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三章 邊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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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野狐嶺以西五十裏。
最後一聲沉悶的火炮轟鳴仿佛還在空曠的草原上回蕩,但空氣裏彌漫的硝煙味和焦糊氣息,已宣告了這場持續半日的遭遇戰的終結,鉛灰色的天空低垂,壓著遠處起伏的丘巒線,也壓著眼前這片被蹂躪過的草場,焦黑的草皮翻卷著,露出底下深褐色的泥土,幾處未熄的餘燼像垂死野獸的眼睛,在風中明滅不定,吐出嗆人的青煙,折斷的箭杆、碎裂的甲葉、散落的馬蹄鐵,還有那凝固的、暗紅的印記,無聲地訴說著方才的慘烈。
李易緩緩摘下那頂沾滿塵土和汗漬的鳳翅兜鍪,隨手遞給身旁的親兵,冷風立刻灌進脖頸,激得他微微眯了下眼,一道寸許長的疤痕,自他左眼角斜斜向下,劃過硬朗的顴骨,隱入下頜的線條裏,非但沒有破相,反而為這張尚顯年輕的麵孔添了幾分沙場淬煉出的沉毅與威嚴,汗水混合著硝煙留下的黑痕,在他臉上勾勒出幾道溝壑,他目光沉靜地掃過戰場,遠處,魏軍士卒正沉默地清理著最後的抵抗,收攏己方袍澤的遺體,也冷漠地給那些倒臥在血泊和焦土中的草原騎兵補上致命的一刀,偶有未死透的戰馬發出痛苦的嘶鳴,很快便會被利落地結束痛苦。
“報!”一騎斥候卷著煙塵奔至近前,翻身下馬,單膝點地,“稟將軍,殘敵潰散,大部向西北‘斷魂峽’方向遁逃,約一千三百騎;另有一股千餘人馬,丟棄輜重,輕騎鑽入了南麵‘黑石林’,蹤跡難尋,我軍傷亡正在清點,初步估算,步卒陣亡七百三十七,重傷一百一十五;騎卒折損近三百騎;神機營炮手傷十三人。”
李易點了點頭,臉上沒什麽波瀾,隻問:“可看清是什麽旗號?還是散兵遊勇?”
斥候喘了口氣,回道:“回將軍,看甲胄兵器和潰散前的呼號,像是‘克烈部’的附庸小部落,還有幾個‘蔑兒乞’的散兵混在裏麵,沒見著瀚王府的狼旗。”
“克烈...蔑兒乞...”李易重複了一遍這兩個名字,嘴角扯出一絲極淡的、冰冷的弧度,“瀚王蕭斡裏剌那條老狐狸,逃著逃著,倒是越發精明了,自己縮在草原深處,盡驅些依附的小部落和散兵遊勇來試探,這幾個月,已經是第幾次了?真當我們魏人的刀鋒不利,還是神機營的火炮啞了?”
他身後的偏將,一個同樣年輕但臉上帶著幾分桀驁的漢子,聞言狠狠啐了一口:“這幫草原狼崽子,跟草原上的野狗一樣,記吃不記打!遼國都亡了,耶律崇那小子不知在哪個耗子洞裏發抖,他們倒還不死心,仗著馬快腿熟,隔三差五就來撩撥!將軍,咱們不能總這麽被動挨咬,末將請命,率一支精騎,直插‘斷魂峽’,就算抓不到蕭斡裏剌,也要把那幾個敢伸爪子的部落連根拔了!看他們還敢不敢!”
