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九章 遠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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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的很多人都知道,國子監的祭酒溫言,從本質上說,是個好人,也是個好官。
    從當上國子監祭酒的那一天開始,就幾乎沒有任何關於他的負麵傳聞流傳出來,他既不摻和朝堂上的風波,也不利用職務之便撈好處,甚至在發妻去世後,他也沒有續弦,而是獨自撫育獨女,二十餘年兢兢業業地投身教育事業,一批又一批的士子從國子監裏走出來,去往大魏的各個地方為官,他卻一直在國子監裏守望著,等著告老的那一天。
    溫和又嚴厲,儒雅又親切,桃李滿天下,出身再貧困的士子他也用心點撥指教,王侯子弟也不能從他這兒得到半分特權,即使是在朝堂烏煙瘴氣的靈帝一朝,也沒有多少人願意來打擾這位一心隻想為大魏多發掘些棟梁之材的教書匠,因為朝堂裏的那些大人物即使習慣了爭權奪利,但也清楚地知道,這個世上,終究是需要有人做實事的。
    然而很多人都不知道,就算是溫言這種老好人,也會有怨恨某個人到了極點的一天。
    汴京城西,國子監深處,那座溫言住了幾十年的青磚小院,庭院裏幾株老梅,枝幹虯結,疏疏落落地綴著些將開未開的花苞,在料峭寒風中瑟瑟,門外的侍女端著食盤,腳步放得極輕,躊躇著不敢叩響房門,她的臉上是藏不住的憂色,那碗熱氣騰騰的雞絲梗米粥,幾乎未曾動過,隻邊緣凝結了一層薄薄的脂膜。
    一隻略顯消瘦的手從旁伸出,接過了溫熱的托盤,溫言站在女兒的房門外,花白的鬢角在寒風中更顯蕭索,眼角的皺紋深刻得如同刀刻,此刻卻盛滿了化不開的憂慮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痛楚,他看著侍女惶恐的眼神,隻無聲地揮了揮手。
    “我來吧。”
    聲音低沉,帶著一種被歲月和心事雙重磨礪後的沙啞。
    他推開門,一股混合著書卷墨香與淡淡藥味的沉滯氣息撲麵而來,房內光線晦暗,窗欞隻開了一線,泄入的微光勉強勾勒出臨窗書案後那個纖細單薄的身影。
    溫茹伏在案上,穿著一身素淨得近乎寡淡的月白色襖裙,烏黑的長發鬆鬆挽了個髻,隻用一根毫無雕飾的玉簪固定著,幾縷碎發垂落頰邊,襯得那張原本帶著點嬰兒肥、總是洋溢著書卷氣的臉龐,此刻蒼白得近乎透明,眼下是濃得化不開的青影。
    她麵前攤著一本厚厚的古籍,紙頁泛黃卷曲,旁邊擱著顧懷當年送她的那副玳瑁水晶眼鏡,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撫過鏡架,目光卻空洞地落在虛空某處,仿佛穿透了紙頁,穿透了牆壁,落在某個遙遠得無法觸及的身影上。
    案角,一隻小小的青瓷香爐,嫋嫋吐著安神香的白煙,卻驅不散這屋裏的冷寂與凝滯。
    即使這一幕已經看過很多次,但現在又在眼前出現,溫言的心仍舊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呼吸都窒住了他的女兒,他捧在手心裏長大、才華橫溢名動京城的女兒,竟會憔悴成這般模樣?曾經那雙透過眼鏡也能看清世界、閃爍著靈慧光芒的眸子,如今隻剩下被無邊思念和求而不得的痛苦侵蝕後的茫然與枯槁。
    這一切的根源,那個名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心底燃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憤懣與無力。
    他放輕腳步走到案前,將那碗粥輕輕放在溫茹手邊。
    “茹兒,”溫言的聲音放得極柔,帶著父親特有的、小心翼翼的哄勸,“多少吃點東西,再這樣下去,身子要垮的。”
    溫茹似乎被這聲音驚動,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了一下,緩緩抬起頭,看清是父親,她努力想扯出一個笑容,那嘴角彎起的弧度卻很脆弱,片刻後便垮塌下去,隻餘下一片更深的疲憊與蒼白。
    “爹...我不餓。”她的聲音輕飄飄的,帶著久未開口的幹澀沙啞,像一縷隨時會被風吹散的遊絲。
    溫言的目光掃過她案頭那本幾乎翻爛了的《明月集》,掃過旁邊一遝寫滿娟秀字跡、卻顯然不是抄錄古籍的宣紙,上麵依稀可以見到那個讓他恨得咬牙切齒的名字,墨痕深淺不一,很顯然斷斷續續寫了很多次,也很顯然書寫的人心緒很起伏跌宕。
    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怒氣猛地衝上他的喉嚨。
    “不餓?”溫言痛心疾首,“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臉色白得像紙,人都瘦脫了形!為了一個...一個心思早就不在這裏、離你十萬八千裏的人,值得嗎?值得把自己熬成這樣嗎!”
