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七章 遠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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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像濃稠的墨汁,沉沉地潑在汴梁城的上空。
    這裏是帝國的墳場,繁華被連根拔起後殘留的廢墟,遷都的洪流裹挾著帝國的精魄湧向北方那座名為北平、正轟鳴生長的骨架,留下的,隻有這具龐大軀殼的空洞回響,以及被遺棄在此、看守廢墟的老人。
    如今的楊溥,也的確稱得上是老人了。
    馬車在一條相對僻靜的深巷盡頭停下,巷子深處,一座一看就知道主人撈了不少的府邸沉默矗立,門前兩隻石獅在簷下燈籠微弱的光線下,投下巨大而沉默的陰影。
    “楊府”二字在昏暗中顯得有些模糊,門房迎了出來,恭敬地等待著來自遠方的遊人,顧懷下了車,抬頭看著這他幾乎沒有住過,卻等同於他半個“家”的宅邸,玄青道袍的下擺拂過門檻,帶起微不可察的塵埃。
    府內比巷外更靜,回廊庭院皆沉入濃稠的黑暗,隻有幾處值夜的下人房透出豆大的燈火,空氣裏是舊宅特有的、混合著木質陳腐與淡淡墨香的味道,還有一種深入骨髓的、空寂的冰涼。
    楊岢在蜀地已經成家,安穩地做個小官,楊溥平日裏大多宿在內閣,府裏的下人遣散的遣散,回老宅的回老宅,還留下的也都上了年紀,整座楊府,都透著股即將走到盡頭的暮氣。
    就像顧懷要去見的那個人一樣。
    他無聲地穿過前庭,走向後院那座獨立的書房,那裏,是這座巨大府邸裏唯一還亮著穩定燈火的地方,像茫茫夜海裏一座固執的、燃燒著最後燈油的燈塔。
    書房的門虛掩著,暖黃的光暈從門縫裏流淌出來,在冰冷的青石地麵上投下一道狹長的亮痕,顧懷停在門外,沒有立刻推門,裏麵隻有極輕微的、紙張翻動的沙沙聲,還有偶爾一兩聲壓抑的、帶著痰音的輕咳,像是從枯井深處傳來的聲音,沉悶又帶著回響。
    他推開了門。
    暖意混合著更濃鬱的墨香和炭火氣撲麵而來,寬大的紫檀木書案後,一道身影幾乎被堆積如山的奏章文牘淹沒,燭光吝嗇地勾勒出他花白的鬢角、深刻如刀刻斧鑿的皺紋,以及握著紫毫的枯瘦手指,指關節因用力而泛著不健康的青白。
    曾經在蘇州初見時那份雖遭貶謫卻依舊銳利、隱含蟄伏野心的眼神,如今隻剩下一種深潭般的疲憊,以及一種近乎枯槁的沉靜,他伏案的姿態,像一株被風雪壓彎了脊梁的老樹,根係卻還死死抓著最後的泥土。
    楊溥。
    顧懷的心像是被一根極細的冰針刺了一下,細微卻尖銳的酸楚無聲蔓延,他的目光掃過楊溥花白稀疏的頭發,深刻得能夾住紙片的皺紋,枯瘦得隻剩下皮包骨的手指,還有書案上那堆積如山、散發著壓抑氣息的文牘,沉默了下來。
    他記得在蘇州小巷初見的時候,楊溥因為上書議論北境戰事,被怕麻煩的靈帝貶到江南,那時的他安靜地等待著,像是死了心,眼底深處卻還藏著不甘熄滅的餘燼;他也記得後來他走入京城,在那些風雨飄搖、刀光劍影中,是楊溥擋在他的前麵,幾乎沒有讓官場的任何汙穢沾染上他,正是因為有楊溥在,他的仕途才能順利得簡直令人發指,用幾年的時間走完了別人一生都走不完的路;他當然也記得在北境戰事最膠著、朝堂暗流最洶湧之際,楊溥寄來的信箋裏,字裏行間是支撐,是隱隱的驕傲,也是無聲的牽念那封信的末尾,是“父”字。
    然而此刻,這位硬生生扛著半壁殘山剩水、經曆靈帝之崩英帝之崩、在權力漩渦中心獨自支撐了數年的老人,是真的被耗盡了,歲月和這名為“大魏”的重擔,在他身上刻下的痕跡,遠比北境的風刀霜劍更致命。
    楊溥似乎並未察覺有人進來,他仍在認真地審視著從江南、從蜀地甚至從西北上奏的文書,直到顧懷的腳步聲停在書案前,那玄色的袍角侵入他低垂的視野邊緣,他才緩緩抬起頭,渾濁的目光費力地聚焦在顧懷臉上,怔忡了片刻。
    隨即,那布滿深刻倦意的臉上,極其緩慢地、如同凍土艱難開裂般,扯動出一個極其淺淡、幾乎難以察覺的弧度。
    “回來了?”聲音沙啞幹澀,帶著熬夜熬透了的疲憊,語氣卻平淡得像顧懷隻是去隔壁街吃了頓飯,“看起來,這是你瞞著很多人的出逃?”
