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八章 遠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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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問大魏近幾年來最有權勢,或者最能撈錢的衙門是哪一個,那麽或許會有很多答案,比如內閣,比如北境實際上壓過朝廷的幕府,再比如接受疏浚大運河和營建新都任務的戶部與工部。
但問到哪個衙門最讓人聞風喪膽,那麽答案就有且隻有一個錦衣衛。
作為名義上的天子親衛,實際上的特務衙門,錦衣衛到底是怎麽發展到今天這個地步的,已經很難考究出一個完整的過程了,但其中英帝的奪位登基顯然是最大的因素之一,因為得位不正,繞過太子強行登基,所以難免終昭安一朝,特務政治都大行其道,這就給了錦衣衛無限膨脹權力的機會,再加上後來靖王回了兩次京城,都提著錦衣衛這把刀磨刀霍霍向百官,這麽幾年的折騰下來,是個人都知道,如今的大魏犯了事進了刑部可能還有條活路,但要是被錦衣衛盯上,那最大的可能就是連第二天的太陽都見不到了。
因為昭獄裏麵沒太陽。
上至百官,下至平民,無所不管,無所不查,甚至連他國外交,刺探敵情之類的場合,都有穿著那身飛魚服的身影在出沒,可以預見的是,一旦錦衣衛這個衙門或者說錦衣衛的那位指揮使得到大魏天子無條件的信任,那麽其權勢可能得把內閣都壓下去。
這不是危言聳聽,因為從程序上看錦衣衛連內閣首輔都能查,但凡錦衣衛的指揮使是個有野心而且心理有問題的酷吏,那麽把朝堂上的腥風血雨無限擴大,也就是個想不想的問題了。
所以不管是到底真的怕了,還是有識之士預見到了這個衙門的不可控,在兩年前議遷都時錦衣衛幾乎讓朝堂半空後,嚴格約束錦衣衛權力、使其回歸正常天子親衛衙門的奏折就沒斷過,幾乎每一天都有人痛心疾首地在朝會上大肆批判這幾年錦衣衛的惡行,然而可惜的是,這些呼聲並沒能讓錦衣衛有絲毫收斂,甚至於到了魏國攻占遼國兩京四道的當下,錦衣衛實際在編的番子已經有了多少?
至少一萬四而且這還隻是正式在編,能穿飛魚服的人數,如果把那些編外人員以及文書小吏也算上,那簡直堪稱遍布天下。
由此可見官員們的擔心除了某些私心外,也確實是有一些道理的,尤其是在當下,以前天下亂作一團,外有遼國在北方虎視眈眈,內有白蓮叛亂蜀地割據,官員們沒事就喜歡撈一筆,西夏要複國,倭寇要襲掠江南,錦衣衛的重用可以理解,但現在西夏安分了,倭國反倒被私掠船搶得奄奄一息,高麗幾乎就剩下最後一口氣現在還被大魏快把汁都榨幹,以後龐大、陰森的錦衣衛要去對付誰?
當然是對付官員那麽多番子總不能天天閑著吃白飯,而且是人都想往上爬,一個謀逆株連案子查出來世襲百戶就板上釘釘了,天下越太平越適合掙家產,到時候估計就不止查官員們收沒收錢了,怕是連哪個官員晚上說夢話罵了句娘都得被錦衣衛聽牆角。
那要是沒那麽多案子可查怎麽辦呢?
最驚悚的部分來了沒有案子,那就製造案子,從古至今這樣的事還少麽?隻要統治者不信任官員,喜歡通過內部監察的方式來督促百官,那麽監察部門和百官就徹底站到了對立麵,你不倒黴我怎麽升官?