    他指著案上那些宣紙,指尖都在微微發顫:“這些...這些胡思亂想,能當飯吃嗎?能暖你的心暖你的身嗎?茹兒,爹不是不懂你!可你看看他顧懷!他是大魏的靖王!是將來要坐上龍椅的人!他身邊已經有很多人了!就算是以後,他心裏裝的也是萬裏江山,是天下百姓!那裏沒有你的位置!”
    溫言的聲音甚至因為激動和憤怒而有些哽咽,他深吸一口氣,語重心長,帶著深深的無奈與哀求:“汴京城裏,國子監裏,那麽多好兒郎!爹為你相看的,哪一個不是家世清白、人品貴重、前程大好的?他們真心傾慕你的才學,看重你的品性,能給你一個安安穩穩的未來,你何苦...何苦把自己困在這沒指望的念想裏,自己折磨自己?”
    溫茹靜靜地聽著,沒有反駁,也沒有流淚。她隻是將目光緩緩移向窗外,透過那一線窗隙,看著灰蒙蒙的天空,和庭院中那幾株在寒風中搖曳的孤梅。良久,她才極輕極輕地開口,聲音飄忽得像夢囈:
    “爹爹說的...我都懂,家世、地位、前途...這些道理,女兒讀了那麽多書,怎麽會不明白?”
    她微微側過臉,那副朦朧的眼眸,此刻卻清晰地映著父親蒼老而痛心的臉,也映著她自己眼底那片深不見底的荒蕪:
    “可是爹爹,”她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平靜,“心...它不講道理啊,它不像書上的字,寫錯了可以改;不像算學的題,解不出可以放著,它就那麽...那麽不講道理地落在了那裏,落在第一次在湖邊,他把我從水裏撈起來的時候;落在他國子監的學舍裏,一邊又給我講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一邊看著我笑的樣子;落在他送我眼鏡,讓我第一次看清他...看清這世界的時候...”
    “您說那些男子好,我知道,他們都好,女兒也經常和自己說,該放下了,就算可是爹爹,我總是想他,聽到他帶著大軍去前線,我就會一夜一夜的睡不著,想到以後就隻能做陌生人,我就忍不住想流淚...我也會夢見他回京娶我的樣子,女兒知道,這是癡心妄想,是鏡花水月...可這顆心,它不聽我的。”
    “但我沒有機會了,我沒有勇氣去北境見他,也沒有勇氣和他提起這些,”
    兩行清淚終於無聲無息地滑落,滾過她蒼白冰涼的臉頰,滴落在冰冷的案幾上,洇開小小的深色圓點,她沒有去擦,隻是任由淚水流淌,眼神卻仍舊地望著窗外。
    溫言看著女兒無聲落淚的模樣,聽著她字字泣血的剖白,隻覺得胸口的痛又濃烈了數倍,他張了張嘴,但所有勸慰的話都堵在了喉嚨裏,顯得那麽蒼白無力。
    是啊,情之一字,若能用道理衡量,世間又哪來那麽多癡男怨女?就好像他當年上京趕考,目光落到偷偷跑出來玩的溫茹她娘身上時一樣喜歡這種事情,哪裏有道理可講?