    顧懷走到書案側麵的圈椅坐下,椅麵冰涼,寒意透過衣料:“這個說法就太難聽了不過也不是不能這麽理解,如今的我想要好好休息一下,除了逃好像也沒什麽其他辦法。”
    “害怕才會逃,就像你當初把刀架在張懷仁兒子的脖子上,然後連夜想跑出京城一樣,”楊溥說,“你...有那麽畏懼嗎?”
    “你記性真好,我都快把這件事,乃至張承那個人給忘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狼狽得走投無路的模樣,印象當然深刻,當時的你甚至產生了魏國容不下你,你就去遼國的想法,也不知道現在的你倒回去看那一幕是什麽感覺,”楊溥放下筆,“你有沒有想過如果當初你真的離開了,現在會過著什麽樣的日子?”
    “當然有想過,我應該會帶著莫莫去一個很遠的地方,後來的這些天下大勢,就都與我無關了,也許我會隱姓埋名搞點發明,然後掙一輩子都花不完的銀子,”顧懷笑道,“但誰讓你那句‘要成為那個不用逃跑的人’讓我上了個惡當呢?才不知不覺就走到了今天,隻能說你忽悠人,的確是有一手的。”
    “從你這句話就能聽出來,你一直認為是我和先帝一步一步把你推到如今這個位置的,這個想法不能說錯,但逃避的味道太重了,”楊溥搖頭道,“顧懷,其實你有沒有發現,你和這個世上的其他人有很多不同?這種不同會導致,隻要你做事情,就一定會引出各種各樣的風波來,而這些風波又會推著你繼續往前走,從根本上說,無論你是走上仕途還是隱姓埋名去了別處,隻要你不真的放下一切忍受這個世道的肮髒與不公,你終究會登上這個舞台無論是以什麽麵目。”
    顧懷微微一怔,然後沉默了下來。
    楊溥繼續說道:“你已經成為了那個不用逃跑的人,但你還是不願意細想一下在你走過的這段路上,誰才是最大的推手,你說你能忍受寂寂無名的生活,但如果你開了間鋪子卻被小吏刁難呢?如果你隱居偏遠卻被兵災波及呢?如果你遠走他鄉卻總是忍不住想回頭看一眼呢?說到底你是個有責任感而且有道德底線的人,你不會真的能像你想象中那樣平靜生活下去,不管我和先帝這些年到底做了什麽,不管你當初選擇的是離開還是留下,你最終可能是推翻朝廷的義軍首領,也可能是力挽狂瀾的救國忠臣,唯獨不可能是個鄉下收租數銀子的富家翁。”
    楊溥的話很尖銳,或者說他的話一向很尖銳,顧懷從很早以前就發現,作為這個世上首先和自己產生聯係的“大人物”,同時因為楊溥老謀深算不太正經的性子,他可能是這世上最了解自己的幾個人之一,不管是當初怎麽讓自己心甘情願地留在京城,蹚那些渾水,還是後來從沒有讓自己對這段“義父義子”的關係產生惡感,他都把自己...拿捏得太死了。
    但顧懷的確是沒想到風塵仆仆地回來,準備聊些閑天,卻被楊溥一下子就抓住自己那繁雜心思中的要點,而且還如此赤裸地剖析出來給自己看。
    他偏移了視線,轉移了話題:“你這裏,看著像是要被埋了。”
    “幾位閣老依次北上,宮城空了,內閣也快空了,繼續宿在那裏,太冷清,”見顧懷仍不願直麵內心,楊溥沒有繼續逼問下去,“偌大南方,需要處理的事情太多,倒是你...既然你能出現在這裏,就證明遼國的兩京四道,已經翻不起風浪了?”
