積雪都積了薄薄一層。寒風像刀子一樣刮過曠野,卷起地上的雪沫,形成一片迷蒙的白色帷幕,陵園裏的鬆柏在風中發出低沉的嗚咽,仿佛無數聲音在應和。
    “我以後會是個怎樣的皇帝?那些從曆史書上看來的例子,那些作為未來人的眼界,真的會起作用麽?我到底是要遵循這個時代的規則,扮演一個成熟的、守舊的帝王,讓這個天下安穩一點,還是勇敢一些劈開那把椅子,帶著整個世間再往前邁幾步?這和當年我在國子監講新算學和科學時可不一樣,那時頂多有人站起來罵我兩句,而現在,打破規則就意味著比那慘烈千百倍的結局,和可能再次亂起來的天下。”
    “偶爾我也會害怕,”他說,“會生出一些畏縮的情緒,會想等天下安穩下來,就開始享福,吃力不討好的事何必去做呢?改革這種事情,在框架上加東西都有一堆人要上來拚命,更何況是把這個框架打得稀巴爛?當個接受禪讓然後老老實實爬科技樹的皇帝就好我這麽對自己說,反正幾十上百年後世道再亂也跟我沒有關係,像你一樣兩眼一閉扔下個爛攤子就好。”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但後來想了想,還是不願意,倒不是因為我在乎史書上對我的評價,隻是我偶爾會想起剛剛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我看到路邊有野狗在啃屍體,半大孩子死在溝裏,會罵龍椅上坐的那個皇帝是他娘的什麽狗東西。”
    “我會做個好皇帝,也會試著真正改變這個世界,或許會很累,但我覺得,我應該會對得起你死前那句‘天下大事,就麻煩你了’。”
    “就這樣吧,”他說,“也不知道下一次來看你是什麽時候,或許是我已經老了卸下擔子,也或許再也沒有機會,你就安心躺著吧,我放手折騰去了。”
    他緩緩抬手,拂去肩頭的落雪,動作有些僵硬,然後他轉身離開,卻在走了幾乎之後,又回頭對著那座沉默的陵墓,對著那冰冷的、刻著“昭安”二字的墓碑,說道:
    “對了,你的酒品,是真的很差。”
    理所應當的沒有回答,風雪更急了,迷蒙了視線,陵墓的輪廓在雪幕中變得模糊不清,顧懷轉過身,玄色的身影在蒼茫的雪色背景下,顯得格外孤峭而決絕,靴子踩在厚厚的積雪上,發出沉悶的咯吱聲,一步一步,堅定地走向陵園之外,走向那輛在風雪中等待的馬車,也走向那條無法回頭、通往最高權力、也通往無盡孤寒的道路。
    寒風凜冽如刀,卷起漫天雪霰,抽打在臉上生疼,顧懷走到陵園入口,腳步頓住,沒有立刻上車,他回望那片被風雪籠罩的陵墓群,趙軒那座並不顯赫的封土堆,已完全隱沒在蒼茫的白色之中。
    國子監的遇見,平江南的並肩,弑君奪位時的決絕,京城保衛戰的托付,鎮撫北境的毫無保留的信任,死前托國的坦然與算計所有的過去,所有的聯係,最終都化為一聲長長的、沉鬱的歎息。
    這聲歎息,悠長疲憊得仿佛耗盡了顧懷胸腔裏最後一絲暖氣,它化作白霧,立刻被呼嘯的北風撕扯、卷走,消散在無邊無際的風雪曠野裏,沒有留下絲毫痕跡。
    如同他對那段友情和那段平靜歲月的告別,無聲無息,卻又沉重得壓垮了整片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