    他頹然地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一瞬間仿佛蒼老了十歲。
    屋內的空氣沉重得令人窒息,隻剩下溫茹壓抑的啜泣和香爐裏白煙無聲的繚繞。
    過了許久,溫言才長長地、沉重地歎了口氣,那歎息裏充滿了無奈與認命般的妥協。他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低聲說:
    “...他...回汴京了。”
    溫茹猛地抬起頭,沾滿淚水的睫毛後,那雙空洞茫然的眸子驟然爆發出難以置信的、近乎刺目的光芒!憔悴蒼白的臉上,瞬間被一種巨大的、難以言喻的希冀和激動所點亮,連帶著那單薄的身軀都微微顫抖起來。
    “爹…您說什麽?”她的聲音帶著劇烈的顫抖,仿佛害怕自己聽錯了。
    溫言看著女兒瞬間煥發的神采,心中五味雜陳,既心疼又酸澀,更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憤怒對那個輕易攪動女兒心神卻又無法負責的混蛋的憤怒,他別開臉,語氣生硬,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怨懟:
    “他悄悄回來了,就在汴京。消息今天在衙門間傳瘋了,有人看見他的馬車進了城西那棟他以前住過的老宅子,”他甚至都不願意用敬稱,那份疏離和不滿,清晰可聞,“你...若還想見他最後一麵,就去吧。”
    最後一句,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帶著一種割肉剜心般的痛楚和徹底的無力,他知道,攔不住,也勸不回了。與其讓女兒在這方寸之地枯萎至死,不如...不如讓她再去撞一次南牆,或許就死心了?
    溫茹怔怔地看著父親,仿佛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震得失了魂,下一刻,她猛地站起身,動作之大帶倒了身後的圓凳,發出“哐當”一聲悶響。她甚至顧不上扶起凳子,也顧不上擦幹臉上的淚痕,隻是死死地盯著父親,聲音因激動而顫抖:
    “真的?爹,您沒騙我?他真的…在那老宅?”
    得到父親沉默卻肯定的眼神後,溫茹眼中最後一絲猶豫和遲疑也徹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燃燒的決絕,她甚至來不及披上厚實的鬥篷,隻胡亂地抓起案上那副眼鏡戴上,也顧不上整理散亂的鬢發,便像一隻掙脫了囚籠的鳥兒,踉蹌著、卻又無比堅定地衝出了房門,衝進了庭院刺骨的寒風裏。
    “茹兒!披風!外麵下雪了!”溫言焦急的呼喚被關在了門內。
    溫茹充耳不聞,她的世界裏,此刻隻剩下一個念頭:去見他!去那棟老宅!立刻!馬上!
    細碎的雪花,洋洋灑灑悄然飄落,起初隻是零星的雪沫,很快便成了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汴京的街道上行人稀少,積雪很快覆蓋了青石板路,踩上去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溫茹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雪地裏奔跑著,寒風如刀,割在她裸露的脖頸和臉頰上,單薄的襖裙很快便被雪水打濕,緊緊貼在身上,帶來刺骨的寒意,眼鏡片上很快蒙上了一層白霧,視野變得模糊不清,她不得不一次次停下來,笨拙地摘下眼鏡,用凍得通紅的指尖胡亂擦拭,再重新戴上,辨認著方向,然後繼續跌跌撞撞地向前奔跑。
    摔倒了幾次?不記得了,手掌擦破了皮,滲出血絲,混著冰冷的雪泥,也感覺不到疼,膝蓋磕在堅硬的石板上,鑽心的痛楚也被心中那股熾熱的執念所淹沒,她腦子裏隻有一個清晰無比的念頭:這次,這次就是最後的機會了,如果錯過了這次,那麽下一次再見到他,他會坐上那個至高無上的位置,自己和他的故事,也會徹底畫上**。
    已經沒有辦法再遏止那種思念了,即使他曾經不像拒絕地拒絕過,但自己就是喜歡!就是忍不住會想!就算是飛蛾撲火又怎麽樣?自己已經錯過很多次了,在學舍裏他坐在桌子對麵溫柔地給自己講故事的時候,藏書樓裏他送自己那副眼鏡然後看著自己戴起來的樣子愣住的時候,離開京城前和自己並肩走在國子監裏的時候...
    不要再錯過了!去城西!去那棟他曾經短暫停留過的宅院!
    雪越下越大,天地間一片蒼茫,寒風卷著雪粒子,抽打在她臉上,冰冷刺骨,呼出的熱氣瞬間凝成白霧,模糊了視線,她跑得氣喘籲籲,肺裏像著了火,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可她不敢停,也不能停,她怕,怕自己去晚了,他就又像從前無數次那樣,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消失在她的世界裏,隻留下一個遙不可及的背影和無盡的思念。
    終於,當她幾乎耗盡了所有力氣,幾乎就要倒下去的時候,那棟她曾經在外麵徘徊過很多次、在雪幕中顯得格外孤寂的舊宅院牆,出現在模糊的視野裏。
    紅牆白雪,院門緊閉著,像一隻沉默的眼睛。
    溫茹扶著冰冷的院牆,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腑,嗆得她劇烈咳嗽起來,單薄的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她抬頭望著那扇緊閉的門,心髒在胸腔裏狂跳,幾乎要破膛而出。是這裏了...他就在裏麵嗎?