李易沒有立刻回答,他走到一具被鉛彈打得血肉模糊的草原騎兵屍體旁,蹲下身,用戴著手套的手撥開那屍體緊握彎刀的手指,撿起一塊染血的、刻著粗糙狼頭的骨牌看了看,骨牌入手冰涼,帶著草原特有的粗糲感,他站起身,將那骨牌隨手丟給偏將。
“沒有意義草原太大了,部落像野草,你拔掉一茬,春風一吹,不知又從哪個角落裏冒出來一茬,蕭斡裏剌和耶律崇的殘部現在就是那春風吹不盡的野草根,我們追得越狠,他們藏得越深,驅趕依附的小部落來送死也越頻繁,王爺要的是遼境安穩,是這中京道成為隔絕草原與內地的鐵壁,不是讓我們把有限的兵力,都陷在這無邊無際的草原追逐裏。”
他抬頭,望向西北那片蒼茫的、此刻正吞噬著敗兵的天際線:“傳令,打掃戰場,收斂陣亡將士遺骸,傷者立刻送回後方大營醫治,將斬獲的敵酋首級,築成京觀,立於野狐嶺隘口最顯眼處!屍體...就地焚燒,派快馬,將戰況及敵蹤飛報定北府樞密院,同時通告陳平所部,警惕南麵‘黑石林’方向可能的滲透襲擾,”他頓了頓,補充道,“另外,讓隨軍書吏擬一份詳細的奏報,著重寫明此番襲擾者的身份,以及...金軍在草原作戰越發懈怠的消息,一並呈送王爺。”
偏將聽到“金軍”二字,眉頭狠狠一皺:“這幫女真人...說什麽要三個月擒獲耶律崇,結果到現在都沒個像樣的消息,而且已經有好些時日沒送回來軍報了,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是來草原打仗的還是來遊獵的。”
李易搖搖頭,語氣也帶上了一絲凝重:“如今女真諸部被圈在遼陽順義川,看似溫順,但猛獸關進籠子,隻會更加焦躁,樞密院前些日子送來一封密信,完顏阿骨打留在遼東的心腹,近來與幾個被圈禁的部族首領秘密接觸頻繁,似有串聯,他本人如今帶著精銳在草原深處追剿耶律崇殘部,行蹤飄忽,數月未有確切戰報傳回定北府...這本身就不尋常。”
偏將倒吸一口涼氣:“將軍是說...完顏阿骨打可能...?”
“王爺說過,人心最難測,尤其是一個曾經稱王、又驟然失去一切的人,”李易打斷了他的猜測,“如今遼境初定,咱們做軍人的,不能如同那些文官一樣處理政務、安撫人心,但草原上的風,遼東的暗流,便是我們要警惕的東西,如今我們守好中京道,隔絕草原,就是為王爺穩住後方,讓王爺能騰出手來,梳理遼境,消化遼東,這才是根本。”
他拍了拍偏將的肩膀,“讓將士們動作快些,天快黑了,草原的夜風能凍透骨頭,傳令下去,回營。”
......
這支坐鎮前遼國中京道如今該稱定北府與草原邊界的魏軍回營的路上,暮色四合。
綿延的魏軍營盤依著一處背風的山坡紮下,燈火星星點點,如同散落在地上的星河,營盤布局嚴謹,壕溝、拒馬、瞭望塔一應俱全,外圍遊弋著精悍的騎兵斥候,戒備森嚴,空氣中飄蕩著炊煙、草藥和牲口糞便混合的氣味。
李易沒有直接回自己的中軍大帳,他先是去了傷兵營,營帳裏光線昏暗,彌漫著濃重的血腥氣和金瘡藥的味道,痛苦的**和壓抑的咳嗽聲此起彼伏,他放輕腳步,一個個營帳看過去,不時停下,俯身詢問傷兵的傷勢,查看軍醫的處理是否妥當,看到一個年輕的炮手胳膊被流矢擦傷,包紮得有些潦草,他皺了下眉,親自喚來隨營的老軍醫重新處理。
“疼就喊出來,不丟人,”看著炮手咬牙忍痛的模樣,李易溫聲道,順手從懷裏摸出一個小油紙包,裏麵是幾塊硬邦邦但帶著甜味的麥糖,“含著,能好受點,我聽說過你,你是神機營的寶貝,最準的炮手,以後要是還想手穩打得準,今天軍醫說什麽,你都得照做。”