    “收拾幹淨了,上京的宮牆塌了大半,耶律元死在他的龍椅上,設了樞密院鎮壓遼境,盧老是樞密院主使,”顧懷的聲音沒什麽起伏,“遼國的太子耶律崇帶著殘兵鑽進了草原深處,像條喪家犬,燕雲十六州,踩實了。”
    平淡的話語裏,是屍山血海鋪就的煌煌功業。楊溥握著筆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下,指節更顯蒼白,他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道:
    “當年在蘇州,在那間破落的小院裏,我曾說過這一生的理想就是收複燕雲,” 他頓了頓,似乎在回憶那個遙遠得有些模糊的午後,“但其實我自己也知道,這是在異想天開,到有點像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的囈語收複燕雲?那是多少年來漢人流血流淚,卻隻能在夢裏想一想的事情...可誰能想到,你不僅拿回了燕雲,還把整個遼國都埋進了土裏。”
    他長長地、無聲地籲了一口氣,那氣息裏帶著濃重的疲憊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這才幾年啊...顧懷,當年把你帶進京城的時候,我隻以為你經過培養,會是個能扛起朝政的人物,後來你展現出軍事方麵的天賦,平了江南,我又覺得,也許你能鎮壓北境,給大魏一些喘息之機,那便已經是極大的奢望了,可你...”
    他搖搖頭,後麵的話沒有說出口,但那份沉甸甸的、遠超預期的震撼,已經彌漫在空氣裏。
    顧懷看著燭光下楊溥那張溝壑縱橫的臉,心頭那股細微的感歎再次泛起,這位名義上是義父、實質上卻是他踏入這權力場最初的引路人和最堅實後盾的老人,數年光陰,從蘇州的小巷到京城的風雨,再到如今這汴梁暮色裏的相對無言,其中的情感早已複雜得無法用簡單的“義父義子”來定義。
    原本隻是利益捆綁下喊出來的一句“幹爹”,一個落魄書生攀附權貴的無奈選擇,一個失勢高官隨手布下的閑棋,可命運弄人,陰差陽錯,這份關係竟在風雨飄搖中,浸染了太多難以割舍的真情實意,沉甸甸地壓在了兩人心頭,顧懷想起初到京城時,因為惹上張承那個紈絝,狼狽不堪地想要逃離,是楊溥在那個寒夜裏找到他,對他說了一番改變他一生的話;也想起後來在北境封王,朝野洶洶,楊溥在湖心亭裏告訴他:“遵從你的本心就好,無論你做出什麽選擇,我都會以父親的身份,看著你一路走下去”; 還有遷都之初,他硬撐著疲憊的身軀在內閣批閱如山奏折,隻為替自己穩住後方半壁江山...
    “老頭子,”顧懷的聲音有些幹澀,他很少這樣稱呼楊溥,更多時候是一個簡單的“你”字,“累嗎?”
    楊溥沒有立刻回答,他放下手中的奏報,身體微微後靠,倚在同樣冰冷堅硬的椅背上,閉上眼,仿佛在積蓄一點力氣,燭光在他臉上投下跳動的陰影,那些皺紋顯得更深了。
    “累?”他睜開眼,眼神有些空茫,似乎穿透了眼前的燭光,看到了更久遠的過去,“從盛隆十七年入翰林院抄寫卷宗開始,抄了三年,然後,用了十二年,爬到禮部尚書的位置...又被貶到江南,本以為或許要等許多年,才能有機會回到京城,結果又在蘇州城遇見了你,就此一腳又踏進京城的漩渦裏,後來更是坐到了首輔的位置上,一坐就是這麽多年,曆經三朝,守著這半壁江山...” 他輕輕敲了敲堆滿卷宗的桌麵,“你說累不累?”
