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六十六章 遠行(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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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興慶府的冬,凜冽幹燥,風卷著細碎的沙礫,抽打著宮牆厚重的青磚,發出單調而執拗的沙沙聲,如同無數隻手在剝蝕著這座複國未久的都城最後一點溫潤。
    宮城深處,文華殿內,燭火通明,卻驅不散那股滲入骨髓的寒意,西夏的宰相夏則坐在寬大的書案後,麵前堆積的奏折如同連綿的沙丘,每一份都沉甸甸地壓著西夏複國後難以喘息的現實。
    他批閱的速度不快,每一份都看得極仔細,眉頭時而緊鎖,時而舒展,那張曾經意氣風發、如今卻已刻上歲月與風霜的麵龐上,沒有太多表情,隻有一種近乎機械的專注,燭光在他深邃的眼窩裏投下濃重的陰影,鬢角那縷突兀出現的刺眼白發,在明暗間愈發清晰。
    一份來自東邊的軍報被他拿起又放下,西京道都已經被魏國收複了,如今西夏的旁邊就剩下一堆遼國的殘兵敗將,不知道是不是意識到沒辦法收複西京道,也沒辦法回到草原,所以他們將目光投向了西夏在清水河附近,這些一敗塗地後紅著眼睛想要搶一把的遼國殘兵已經和西夏的軍隊僵持一個多月了。
    西夏前線六萬大軍,耗費錢糧無數,麵對遼國西京道如今那點殘存的、人心惶惶的潰兵,竟連一條小小的河流都快守不住,戰損的數字觸目驚心,將領的辯解蒼白無力,夏則的指尖無意識地在冰冷的桌麵上敲擊著,發出沉悶的篤篤聲這不是第一次了,自從魏國收複西京道,將全部注意力集中到北伐上京後,這樣的“僵持”與“失利”幾乎成了常態,黨項勇士的血,似乎真的在亡國後的十幾年裏,被遼人的鐵蹄和壓迫磨掉了最後的鋒銳。
    他閉上眼,仿佛能聽到戰場上黨項士卒麵對遼人騎兵衝鋒時,那壓抑不住的低沉驚呼和混亂的腳步聲,不是沒有血性,而是...根子裏的某種東西,好像斷了,這感覺比當年複國無望時的絕望更讓他心寒,絕望尚有奮起一搏的悲壯,而如今這種綿軟無力的困頓與僵持,更像是一種緩慢的窒息。
    另一份奏折來自戶部,字裏行間都透著焦灼與無奈,國庫已經半空了,複國初期的豪情早已被現實碾碎,為了供養那支打不出去的軍隊,為了維持這個百廢待興的國度的基本運轉,為了填補魏國駐軍那“合理”的開銷,西夏幾乎榨幹了每一寸土地、每一個子民,征調糧草的文書發下去,回應的往往是地方官哭訴民力已盡、民怨漸起的奏報,夏則提筆,在奏折末尾批下“著令肅州、甘州再行籌措,務必保障前線冬衣糧秣”,筆鋒依舊沉穩,心卻沉得更深,他知道,這道旨意一下,肅州和甘州這兩個西夏腹地僅剩的富庶之地,恐怕也快被掏空了。
    還有一份,是工部關於修繕宮城幾處破損殿宇的請求,數額不大,但在這捉襟見肘的時候,任何額外的支出都顯得格外刺眼,夏則幾乎能想象到,這份奏折遞到陛下麵前時,她那微微蹙起的眉頭,以及下意識盤算這些錢堆起來能有多高的心思,他提筆,毫不猶豫地寫下“駁斥”二字複國,不是為了重現當年西夏王宮的奢華,而是為了給活下來的黨項人爭一條活路,體麵?在生存麵前,一文不值。
    如今已經很難從魏國要到援助了,如果不是歸還了河套平原,讓魏國破天荒地翻了幾倍今年的朝貢,也許京城都快出現餓死在街頭的身影這並不誇張,實際上西夏如今的財政情況隻會比想象中更壞,遼國占據這裏的十幾年間,簡直把地皮都刮完了幾層,就算複國,就算夏則已經窮盡心力想要讓百姓的日子過好一點,可這種窮困潦倒的現狀遠遠不是幾年就能改變的。
    放下筆,夏則長長地籲了一口氣,白色的霧氣在冰冷的空氣中迅速消散,他靠向椅背,揉了揉因久坐而酸痛的眉心,目光投向窗外,天色灰蒙蒙的,宮牆內幾株枯瘦的老梅,枝椏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倔強地掛著幾朵將開未開的花苞,殿內炭盆燒得不算旺,空氣裏彌漫著幹燥的木炭氣和一絲若有若無的墨香。
    這裏是西夏的心髒,是他耗盡半生心血、燃燒一切執念才重新搏動起來的心髒,殿外守衛的禁軍,對他投來的目光是發自內心的崇敬與敬畏,在如今的西夏,宰相夏則的威望,甚至隱隱淩駕於那位年輕的女帝之上,是他,從曆史的塵埃裏拾起了西夏的殘骸;是他,在魏遼兩大巨獸的夾縫中,為黨項人尋得了一線生機;是他,用盡手段,將那個流落魏國的小侍女,推上了這象征複國的王座。
    然而,這煊赫的權勢,這萬人之上的地位,他真的在意嗎?