所以真的不難理解為什麽最近朝廷上那些官員看錦衣衛的眼神越來越奇怪,而深處安置著錦衣衛官署的那條葫蘆巷子,也為什麽越來越陰森了。
這些事情顧懷都知道,所以他回汴京,在回國一趟家,祭拜過趙軒,見過楊溥之後,他的下一站,就是這條當初他曾親手建立錦衣衛衙門的巷子。
巷子深處,那座門臉尋常、卻讓汴京百官富戶談之色變的錦衣衛官署,沉默地匍匐在愈發深沉的雪夜裏。
這一天顧懷走了很多的路,所以他玄色道服的下擺,早已被雪水浸透,沉甸甸地貼在靴筒上,他抬腳踏過官署那被積雪半掩的高門檻,靴底落於前庭冰冷的青石板上,一聲悶響,在死寂的庭院中異常清晰。
值夜的番子如同生長在陰影中的石筍,紋絲不動,唯有在玄色身影掠過身側時,單膝跪地的動作帶起極其細微的繡春刀摩擦聲,旋即又沉入比雪夜更深的靜默,空氣裏,桐油保養兵器特有的刺鼻、陳舊卷宗散發的黴味、以及一種無形無質卻令人脊背生寒的煞氣,混合成一種獨屬於此地的、沉重而壓抑的濁息,頑強地對抗著門外湧入的凜冽清新。
顧懷的腳步沒有停留,步履沉穩地穿過前庭,這裏的陳設布局沒怎麽變,依舊還像當年秘諜司剛剛改成錦衣衛時的樣子,顧懷還記得他第一次接手秘諜司的時候,那些在陰影裏或站或坐,沉默聽他說著話的人們,當初他說的那些話,估計沒幾個人當真,然而最後卻都變成了現實。
就是不知道當初那一批見證這一切的人還有多少活著。
雪粒子撲打在顧懷輪廓分明的側臉上,帶來細微的刺痛,卻未能擾動他眼底深潭般的沉凝,他的目光越過那些如同墓道翁仲般肅立的番子,越過庭院中央那口結著薄冰、早已廢棄的石井,最終落向官署最深處那座被高牆圍攏的獨立小院。
那裏,是這座龐大冰冷機器的中樞,是無數令朝野震怖的駕貼飛出的源頭,也是如今的汴京城裏,唯一依舊保持完整職能,還沒有北遷跡象的衙門。
院門虛掩著,推開時,老舊的樞軸發出悠長而幹澀的**,小院比記憶中更顯寥落清寒,幾竿原本疏朗的枯竹,此刻被厚重的積雪壓得彎折了腰,枝幹低垂,幾乎觸及地麵覆雪,透著一股不堪重負的悲涼,院中央那方小小的青石桌凳,早已被雪完全覆蓋,唯有一方石凳的凳麵被刻意清掃過,露出冰冷光滑的石麵,如同黑暗中的孤島。
石桌旁,一道身影靜坐如磐。一襲漿洗得泛白、邊緣已磨損起毛的墨色儒衫,外罩一件同樣半舊、幾乎看不出原本顏色的棉布袍子,身形在厚重的衣物下依然顯出過分的清臒單薄,他就那樣坐著,背脊挺得筆直,微微仰著頭,緊閉的眼瞼下,濃密的睫毛覆蓋著深陷的眼窩,再無一絲顫動,雪花無聲地落在他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頰、挺直的鼻梁、微抿的薄唇上,又迅速消融,留下冰冷的水痕,他仿佛在感受這天地間唯一的、冰冷的觸覺,又仿佛隻是在聆聽這被高牆隔絕的、連風雪呼嘯都顯得模糊的、近乎真空的寂靜。。
石桌上放著一卷厚重的簿冊,紙頁泛黃,邊緣卷曲,書童站在一邊,臉色緊張得發白,看起來剛剛還在讀這些卷宗給那個書生聽。
顧懷的腳步停在院門口,積雪在腳下發出輕微的咯吱聲,他看著雪幕中那個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的清瘦身影,看著他空茫“視線”投向虛無的、被風雪攪亂的夜空,心頭像是被一塊浸透了冰水的巨石沉沉壓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凝滯的寒意,那是一種混雜著深切愧疚、沉重無奈,以及對命運弄人巨大悲憫的複雜情緒,沉甸甸地淤積在胸腔裏,讓他罕見地生出了一絲不知道該如何開口的錯覺。
“雪下大了,”蕭平的聲音穿透風雪,打破了小院凝固的死寂,“王爺不進來坐坐麽?”