    他看向顧懷,那渾濁的眼底深處,卻並沒有多少抱怨,反而透出一種近乎認命的平靜:“但這擔子,總得有人扛,你不在京城,天子年幼,朝堂上那些心思各異的人,總得有人壓著,南方的事,也總得有人理順好在如今你滅掉了遼國,我也終於可以休息了。”
    顧懷沉默許久,說道:“要不再考慮一下吧,內閣首輔這個位置,沒有什麽合適的人選,之後的這幾年,隨著兼並遼國兩京四道,天下會很亂。”
    “不了,”楊溥搖了搖頭,掛起一抹很淡的笑容,“每個人都有該退場的時候,先帝駕崩的時候我有想過離開,你回京要遷都的時候我也想過離開,可都被你勸了下來,這一次你勸不住了,我該告老了,以一個...大魏臣子的身份。”
    空氣再次沉默下來,比之前更加沉重。那個兩人都在刻意回避的話題,如同房間裏的第三個人,無聲無息地站在陰影裏,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無法忽視。
    “國號不會改,”顧懷的聲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靜,“禪讓之後,依然是大魏。”
    盡管早有預料,但當這層窗戶紙被顧懷親手捅破時,楊溥的身體還是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緩緩閉上眼,仿佛要將那洶湧而來的複雜情緒強行壓下去,書房裏隻剩下燭火搖曳的光影和他壓抑著的、略顯粗重的呼吸聲。
    許久之後,他才說:“你是要我自欺欺人麽?”
    “如果這樣能多少讓你過了心裏的那份坎的話。”
    “在你看來這或許是很沒有必要很愚蠢的堅持,但在我和很多人的眼中,這其實是比命還重要的事,”楊溥說,“我考的是大魏的科舉,東華門唱名,幾十年宦海起伏,大魏給了我一份體麵,我也應該還它一份體麵,前後曆經三朝,已經夠了,新朝沒有我的位置,你不應該強求我留下。”
    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了。
    這個一生宦海沉浮、曆經三朝的老人,可以默許、甚至暗中推動顧懷去終結這個他效忠了一生的王朝,但他無法以新朝重臣的身份,站在金鑾殿上,向自己曾經的義子、如今的新帝俯首稱臣,那是他對自己一生信念的最後堅守,也是他留給史書的、屬於“楊溥”這個名字的最後體麵。
    顧懷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想說你所謂的告老太過徹底,你可以不用走,留在京城養老也好,哪怕是在汴京也就是以後的南京待著也罷,新朝需要你這樣的老臣坐鎮...可所有的話,在對上楊溥那雙平靜卻無比堅定的眼睛時,都堵在了喉嚨裏,他了解這個老人了,亦如楊溥了解他,當楊溥說出這些話事,就證明他這個決定,已經無人能改了。
    一股巨大的、混雜著愧疚、不舍和深深無力的情緒,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顧懷,他看著燭光下楊溥那張在短短幾年內蒼老得幾乎脫了形的臉,想起他當年在蘇州小巷初見時那份隱含鋒芒的沉靜,想起他在朝堂上縱橫捭闔的意氣風發,想起他一次次在仕途上給予的庇護,這一切,都即將隨著那個“大魏臣子”的身份一起,徹底落幕。
    “老頭子...”顧懷一聲長歎,似乎還想說點什麽,楊溥擺了擺手,打斷了他,那枯瘦的手掌在空中虛按了一下,仿佛要拂去空氣中彌漫的沉重與傷感。
    “不必如此,”他的聲音恢複了慣常的平淡,甚至帶上了一絲極淡的、屬於父親的溫和,“人老了,總要退的,能在退下去之前,看到燕雲收複,看到遼國覆滅,看到你走到今天這一步,我已經沒什麽遺憾了,比起那些死在任上,或者被貶黜回鄉鬱鬱而終的同僚,我楊溥這一生,足夠精彩了。”
    燭火劈啪一聲,爆出一個微小的燈花,光影搖曳中,楊溥臉上的皺紋似乎都舒展了些許,他看著顧懷,眼神柔和,不再有首輔的威嚴,隻剩下一個垂暮老人看著自己最傑出“作品”的平靜滿足。
    “記得當年在蘇州,我對你說,收複燕雲是能澤被子孫的功業,現在,你做到了,做得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好,這就夠了,我這個當義父的,” 他收回目光,再次看向顧懷,嘴角那抹極淡的笑意似乎真切了幾分,“...很欣慰。”