    他端起桌角早已涼透的粗瓷茶杯,抿了一口苦澀的茶湯,目光掠過堆積如山的奏折,掠過空曠肅穆的大殿,最終落在那搖曳的燭火上,火焰跳動著,映照著他古井無波的眼眸深處,他的目光最後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際,那裏,一隻孤鷹正逆著凜冽的風沙,艱難地盤旋,最終消失在鉛雲深處。
    十八年了。
    從那個國破家亡、血火焚城的雨夜,從背著繈褓中那個小小的、燙得像塊炭火的生命,跌跌撞撞逃出已成煉獄的宮城開始,到隱姓埋名,混跡於魏國底層,像條野狗般在鄙夷與追索的夾縫中掙紮求存;再到一點點聚攏散落的黨項遺民,用謊言、陰謀、甚至是他最不齒的卑劣手段,編織一張複國的大網...十八載光陰,山河跋涉,嘔心瀝血,無數次在絕望的邊緣徘徊,無數次用“複國”二字硬生生將瀕臨崩潰的神智拽回。
    終於,他等到了,魏遼相爭,西北空虛,他抓住了那稍縱即逝的縫隙,用那個被他親手推上神壇、也親手推入漩渦的女孩作為鑰匙,強行撬開了緊閉的國門,讓“西夏”這個早已被世人遺忘的名字,重新釘在了西涼這片飽經風霜的土地上。
    複國了,夢寐以求的夙願達成了。
    可然後呢?
    複國後的西夏,像一件勉強縫合起來的破舊衣裳,處處漏風。國庫空虛得能跑馬,民生凋敝得如同秋後的荒草,遼國的陰影如同跗骨之蛆,從未真正遠離,而更沉重的,是頭上那柄名為“大魏”的懸頂之劍它允你複國,供你糧械,助你抵擋遼人,甚至默許你占據定州為都,可這一切的慷慨與“庇護”,背後是冰冷的駐軍,是無孔不入的錦衣衛密探,是隨時可以勒緊你咽喉的商路命脈和糧秣供給。
    夏則比任何人都清楚,西夏的複生,是建立在魏遼兩大巨人角力的夾縫之中,是魏國那位靖王顧懷,為了北伐大業,為了在遼國西線釘下一顆釘子,才默許了西夏的存在,甚至推波助瀾。這顆釘子如今看來,鏽跡斑斑,遠不如預期中鋒利堅韌,但好歹是釘在那裏了。
    他想起那位靖王顧懷在西夏舊都定州,坐在冰冷的龍椅上,看向莫莫時,那瞬間柔軟又瞬間冰封的眼神,那眼神裏,有思念,有憤怒,有不解,更有著一種...洞悉一切的清醒。
    顧懷知道夏則無比確定,顧懷從一開始就明白,莫莫未必是真正的西夏皇族血脈,他默許這一切,甚至默許將莫莫推上那個位置,隻因為當時的局勢需要西夏這麵旗幟,而現在,遼國已滅,魏國如日中天,他挾著曠世武功,即將走到權力的巔峰,他還會容忍西夏這個建立在“謊言”和“利用”基礎上的藩屬國,繼續占據著西涼的戰略要地,甚至...占據著他心尖上的那個人嗎?