“知道我要來?”
“王爺的行蹤沒想瞞著錦衣衛,所以從王爺越過邯鄲開始,下官就在等著這一刻了。”
“這樣啊,”顧懷抬步走到石桌旁,拂去對麵石凳上厚厚的積雪,露出冰涼堅硬的石麵,撩袍坐下“那麽估計你也猜到我為什麽會來見你。”
石凳上的身影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仿佛沉睡的冰雕被注入了一絲生氣,蕭平緩緩地、循著聲音的方向,極其精準地“轉”過頭,那張俊朗卻過分蒼白的臉上,沒有驚訝,沒有惶恐,甚至沒有尋常臣子驟然麵見藩王時應有的、條件反射般的敬畏,隻有一種深潭般的、近乎死水的平靜。
然而在那深不見底的平靜之下,顧懷敏銳地捕捉到一絲極其細微的漣那是被強行從無邊孤寂中喚醒的、屬於“蕭平”這個人的專注與了然。
“多少能猜到一點。”他說。
顧懷點了點頭,他也不在乎這個動作蕭平不能看見,並沒有就此開啟那個殘酷的話題,隻是目光落在桌上那卷攤開的厚重簿冊,借著雪光,隱約可見其上密密麻麻、墨色深淺不一的蠅頭小楷。
“這是什麽?”他問,聲音低沉。
“一卷舊檔,定遠元年春,江南西路轉運司鹽稅貪墨案始末,當時牽連官吏、鹽商、漕幫共計一百七十三人,三法司會審定讞,詔獄簽押,斬立決者二十九,流徙瓊崖、遇赦不赦者四十四,”蕭平的語氣平淡得像在敘述一件發生在遙遠異國的、與己無關的軼聞,指尖卻精準地停在簿冊某頁,在三個被朱砂筆圈出、墨色略顯不同的名字上,輕輕點了點,指腹下的紙張發出細微的摩擦聲,“其中三人,罪證存疑,量刑過重,係時任南鎮撫使急於結案邀功,羅織構陷,屈打成招。卷宗存疑處共一十七條,當年下官曾想過翻案,但已經來不及了,最終也隻能將其下獄,就此了結。”
顧懷沉默,雪片落在他的肩頭、發間,帶來冰冷的濕意,他當然知道蕭平此刻翻出這卷舊檔的用意,絕非抱怨,更非表功,這個目盲卻心如明鏡的書生,在用這浸透了無辜者血淚的陳年舊案,強調著一個冰冷的事實:錦衣衛這把刀,在劈開朝堂積弊、震懾魑魅魍魎的同時,刀鋒所及,亦無可避免地沾染了冤魂的哀嚎,濺上了無辜者的熱血。
刀越鋒利,劈開的黑暗越深,沾染的血汙便越是洗刷不盡,而執刀之人,心如明鏡台,纖塵皆映照,故痛苦尤深。
有那麽一瞬間,顧懷對蕭平生起了一絲同情,這個目盲的書生,在這幾年裏成為了自己的影子,類似這樣的事,他見過多少?當初他因為自己的一番話便毅然決然地走入了這間小院,然後就再也沒有離開過,這幾年的時間,他在忍受眼前那片黑暗的同時,又見證了多少眼前的汙穢?
