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六章 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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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三月的北平城,早已褪盡了北地苦寒的凜冽。風從燕山深處卷來,帶著草木萌發的潮潤氣息,拂過新砌的青灰色城牆,拂過寬闊平整、可容八馬並馳的中央禦道,也拂過禦道兩旁鱗次櫛比、尚帶著新鮮木料與油漆味道的嶄新店鋪樓閣。
一輛懸掛著西南蜀王府徽記、裝飾樸素的馬車,在百餘騎剽悍護衛的簇擁下,緩緩駛入這座剛剛取代汴梁、成為帝國心髒的雄城,車廂內,蜀王趙瑾撩開錦簾一角,目光沉靜地打量著窗外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都城,熟悉的是那份帝國中樞特有的莊嚴肅穆與隱隱的威壓感,陌生的是眼前這迥異於汴梁沉澱了數百年脂粉氣旖旎繁華的磅礴氣象。
青石鋪就的禦道寬闊筆直,望不到盡頭,仿佛能承載起一個前所未有的大世,道旁新植的槐柳已抽出嫩葉,在風中簌簌作響,更遠處,宮城方向,巨大的金絲楠木梁柱撐起巍峨殿宇的輪廓,新燒製的琉璃瓦在午後陽光下流淌著耀眼的金輝,尚未完工的部分,則被巨大的帷幕遮擋著,隱約可見工匠蟻附其上,叮當作響,一派熱火朝天,空氣中混雜著泥土、木屑、火漆以及一種名為“希望”的蓬勃氣息。
“三弟信中常言,北平氣象萬千,非汴梁可比,今日一見,方知所言非虛,”趙瑾放下車簾,對身旁隨侍的王府屬官低語,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慨歎,“汴梁是溫婉的大家閨秀,這裏是披甲的雄渾丈夫,靖王...不,未來的陛下,選此定都,氣魄果然非凡。”
馬車並未直趨宮城,而是在靠近西城一處頗為雅致、掛著“鬆濤居”幌子的茶樓前停下,趙瑾剛下馬車,便看到茶樓門口倚柱而立的身影,那人一身玄色勁裝,外罩皮甲,身形挺拔如標槍,臉上帶著經曆過風霜才能刻下的痕跡,眼神依稀還能見著些少年氣,隻是眉宇間比當年離開蜀地時,多了幾分沉澱下來的沉穩與滄桑。
正是他闊別多年的三弟,如今大魏鎮守雁門關的大將,趙裕。
“大哥!”趙裕大步迎上,臉上露出真摯的笑容,用力拍了拍趙瑾的臂膀,“一路辛苦!”
“這一趟算是我這輩子走得最遠的路了,從王爺之前離開蜀地不久我就起行,一直走了這麽幾個月,才算是趕在祭天大典之前到了京城,”趙瑾笑著說,“倒是你,戰事剛歇,邊關吃緊,你如今可不是吃著郡王俸祿的閑散宗室,而是實打實鎮守邊關的大將,就這麽離開沒事麽?”
“軍務都交代妥帖了的,如今的草原雖說不平靜,但也翻不起什麽大浪,”趙裕應道,“走,大哥,咱們邊喝邊說!”
兄弟二人並肩走入茶樓,護衛默契地散開警戒,趙瑾看著走在前方那個身著軍服,和當年在蜀地少年時天真爛漫比起來,如今已經截然不同顯然扛起了一片天地的背影,無聲地感歎著。
父王,當年您讓三弟隨靖王殿下出蜀,我還有些不認同,兵荒馬亂,三弟能吃得了那種苦麽?可如今看來,您做的卻是再正確不過的選擇,如果三弟一直留在蜀地,可能還要過很多年,才能成為這樣的男人吧。
兄弟二人在二樓一處臨窗僻靜的雅間入座,趙裕親自為趙瑾斟上熱茶,茶湯碧綠,清香嫋嫋,是上好的蜀地蒙頂:“大哥嚐嚐,這可是我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北平什麽都好,就是這茶,總差那麽點意思。”
“你要是真想念家鄉的味道,也不至於一走幾年都不回去了。”
“這不是忙著打仗嘛...”
“反正有天子親征在前,你這麽個蜀王一脈的郡王在軍中任職,倒也不算奇怪,隻是這麽幾年,你遊曆在外,可有中意的女子?每次寫信給我總是對這些避而不談,父王走了,長兄如父,我可是擔心你得很。”
趙裕萬萬沒想到自家大哥幾年沒見了,一上來就是要催婚,連忙尷尬地喊掌櫃:“把茶下下去,上酒!”