炮手受寵若驚,眼眶微紅,呐呐地謝過將軍。
從傷兵營出來,李易又去了輜重營,檢查糧草儲備和馬匹的草料情況,這樣的巡營,從他被調入兩浙成為能獨自領軍的將領開始就持續了下來,已經成為了習慣,最後,他走向一處普通步卒的營區,正值開飯時分,篝火在深秋的草原寒夜裏跳躍著,努力驅散著從四麵八方裹挾而來的冷意,橘紅色的火焰舔舐著幹燥的木柴,發出劈啪的脆響,騰起的火星如同細小的螢火蟲,短暫地升騰,隨即湮滅在沉沉的夜色裏,火光映照著一張張圍坐在火堆旁的臉龐年輕的麵孔上帶著初經戰陣的緊張與疲憊,滄桑的臉頰則刻滿了風霜與麻木,粗糙的雙手捧著粗陶大碗,裏麵是熱氣騰騰、卻寡淡得幾乎看不見油星的麥粥,碗沿磕碰的聲響夾雜著吸溜吞咽的聲音,還有牙齒費力撕咬硬邦邦、冷得快硌掉牙的炊餅發出的悶響。
看到主帥過來,士卒們紛紛起身行禮。
“都坐下,吃飯。”李易擺擺手,很自然地走到一堆篝火旁,挨著一個看起來不過十七八歲、臉上還帶著稚氣的新兵坐下,親兵立刻端來一碗同樣的麥粥和一個炊餅。
“將軍...”新兵有些手足無措,捧著碗不敢動。
李易笑了笑,拿起炊餅掰開,泡進粥裏,很隨意地問:“哪裏人?吃得慣這北地的麥粥炊餅嗎?”
“回...回將軍,”那個被李易問話的新兵,看起來頂多十七八歲,臉上還殘留著未脫的稚氣,此刻緊張得聲音都有些發顫,捧著碗的手指關節捏得發白,“小的...江南蘇州府人,”他頓了頓,似乎覺得不夠確切,又小聲補充了一句,“吳縣,甪直鎮下塘村的...”
說完他才猛然發覺將軍怎麽可能聽說過那麽個小地方,隨即有些羞赫地撓了撓頭,但報出家鄉那個小小的、具體的地名這樣的舉動,卻讓他在這陌生的苦寒之地汲取一絲微弱的安全感。
他偷偷抬眼覷了一下坐在自己身邊的將軍,這位在軍中威望極高、傳說中跟著靖王爺從江南一路打到北境、讓遼國大將都聞風喪膽的人物,此刻竟和自己一樣,捧著同樣的粗陶碗,吃著同樣的硬炊餅,新兵的心跳得更快了,既惶恐又帶著一絲莫名的激動,他咽了口唾沫,努力組織著語言:“這餅...是比家鄉的米飯硬些,硌牙,但頂餓!扛時候!”
“蘇州...”李易咀嚼的動作,在聽到這兩個字時,極其輕微地停頓了一下,那硬實的麥餅渣在齒間研磨,發出的細微聲響仿佛被無限放大,這兩個字,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平靜的心湖深處,激蕩起一圈圈久遠而溫柔的漣漪。
遙遠的追憶如潮水般湧來。
他仿佛瞬間被拉回了那個水汽氤氳的江南小城,清晨,薄霧籠罩著粉牆黛瓦,石板路被昨夜的雨水衝刷得清亮,空氣中彌漫著河水、青苔和梔子花混合的濕潤氣息,碼頭上傳來船夫悠長的號子,臨河的茶館裏飄出碧螺春的清雅茶香,母親在灶間忙碌的身影,鍋裏蒸騰出的、帶著獨特甜香的米飯蒸汽,彌漫了整個小小的院落,那是真正的“香軟”晶瑩剔透的米粒顆顆飽滿,帶著新稻的清香,無需任何菜肴,空口吃上一碗,都是齒頰留香,溫潤熨帖到心窩裏,常年留守軍營隻有偶爾才歸家的父親,帶著一身汗水的氣息,坐在小竹凳上,就著幾樣時令小菜或許是清炒的河蝦仁,或許是鹹鮮的筍幹燒肉,或許是自家醃製的醬瓜扒拉著香噴噴的米飯,那滿足的咀嚼聲,是李易童年記憶裏最安穩的樂章。
那時的日子,清貧卻安穩,父親軍職不高,也沒有立功的機會,日子過得有些緊巴,李易那時候對未來所有的想象,不過是子承父業,在蘇州城守著城門,每日看著熙攘的人流進進出出,守著一份微薄的俸祿,閑暇時,能娶個溫柔嫻靜的鄰家女子,在河邊的小院裏,聽著吳儂軟語,看著孩子繞膝玩耍,吃著那碗永遠溫熱的、香軟的米飯,平淡終老。