“都過去了。”顧懷說。聲音很輕,幾乎被風雪吞沒,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終結意味,如同為一段慘烈曆史落下的沉重棺蓋。
“是過去了。”蕭平微微側首,空茫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無邊的黑暗與呼嘯的風雪,投向更為遼遠、更為宏大的時空,“遼國傾覆,上京宮闕化作斷壁焦土,燕雲十六州的烽燧狼煙俱已散盡,王爺提兵數十萬,犁庭掃穴,劍鋒所指,北境山河盡複版圖。此等開疆拓土、再造乾坤之功,亙古罕有。”
他頓了頓,聲音裏聽不出悲喜,隻有一種洞悉世事的蒼涼:“所以王爺必然會登基,天下也必然大治,一個史書所稱的盛世已經近在咫尺。”
話語停在了這裏,聽起來像是在拍顧懷的馬屁,然而顧懷卻知道,蕭平隻是猜中了自己的心思。
“而盛世不需要錦衣衛。”蕭平給出了結論。
不是疑問,而是斬釘截鐵的陳述。一個早已在心底推演過千百遍、等待了無數日夜的最終結論。
小院裏,隻剩下風雪愈發淒厲的呼嘯,以及雪片撲簌簌砸落枯竹、地麵的密集聲響,寒意從冰冷的石凳、從四麵八方洶湧而來,幾乎要將人的血液骨髓一同凍結。
顧懷的目光,落在蕭平清臒卻異常平靜的麵容上,這個被他從國子監最陰暗的角落、從命運深淵的邊緣親手拉出來的書生,這個甘願沉入世間最濃稠的黑暗、替他背負起監察天下、震懾百官、雙手沾滿“酷吏”汙名的人,此刻正用最平靜的語調,為自己、也為這個他曾嘔心瀝血打造的陰影衙門,預演了最終的命運。
而顧懷的話也應證了這份預言。
“半年之內,遼東、遼西,乃至新設之北平行省樞密院所轄各部,其情報偵緝、反諜防間之網,陸續移交給兵部職方司統轄,職方司增設‘北境房’,主官為原二十四節氣清明。”
“江南各道、運河沿線及沿海諸州府,其官員監察、民情刺探、密報傳遞之權責,年後將整體劃歸都察院新設之‘巡按道’,巡按禦史人選,由吏部與都察院會商,自翰林院及地方幹吏中簡拔,力求清明。”
“北鎮撫司核心密檔,除涉及軍國重器圖樣、未結之通敵叛國、顛覆謀逆重案,以及部分絕密線人身份名錄外,餘下卷宗,該封存於內府秘庫者,即刻移交;該徹底銷毀者,由你親自監看,隻待時機恰當,便連同昭獄刑具,於官署內就地焚毀,不留絲毫。”
每一個指令的落下,都像在剝離錦衣衛一層賴以生存的厚重甲胄,抽掉一根支撐其龐大軀體的筋骨,在足夠長的時間裏,權力在轉移,職能在消解,存在的根基在被有計劃地、冷酷地掘斷。
“會不甘心麽?”顧懷問。
“不會,隻會遺憾這一天沒有來得更早一點。”
“錦衣衛雖然是我建起來的衙門,但實際上你付出的心血比我更多,”顧懷說,“大部分錦衣衛由你親手訓練,涉及六品以上官員的案子你都會親自過目,錦衣衛的理念是你刻進了他們心裏,你的人生早已和錦衣衛捆綁在了一起,作為第一任指揮使,這甚至會幹係到你在史書上的評價,而你現在卻這麽坦然地接受一切?”
“因為這就是錦衣衛的命運,”蕭平很平靜,臉上如同覆著一層冰雪麵具,沒有絲毫情緒的漣漪,“從錦衣衛誕生的那一刻起,它就注定是隻能存留在亂世的衙門,這是一把雙刃劍,一不小心就會傷到握劍的手,江山一統天下太平的時候,不需要錦衣衛來掀起腥風血雨。”
“那你呢?”顧懷的目光陡然變得銳利無比,緊緊鎖住蕭平那張平靜得過分的臉,試圖從那片死水般的沉靜下,挖掘出一絲一毫的波動,“天下大定,刀需歸鞘,以待後世或有之需,但是你這個執刀之人,又當如何自處?”