    她鼓起全身的勇氣,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踉蹌著撲到門前,抬起凍得幾乎失去知覺的手,用力地、急促地拍打著厚重的門板。
    為我停留一次,顧懷。
    就一次。
    求你了。
    “咚!咚!咚!”
    敲門聲在寂靜的雪夜裏顯得格外突兀和清晰。
    ......
    舊宅院內,一片寂靜,枯死的藤蔓纏繞著回廊的柱子,在厚厚的積雪下勾勒出扭曲的輪廓,小湖早已封凍,冰麵上覆蓋著厚厚的白雪,那幾根枯荷的殘梗徹底消失了蹤影,仿佛從未存在過,庭院中央的積雪無人清掃,白茫茫一片,幹淨得刺眼,也寂寥得心慌。
    顧懷獨自站在回廊下,玄青色的道服在風雪中衣袂微動,他沒有披大氅,肩頭已落了一層薄雪,卻渾然不覺,他隻是靜靜地看著這片庭院,等待著再一次起行。
    祭拜過趙軒,見過楊溥,和蕭平達成某種殘忍的默契...這趟汴京之行,仿佛一場漫長的告別儀式,每走過一處舊地,都預示著某些東西的徹底終結。
    他剛剛已經讓王五和魏老三去準備啟程的車馬,汴京的事已經處理完了,但還有許多地方在等著他,他這一趟不能出來太久,北平新都的營建,禪讓大典的籌備,遼境歸化與草原布局的細化...千頭萬緒。
    汴京,這座正在迅速凋零的舊都,連同它承載的過往,都該徹底放下了。
    就在他心神沉入這片蒼茫雪色與無邊寂寥時,急促而清晰的敲門聲,如同投入死水中的巨石,驟然打破了這份刻意維持的平靜。
    顧懷眉頭微蹙,王五魏老三剛走,會是誰?他雖然沒有刻意隱瞞行程,但靖王回汴京的消息應該還沒有傳遍城池,難道是某個失心瘋想攀附的陪都留守官吏?
    他轉身,穿過積雪的庭院,走向那扇沉重的院門。
    顧懷緩緩拉開了厚重的門扉,門閂發出沉重的摩擦聲,門外的風雪呼嘯著灌入。
    一個纖細單薄的身影,幾乎是被風雪推著,踉蹌著跌了進來,險些撲倒在地。
    顧懷下意識地伸手扶了一把。
    入手是冰冷刺骨的濕意和單薄衣料下劇烈顫抖的身軀,他定睛看去,瞳孔猛地一縮。
    眼前的人,頭發淩亂地貼在蒼白的臉頰和額頭上,結著細碎的冰晶,那副他親手送出去的玳瑁水晶眼鏡上,白霧蒙蒙,鏡片後那雙曾經清澈靈動的眼睛,此刻布滿了血絲,紅腫不堪,眼底是濃得化不開的疲憊、憔悴,以及一種近乎燃燒的、孤注一擲的熾熱光芒,她身上那件月白色的襖裙早已被雪水浸透,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過分消瘦的輪廓,凍得她嘴唇發紫,渾身都在無法控製地劇烈顫抖。
    溫茹。
    顧懷的心,猛地跳動了一下,又瞬間沉了下去,他扶著她的手臂能清晰地感覺到那份刺骨的冰涼和虛弱的顫抖,大概是想起之前和溫茹見的最後一麵,想起那些埋藏了太多東西的對話,他幾乎立刻明白了溫茹為何會以如此狼狽不堪的姿態出現在這裏。
    “溫茹?”顧懷的聲音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緊繃,“你怎麽...弄成這樣?快進來!”