然而現在舌尖傳來的,是北地麥餅那不容忽視的粗糲感和淡淡的、原始的麥香,帶著一股子與江南稻米截然不同的韌勁和筋骨,這味道,混合著草原夜風的凜冽、篝火的煙熏、以及空氣中若有似無的血腥與汗味,構成了他如今生活的全部底色。
他眼中的那絲極其遙遠的追憶,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激起的漣漪,迅速擴散開來,卻又在觸及現實的堤岸時,溫柔地平息了,他沒有流露出絲毫的感傷或失落,反而在嘴角漾開一個極其溫和、甚至帶著暖意的笑容,這笑容衝淡了他眉宇間的殺伐之氣和那道疤痕帶來的冷硬感,讓他看起來更像一個寬厚的長兄。
“是啊,”李易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一個豎著耳朵傾聽的士卒耳中,帶著一種撫慰人心的力量,“硬些,但頂餓,”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篝火旁每一張被火光映照的臉,那些臉上有稚嫩、有滄桑、有迷茫,也有和他一樣來自天南地北的印記。
“江南的稻米,香軟溫潤,那是水鄉的恩賜,是魚米之鄉的魂魄,”他仿佛在描繪一幅畫卷,“北地的麥子,勁道紮實,飽含著風霜的磨礪,是這片遼闊大地的脊梁,它們,都是咱們大魏的土地上長出來的好東西!是養活我們,養活爹娘妻兒,養活這萬裏河山的根基!”
圍坐的士卒們不知不覺停下了咀嚼,碗筷的輕微磕碰聲也消失了,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目光聚焦在自家將軍身上,這樣平易近人、與最底層士卒同食一鍋粥、同啃硬麵餅的將領,莫說是在等級森嚴的軍中,便是在整個大魏,恐怕也找不出幾個,更何況,將軍此刻的話語,沒有高高在上的訓誡,隻有一種樸素的、接地氣的、卻能直抵人心的共情與力量。
篝火依舊劈啪作響,躍動的火苗在士卒們年輕或飽經風霜的臉龐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同樣跳動的火光,也清晰地映照著李易的模樣,此刻他端著那粗陋的陶碗,喝著寡淡得幾乎能照見人影的麥粥,吃著需要用力撕咬才能下咽的硬實炊餅,動作卻自然得如同一個服役多年的老兵,沒有絲毫的做作與勉強。
他身上散發出來的那股力量,是溫和的,如同春日的暖陽,消融著新兵心頭的惶恐與不安;是堅定的,如同磐石,讓老兵們麻木的眼神裏重新燃起一絲微光,這股力量並非源於他顯赫的軍職或彪炳的戰功,而是源於他內心裏那份毫無虛假的、經曆了許多考驗的對腳下這片土地深沉的熱愛與守護的信念。
李易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年輕的蘇州新兵臉上:“等仗打完了,天下太平了,你,就能回到你的甪直鎮下塘村,安安穩穩地吃上你母親煮的、香噴噴軟乎乎的米飯。”
他環視四周,聲音提高了一些,帶著一種穿透寒夜的力量:“你們所有人!無論是來自煙雨江南,還是來自黃土高坡,是生在繁華都城,還是長在邊陲小鎮都能回到自己的家鄉,或者在這片我們親手守護下來的土地上,安安穩穩地耕種、勞作,吃上自家田裏長出來的、熱騰騰的飯菜!”
