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六十七章 遠行(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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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夏宮城的宮城深處,被精心打理過卻也難掩冬日蕭索的禦花園內,炭盆燒得不算旺,空氣裏彌漫著幹燥的木炭氣和一絲若有若無的、屬於西北特有的、帶著塵土味的清冷氣息。
幾株特意移栽、卻顯然水土不服的江南梅樹,枝椏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倔強地掛著幾朵將開未開的花苞,顏色寡淡,遠不及記憶裏江南小院牆角那一株開得恣意濃烈,假山石堆疊得勉強有了些意趣,池水早已結了一層薄冰,映著灰蒙蒙的天空,更顯空曠寂寥。
莫莫,或者說,西夏名義上的女帝李繼璃,就坐在池畔一方冰冷的石凳上。
她穿著厚重的宮裝,素黑的底色襯著金線勾勒的簡約紋路,這是西夏女帝的常服,然而那過於寬大的袖口,依然被她習慣性地攥在微涼的手心裏,無意識地撚著,仿佛這樣就能找回一點當初那身窄小侍女服的熟悉觸感,她微微佝僂著背,不像個端坐龍椅的君主,倒更像是在山野間趕路累了,尋塊石頭歇腳的小丫頭,她的目光沒有焦點地落在光禿禿的地麵上,那裏有幾隻不知從何處鑽出來的螞蟻,正艱難地拖著一粒比它們身體還大的、不知名的草籽殘骸,在凍得硬邦邦的泥土縫隙裏,沿著一條看不見的路線,固執地移動著。
腳步聲打破了這近乎凝滯的寂靜。沉穩,規律,帶著一種屬於讀書人的從容,卻又每一步都踏得無比清晰,仿佛能踩碎這冬日的冷硬。
夏則來了。
他沒有穿宰相的官服,隻是一身洗得有些發白的青衫,外罩一件半舊的玄色棉袍,在這金碧輝煌的宮苑裏,顯得格格不入的簡樸,他的鬢角那縷白發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更加刺眼,如同歲月刻下的一道無法愈合的傷痕,臉上沒有太多表情,隻有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以及那雙眼睛裏沉澱的、仿佛能洞穿一切的幽深。
他沒有行禮,隻是走到了石桌的另一邊,在莫莫對麵的石凳上坐了下來,動作很輕,沒有驚擾那幾隻搬運食物的螞蟻。
“陛下。”他開口。
莫莫沒有抬頭,目光依舊追隨著那幾隻螞蟻,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輕輕地“嗯”了一聲,聲音很輕,幾乎被風聲蓋過。
又是一陣沉默,隻有風聲嗚咽,枯枝偶爾發出不堪重負的“哢吧”輕響。
夏則的目光落在莫莫撚著袖口的手上,那微微發白的指節暴露了她並非表麵看上去那般平靜,他微不可見地歎息了一聲:
“他快到了。”
這一次,莫莫撚著袖口的動作停了下來,她終於抬起頭,看向夏則,那張臉比起當初在江南、在汴京時,褪去了不少微黑的痕跡,顯出幾分白皙,眉眼也長開了一些,柳葉般的眼睛依舊清澈,隻是裏麵盛著的東西,不再是單純的依賴或茫然,而是沉澱了許多複雜的、連她自己都未必能完全厘清的情緒,她的眼神很平靜,沒有驚訝,沒有慌亂,甚至沒有太多波瀾。
“我知道。”她說,聲音不高,仿佛在陳述一個早已了然於胸、等待許久的事實。
夏則的瞳孔幾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他預想過莫莫的反應,或許是喜悅,或許是抗拒,甚至是茫然,卻唯獨沒有料到是這樣一種近乎淡漠的“知道”。