    他不由分說,幾乎是半攙半抱著,將凍得失去行動能力的溫茹帶進了門內,反手關上了那扇隔絕了風雪的厚重木門。
    門內回廊下的空間相對避風,但寒意依舊深重,顧懷扶著溫茹在回廊的欄杆上坐下,看著她瑟瑟發抖、嘴唇青紫的模樣,眉頭緊鎖,他迅速解下自己身上那件還帶著體溫的玄青色道服外衫,不由分說地披在了溫茹冰冷濕透的身上。
    厚實的、帶著他體溫的道服裹住身體,溫茹猛地一顫,仿佛被那突如其來的暖意燙了一下,她下意識地抓緊了衣襟,汲取著那微薄卻無比真實的暖源,身體的顫抖稍稍平複了一些,她抬起頭,隔著朦朧的鏡片,貪婪地、近乎貪婪地凝視著近在咫尺的顧懷的臉。
    是他!真的是他!不是夢裏模糊的輪廓,不是記憶中褪色的剪影!他就站在這裏,眉頭微蹙地看著她,眼神裏有驚愕,有關切,還有...她看不懂的複雜。
    巨大的委屈和一路奔波的辛酸瞬間湧上心頭,眼淚毫無征兆地洶湧而出,瞬間模糊了鏡片,她慌忙摘下眼鏡,用凍得通紅、還帶著擦傷的手背去擦眼淚,卻越擦越多。
    “顧...顧懷...”她哽咽著,聲音破碎嘶啞,帶著濃重的哭腔,“我...我聽說你回來了...我就...我就想來見你...”
    千言萬語堵在喉嚨裏,卻不知從何說起,一路上的寒風刺骨、摔跤的疼痛、凍僵的四肢、耗盡的力氣...所有的艱難困苦,在見到他的這一刻,似乎都變得微不足道,隻剩下滿腹的委屈和想要傾訴的渴望,她想告訴他,她有多想他;想告訴他,沒有他的日子,國子監的藏書閣有多空曠寂寥;想告訴他,她寫的每一個故事裏,都藏著他的影子;想告訴他,爹爹給她相看了很多人,可她哪一個名字都不想記住...
    然而,當她的目光對上顧懷那雙深邃、平靜,卻仿佛隔著一層無形屏障的眼睛時,所有的勇氣和話語,都像被這冰天雪地瞬間凍住了。
    顧懷看著她狼狽哭泣的模樣,看著她眼中那份毫不掩飾的、幾乎要將他灼傷的熾熱情感和絕望依賴,心中那點隱約的猜測徹底坐實了,一股沉重如鉛的愧疚感和巨大的無力感瞬間攫住了他,如果說之前那次對話還很朦朧,很點到為止,那麽這次...
    欣賞嗎?自然是欣賞的,在國子監那段短暫而平靜的時光裏,她捧著書時專注的側臉,她因他講述的“稀奇古怪”故事而亮起的眼眸,她戴上眼鏡看清世界時那純粹的驚喜...都曾讓他感到片刻的安寧和愉悅,那份幹淨的書卷氣,在充斥著權謀與血腥的這幾年裏,顯得尤為珍貴。
    但也僅止於此了,那份欣賞,如同欣賞一幅傳世名畫,一首絕妙好詩,是隔著距離的審美,是心靈片刻的慰藉,他每次回到京城,看見那個笑得眉角彎彎,明媚得像陽光一樣的女孩子,從未產生過想要占為己有、將其拖入自己旋渦的卑劣衝動。
    絕對不是愛。
    也不想利用溫茹那份悄然滋長的感情,然後把她留在自己身邊。
    他以為時間和距離會衝淡很多東西,當初在國子監裏遇到的那個溫柔的女孩子終究會忘掉那甚至不是很確定的情愫,然後遇見某個人,過上平安喜樂的一生。
    但他錯了,錯得離譜。
    他低估了這個看似溫婉柔順的女子內心那份近乎固執的執著,也低估了自己無意間在她生命裏投下的光影有多麽深刻,這份遲來的、沉重的感情,像一場不合時宜的暴風雪,將他困在了這汴京舊宅的回廊下。
    顧懷沉默了片刻,沒有急著追問,也沒有虛偽的安慰,他轉身走進旁邊一間勉強還算完好的廂房這裏曾是堆放雜物的,如今空空蕩蕩,但至少能避風,他迅速找來一個不知廢棄了多久、落滿灰塵的火盆,又從角落裏翻出些幹燥的、可能是以前留下的木柴,動作麻利地用火折子點燃。
    橘紅色的火焰跳躍起來,驅散了小片空間的黑暗和寒意,發出劈啪的輕響。
    顧懷將火盆移到溫茹腳邊,又找來一個破舊的蒲團讓她坐下取暖,火光映照著她蒼白憔悴的臉和濕漉漉的頭發,讓她脆弱得像張白紙。
    “先暖暖身子,”顧懷說,“別得了風寒。”
    他也在火盆旁蹲下,添了根柴。
    溫暖的氣息包裹住身體,溫茹的顫抖漸漸平息下來,隻剩下偶爾控製不住的抽噎,她抱著膝蓋,蜷縮在蒲團上,身上裹著他的外衫,像一隻找到了臨時避風港的、傷痕累累的小獸,她偷偷抬眼看他,跳躍的火光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那深邃的眸子裏映著火光,卻沉靜得像結了冰的湖麵。
    這份沉默,比外麵的風雪更讓她心慌。
    “我...”溫茹鼓起勇氣,聲音依舊帶著哭過的沙啞,卻努力想打破這令人窒息的寂靜,“我聽說你要統領大軍北伐,前些日子還有些擔心,後來大勝的消息傳回了汴京,大家都很開心,我也跟著開心...”