“但是,現在!”他的聲音陡然沉了下來,“我們得先把把這片土地這片我們腳下的、浸染了袍澤鮮血的土地死死地守住!守得固若金湯!守得海晏河清!”
“我們在這裏啃硬餅、喝冷風、枕戈待旦,是為了什麽?是為了讓我們的父母妻兒,在後方能睡個安穩覺!是為了讓江南水鄉的稻米,能安然飄香!是為了讓北地平原的麥浪,能自由翻滾!是為了讓後麵的人無論是江南的還是北地的,無論是漢人、遼人、還是其他任何在這片土地上安分守己的百姓都能安安穩穩地吃上自家的飯,過上好日子!”
“這,”李易重重地將最後一點餅屑塞進嘴裏,用力咽下,他的眼神在篝火的映照下,亮得驚人,“就是我們現在站在這裏,握著刀槍,忍受著北境風霜的意義!”
在遠離家鄉萬裏的地方。
在隨時有草原騎兵繞圈奔襲的地方。
在寒風裏,在烈陽下,在這個仗已經打完,遼國已經滅了時刻,仍然有這麽一些人,守在國境的最北方。
大概是因為,背後就是家吧。
......
李易回到中軍大帳的時候,夜已經深了。
帳內燃著牛油大蠟,光線明亮,地圖、沙盤、堆積的文書卷宗,讓空間顯得有些逼仄,親兵端來熱水和簡單的飯食這雖然是身為將軍該有的加餐,但依舊是麥粥、夾著肉的炊餅,外加一小碟鹹菜而已。
李易脫下沉重的鎧甲,隻著內襯的棉袍,坐在案幾後,拿起筷子,一直沉默跟隨的親衛隊長,一個跟隨他從江南打到北境的悍卒,終於忍不住開口,語氣帶著明顯的不忿:
“將軍!您今日何必...何必對那些小卒如此?您是坐鎮一方的大帥!是王爺最器重的大將!當初在江南,在蘇南,在真定,在燕山,哪一場硬仗惡仗不是您衝在最前?沒有您步步為營鎖死草原,王爺哪能放心去打上京?可如今...如今上京都改叫定北府了,陳平將軍坐鎮上京道南麵清剿餘孽,風頭正勁,楊盛將軍在西京道也是威名赫赫,可您呢?王爺就把您放在這草原邊上,天天跟這些打不完的草原耗子糾纏!兄弟們心裏都憋著一股氣!憑什麽?憑什麽最苦最累、最難見功勞的活兒,就落在您頭上?”
親衛隊長越說越激動,臉膛漲紅:“還有那女真!完顏阿骨打算個什麽東西?當初在狼頭山,要不是咱們魏人,他不得被遼人包了餃子?結果這王八蛋還背信棄義,想要先打上京,也就是王爺念他有點苦勞,才沒砍了他,結果呢?這養不熟的白眼狼!現在還敢在草原消極怠工,在遼東搞小動作!要我說,當初就該趁他病要他命!何至於現在留個禍患!將軍,王爺...王爺對您,是不是...是不是...”
“住口!”李易猛地放下筷子,聲音不大,卻瞬間讓親衛隊長噤聲,後麵那句大不敬的話硬生生咽了回去。
帳內一時寂靜,隻有牛油蠟燭燃燒時細微的劈啪聲,李易沒有看親衛隊長,目光落在案頭那柄被擦拭得鋥亮、卻顯然很久未曾出鞘的佩刀上。
他伸出手,拿起那把刀,手指緩緩撫過冰冷的刀身,眼神變得悠遠而溫和。
“還記得這把刀嗎?”他輕聲問,像是在問親衛,又像是在問自己。
親衛隊長看著那把刀,愣了一下,隨即點頭:“記得...當年在兩浙,您在餘杭把那幾個天師趕下海喂魚的時候,繳獲了這把刀,您想獻給王爺,最後王爺又還給了您...”