他看著莫莫的眼睛,試圖從那片清澈的湖水裏找到一絲漣漪,他頓了頓,仿佛在斟酌著用詞:
“陛下應該看過軍報,遼國...被滅了,他這次來,是要接你回去的。”
風似乎在這一刻停歇了一瞬,禦花園裏死寂一片,連那幾隻螞蟻都仿佛感受到了某種無形的壓力,停滯了搬運的動作。
莫莫的視線從夏則臉上移開,重新落回地麵,落在那幾隻小小的螞蟻身上,她的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上彎了一下,那弧度太小,太淡,幾乎算不上一個笑容,更像是一種了然的自嘲,又或是某種塵埃落定的釋然。
“我也知道。”她的聲音依舊平靜。
夏則沉默地看著她,看著她微垂的眼瞼,看著她依舊帶著點稚氣、卻已初具君主輪廓的側臉,看著她撚著袖口的手,十八年的籌謀,半生的執念,燃燒自己才換來的複國星火,甚至於剛才一路上所想的那些未來,那些深沉的話,都在這個女子平靜的“知道”麵前,仿佛突然失去了所有支撐的重量,變得搖搖欲墜。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或許從未真正了解過眼前這個被他親手推上神壇,又或者說,被他親手拖入命運漩渦的女孩。
她不是他棋盤上那顆被動挪移的棋子。
她一直,都“知道”。
“陛下...”夏則的聲音低沉下去,試圖打破這令人窒息的平靜,打破這種結局即將到來的不安感,也試圖重新找回君臣之間應有的距離,然而,他後麵的話還沒來得及出口,就被莫莫打斷了。
莫莫抬起頭,再次看向夏則,這一次,她的目光不再是掠過,而是直直地、平靜地迎上了夏則那雙深邃複雜的眼睛。
“你知道我會怎麽選,對麽?”她輕輕地說,語氣沒有起伏,“當年留下的時候我就說過,他會來接我,而我也會走。”
夏則沉默片刻,無聲地笑了一下:“臣以為陛下多少會猶豫一下。”
“我叫莫莫,”她認真回應,“顧懷撿到我的時候,我叫莫莫,以前叫什麽,記不清了,也不重要,在這裏,”她頓了頓,目光掃過這片蕭瑟的宮苑,“他們叫我陛下,你也叫我陛下,可我知道,我不是。”
夏則靜靜地看著她:“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一開始。”
平靜麵孔下無聲的驚瀾湧上了夏則的心頭,他所有的預想,所有的準備,都在這一刻被這輕飄飄的一句話徹底擊碎她知道了!她竟然從一開始就知道!她知道自己不是那個流落在外的西夏公主李繼璃!她知道自己腿上那塊被他說成是火焚皇宮留下的痕跡,或許真的隻是顧懷帶她走山路時摔進溝裏留下的疤!她知道自己身上沒有那塊刻著“璃”字的玉佩!她知道自己不識字,本能地抗拒那些拗口的西夏宮廷禮儀...
她什麽都知道!
巨大的錯愕情緒和一種掉進自己挖好的坑裏的狼狽感,瞬間攫住了夏則,他精心編織的謊言,他賴以支撐複國信念的“天命所歸”,在這個女孩清澈見底的目光下,變得如此可笑,如此不堪一擊,他張了張嘴,喉嚨裏卻像堵了一團浸透冰水的棉絮,發不出任何聲音,他的眼神第一次出現了劇烈的波動,驚愕、難以置信,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恐慌。
莫莫看著夏則臉上瞬間變幻的表情,看著那雙總是運籌帷幄、深不見底的眼睛裏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名為“失措”的情緒,她沒有得意,也沒有憤怒,隻是微微歪了歪頭,那神情,依稀還有幾分當初在山林裏聽顧懷講那些奇奇怪怪故事時的懵懂。