    所有的複雜情緒在這一刻洶湧而出,幾乎讓顧懷難以自持。
    書房裏陷入了長久的沉默,隻有燭火燃燒的微響,和窗外偶爾掠過的、帶著哨音的寒風,這沉默不再沉重,反而像一種無言的交流,流淌著太多無法宣之於口、卻彼此心領神會的東西。
    不知過了多久,顧懷終於抬起頭,他的眼神已經恢複了平靜,一種帶著沉重理解的平靜,他沒有再說任何挽留的話,也沒有再去觸碰那個關於“新朝”的話題,隻是站起身,走到書案旁,拿起那個冰冷的茶壺,走到角落的小火爐邊。
    爐火將熄未熄,他沉默地添了兩塊炭,用火鉗撥弄了幾下,看著微弱的火苗重新舔舐著壺底,然後他提起漸漸有了溫度的水壺,走回書案,將楊溥麵前那杯早已涼透的殘茶倒掉,重新注入了熱水。
    氤氳的熱氣升騰起來,模糊了楊溥有些怔忡的臉。
    顧懷將茶杯輕輕推到他麵前。
    “天冷,”顧懷的聲音恢複了慣常的平穩,隻是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喝點熱的。”
    楊溥看著眼前那杯重新升騰起熱氣的茶,又抬眼看了看站在書案旁的顧懷。他枯瘦的手指動了動,最終沒有去碰那杯茶,隻是緩緩地點了點頭,極輕地“嗯”了一聲。
    “告老奏折準備什麽時候送去北平?”
    “明天吧。”
    “明年春天禪讓大典,看起來確實能趕得上。”
    “大典已經開始準備了麽?”
    “從遼國覆滅的時候就開始了。”
    “的確是要提早一些免得夜長夢多,不過你這麽跑出來真的沒問題麽?”
    “誰讓我習慣了當個甩手掌櫃呢?南方有你,北方有盧老,我親手帶出來的武將又帶著重兵鎮壓著四方,出不了什麽問題。”
    “那的確是可以出來走走,畢竟以後就不知道有沒有這樣的機會了這次來準備在汴京待多久?”
    “祭拜一下趙軒,和你聊一聊,等到再見過幾個人,就又該動身了。”
    “我還是得勸你一句,你現在不能出事。”
    “我知道,所以這一路都走得很急,而且很隱秘,”顧懷說,“而且就算我出事,天下一統的大勢也不會改變了,或許對於朝廷裏的那些人來說,一個死掉的靖王,或許會更好一些。”
    “你能意識到在你接受禪讓的那一刻,很多人就會變成你的敵人,就證明你坐上那個位置後,起碼不會太蠢。”
    “不像是什麽好話...但我就當你是在誇我了所以必然還要做一些事情,來消弭掉禪讓後的那些風波。”
    “我沒法給你太多建議,因為這樣的事情,全天下的人都沒有經驗。”
    “我也沒想著能得到什麽建議,你這種迂腐的老臣不從桌子下麵抽把刀出來誅國賊已經算是徇私了。”
    片刻的沉默過後,兩個人都笑了起來。
    “那麽,我走了。”
    “嗯,小心一些。”
    沒有告別的話語,也沒有關於未來的囑托,顧懷知道,該說的,能說的,都已經說完了,他最後深深地看了一眼燈下的老人,仿佛要將這幅畫麵刻進心底,然後,他轉過身,玄青色的袍角在燭光中劃過一道沉靜的弧線,走向門口。
    推開書房門,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間湧入,顧懷沒有回頭,徑直走進了外麵濃重的夜色裏,腳步聲在空曠寂靜的庭院中漸漸遠去,最終消失。
    書房內,楊溥依舊坐在那裏,燭火將他佝僂的身影拉長,投在堆滿文牘的牆壁上,像一座沉默的山,他枯瘦的手指終於伸向那杯溫熱的茶水,指尖觸碰到杯壁的暖意時,微微頓了一下。
    許久,他端起茶杯,湊到唇邊,輕輕啜了一口,溫熱的茶水滑過幹澀的喉嚨,帶來一絲微不足道的暖流,他放下杯子,目光落在桌案那成堆的奏章、文書上,渾濁的眼中,最後一點光亮,如同燭火熄滅前最後的跳動,溫柔地、徹底地黯淡下去。
    他輕輕提起筆,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悠長的歎息,融入了無邊無際的寒夜。
    窗外,更深露重,萬籟俱寂,這座名為汴京的龐大廢墟,和他書房中這位看守廢墟的老人,一同沉入了黎明前,最深的黑暗裏。
    ......