    夏則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下彎了彎,形成一個苦澀的弧度,他從不後悔當初的選擇,為了複國,他可以將靈魂賣出去隻需要一個好價錢,可以將一個無辜的女孩卷入命運的洪流,可以背負萬世罵名,這是他的宿命,是他對那片浸透祖先鮮血的土地,對那些在亡國之夜哀嚎消散的亡魂,最後的交代。
    可黨項人,早已不是當年那個能縱橫河套、與魏遼鼎立的黨項了,亡國的屠刀,十幾年的奴役,早已磨平了太多棱角,抽走了太多的脊梁,如今的複國,更像是在魏國默許下、依靠著魏國力量維係的一場幻夢。
    魏國需要西夏做什麽?在西線牽製遼國,分擔壓力可西夏做到了嗎?做得一塌糊塗。
    若非魏國西涼邊軍關鍵時刻頂上去,西夏恐怕早已被遼國西京道那點殘兵敗將反推回來,成為天下笑柄,魏國那位靖王顧懷,夏則太了解了,那是個念舊情的人,因為莫莫的關係,他對西夏有份特殊的容忍,但這容忍是有限度的,當西夏的存在,從助力變成累贅,甚至在遼國被滅的今天,西夏可能在未來成為隱患時,以顧懷的性格和手腕,他會怎麽做?
    答案幾乎呼之欲出。
    吞並。
    這個冰冷的詞在夏則心頭滾過,沒有激起驚濤駭浪,隻有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他早已預見到了這一天,從他決定帶那個小侍女回到這裏,將西夏與魏國那位權柄日重的靖王強行捆綁在一起時;從他親自前往魏國軍營,麵對顧懷那幾乎凝成實質的殺意,提出那個看似平等實則將西夏命運徹底交托的交易時;他就隱隱看到了這條路的盡頭。
    區別隻在於,這吞並是以一種相對溫和、體麵的方式完成,還是以一種血火交織、玉石俱焚的慘烈落幕。
    夏則的目光再次落在那跳躍的燭火上,火焰燃燒自己,照亮方寸,最終化為灰燼,他的一生,何嚐不是如此?為了複國這個執念,他早已將自己燃盡,狀元郎的錦繡前程,家國破滅後的隱忍蟄伏,十幾年如履薄冰的算計與奔走,將一個小女孩推上風口浪尖的愧疚與決絕...這一切,都隻為看到西夏的旗幟重新飄揚在西涼的土地上。
    然而,複國之後的路,該如何走?他耗盡心血點燃的星火,難道終究隻能在這凜冽的西北風中,掙紮著閃爍片刻,然後被更強大的力量無情碾滅,連同這片土地上剛剛燃起一絲希望的黨項人,一同化為曆史的塵埃?
    不,不該如此。
    夏則的眼神重新凝聚,他推開茶碗,目光掃過殿內陳設樸素的,甚至有些簡陋的陳設,處處透著從女帝那兒擴散出來的風氣,深入骨髓的節儉,也透著這個國家捉襟見肘的窘迫,這份窘迫,是枷鎖,卻也可能是...生機。
    他心中那個模糊的、關於西夏最終命運的輪廓,在無數次批閱公文、權衡利弊的間隙,在無數個被亡魂驚醒的寒夜裏,總是會躍上心頭,它並非那些年輕將領們熱血沸騰幻想的“中興祖業,開疆拓土”,也不是遺老遺少們自欺欺人的“永為藩籬,與魏共榮”。
    那是一條更為艱難、也更為現實的路。
    融入。
    把吞並變成融入。
    如同千百年間,無數消失在曆史長河中的部族一樣,融入那個強大的、正在冉冉升起的帝國,匈奴、鮮卑、羯、氐、羌...他們的名字或許還留在史書的角落裏,但他們的血脈、他們的文化,早已無聲無息地匯入了中原的浩蕩洪流,成為了“漢”的一部分,區別隻在於,這個過程是伴隨著慘烈的屠殺與徹底的征服,還是在相對平緩的歲月裏,通過通商、通婚、文化浸潤,最終水到渠成。
    能成功麽?