“很奇怪嗎?”她問,語氣平淡得像在討論今天要不要給後院的雞多喂一把穀殼,“顧懷總說我呆,說我笨,記性差,很多事想不明白,可有些事,不用想也知道的。”
她低下頭,手指地摳著石桌邊緣一道細微的裂縫,仿佛在組織語言,又像是在回憶:
“那天我醒過來,你找到我,看我的眼神...不像是在看一個走失很久的人,更像是在看...嗯...”她努力尋找著合適的詞,“...看一件很重要的東西,失而複得,但又有點不一樣,顧懷撿到我的時候,眼神不是那樣的,他是...嗯...有點煩,又有點沒辦法的樣子。”
“後來,你跟我講西夏,講皇宮的大火,講我‘應該’是誰,你說的那些,很遙遠,像顧懷有時候喝醉了,跟我講的另一個世界的故事一樣,故事裏的公主,住在金閃閃的宮殿裏,穿像雲彩一樣滑的裙子,有很多人跪著伺候,可我不會寫自己的名字,”她攤開自己的手,掌心朝上,那上麵還殘留著一點薄繭的痕跡,雖然比起山林流浪時已經淡了許多,“我的手上有繭子,是鑽林子、打水、撿柴火磨出來的,我看見漂亮的綢緞,第一反應是摸一摸它有多滑,能值多少錢,夠不夠顧懷請人吃頓飯,或者...給我買盒胭脂。”
她抬起頭,再次看向臉色蒼白、眼神劇烈波動的夏則,那清澈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精心構築的層層外殼,直達他靈魂深處最不堪重負的角落。
“我不是李繼璃,”她一字一頓,清晰無比地說,“我隻是莫莫,一個被顧懷從路邊撿回去,跟著他鑽林子、躲叛軍、淋雨趕路的小侍女。”
如果說當初顧懷在那座軍營裏,和夏則說,他把他自己也騙過去了,隻能讓夏則無所謂地笑笑,那麽這一刻莫莫的這些話,便能讓這個為了複國付出和拋棄了一切的讀書人,撕開所有的偽裝,直麵這幾年以來一直掩蓋過去的事實。
嗬...終究隻能騙得過自己麽?
很難形容這一刻夏則的感覺,他曾經愚弄過那麽多人,他幾乎以一人之力讓西夏的國祚重現在了這片土地,然而在過去的幾年裏,他看著那個坐在宮殿中的女孩子,不停地跟自己說,她就是西夏的女帝不對,她必須是西夏的女帝,隻有這樣,彷佛才能讓西夏的皇室仍有血脈存留於世,才能讓複國變得有些許意義。
可她原來都知道,一直都知道,知道夏則為什麽會帶她回來,因為她和魏國那位坐斷北境的男人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知道她自己根本不是什麽西夏的亡國公主,隻是看著溫和地教她讀書寫字,治政識人的夏則,心軟地沒有揭穿這個事實。
直到現在,時候到了,她就那麽簡單地、平靜地說,她其實一開始就知道,她不是。
她給出了結論:“我隻是一個被顧懷從路邊撿回去的小丫頭,他給我飯吃,給我衣服穿,帶我躲雨,給我講那些別人聽不懂的故事,他給我起了名字,叫莫莫,他來接我了,所以從今以後,你不用再叫我陛下了。”
“不用再叫陛下了?”夏則喃喃地重複著這幾個字,聲音裏充滿了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被徹底擊垮的疲憊,他耗盡一生心力,賭上一切,甚至不惜將無辜者拖入漩渦才實現的“複國大業”,在她口中,竟比不上那個叫顧懷的男人隨意給她起的一個名字,比不上那些鑽林子、躲雨的狼狽經曆?他猛地抬起頭,眼中第一次迸發出近乎失控的情緒,那不再是屬於宰相的沉穩,而是屬於一個信念崩塌者的絕望掙紮:“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你不是李繼璃?那你坐在這裏做什麽?!穿著這身衣服做什麽?!看著那些黨項遺民對著你跪拜、把你當成他們最後的希望時,你在想什麽?!你既然知道,為什麽還要跟我回來?!為什麽還要留在這裏?!”