    “嗯。”顧懷隻是應了一聲,目光依舊落在跳躍的火焰上,沒有看她。
    溫茹的心一點點沉下去,她咬了咬下唇,聲音更低,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你...這次回來,還會待多久?明天...就走嗎?”
    “原本是準備今天就走。”
    “你為什麽不去見我?”
    “以後國子監遷到北平,你應該也會去的,便想著那時再見。”
    溫茹眼中的光芒瞬間黯淡了幾分,抓著衣襟的手指用力到指節發白,果然...還是留不住,她低下頭,看著盆中跳躍的火苗,沉默了片刻,再開口時,聲音裏帶上了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
    “顧懷...我...我知道我不該來...我知道我這樣很傻...很煩人...”她的聲音微微發顫,卻努力維持著清晰,“可是...可是我就是忍不住,這兩年...我每天都在想你...寫故事的時候想,看書的時候想,下雨的時候想,天晴的時候...還是想,爹爹給我看那些人的畫像...可我看不清他們的臉...我...我隻記得你的樣子...”
    她猛地抬起頭,淚水再次盈滿眼眶,隔著朦朧的水汽,近乎哀求地望著他,仿佛要用盡生命最後的力量去抓住什麽:“我,我隻想知道,當年在國子監...在小路上...你聽我說爹爹在給我說親事的時候,你心裏...有沒有過...哪怕一點點...不高興?”
    終於問出來了!這句在她心底盤旋了千百遍、折磨了她無數個日夜的問題!她屏住呼吸,心髒狂跳,等待著最終的宣判,是萬劫不複,還是...絕處逢生的一線微光?
    回廊下,隻有火盆裏木柴燃燒的劈啪聲和風雪掠過屋簷的嗚咽。
    顧懷終於緩緩抬起了頭,他沒有回避溫茹那飽含淚水、充滿絕望希冀的目光,他的眼神深邃、複雜,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清醒。
    他看著眼前這個為情所困、憔悴不堪的女子,看著她眼中那份純粹而沉重的愛戀,心中沒有旖旎,隻有歎息,他知道,此刻任何一絲含糊其辭,任何一點虛假的溫柔,都會讓她的餘生變得念念不忘,那便是最殘忍的事情她需要的不是憐憫的謊言,而是一劑足夠清醒、足夠決絕的藥,哪怕這藥苦得穿腸。
    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清晰,一字一句,敲打在溫茹的心上,也敲打在這風雪舊宅的寂靜裏:
    “溫茹。”
    “你的心意,我明白了,”他直視著她瞬間失色的眼眸,“讓你這樣痛苦,是我的錯,我疏忽了。”
    溫茹的身體劇烈地晃了一下,臉色慘白如紙,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間流失,他...他連騙都不肯騙她一下嗎?
    顧懷的聲音繼續響起,沒有停頓,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坦率:
    “當年在國子監小路上,我不是不懂你的意思,隻是那時,北境戰事未平,京城局勢複雜,我身上壓著太多東西,實在分不出心,也顧不上兒女情長,”他頓了頓,語氣變得更加鄭重,也更顯疏離,“至於你問的那一點點‘不高興’...”