    大概是能的,沒有魏人能拒絕西夏如此徹底的融入,甚至於成為大魏的一部分。
    唯一需要考慮的,就是願不願意了。
    一個不那麽血腥,不那麽殘酷的結局,讓黨項人,讓西夏這個名字,以一種相對體麵的方式,成為大魏帝國邊疆版圖上的一道獨特印記,最終消融其中,讓這片土地上的人們,能擺脫“亡國奴”的陰影,過上相對安穩、富足的生活,子孫後代不必再為“複國”這個沉重的幻夢流血犧牲。
    為此,西夏必須徹底放棄任何不切實際的野心,必須將自己牢牢綁定在大魏的戰車之上,成為大魏向西拓展的忠實臂膀,成為維護絲路暢通、彈壓高原吐蕃、經略西域的前哨,用忠誠、用實用價值,來換取生存的空間和時間,用一代人,甚至兩代人的謹小慎微、俯首帖耳,才能換取血脈延續、文化存續的可能。
    代價?自然是失去“國”的獨立地位,可一個夾縫中求生、仰人鼻息的“國”,又算哪門子真正的獨立?與其守著虛名在恐懼中等待屠刀落下,不如主動擁抱那不可抗拒的洪流,為子民謀一條生路,也為黨項這個族群,留下一絲在更廣闊天地裏繁衍生息的火種。
    夏則偶爾會想,這或許,才是他能給那些亡魂,給自己耗盡的一生,最實際、也最無奈的交代。
    可真的要這樣做麽?他用了十八年才讓西夏重新屹立在這片土地上,這麽做是不是在否定自己的一生?
    “宰相大人!”一個略帶急促的聲音打破了殿內的沉寂。殿門被推開,帶進一股凜冽的寒氣,一名身著西夏將領服飾的年輕人大步走了進來,臉上帶著長途奔波的塵土和一種壓抑不住的興奮,他是夏則這兩年著力培養的年輕人之一,身上還帶著黨項貴族子弟特有的銳氣,隻是這份銳氣在東線屢屢受挫的戰事中,已磨去了不少棱角。
    夏則抬眸:“什麽事?”
    年輕將領站直身子,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稟大人!剛得的密報!大魏靖王顧懷的車駕,已過涼州!正沿河西官道,直奔我興慶府而來!最遲後日午時便能抵達!”
    這個消息像一塊投入死水的巨石,殿內侍立的秘書郎和宦官們瞬間屏住了呼吸,眼神驚疑不定地交換著,靖王顧懷!那個一手覆滅遼國,讓整個西夏都陷入狂歡的男人!不知道多少黨項人在聽到前些日子傳過來的這個消息時,喃喃著遼國的滅亡和他的名字,他親臨西夏國都?所為何來?是為巡視藩屬?是為問責西線戰事不力?還是...為了陛下?
    夏則握著筆的手指微微一頓,墨汁在筆尖凝聚,最終滴落在攤開的奏折上,洇開一小團濃黑的汙跡,他渾然不覺,隻是緩緩抬起頭,目光仿佛穿透了殿宇厚重的牆壁,投向東南方風沙彌漫的官道。
    終於...來了麽?
    意料之中,卻又仿佛等待了太久,顧懷平定遼國,終歸是要處置西夏,還有接走莫莫的...這是夏則心知肚明的事,隻是沒想到,他會親自來,而且來得如此之快,如此...直接,是遼國覆滅的餘威讓他再無顧忌?還是西夏在他眼中根本不是一個值得提防的對象?
    “宰相大人?宰相大人!此乃天賜良機!”年輕將領並未察覺夏則瞬間的失神,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狂熱的狠厲,“那顧懷如今是大魏實質上的無冕之皇,更是魏國擎天之柱!他孤身深入我西夏國境,護衛薄弱!隻要我們在興慶府...隻要安排得當!無論是‘意外’還是‘暴病’!隻要他死在這裏,魏國必然大亂!新帝年幼,根基不穩,北境、江南、朝堂,各方勢力必起紛爭!屆時我西夏便可趁勢而起,聯絡西域諸國、吐蕃殘部,甚至可與草原遼國殘部結盟!西涼、河套、乃至關中...未嚐不可圖之!這才是西夏真正的複國之路啊!複我大夏祖業榮光,就在今朝!”
    殿內一片死寂,秘書郎們臉色煞白,驚恐地看著年輕將領,又偷偷望向夏則刺殺大魏靖王?還是在對方親臨藩屬國都的路上?他們聽到了這個消息,是不是一旦宰相大人點頭,他們就會被...