他的聲音在空曠的禦花園裏回蕩,帶著種從未有過的歇斯底裏的質問,驚飛了遠處枯樹上幾隻昏鴉,撲棱棱地飛向更灰暗的天空,風似乎更大了,卷起地上的塵土和枯葉,打著旋兒。
麵對夏則失控的質問,莫莫並沒有被嚇到,她隻是微微縮了縮脖子,像是被風吹得有點冷,然後,她慢慢地將攥在手裏的寬大袖口攏得更緊了些,仿佛想從那冰冷的絲綢裏汲取一點暖意,她的眼神甚至比剛才更平靜了,像一汪深潭,映著夏則的麵容,卻不起波瀾。
“因為,”她開口,聲音很輕,卻奇異地穿透了風聲,“你帶我走的時候,沒有綁著我,”她頓了頓,似乎在回憶當時的情景,“你跟我說,跟我走,去一個地方,那裏有很多人需要我,那裏...可能會很難,但你會教我,你說話的語氣不像壞人。”
夏則愣住了,他預想過無數種答案恐懼、貪婪、無知,甚至是她內心深處可能存在的、對權力的隱秘渴望,他唯獨沒有想到,竟是這樣簡單到近乎荒謬的理由:沒有綁著她,說話不像壞人。
“而且,”莫莫低下頭,“那時候...顧懷很忙,他在北境,要做很多大事,打仗,當官,跟那些很大很大的人物說話,他要去更多更遠的地方,很危險的地方,李明珠...她那麽好看,那麽厲害,懂很多我不懂的東西,能幫他做很多事,我...我隻是個小侍女。”
她抬起頭,那雙清澈的柳葉眼裏,第一次清晰地浮現出一種名為“自卑”的情緒,混雜著一絲小心翼翼的委屈:“我隻會做飯,洗衣服,收拾屋子,等他回家,他走的時候,我連一句‘小心點’都不敢多說,怕耽誤他的時間,他在外麵遇到那麽多事,那麽多厲害的人,我什麽都不知道,也幫不上忙,我...我好像隻會給他添麻煩,”她吸了吸鼻子,努力把那股湧上來的酸澀壓下去,“跟你來這裏,我想著,也許...也許我能學會一點別的?學認更多的字,學看那些奏折上寫的是什麽,學...學怎麽當一個不那麽笨的人,也許等我學會了,等我變得好一點了,顧懷再來接我的時候,我就不會...不會那麽沒用了?”
她的話語斷斷續續,甚至有些語無倫次,用詞也簡單得近乎幼稚,卻讓夏則愣住,那種在他身上很罕見的失控慢慢褪去,轉而變成了一種蕭索與平靜。
她留下來,不是為了什麽公主的榮耀,不是為了複國的宏願,更不是為了權力,她留下來,忍受著宮廷的陌生與束縛,笨拙地學著那些對她而言艱深晦澀的東西,僅僅是因為...她想讓自己變得“有用”一點,想讓自己...能配得上那個越走越遠、光芒萬丈的顧懷。
這個理由,比夏則所有的權謀算計、所有的家國大義,都更讓他感到震撼,也...更讓他無地自容。
為什麽會這樣?
為了複國,他不是什麽都可以做麽?其實當年他就很清楚,莫莫不可能是那個他養大的公主,不是麽?
為什麽會這麽無力和憤怒,甚至自我厭倦?是因為莫莫的眼神幹淨透明得似乎沒有任何雜質,讓倒映出來的自己那麽醜陋;還是因為這幾年靜靜地看著她笨拙地學著怎麽當一個女帝,就好像...就好像她真的是自己養大的那個小女孩?