    他微微停頓,似乎在斟酌最準確的詞句,最終化作一聲極輕的歎息:
    “...或許有一點意外,一點沒想到,但更多的,是覺得你應該有個好歸宿,你才華橫溢,心地幹淨,值得一個真正的好男人,給你一個安穩踏實的日子,而不是...被我拖進我身處的這片泥潭裏,這裏隻有爭鬥、算計和無休止的責任。”
    他看著她眼中最後一點光芒徹底熄滅,隻剩下無邊無際的絕望和空洞,心中也有些沉重,但他還是繼續說道:
    “溫茹,你看我,”顧懷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力量,迫使溫茹失神的眸子聚焦在他臉上,“看看我如今是誰,我是大魏的靖王,很快...就要坐上那個位置,我真的適合你麽?你長在國子監,喜歡和書作伴,後宮那個地方,你會過得開心麽?我給不了你一個女子想要的安穩平靜,在此刻答應你,帶你走,是一件很輕鬆的事情,但那真的是在對你的餘生負責麽?”
    “這個世上有很多人,”他說,“終究會有更值得的人等著你去遇見,不要因為生命裏突然出現的一個人而盲目地追尋那個背影,有時候相忘於江湖,反而是個更好的選擇。”
    顧懷站起身,走到回廊邊緣,望著庭院中越積越厚的皚皚白雪,聲音在風雪中顯得格外清晰而遙遠:
    “放下吧,溫茹。”
    帶著一種兄長般的溫和,卻也帶著斬斷一切的決絕。
    “你喜歡的是國子監的書閣,還有汴京的雪,不是後宮的虛度年月,”他轉過身,重新看向她,眼神帶著一種近乎悲憫的鼓勵,“你應該去看看更大的世界,用你的筆,寫你自己真正精彩的故事,那裏麵,才有屬於你的,不用仰望也不用等待的晴天。”
    話音落下,回廊下陷入一片死寂,隻有風雪在院中肆虐的呼嘯聲,和火盆裏木柴燃燒殆盡的最後幾聲劈啪聲。
    溫茹呆呆地坐在蒲團上,身上裹著他的外衫,那上麵殘留的體溫此刻卻像冰一樣刺骨,顧懷的話語,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鑿子,狠狠鑿在她那顆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上。
    “隻是因為你不愛我,”她說,“所以一切就都是錯的。”
    因為不愛,所以都錯。
    顧懷沉默片刻,帶著一絲不忍,輕輕點頭:
    “或許也可以這麽說。”
    誰年少時沒有遙望過某個影子呢?他或者她對於你來說就像是曬過陽光溫暖幹燥的衣服,想把臉埋進去深深呼吸,那種幹淨透明的味道彷佛能記住一生然而這種情竇初開卻往往沒有什麽好的結果。
    因為愛情,終究是兩個人的事情,隻有一個人願意不顧一切地奔赴,是不夠的。
    對於溫茹來說,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癡念,所有的不甘,所有孤注一擲的勇氣,所有這兩年來幻想的、渴望的、惶恐的、抗拒的...在這一刻,在這些對話後,都破碎了。
    眼淚仿佛已經流幹,溫茹隻覺得心口一片麻木的冰涼,比外麵呼嘯的風雪更冷,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透過模糊的視線,看著風雪中顧懷的背影。
    許久,許久。
    她極其艱難地、一點一點地鬆開了緊緊抓著那件玄青外衫的手指,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鬆開時帶著僵硬的刺痛。
    然後,她扶著冰冷的廊柱,用盡全身殘餘的力氣,慢慢地、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動作僵硬得像一具提線木偶。
    她脫下那件還帶著他體溫的外衫,疊得整整齊齊盡管手指凍得不聽使喚,疊得歪歪扭扭,她將它輕輕放在蒲團旁邊,放在那盆即將熄滅的火盆旁。
    做完這一切,她抬起頭,再次看向顧懷,這一次,她的眼神裏沒有了淚水,沒有了熾熱,沒有了哀求,隻剩下一種近乎死寂的空洞,和一種被徹底抽空了靈魂的平靜。
    “我...明白了。”她的聲音輕得像雪花落地,幹澀,沙啞,卻異常清晰。
    沒有質問,沒有怨恨,沒有告別的話語。
    她隻是最後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將這張臉,連同這風雪舊宅的景象,最後一次烙印在心底最深處,然後徹底封存。
    然後,她轉過身,挺直了那單薄得仿佛隨時會被風吹折的脊背,一步一步,踉蹌卻無比堅定地,朝著那扇隔絕了院內溫暖的、通往外麵風雪世界的院門走去,沒有回頭。
    單薄的月白身影,很快被門外漫天的風雪吞沒,消失在一片蒼茫的白色之中。
    顧懷站在原地,沒有動,也沒有去追,他隻是靜靜地看著那扇重新關閉的院門,聽著門外風雪呼嘯,仿佛還能聽到那踉蹌遠去的、孤獨的腳步聲。
    這樣也好,話說得決絕,故事的結局也就徹底一些,就算是怨恨自己總好過她的餘生會一直出現“如果當初...”之類的念頭。
    隻是肩上未化的雪,此刻顯得寒意刺骨了些。
    庭院裏,雪落無聲,覆蓋了一切痕跡,隻有那盆將熄的炭火,還在回廊下,微弱地跳動著些許最後的暖光,映照著蒲團旁那件疊放整齊的玄青色外衫,像一座小小的、無聲的墳塋,埋葬了一場不合時宜的、終究被風雪吹散的夢。
    他終究,成了她的一場雨。
    而雨過,也應該,會天晴?