趙瑾失笑搖頭,端起茶盞輕啜一口,熟悉的蜀地名茶滋味在舌尖化開,目光卻透過敞開的軒窗,投向樓下熙攘的街市,新遷入的商賈百姓,操著天南地北的口音,穿著各異,臉上卻大多洋溢著一種對新生活的期盼,挑擔的貨郎吆喝著,推著獨輪車的力夫喊著號子,穿著簇新官袍的小吏步履匆匆,間或有身著前遼服色、但已努力融入的商販走過一派生機勃勃,卻又秩序井然。
“真不一樣了,”趙瑾放下茶盞,聲音低沉,“前些年我曾去過汴京,汴梁城根深蒂固,暮氣沉沉,這裏...卻像是剛剛被春雨洗過,從裏到外都是新的,靖王殿下真是點石成金,當年他平定蜀亂,扶我重掌蜀地,我便知他非池中之物,乃是順應天命收拾河山之人,隻是沒想到,短短數年,竟能鼎定乾坤至此。”
趙裕的目光也望向窗外,眼神悠遠:“是啊,新氣象,從屍山血海裏拚出來的新氣象,大哥,你可知道,當年跟隨王爺出蜀,一路向北,所見所聞,才真正讓我明白,什麽身份、名分、血統,在這煌煌大世麵前,在那些為了活命掙紮、為了守護家園而戰的普通人麵前,是最無用的東西。”
他頓了頓,聲音更沉了幾分:“當初西征遼國西京道,頂著遼人的箭雨滾木,看著身邊袍澤一個個倒下,填進關牆的豁口,那一刻,誰還管你是宗室子弟還是販夫走卒?活下來,殺進去,才是真的,北境無數名將,在殿下帳下,憑的是真本事,立的是實打實的軍功,大哥,說句掏心窩子的話,這‘蜀王世子’的名頭,遠不如在雁門關上,聽士卒們真心實意喊一聲‘趙將軍’來得踏實、痛快!”
趙瑾端著茶盞的手微微一頓,看向自己這位經曆了戰火淬煉、脫胎換骨的三弟,看著他的眼神坦蕩而堅定,再無半分當年蜀王府中貴胄子弟的驕矜,他沉默片刻,才緩緩道:“三弟,可你要知道...三月十五之後,這‘趙’姓,便不再是皇族之姓了,你我,便隻是大魏的臣子,蜀地的宗藩,心中,可有不甘?”
“這話不應該我問大哥你麽?”趙裕搖頭,“我如今是個軍人,軍人就隻管保家衛國,我喜歡雁門關的景色,從那裏可以眺望到大漠和草原,我看慣了蜀地的山,那裏的景色,我更喜歡。”
“我?”趙瑾沉默片刻,“其實當年...父王在臨終前,便提起過一些東西,隻是當時還沒能看明白,直到如今,才發現父王也許早就想到了今天,我們蜀王府鎮守蜀地百餘年,今後也隻是降爵,職責卻沒變,所以我並無失落或者不甘。”
趙裕聞言,也隻是一笑:“我也不會覺得失落,大哥,你常年居於蜀地,或許還沒真正體會到王爺帶來的這份‘新’有多可貴,不再是皇族又如何?這天下,是王爺帶著無數將士、無數百姓,一刀一槍打下來的!它姓顧,還是姓趙,重要嗎?重要的是,遼國滅了!百年戰亂平了!百姓能喘口氣了!我們趙家,依然是蜀地的鎮守者,該盡的忠,該守的土,一樣不少,甚至,沒了那層虛妄的‘皇族’名分,或許...更能做些實事,今後你在蜀中推行新政,阻力不就小了許多?”
他端起茶杯,向趙瑾示意:“大哥,放下吧,這北平城的風,吹的是新朝的氣象,舊日的身份,不過是過眼雲煙,往後,我們兄弟,一個在蜀地守好西南,一個在邊關為陛下戍衛北疆,各盡其責,豈不比困在舊日的名分裏快意得多?”
趙瑾看著趙裕清澈坦蕩的眼睛,聽著那一聲自然而然、毫無滯澀的“陛下”,心中最後一絲因一路北上而產生的漣漪,也漸漸平息下去,他舉起茶杯,與趙裕的輕輕一碰。
“好。”
......