像自己的女兒一樣而自己卻騙了她,她也知道自己騙了她,卻從沒有提起過。
巨大的沉默籠罩下來,比剛才更加沉重,風依舊在嗚咽,枯枝在搖晃,但禦花園裏的一切聲音仿佛都遠去了,夏則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生氣的石雕,僵坐在冰冷的石凳上,維持著剛才質問的姿態,眼神卻徹底渙散了。
他所有的憤怒、所有的質問、所有關於複國大業的沉重,在莫莫這番簡單直白甚至帶著點傻氣的剖白麵前,都顯得那麽...可笑,那麽不堪一擊。
他耗盡半生,燃燒自己,將無數人卷入漩渦,追求的“複國”,在這個女孩純粹而卑微的願望麵前,渺小得像一粒塵埃。
時間仿佛凝固了,莫莫也不再說話,隻是安靜地坐著,看著眼前這個教了她很多東西,像是先生也像是父親的男人,她不懂他心中翻江倒海般的驚濤駭浪,不懂他發現到頭來是自欺欺人的巨大痛苦,她隻是覺得,他現在的樣子,很像她第一次看到顧懷在山裏累極了,倒在樹下睡著時的模樣很累,很孤獨,好像被什麽東西壓垮了。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是一瞬,也許是漫長的一個世紀,夏則終於有了動作。他極其緩慢地、僵硬地抬起手,不是去整理衣冠,也不是去擦拭什麽,而是用那隻曾寫下無數錦繡文章、也曾簽署過無數冷酷命令的手,用力地、近乎粗暴地,捂住了自己的臉。
一個為了複國可以把自己變成魔鬼的男人,一個背負著千萬亡魂執念行走於世間的幽靈,一個親手將無辜者推上祭壇的操盤手...在這一刻,捂著臉,像個迷路的孩子一樣,在寒風中無聲地顫抖。
莫莫靜靜地看著他,她沒有驚慌,也沒有試圖去安慰,她隻是看著,清澈的眼底映著夏則佝僂顫抖的身影,帶著一種近乎悲憫的平靜,她不懂他複雜的痛苦根源,但她能感受到那巨大的悲傷和絕望,就像她曾經在無數流民臉上看到過的那樣,隻是夏則的更深,更沉,被壓抑了太久太久。
許久,許久,夏則捂著臉的手才緩緩放下,他的臉上沒有任何淚痕,隻有一種被徹底掏空後的灰敗,眼神空洞地望著結了薄冰的池塘,仿佛靈魂已經飄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嘴唇翕動了幾下,才發出嘶啞破碎的聲音:
“我原本是想來勸你留下。”
“我知道。”莫莫說。
“我覺得幾年的時間足夠親密無間的兩個人產生間隙了,也許隻需要一場爭吵,幾句氣話,或者...這裏無數人的跪拜、這身沉重的宮裝帶來的虛榮,就能讓你動搖,讓你覺得,留在這個位置,被稱作‘陛下’,被無數人仰望,似乎...也不錯?也許你會忘記那個叫顧懷的男人,忘記那些鑽林子躲雨的日子,安心地做西夏的女帝,這樣,西夏的國祚至少還能延續幾年,黨項人的旗幟就不會倒,我...我也許就能騙自己騙得更久一點。”
莫莫想了想:“應該不會我和他以前也吵過很多架。”
“吵過...很多架?”他重複著,聲音幹澀。
“嗯,”莫莫點點頭,眼神飄向遠處灰蒙蒙的天空,“在山裏的時候,他嫌我找的柴火太濕,點不著火,會生氣地凶我,說晚上要凍死了,我就不說話,把濕柴抱得遠遠的,再去林子裏找,找到幹的回來,他就不生氣了,還會把烤熱的餅分我一大半,”她頓了頓,“還有一次,在江南那個小城,他想把最後一點錢拿去請人喝酒,說是要打聽消息,我不同意,把錢罐子藏起來了。他找不到,氣得在屋裏轉圈,說我不懂事,耽誤他大事。我就坐在門檻上守著罐子,不讓他搶,後來他蹲下來跟我說,那錢很重要,關係到我們能不能在城裏留下來,我就把罐子給他了,他拿著錢出門,走到巷子口又跑回來,塞給我一塊剛買的、還熱乎的桂花糕。”
她的敘述平鋪直敘,沒有任何修飾,卻勾勒出那些平凡瑣碎卻又無比真實的畫麵,那些爭吵,不是怨恨的累積,而是兩個在亂世中相依為命的靈魂,在磕磕絆絆中尋找彼此邊界、確認彼此在乎的方式。
“後來他走了,”莫莫的聲音低了下去,“去北境,去打仗,去京城...每次走,我都怕,怕他回不來,怕他遇到危險,怕他在外麵遇到更好的人,然後就忘了家裏有個人在等他,每次他寫信回來,都喜歡說些奇奇怪怪的話,說打了勝仗,升了官,認識了好多人...從來不提難處,不提危險,可我知道,打仗怎麽會不難?當官怎麽會不險?他是在哄我,怕我擔心。”
她抬起頭:“所以跟你來這裏,雖然很難,要學很多看不懂的東西,要穿這麽重的衣服,要聽很多人說很多聽不懂的話,可我覺得,至少...至少我能做點事,我能坐在這裏,那些人就不會亂,你教我認字,教我批奏折,雖然我還是很笨,學得很慢,可我知道,我批過的字,蓋過的印,能讓肅州、甘州的人知道,上麵還有人管著他們,讓他們...嗯...不敢太欺負老百姓?”