蕭平沒有立刻回答,風雪似乎在這一刻驟然狂暴起來,卷起地上的積雪,形成一片迷蒙的雪霧,將他單薄的身影籠罩其中,他微微仰起頭,仿佛要用整個身體去承接這天地間最冰冷、最純粹的洗禮,這觸感讓他那片永恒的、黑暗的世界,有了一絲真實而殘酷的知覺,過了許久,久到顧懷幾乎以為他不會回答時,他才緩緩低下頭,用那雙映不出任何光明的眼睛,“望”向顧懷聲音傳來的方向,那空茫的眼神裏,此刻卻仿佛蘊含著洞穿一切迷霧的清明。
“王爺當年在國子監乙七舍尋到我時,曾經問過我,‘一個前程斷絕、目盲待死的書生,可願放下聖賢經義,去做那立於最深黑暗之中,守望一縷微薄天光的人?’對於當時的我來說,其實這世上沒有太多選擇,如果不想讀的那些書全部變成種田時的長籲短歎,那就隻有握住這個機會,”他頓了頓,空茫的視線彷佛投向了這座小院數年來的日日夜夜,“這些年,我坐在這方寸小院之中,耳中聽見的不是絲竹雅樂,是詔獄刑室晝夜不息的哀嚎,朝堂袞袞諸公密室傾軋的密語,邊關告急烽火連天的急報,市井坊閭升鬥小民的怨懟...心中所念所執,唯有王爺當年所托:以黑暗之身,守一線天光,此身此心,早與這無邊暗夜,融為一體。”
“如今,王爺親手點亮的天光已普照北境,即將澤被天下,煌煌如日,光耀萬裏,黑暗既將退散,我這種坐在黑暗裏的守望者,自然也該...隨這舊日之黑暗一同消解了。”
他說:“所以,這副殘軀,這副沾滿‘酷吏’汙名、浸透血淚冤魂的殘軀,最好的歸宿,便是化作春泥,徹底融入這滌蕩舊穢的大地,如此,新朝伊始,方能氣象真正澄澈,百官歸心而無陰霾,萬民也少些午夜驚回的夢魘,少些談之色變的恐懼。王爺的盛世之治,當是朗朗青天,白璧無瑕。”
他沒有明說那個“死”字,但每一個字,都浸透了決絕的寒意與自我獻祭般的覺悟,一個為黑暗而生、因黑暗而存在的人,當光明普照大地,他的存在本身,便是對新秩序最大的諷刺,對帝王清譽最刺眼的玷汙,更是對那無數亡魂最尖銳的提醒,唯有最徹底的消失,連同他所代表的那個血腥、恐怖、令人窒息的“錦衣夜行”時代一同被埋葬、被遺忘,才能為顧懷、為即將到來的新朝、也為他心中那份從未動搖的“守望光明”的信念,劃上一個最幹淨、最徹底的句點。
這是酷吏的宿命,這是顧懷如果想成為一個足夠正麵的皇帝,就必須要做的事情棄用,至少是緩慢棄用這蔓延了昭安、定遠兩朝的特務衙門。
顧懷的呼吸微微一窒,盡管這幾乎是兩人心照不宣、甚至是他潛意識裏默許的最終解決方案,但當蕭平如此平靜、如此清晰、如此條理分明地將自己的結局剖白於風雪之中時,那股沉鬱到極致的悲愴與無力感,依舊如冰冷的潮水般洶湧而至,瞬間將他淹沒。
他這一程確實是對錦衣衛的宣判,因為每個人都能清楚地意識到,天下的一統意味著某些舊有的東西要被淘汰,這不是過河拆橋,而是時局導致的必然,就算顧懷接受禪位會引起天下的些許動蕩,他仍需要用一些手段來消弭這種影響,但錦衣衛的擴張趨勢,在朝堂上的超然地位,都必須就此終結。
顧懷看著眼前這個才華橫溢、智計超群卻注定要走向毀滅的青年,看著他空茫眼神裏那份近乎殉道般的坦然與無悔,一時之間隻能沉默,所有應該在這個場合說出來的話語那些“不必如此”的寬慰、“新朝容人之量”的許諾、“功績銘記於心”的保證都顯得如此蒼白、虛偽,甚至是對眼前這份純粹信念的褻瀆。
蕭平不需要安慰,更不需要赦免,他選擇這條路,源於他對自身命運的極致清醒,源於他對顧懷那份“士為知己者死”的純粹信念,更源於他內心深處那份對“秩序”近乎偏執的守護與潔癖。
他看得比任何人都透徹:一個酷吏的善終,是對他所行之事最大的否定,也是對後來者最壞的引誘,唯有最慘烈、最徹底的終局,才能為這段由黑暗鑄就的曆史劃上最無可辯駁的**,才能讓那把名為“錦衣夜行”的、曾令天下人膽寒的利刃,真正塵封於史冊的塵埃之下,成為後世警醒的冰冷注腳。
風雪更急了,卷起地上的積雪,如同白色的沙暴,在小院中瘋狂肆虐,枯竹發出不堪重負的**,積雪簌簌落下。
“但我並不希望你會是這個結局,”顧懷的聲音低沉沙啞,“我不願意背負這種良心上的不安。”
“這是我的選擇。”
“哪怕是選擇作為一個酷吏去死?”