暮色四合,華燈初上。距離紫禁城不遠的“醉仙居”頂樓最大的雅間“淩雲閣”內,卻是人聲鼎沸,熱氣騰騰。
巨大的圓桌上珍饈羅列,酒壇林立,圍坐的皆是身著常服、卻難掩一身鐵血剽悍之氣的軍中大將,居中而坐的,正是坐鎮中京道、隔絕草原的李易,他依舊是一身素色軍服,麵容溫潤,眼神沉靜,隻是眉宇間那道疤痕在燈下更顯深刻,坐在他右手邊的,是剛從上京道趕回、性情豪邁的陳平,其餘如坐鎮西京道大同的楊盛、坐鎮遼上京道南線清剿餘孽的李正然等,皆在其列,這幾乎是如今大魏北疆軍方的半壁江山,難得齊聚一堂。
“來來來!老李!這碗你必須幹了!”楊盛臉色通紅,端著一個大海碗,酒氣熏天,卻異常興奮地杵到李正然麵前,“多久沒這麽痛快聚過了?當年打到這裏啃硬餅喝涼水的時候,可想過能有今日?平定遼國!咱們跟著王爺打出來的太平基業!這碗慶功酒,你不喝說不過去!”
李正然向來儒雅沉穩,今天卻也難得地卸下了平日的持重,他麵頰微醺,眼神卻亮得驚人,看著眼前這碗晃蕩著清澈酒液的粗瓷海碗,又掃過席間一張張被邊關風霜刻下印記、此刻卻因酒意和重逢而煥發光彩的臉龐,他朗笑一聲,聲音清越:“楊將軍豪情!李某豈敢推辭?別的不說,就說當年白溝河畔楊將軍領著西涼鐵騎大破敵軍,才讓李某在亂軍中”保得性命,今日這碗酒,李某就算不勝酒力,也得硬喝下去!”
李正然雙手捧起那分量十足的海碗,深吸一口氣,仰脖便灌,他喝得並不快,喉結滾動,酒液順著嘴角流下些許,沾濕了半舊的衣襟,卻自有一股沉穩的氣度,一碗見底,李正然麵不改色,將碗底朝楊盛一亮,引來一片喝彩。
“好!痛快!”楊盛也來了勁,不甘示弱地捧起另一碗,“我陪你!”
酒液入喉,酒桌氣氛一時熱烈。
陳平坐在李易身邊,看著這熱鬧喧囂的場麵,眼神有些恍惚,他湊近李易,聲音壓得極低,帶著酒氣和濃重的感慨:“將軍,瞅瞅...瞅瞅這幫家夥,前些年怎麽沒見他們感情這麽好?因為搶功對罵起來的都有...”
“因為軍人的喜惡從來都很直接,”李易說,“總要比文官的彎彎繞繞要好。”
“是啊,”陳平感歎一聲,“當初將軍入兩浙,就是不會討好文官,最後才...”
李易看了他一眼:“喝酒就喝酒,你提那麽久遠的事做什麽?不過戰場外,我確實是個不會變通的人,當初因為不會阿諛奉承而困頓交加,現在想來也有些哭笑不得不過也好在沒學那些,才能一直追隨王爺至今,王爺可是最討厭那種人了。”
“是啊,如今的北境軍功集團,就沒一個是靠拍馬屁上位的...都是用真刀真槍從萬軍從中殺出來的,”陳平說,“不過這酒桌上是不是少了些人?比如那位江南的黎盛黎將軍,怎麽連這種酒宴都不來參加?”
“聽說是有軍務,所以留在了江南,不曾入京,”李易輕輕搖頭,“不過...我倒是聽說最好別和那位黎將軍喝酒。”
“為什麽?”
“好像是...酒品不太好?喝多了就喜歡罵人,這事都在大魏軍方傳開了,之前北伐的時候,江南海軍不是配合作戰了麽?事後喝酒,好像黎將軍和某位北境係將領喝著喝著就吵了起來,都拔刀子了。”
陳平聽得頭大,默默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這樣啊...”
放下酒杯,他看著眼前的熱鬧場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李易剛才提到了北伐,想起了那場過去不久,卻似乎仍在眼前的慘烈國戰,他輕輕歎息一聲:
“真的是好長一段路啊...”