夏則沉默地聽著,眼神裏沒有了往日的幽深算計,隻剩下一種被徹底衝刷過的、近乎虛脫的疲憊和...一絲久違的、屬於“人”的脆弱。
風在兩人之間打著旋兒,卷起幾片枯葉,又頹然落下,巨大的沉默如同實質,沉沉地壓了下來,比這冬日的寒意更刺骨。禦花園裏的一切聲響似乎都消失了,連遠處宮牆內的喧囂也被隔絕,隻剩下心跳聲在各自的胸腔裏沉悶地鼓噪。
夏則看著她,無聲地笑了笑。
“我的確一直在利用你,”他說,“從一開始就是,從我在京城的街頭看到你,發現你可能...不,是希望你可能是那個人開始,我就在利用你,我根本不在乎你到底是誰,我隻需要一個名字,一個身份,一個能讓那些散落各處的黨項人重新跪下來的理由,一個能撬動魏國,讓顧懷不得不幫我的籌碼。”
他的語速越來越快,像開了閘的洪水,將那些陰暗的、不堪的算計傾瀉而出,仿佛隻有這樣才能減輕他心頭的重壓:“我騙了你,騙了所有人,我編造了足夠證明你身份謊言,我甚至...我甚至在心裏一遍遍告訴自己你就是李繼璃,隻有這樣我才能心安理得地把你推上這個位置,隻有這樣我才能說服自己,我所做的一切肮髒事,都是為了‘複國’,為了‘正統’,為了那些早就化成灰的亡魂。”
“我帶你回來,不是要教你什麽,不是要給你什麽前程,我是要利用你,利用你這個和顧懷有著千絲萬縷聯係的小侍女,去綁住他,去要挾他!去逼他為西夏輸血,去讓他投鼠忌器,西夏能立國,不是因為什麽天命,是因為顧懷當時需要我們在西線拖住遼人,是因為他...他默許了,他容忍了!他為了你,容忍了我這個騙子,容忍了這個建立在謊言上的國家!”
“至於現在,遼國滅了,他成了這片土地上最有權勢的人,他不需要西夏了,他隻需要你,”夏則的聲音低了下去,充滿了疲憊和自嘲,“他來了,來接你了,我這個騙子...這個竊國者...這場用謊言編織的夢,也該醒了。”
“對不起,”他說,“真的...對不起,莫莫。”
他頹然地靠向冰冷的假山石,閉上了眼睛,仿佛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寒風卷起他青衫的下擺,獵獵作響,襯得他單薄的身影更加蕭索。
莫莫靜靜地聽著夏則那近乎瘋狂的坦白,那些陰暗的算計,那些刻意的欺騙,那些赤裸裸的利用...每一個字都像一塊冰冷的石頭砸向她的心湖。
然而,出乎意料地,湖麵沒有掀起滔天巨浪,甚至沒有太大的漣漪,她隻是微微歪著頭,看著眼前這個仿佛瞬間被抽走了所有精氣神的男人,看著他緊閉雙眼下劇烈顫抖的睫毛,看著他鬢角那縷刺眼的白發在風中無助地飄動。
顧懷總說她呆,說她笨,想事情慢,但有時候,最簡單的心,反而能穿透最複雜的迷霧,看到最本質的東西。
她沒有憤怒於被利用,沒有被欺騙的傷心欲絕,她隻是從夏則那歇斯底裏的坦白裏,從那深不見底的痛苦和絕望裏,感受到了一種...很熟悉的東西。
就像...就像當初她在死人堆旁,抱著那根能刺破手的棍子時,那種鋪天蓋地、將她淹沒的恐懼和冰冷,隻是夏則的更大,更深,藏得更久,久到他自己都快忘了那是什麽感覺,隻能用“複國”這塊沉重的石頭死死壓住。