    楊溥,字弘濟,廬州巢縣人。祖德謙,縣丞;父廷玉,早卒。溥少孤,母陳氏鬻簪珥資讀。嚐雪夜乏薪,析檻木爨,誦《左傳》不輟。性沉敏,尚質實,恥為章句儒。盛隆十七年舉進士,年三十四,名在三甲末。同榜戲曰:“楊君循資,四品可期。”溥默然,意殊未愜。
    授翰林院編修,掌故牘謄錄。沉潛案牘三載,默察朝局利病、人事遷轉。大學士張昶察其勤謹通變,擢戶科給事中。時河決開封,溥奉敕行河。胥吏循例獻“冰敬”二百金,溥正色卻之。然河督盛宴,陳金器滿案,竟取燭台,謂左右曰:“取照夜,餘者眩目亂心。”其達權不拘若此,謗譽遂生。
    永初改元,遷禮部右侍郎。值北遼歲索“歲賜”三十萬,國庫虛竭。溥深諳財計,奏行《錢法疏》:收天下惡錢、私鑄,熔鑄“永初通寶”,嚴私爐禁,立官兌平價。市井初嘩懼,商賈裹足。溥親赴宣諭,兼施嚴法,捕斬巨猾數人,半歲乃定。新錢行,物價漸平,歲增課稅十五萬緡,邊餉稍充。然言官劾其“縱錢監克銅”,“與民爭利”。靈帝知其能亦知其貪,置劾章不問,私語近侍:“楊溥,能吏也,然手不潔,如玉有瑕。”溥聞喟然:“非常之時,行法如砭疽寧傷肌膚,勿遺腐毒。白圭之玷,其功可掩?”
    八年,晉禮部尚書。會靈帝欲修西苑,費八十萬。溥率九卿伏闕諫曰:“今燕雲淪腥膻,江淮聚流蝗。陛下省一殿,可活十萬民;輟一園役,足繕三關燧。”帝怒擲硯,血染袍袖,溥跪不起,終罷役。都人繪《血諫圖》傳頌,然中官切齒,陰譖其“沽直”。
    明年,遼騎大入,破邊關,京畿震。溥夙夜憂憤,力主擊。時禁軍精銳,溥請發援邊,將有沮者曰:“禁軍重器,安可輕付?”溥怒曰:“寇在門庭,猶惜爪牙?今日惜器,明日恐惜京師!”然靈帝素厭兵,尤忌邊將權重,惑於讒,竟以溥“越職言兵,搖惑軍心”,左遷蘇州同知。朝野清議扼腕。
    蘇州三載,雖貶謫,江南冠蓋爭謁。知府贈華宅,鹽商獻膏腴田,溥盡納之,然皆署“義莊”,歲收田租六千石,半濟鰥寡孤獨,半資州學及寒門俊彥。嚐觀書院童子蹴鞠,指謂士紳曰:“球聚則勢強,星散則力衰。廟堂之弊,豈非在眾正不親,各守畛域?”遂便時講學,冀拔俊才。
    其識人尤奇。時有狂生顧懷,隱書院。溥異其貌,詢之,驚其才,延入內室,解貂裘贈之,歎曰:“魏病入膏肓,非虎狼藥不起。”遂收為義子,親修薦書致吏部。後懷鎮北疆,累功封靖王。溥居朝,力排謗議,輸糧秣、護將領、抑言官,甘為砥柱。嚐病中聞北疆急,強起草轉運詔,墨跡與咳血相雜,僚屬見之泫然。史謂:“溥為樞相四年,靖王得十萬甲衣無後顧憂。”其托舉之力,功在社稷,雖親子不過。