    夏則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連眼神都未曾波動一下,他看著年輕將領那張因激動而漲紅的臉,看著那眼中跳躍的、不知天高地厚的火焰,心中湧起的並非憤怒,而是一種深沉的、近乎悲憫的...絕望。
    西夏的未來...難道真的要托付給這樣的年輕人麽?靠著一腔被失敗和屈辱扭曲的熱血,靠著對力量對比毫無概念的狂妄臆想?
    他緩緩放下筆,動作很輕,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讓年輕將領激昂的話語戛然而止。
    “未嚐不可圖之?”夏則的聲音響起,不高,“拓跋將軍,你告訴我,圖什麽?圖魏國百萬帶甲之士頃刻間踏平興慶府,將你我,將城內城外數十萬黨項男女老幼,盡數屠戮殆盡,雞犬不留?”
    “圖西域那些牆頭草般的小國,一聽遼國滅亡,中原也大亂,立刻倒戈相向,爭先恐後地撲上來撕咬我西夏的屍體,以圖東進?”
    “圖吐蕃那些散沙般的部落,會為一個連西京道遼國殘兵都打不過的西夏,去對抗一個剛剛踏平了上京龍庭、覆滅了龐然大遼的恐怖帝國?”
    “還是圖草原上那些苟延殘喘的遼國敗犬,會真心實意與一個自身難保、又曾助魏攻遼的西夏‘結盟’?”
    每一個反問,都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年輕將領的心頭,他臉上的血色迅速褪去,眼中的火焰如同被冷水澆滅,隻剩下錯愕與茫然。
    顧懷死了,大魏確實會亂,天下鼎定的態勢也會變得撲朔迷離,但大魏的憤怒,西夏...真的承受得起麽?
    “宰相大人...我...”他想辯解,卻發現任何言語在夏則冰冷的現實麵前都顯得蒼白可笑。
    “你以為魏國是草原上那些酋長死了就一哄而散的部落,顧懷死了,他麾下那支滅了遼國、從屍山血海裏爬出來的北境虎狼之師,就會群龍無首;他一手建立的幕府體係,會瞬間崩塌;他留在汴京、北平的那些心腹,也會坐視不管,”夏則打斷他,嘴角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那弧度裏沒有半分笑意,隻有徹骨的寒意,“拓跋將軍,你告訴我,就算我們能僥幸得手,殺了顧懷,下一刻,你猜西夏會迎來什麽?”
    夏則自己做出了回答。
    “是魏國西涼邊軍傾巢而出的複仇怒火!是北境那些剛剛踏平上京、殺紅了眼的百戰精銳星夜西征!他們會像碾死一隻螞蟻一樣,將興慶府,將整個西夏,從輿圖上徹底抹去!你信不信,到時候,魏軍會用我們黨項人的頭顱,在賀蘭山下壘起一座比遼國人當年更高的京觀?用我們的血,染紅整條黃河?”
    年輕將領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夏則描繪的場景,血腥、殘酷,卻又無比真實,像冰冷的鐵鉗扼住了他的咽喉。
    “光複舊疆?重現榮光?”夏則的聲音裏帶著濃濃的譏誚,“靠什麽?靠我們現在連遼國西京道殘兵都打不過的軍隊?靠我們府庫裏連前線將士冬衣都快發不出的積蓄?還是靠你那一腔...不知天高地厚的熱血?”