冰麵的寒氣似乎透過石凳沁了上來,莫莫微微縮了縮肩膀,這場開誠布公的談話,並沒有想象中的輕鬆,反而是一種空落落的茫然。
夏則眼裏的悲涼,她看得懂,像當初顧懷在山洞裏發高燒,昏迷前看著她的眼神,充滿了不甘和...認命,他一定很痛苦吧?為了那個“她”,為了西夏,他好像把自己整個人都燒進去了,像她以前在灶膛裏添柴火,燒到最後隻剩灰燼。
她留在這裏,其實跟那個“公主”身份沒什麽關係,一開始,是害怕害怕什麽呢?害怕那群把她從京城帶走的人?好像也不是,他們對她很好,比很多地方的下人還好;害怕這個陌生的皇宮?有點,但習慣了也就那樣,地方大,人少,挺空的。
更多的害怕,是怕回去,怕看到顧懷身邊...站著別人,李明珠,那個在蘇州時就漂亮得不像話,像畫裏走出來的人,她說話溫溫柔柔的,看顧懷的眼神會發光...莫莫低頭看著自己的手,這雙手會生火做飯,會縫補衣服,會擦桌子掃地,會喂雞撿蛋,可李明珠的手會彈琴,會寫字,會管著好大好大的生意,會站在顧懷身邊,和他一起看那些她看不懂的天下。
顧懷總說她很重要,她知道,顧懷從來沒騙過她,在山裏快餓死的時候,顧懷會把最後一口吃的塞給她;在土匪窩裏,顧懷會擋在她前麵;在蘇州的小樓裏,顧懷會記得給她買胭脂...可是,重要和“喜歡”,好像不一樣,顧懷對李明珠說“喜歡”的時候,她就在旁邊看著,心像被什麽東西揪了一下,空空的,涼涼的。
夏則把她帶到這裏,告訴她她是公主,要當女帝,她其實不信的,小腿上的疤怎麽來的,她記得清清楚楚,但夏則看她的眼神,像顧懷當初給她半塊餅時的眼神,帶著一種她說不清的...善意和期望,很累,學那些拗口的詞,穿那些束手束腳的衣服,坐在高高的椅子上聽下麵的人說好多好多她聽不懂的話,但留在這裏,好像...就不用立刻回去麵對了。
顧懷很忙,要打仗,要當大官,要管天下,她幫不上忙,隻能在家裏等他,等久了,就會想,自己是不是真的隻會拖後腿?像那次在山上,要不是她走得慢,顧懷就不會摔斷腿,在這裏,雖然笨,雖然學得慢,但這些人好像真的需要她坐在這裏,那些跪在路邊叫她公主的老人,眼神裏的光,讓她覺得,自己好像也能做點有用的事?哪怕隻是當個擺在台麵上的泥菩薩。
顧懷當初來定州的時候,她是想跟他走的,真的想,可是看到那些老人們的模樣,聽到那些將軍們說著西夏快撐不下去了的話...她邁不開腳,顧懷生氣了,她知道,他走的時候,連頭都沒回,像那次在蘇州,他沒帶她去京城,她躲在被子裏生悶氣一樣,隻是這次,生氣的人變成了顧懷。
後來偶爾寫來的信,上麵都說著他最近過得怎麽樣,她經常想,還要多久才能回去呢?翹家鬧完脾氣之後,並沒有覺得解氣,反而隻會越發地想他。
而現在,他來接她了。
所以,過去的一切,好像都無所謂了。
她看著夏則,痛苦的夏則,疲憊的夏則,輕輕點了點頭,接受了他的歉意。
“沒關係。”她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