“哪怕是作為一個酷吏去死,”蕭平輕輕點頭,“王爺,您攔不住的,您不希望我死在黑暗裏,但天下人會希望我死,隻有我淒涼地死去,新朝才不會永遠被陰暗籠罩,新朝根基徹底穩固,萬象更新、百廢待興之時,便是錦衣衛與我,該謝幕的時候了。”
彼時春雪消融,萬物複蘇,剛好適合埋葬一切舊日的腐穢。
顧懷靜靜地看著他,好像有很多話想說,但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或許蕭平還能活幾年,錦衣衛還能存在幾年,但從今夜開始,注定的宿命已經懸在了他們的頭頂,隻等著落地。
然後帶走所有黑暗,留下一個盡可能幹淨的起點。
那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讓史書,再把他推上那個千百年都要被唾罵的位置了顧懷沉默想道。
顧懷不再多言,風雪狂暴如怒,卷起的雪沫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在臉上,寒意透過厚重的玄色道服,直透骨髓,他緩緩站起身,玄色的身影在翻卷的雪幕中顯得格外孤峭挺拔,如同雪原上最後一棵不肯倒下的孤鬆。
“保重,該留在南邊的,就留在南邊吧,你該帶著衙門,去新的京城了。”
蕭平依舊端坐在冰冷的石凳上,對著顧懷聲音的方向,微微頷首,動作間帶著讀書人最後的從容與尊嚴:“王爺,不對,陛下,珍重。”
他聽著那熟悉的、沉穩的腳步聲再次踏雪而起,穿過庭院,每一步都清晰可聞,直到那聲音被官署深處更濃重的黑暗與更狂暴的風雪徹底吞沒。
直到最後一點聲響也消失在呼嘯的風雪中,蕭平才極其輕微、極其緩慢地籲出一口氣,那氣息化作一道細長的白霧,在冰冷的空氣中迅速扭曲、消散,如同他注定要作為酷吏死去的生命。
他摸索著,將桌上那卷記載著冤屈與鮮血的舊檔合攏,手指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輕柔,拂過冰冷粗糙的硬質封麵,仿佛在撫慰那些早已沉寂的亡魂,然後,他扶著冰冷刺骨的石桌,用盡全身力氣,一點一點地、極其緩慢地站了起來,清瘦的身形在狂暴的風雪中劇烈地晃了一下,幾乎站立不穩,但他最終還是頑強地挺直了脊梁,如同那幾竿被雪壓彎卻筋骨猶存的枯竹。
“新朝...”他對著無邊無際的黑暗,對著咆哮嘶吼的風雪,對著這座囚禁了他數年但也成就了他的冰冷小院,對著那些因他簽發的駕貼而家破人亡的冤魂,對著那個將他從深淵拉出又親手推向終局的君王,對著即將到來的盛世,發出了一聲輕不可聞、卻耗盡了他所有力氣的、悠長的歎息。
“當有...朗朗青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