“是啊,”李易的嘴角彎起一個淺淺的的弧度,“那時的我,被調入兩浙,麵對不想作戰的上級,畏戰如鼠的士卒,毫無辦法,又因為不會拍馬屁阿諛奉承,困頓交加,而更早之前,我不過是個守城門的隊正,前路茫茫,最大的願望,不過是立點小功,給以後的孩子換個好點的前程。”
他說:“我第一次見到王爺,是要護送一隊讀書人,去蘇南清理屯田,當時的我心想這或許是我爹一輩子都沒遇到的立功機會,說不定我去一趟蘇南,回來就不用守城門,可怎麽也沒想到差點死在那兒。”
“我被調入兩浙,鎮守臨安,又帶軍入北境,收複真定、河間,坐鎮靈丘飛狐的長城,白溝河戰後收複幽燕,血戰燕山平定中京,我跟著王爺,從江南打到北境,這把刀很少有機會砍人因為王爺給了我更大的刀,給了我統兵的虎符,給了我坐鎮一方的權柄,他教我打仗,教我做合格的軍人,教我...什麽是真正的擔當。”
李易抬起頭,看向一臉不忿的親衛隊長:“你覺得王爺把我放在這草原邊上,是委屈我了?是忘了我的功勞?”
他搖搖頭:“你錯了!恰恰相反,王爺是把最重的擔子交給了我中京道是什麽?是北境的門戶!是隔絕草原群狼的鐵閘!是王爺新政得以在遼境推行的屏障!這裏看似沒有攻城拔寨的顯赫戰功,隻有草原騎兵煩不勝煩的騷擾,卻關乎整個北疆的安穩,關乎王爺平定天下的根基!”
他站起身,走到懸掛的巨大北疆輿圖前,手指點在中京道的位置:“你看,上京道有陳平,西京道有楊盛,雁門關有趙裕,遼陽有李正然,而我這裏,就是連接他們的脊梁!草原不穩,則遼東、上京皆受威脅;遼東有變,則草原殘寇必趁機作亂,王爺將這裏交給我,不是疏遠,是信任!是把他的後背,把整個魏軍在北境的布局,托付於我李易!”
“至於功勞?王爺當初在真定城下對我說過,‘功業自在人心,不在封賞簿上’,我跟著王爺,從不是為了個人的榮華富貴,是為了江南不再被白蓮教荼毒,是為了河北的百姓能安心春耕秋收,是為了這遼闊的北境,從此真正成為我大魏不可分割的國土,子孫後代,永享太平!這才是大功業!”
他走到親衛隊長麵前,拍了拍他結實的肩膀,語氣重新變得溫和:“至於完顏阿骨打與金國...王爺雄才大略,深謀遠慮,豈是你我能妄加揣測?他若有異動,自有雷霆手段,我們要做的,就是守好這帝國的邊界,讓王爺無後顧之憂,以後這種話,休要再提,傳下去,約束好下麵的人,誰再敢妄議王爺決策,動搖軍心,軍法從事!”
親衛隊長為自己的莽撞感到羞愧,他猛地挺直胸膛,抱拳沉聲道:“末將明白了!是末將糊塗,鼠目寸光!請將軍責罰!”
“責罰就不必了,”李易笑了笑,“去把今天的軍報再核對一遍,尤其是女真異動和草原部落的關聯,務必詳盡,另外,傳令各營,加強戒備,尤其是夜哨和外圍遊騎,提防那些鑽了‘黑石林’的耗子夜裏摸營。”
“得令!”
帳內恢複了安靜。
李易重新坐回案幾後,拿起那塊已經徹底涼透、硬邦邦的炊餅,他並不在意,隻是慢慢地、用力地咀嚼著,仿佛要將這北地的粗糲一同咽下,化為支撐這副軀殼的力量,燭光在他臉上跳躍,勾勒出棱角分明的輪廓,那道自眼角斜下的疤痕在光影中顯得格外深刻,像一道凝固的烽煙,無聲訴說著這些年從屍山血海中趟過的路,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懸掛的巨大北疆輿圖上,聚焦在那片用赭石色重點標注、代表未知與危險的廣袤草原。
或許是之前與那個同鄉士卒的對話,莫名讓李易又想起了江南水鄉稻米的軟糯氣息,蘇州...那個他長大的地方,那個他曾經以為會守一輩子城門、娶個鄰家女子、生兒育女終老一生的地方,從什麽時候起,故鄉成了記憶裏一個模糊的、帶著水汽的剪影?