    夏則看著他,看著這個代表著西夏未來的年輕將領眼中那被現實擊碎的狂熱和茫然,心中那沉鬱的悲涼更甚,他緩緩轉過身,背對著拓跋野,望向窗外鉛灰色的天空和遠處賀蘭山沉默的雪頂,聲音疲憊得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
    “記住,複國不易,守國更難,活著,才有以後,西夏的未來...終究要靠你們這些人撐著,想想,還真是...讓人絕望。”
    他頓了頓,目光投向窗外灰暗的天空,聲音飄忽,卻又異常清晰:
    “也許西夏的未來,不在於刀尖上跳舞,不在於火中取栗,而在於...找準自己的位置,一個對大魏有用的位置,一個能讓黨項血脈延續下去,讓這片土地上的人,不必再經曆你父輩那般煉獄的位置。”
    年輕將領怔怔地看著夏則,咀嚼著這番話,臉上的茫然漸漸被一種更深的困惑和震動取代,他隱約明白了夏則話語中那沉重無比的意味,卻又覺得難以接受。
    “宰相大人,難道我們就隻能...永遠仰人鼻息?”他的聲音帶著不甘。
    “永遠?”夏則嘴角勾起一絲極淡的弧度,“這世上,哪有什麽永遠?王朝更迭,部族興衰,本就是天道循環,我們能做的,不過是讓這個過程...慢一些,平穩一些,少流些血。”
    他揮了揮手,像是拂去空氣中不存在的塵埃,也像是拂去了年輕將領那不切實際的妄想:“傳令下去,大魏靖王駕臨,乃我西夏無上榮光,著禮部即刻籌備迎駕儀典,務必隆重周全,彰顯藩屬之恭謹,城中道路灑掃清淨,館驛務必備齊一應所需,不得有絲毫怠慢,另,著兵部約束各部,自此刻起,興慶府方圓五十裏內,無令不得擅動刀兵。”
    年輕將領渾身一震,看著夏則重新拿起筆,伏案批閱奏折的側影,那身影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異常單薄,卻又仿佛背負著千鈞重擔,他張了張嘴,最終什麽也沒說,隻是帶著滿心的震撼與迷茫,轉身退出了大殿。
    殿門合攏,隔絕了外麵的風沙聲,夏則手中的筆懸在半空,久久未曾落下,案頭那滴墨痕,已徹底幹涸凝固。
    他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帶著塵土和墨味的冰冷空氣,胸腔裏,那顆為複國燃燒了十八年的心,在做出最終抉擇的這一刻,竟感到一種奇異的、近乎虛脫的平靜。
    罷了。
    該來的,總會來;該還的,總要還。
    他將桌案上的奏折放到一邊,拿起一張空白的宣紙,沉默許久之後,他提起筆,蘸滿了墨,然後在上麵,工工整整地寫下了幾個字。
    《河西歸化疏》。
    直到動筆的那一刻,他才意識到,原來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覺中,推演了那麽多次,所以寫起來,才會如此水到渠成這是他為西夏謀劃的最後一條生路,一個需要數年甚至數十年時間才能完成的、緩慢融合的藍圖。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寫完了,放下筆的瞬間,他感覺到一種已經很多年未曾出現過的輕鬆感覺,甚至比複國成功時更強烈,恍惚間,他彷佛又變成了當年那個年紀輕輕就春風得意,馬蹄踏長街的狀元郎。
    很多人在看著他,喜歡拉著他喝酒的陛下,愛他才幹又痛恨他浮躁性子的宰相,幾個衙門裏偶爾小聚的同僚,伺候了他許多年的老仆...啊,還有那個錯過的女子,那個站在街旁,看著狀元郎拍手叫好的女子。
    他笑了笑,拿起那張宣紙,然後輕輕打開抽屜,放進去,鎖好,動作輕柔,如同封存一個沉重的秘密。
    “我該走的路。”
    “終於走完了。”
    ......
    夏則,字文約,靈州著姓。祖弼,夏崇宗朝參知政事;父嵬名諒,仁宗朝翰林學士承旨。則少穎悟,通經史,工辭章。仁宗乾祐二十一年,廷試擢進士第一,授秘書省校書郎,未幾遷中書舍人。時國勢寖微,北鄰契丹進逼,則屢上疏言整軍備、聯魏製遼之策,多見嘉納,然積弊已深,終難振拔。