    ......
    溫茹,字不詳,汴京人也。父言,世稱醇儒,官至國子監祭酒,掌國學垂三十年,門生遍朝野,清望素著。
    茹生而穎慧,幼承庭訓,長於國子監庠序之間。監本男子肄業之所,然茹以祭酒女公子故,得列典籍之府,浸淫墳典,過目成誦。尤邃於經史,兼通百家,文辭清麗,才藻贍逸。年未及笄,詩名已動京師,士林鹹以“國子才媛”稱之,謂其文有林下風致,不讓須眉。
    然茹目力素弱,視物常模糊。然其心誌堅毅,未嚐稍懈。嚐製“靉靆”,以水晶為片,玳瑁為匡,助其觀書,時人異之,亦可見其巧思。後其目疾稍緩,益發奮於學。
    茹性澹泊,不慕華飾,終身未適,人莫知其故。問之笑而不答,顧左右言他。或言其嚐慕一士,情誌深篤,然其人名諱成謎,終未成眷屬。父言雖憂,然知其誌堅,亦不強也。
    及長,乃慨然有遊學之誌。不囿於京畿,嚐西至隴右,觀山河形勝;東臨滄海,感天地浩渺;南遊荊楚,訪屈宋遺蹤;北抵燕代,察風土民情。所至之處,必訪耆宿,謁名祠,搜求佚文,考訂古籍。尤留心於散佚舊典,凡遇斷簡殘編,必悉心校讎,手自抄錄,務求複原。嚐於河洛故地得前朝《樂經》殘卷數篇,晝夜研讀,補綴闕文,使絕學複彰,士林欽服。
    茹平生著述甚豐。所撰《水雲錄》,雜記山川風物、軼聞舊事,文筆雋永,考據精詳,為後世方誌之圭臬。然細察其書,間有幽微之筆。如記蘇州某地風物,摹寫精絕,遠勝他章;述秋浦月夜、孤鴻掠影之景,辭氣婉轉,隱見低回之意。世人或疑此間別有寄托,然終無實據。又輯錄《女誡新詮》,不囿古訓,倡女子亦當明理向學,見識通達,一時閨閣爭相傳抄。別有《漱玉集》數卷,乃其詩詞小集,多詠物抒懷、感時傷逝之作,情致深婉,格調高遠。集中數首,如《無題》《秋思》諸篇,辭旨隱約,似有未申之情、難言之隱,引時人無限遐思,然終不可索解。 晚年寓居大學,開壇講學,有教無類,聞風而至者甚眾,雖布衣寒士,亦傾囊相授。其言:“學問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豈分男女耶?”聞者肅然。
    茹年逾古稀,猶手不釋卷。一日於書齋校《爾雅》古注,忽擲筆歎曰:“此生得窺典籍之奧,行萬裏路,述己之言,無憾矣。”言畢,端坐而逝,麵色如生。案頭墨痕猶新,燭淚未幹。及門人整理遺稿,見其批注舊籍,偶有“似曾相識”、“此景如昨”等語散落頁間,墨跡疏淡,似信手而書,所指何事何人,竟成千古之謎。
    讚曰:溫氏文淑,鍾靈毓秀。生於庠序,長伴青編。慧眼雖翳,慧心獨朗。守誌不字,遊學四方。網羅放失,功在斯文。著述立言,澤被後世。開壇授業,巾幗師表。其行也奇,其誌也潔,豈非女中之大儒,曠代之逸才乎?觀其遺墨,情思隱約,如雪泥鴻爪,若有還無,徒令後世扼腕興歎。然其一生,以書為骨,以學為魂,逍遙乎筆墨之林,翱翔乎典籍之府,誠奇女子也!《後魏書·卷一百七·列女傳·溫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