    及靖王克複燕雲,朝廷議遷都北平,舊京汴梁為留守地。溥以古稀受命留守,綜南國軍政,撫地方,轉糧秣資北伐,劬勞夙夜。值運河漕運為國脈,河道淤。工部請發民夫十萬疏浚。溥取戶部黃冊勘,見江南數府蠶疫,民生已蹙,朱筆駁曰:“姑蘇、錢塘、明州,瘡痍未複,再興十萬役,是驅民為亂也!”乃力排眾議,更法:發官帑,募淮北、山左流民充役,日給足米三升、錢五十文,嚴督吏禁克。河道數月則通,役夫歡忭,刻《減役頌德碑》於汴濱。溥聞之愀然,謂門生曰:“此非德政,乃贖前愆耳。使江南無累世儲,朝廷無加賦迫,焉用此權宜?”其心跡憂思可見。
    當是時,靖王平遼境,混一北疆,功蓋寰宇。時幼主孱弱,神器潛移之勢成。及聞禪讓議定,新朝將立。溥喟然歎曰:“吾曆事三朝,位忝台輔,魏臣之骨,豈能再受周粟?”遂上《乞骸骨疏》,辭懇而誌峻,有“桑榆景迫,難效驅馳;犬馬齒衰,宜返故林”語,不及朝局更迭,唯求歸鄉。詔許之,加太傅,榮寵而歸。
    歸巢縣,結廬母墳側,布衣蔬食。盡散餘財於宗族鄉裏,設義塾,授童子《孝經》、《論語》,曰:“亂世方靖,當以仁孝固人心本。”謝絕官府故舊,門庭蕭然,惟與田父話桑麻。龍興三年冬,晨起,焚香淨手,誦《左傳》至“苟利社稷,死生以之”句,聲漸微,端坐而逝,容色如生。遺命甚簡:殮以深衣,葬勿起塚,不樹碑銘,惟於墓周植鬆柏七株。
    帝聞訃,哀慟,輟朝三日。親臨致奠,見其故宅蕭然,遺物惟敝裘舊牘,撫之流涕,謂群臣曰:“公去,朕失至親,國失柱石!”追贈太師,諡“文正”。後梓宮歸葬,白衣送者塞途,紙灰蔽野,彌望如雪。
    讚曰:班固有言,“廊廟之材,非一木之枝。”觀文正公一生,豈不然乎?永初之季,主暗蠹生,戎狄交侵,國勢累卵。溥以寒素周旋其間,補苴罅漏。其行也,或收冰敬而拒重金,納別業而署義莊,毀譽交織,白璧微瑕。然察其用心,貪名或有,禍社稷則無。受金非私蓄,取財濟公用,類管仲三歸,而所惠者廣;不拘細行而務宏功,其誌可知。後居樞要,處嫌疑,獨排眾謗,護持北疆,嘔心四載,十萬甲兵得無南顧,誠社稷臣也!鼎革之際,心跡昭昭:不效夷齊之殉死,守其愚忠;亦恥華王之勸進,玷汙清節。耄耋殘軀,穩後方而全大局,功成身退,歸死林泉。使兩朝全其始終,士林仰其風骨。處濁世若砥柱,臨鼎革為全節,豈止一國之老成?然以非常之器,行權宜之術,雖功在百年,白圭之玷,終存公論。後世或嘉其才,或歎其瑕,或慕其鑒,或仰其智,仁智之見,存乎方寸矣。《前魏書,楊溥列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