    天慶十二年,遼主以夏主拒貢為名,發上京、中京精騎二十萬,會西京兵,大舉入寇。夏師屢挫,都城中興府危殆。則奉詔督糧肅州,未返而驚變驟至:遼將耶律洪破賀蘭山隘,中興府陷。宮室焚蕩,宗室屠戮幾盡。則聞訊南望慟哭,截發立誓:“不複故國,魂魄無歸!”遂隱姓埋名,混跡流民,潛渡黃河,遁入魏境。
    初匿秦州,傭書為生。後輾轉關中、河南,凡十八載。其間櫛風沐雨,嚐凍餒瀕死;更名易容,避追索如鬼魅。然其誌愈堅,陰結黨項遺民、失意貴胄於隴右、河西。或假商旅,輸財貨以聚眾;或托佛事,借寺觀傳密信。每至寒食、重陽,則設虛位遙祭故國,涕泣陳說複國大義,聞者莫不感憤。嚐謂心腹曰:“夏祚未絕,豈在疆土?在人心不死!今忍辱含垢,正待天時。”
    後魏遼交兵,河北鼎沸。則察知魏欲掣遼西顧,乃決意乘隙舉事。天祐元年,密召舊部會於鳴沙。時黨項部眾凋零,人心疑懼。則登高疾呼:“賀蘭雪未消,黃河水長流!契丹主力東困,河西空虛,此天賜複我山河之時!豈效圈羊待宰乎?”遂焚香告天,以複國大將軍印授驍將李新,自總籌謀。義旗初舉,應者數千,旬月間連破遼戍堡七處,西涼震動。
    然遼西京留守司急調精銳反撲,夏軍力弱,困守鳴沙。則星夜奔襲六百裏,親赴魏蘭州軍司,說守將曰:“遼,魏夏共仇也!夏據河西,可斷遼右臂,為魏永固西陲。今夏人浴血,獨抗豺狼,魏忍坐視乎?”魏將感其誠,飛奏汴京。時魏亦需西線呼應,遂默許邊軍助戰,輸兵甲糧秣。得魏援,夏軍複振,苦戰半載,終克故都興慶府。
    時國複,則率百官祭告太廟,奉女帝繼位。自領中書令、都督中外諸軍事,總攬國政。然新夏初立,百廢待興,強鄰環伺。為存社稷,則親赴魏境,簽《涼州盟約》。約內載:夏主稱臣,奉魏正朔;歲貢良馬三千匹、青鹽十萬石、沙金千斤;割鳴沙銅礦於魏;許魏置河西都護府於興慶府側,駐軍兩萬,有“協防”、“督政”之權。約成,黨項貴種多切齒,謂則“賣國求存”。則歎曰:“無實之虛名,何如萬民之喘息?臥薪嚐膽,其在此乎!”
    歸國後,則力行新政。汰冗官,省浮費,勸農桑,興水利。身著粗葛,餐無兼味,府庫所入盡輸軍前、賑黎庶。又建蕃學,譯漢籍,導耕織之法。然國小力微,西京道遼軍殘部屢犯邊,夏師數北征皆無功,反賴魏駐軍苦撐。朝野詬病日甚,譏其“內政徒勞,武功盡廢”。
    及魏滅遼,混一北疆,威加海內。河西都護府權柄日重,魏商賈幾控夏國市易。天祐四年冬,魏主巡邊涼州,夏廷震怖。則知時移世易,乃閉門三日,草《河西歸化疏》密呈女帝。疏曰:“...昔借魏力存國,實飲鴆止渴。今中原始平,臥榻之側豈容他人?強抗則賀蘭流血,宗廟再焚;順歸可存祀續脈,漸融華風...當去國號,內附為州,以全百萬生靈。”女帝含淚用璽。
    則遂持疏謁魏使,請罷西夏國號,去帝製,求置河西道,永為魏藩。魏廷嘉其識時,詔許:去“夏”國名,改“西涼路”;夏主降封“涼國公”,世鎮河西;則授銀青光祿大夫、河西道安撫使,仍理民政。詔下,黨項舊臣慟哭祖廟者數百,斥則為“國賊”。則默然受之,唯促行歸化條令。
    龍興(魏年號)十一年春,則感風寒,竟一病不起。臨終召弟子曰:“吾十八載奔波,複一虛名;又數載經營,毀此虛名。非反複也,求活路耳!後世論我,或譽或毀,皆可。但言靈州夏則,未負河西蒼生足矣...”言訖而逝,年六十三。訃聞,魏帝遣使祭,諡“文襄”。然河西父老私諡“哀忠公”,至今祠祭不絕。
    史臣曰:夏則一生,裂乎兩端!昔以亡國孤臣,收遺燼於絕地,十八載矢誌,終使宗廟重光,此功烈也,足耀賀蘭!然主政後,外托強援而自削爪牙,簽城下之盟,啟駐軍之釁;及至獻土歸化,雖存生民,實亡其國。昔者借魏力複國,終賴魏力亡國,豈非謀國之大謬乎?然觀遼亡後,契丹王族幾無遺類,而河西晏然,黨項之祀得綿延至今。則之委曲求全,使百萬眾免蹈契丹覆轍,其功過是非,誠難遽論。諺雲“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其守約之謂歟?然以一己之智,承累世之重,欲於虎狼間覓螻蟻生路,終不免聲名狼藉,亦見小邦末世之悲也!《西夏書事,卷一百七·臣僚三·夏則列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