衣錦還鄉?他從未想過,王爺登高一呼,他便提刀相隨,從江南的煙雨打到北境的朔風,從籍籍無名的守門卒,到如今手握數萬雄兵、坐鎮一方、名字足以讓草原部落首領夜不能寐的魏國大將,這條路,他走得義無反顧,卻也走得...孤身一人。
溫潤如玉的性子下,是沙場淬煉出的習慣和作風,他並非不向往尋常人家的溫情,隻是亂世未靖,山河待整,他這把王爺親手磨礪出的刀,便隻能懸在北疆,飲風啖雪,娶妻?成家?那些屬於太平盛世的安穩,似乎總被一場接一場的戰事、一份接一份的軍情文書推得更遠,他偶爾也會想,若真有塵埃落定那一天,自己會是什麽模樣?或許,那時的他已習慣了邊關的冷月,習慣了與士卒同飲一鍋粥的滋味,習慣了肩上這副沉甸甸的擔子,故鄉,成了回不去的遠方;家室,成了無暇顧及的奢望。
這大概就是為將者的宿命當初王爺說出來的話,好像又一次應證在了實處。
視線重新回到輿圖上那片令人心悸的草原,李易的眼神變得凝重,蕭斡裏剌和耶律崇的殘部,如同附骨之疽,驅之不盡,剿之不絕,他們依仗著對草原的熟悉和部落的庇護,不斷襲擾,消耗著魏國的邊防力量,每一次小規模的衝突,都意味著袍澤的傷亡,意味著糧草軍械的消耗,作為直接麵對這片蒼茫、深知其險惡的統兵大將,李易內心的主張異常清晰:不征!至少,在可預見的數十年內,絕不宜大舉征伐草原!
王爺雄才大略,誌在天下,或許有朝一日會興起征討漠北、犁庭掃穴之念,但李易深知,對於一個剛剛平定大半遼國、百廢待興的帝國而言,深入草原作戰,無異於一場傾盡國力的豪賭,勝則名垂青史,敗則動搖國本因為草原太大了,部落太散了,沒有城池可攻,沒有要害可守,隻有無盡的追逐和消耗,補給線漫長脆弱,氣候惡劣多變,再精銳的步卒,再犀利的火器,在那片天地裏,威力都將大打折扣,而草原部落,生於斯長於斯,來去如風,聚散無常,縱能擊潰其主力,也難以根除其部族,反而會激起更深的仇恨和持續不斷的襲擾,將新朝的北疆拖入永無止境的流血泥潭。
所以作為坐鎮帝國邊界的主帥,他的主張,是築城!屯田!鎖邊!依托修繕一新的長城防線,在關鍵隘口築起堅城要塞,如同楔子般牢牢釘在草原邊緣,效仿王爺在遂城、定北府的做法,遷流民,實邊地,讓戍邊將士家眷紮根於此,讓土地產出糧食,讓城池成為抵禦風暴的堡壘,同時,利用樞密院的新政,尤其是那《軍功授田令》和《舉報告賞令》,持續分化瓦解草原部落。讓歸順者得利,讓搖擺者觀望,讓死忠者孤立。
要以強大的邊防為後盾,以經濟、利益的紐帶為繩索,再輔以精準的情報和雷霆的打擊,將草原的威脅牢牢鎖在長城之外,使其從心腹之患,逐漸降級為疥癬之疾,時間,會站在根基穩固的魏國這邊,草原部落的內部矛盾、天災人禍,終會消磨他們的銳氣,而大魏,則能在安穩中積蓄力量,等待真正能一勞永逸、成本可控的時機,這才是持重老成、為國惜力的長久之計,這,也是他李易坐鎮於此,日夜殫精竭慮的終極目標為王爺,為大魏,鑄就一道真正的北疆鐵壁,贏得喘息與發展的寶貴時間。
夜越來越深,這種位置越高,想得就越多的日子,李易已經習慣了,而飄飛的思緒,最終也不可避免地落在那位追隨了許多年的背影上。
顧懷,王爺,這個一手將他從泥濘中拉起,賦予他榮耀與使命的人。
李易的唇角不自覺地泛起一絲極淡、卻很溫暖的弧度,隨即又被更深沉的複雜情緒覆蓋,就算他是統兵之人,除了對遼國的戰爭、對草原的防範之外,不應該考慮其他東西,但天下大勢,如同奔湧的江河,已不可阻擋地匯聚向一個方向,連他這種軍人都難免受其影響在遼國覆滅,兩京四道盡入大魏的此時,那張象征著至高無上權力的龍椅...又會引起怎樣的變故?
李易是跟隨顧懷最久的將領之一,幾乎是追隨著王爺的腳步,完整地經曆了平定江南白蓮、鏖戰河北真定、奔襲遼國上京、鼎定北疆的每一場驚心動魄的大戰,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王爺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他更清楚王爺的性格王爺有擔當,天大的責任也敢扛在肩上;王爺有智謀,再複雜的棋局也能破局而出;王爺重情義,對追隨者信任有加,但李易也敏銳地察覺到,王爺內心深處,似乎對那繁複的宮廷禮儀、無休止的權力傾軋、以及龍椅帶來的無邊孤寂...未必喜歡,那是一種超然物外卻又不得不深陷其中的矛盾。
王爺會選擇坐上那個位置嗎?
不知道。
麵對這種似乎任何人都會毫不猶豫做出選擇的問題,李易居然得不出一個答案,他知道為了責任,為了這片剛剛從戰火中掙紮出來、百廢待興的土地,為了那些追隨王爺出生入死的將士,為了江南的稻香、北境的爐火能真正安穩地延續下去,王爺或許會選擇坐上去。
但那隻是出於責任。
他偶爾會想起當初在蘇州城第一眼見到的那個少年郎,那時誰會想到一個趕鴨子上架的讀書人,一個守城的卑賤士卒,最後居然會走到如今這一步呢?然而也正是因為從那時開始就已經彼此熟悉,所以李易才知道,從當初兩浙的戰事開始,那個曾經會為了一趟出行背著刀箭、穿著斷袖箭袍,笑得張揚而灑脫的少年已經變成了另一個人。
一個走得並不開心,卻依然堅定走下去的人。
可如今似乎已經走到盡頭了,遼國已滅,遼東俯首,大魏內部雖有天災人禍,卻無大規模的起義叛變,外部高麗西夏倭國都沒有異動,如果是當初那個少年,是不是他會選擇瀟灑地擺一擺手,然後就一溜煙跑沒影了?
想象著那個畫麵,李易的嘴角微挑,他突然覺得剛才那種對於王爺會如何選擇而衍生出來的猜測,實在是很沒必要,因為無論王爺最終做出何種選擇,是順應天命,還是另有考量雖然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而對於李易來說,他的位置永遠隻有一個堅定地站在王爺身邊,做他最忠誠的盾,最鋒利的劍,士為知己者死?這早已不夠,他要為這份比山重、比海深的信任和知遇,活出一個擎天保駕的將帥風範,王爺若為君,他便是鎮守國門的柱石;王爺若是想要跑,那麽他再守幾年國門,等到一切都安穩下來,再回蘇州過安寧日子,也不錯?
他緩緩起身,走到大帳門口,掀開厚重的簾幕,帳外,北境深秋的夜空格外高遠,星河璀璨,清冷的月光灑滿寂靜的營地,他極目南望,視線仿佛穿透了千山萬水,落在那座名為定北府的雄城。
“所以,王爺,”李易笑著,無聲地問,“您到底會,怎麽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