“的確很長,”李易點頭,“你我是跟隨王爺最早的將領,當初蘇南時,便在王爺身邊隨同作戰了,後來在江南平白蓮,收複真定河間,再到白溝河後的北伐,這數年來打的仗,已經多得想回憶起每一場來都很難了。”
陳平點頭:“我都沒想過自己能活到今天,活到北伐打完。”
李易頓了頓,目光掃過陳平因酒意而微微泛紅的臉,又緩緩掠過席間每一位將領豪飲的楊盛,沉穩的李正然,還有那些同樣眼神熾熱、麵龐被烽火與酒意染紅的將領們,他端起自己麵前那杯始終隻淺酌的清酒,指尖感受著瓷杯的溫潤,嘴角噙著一絲極淡、卻深遠的笑意,輕聲道:
“是啊,誰能想到呢?那麽多場仗,死去的停下來,活著的繼續向前,那時節,想的不過是怎麽贏下一場仗,收複多一寸土...王爺他,帶著我們從泥濘裏爬出來,一步一步,走到這光耀萬丈的地方,”他說,“但有更多的人,留在了那些我們曾血戰過的地方。”
這句話如同投入沸水的冰塊,瞬間讓喧鬧的席間安靜了幾分,那些舉杯狂笑的麵孔凝固了,眼神中的興奮沉澱下去,染上了一層深沉的、難以言說的東西,楊盛放下酒碗,抹了把臉,臉上的紅暈未退,眼神卻沉了下來,李正然默默放下空碗,正襟危坐,似乎也想起了當年遼人馬踏北境時的模樣。
“這碗酒,”李易的目光仿佛越過雕花的窗欞,投向北方那片廣袤而沉眠著無數英魂的土地,“敬真定河間城下,屍骨填平壕溝的袍澤。”
他手腕微抬,澄澈的酒液劃出一道弧線,潑灑在鋪著猩紅地氈的樓板上,濺開細碎的水花,發出輕微而清晰的聲響。
“敬白溝河冰麵下,再未浮起的英魂。”
第二道酒線潑出,濃烈的酒香驟然在空氣中彌漫開來,混合著地氈的微塵氣味,竟有一種慘烈的悲壯。
“敬幽燕戰事中,與敵同燼的好兒郎!”
第三次抬手,更多的酒液潑灑而下,在地麵匯聚成一小片深色的濕痕。
所有人都默默端起了酒。
“敬所有...倒在北伐路上,沒能看到今日太平的...大魏男兒!”
李易的手臂猛地揮下,碗中剩餘的烈酒如同決堤之水,洶湧潑落,將領們紛紛效仿,將酒傾倒在地上。
“敬英魂!”
“敬兄弟!”
“袍澤慢走!”
酒味正壯,窗外,北平城的萬家燈火,如同地上的星河,安靜地流淌向遠方。
......
灤水湯湯,其寒刺骨。
幾乎在李易等人於醉仙居潑酒祭奠的同時,夜色下巨大的官船也掠過了灤河的江麵。
初春的夜風,吹得這艘官船巨大的帆篷獵獵作響,船身隨著渾濁湍急的水流微微起伏,每一次顛簸,都像是要將艙內那具早已油盡燈枯的殘軀徹底搖散。
船艙內,一盞昏黃的油燈頑強地跳動著,勉強驅散一隅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和濕冷,濃烈的藥味混雜著老人身上特有的衰朽氣息,彌漫在狹小的空間裏,幾乎令人窒息,盧何蜷縮在厚厚的錦被和皮褥之中,整個人瘦得脫了形,如同一把被歲月和憂患徹底蛀空的枯柴,那張溝壑縱橫、寫滿無盡疲憊與悲愴的臉上,此刻隻剩下一種近乎透明的死灰,唯有一雙深陷在眼窩裏的眸子,偶爾在燈影下艱難地轉動一下,映出一點幽微的、如同風中殘燭般的光。
劇烈的嗆咳毫無征兆地從胸腔最深處炸開,咳聲不知持續了多久才慢慢平息下來,隻剩下破風箱般沉重、艱難、帶著不祥濕囉音的喘息,老仆含著淚,小心翼翼地用溫水替他擦拭嘴角和手上的血汙,動作輕柔得像對待一件即將碎裂的瓷器。
“到...哪兒了?”盧何的聲音微弱得幾乎被風聲吞沒。
“老爺,剛過灤陽驛,前麵就是灤河渡口了,”老仆哽咽著,努力讓聲音清晰些,“進了渡口,離北平城就不遠了。”
“灤河...”盧何渾濁的瞳孔裏似乎掠過一絲極其微弱的光亮,他極其緩慢、極其艱難地轉動著脖頸,目光投向那扇緊閉的、被厚厚氈毯遮擋的艙門縫隙,縫隙裏,一絲帶著水腥氣的、格外凜冽的寒風鑽了進來,拂過他枯槁的臉頰。
奇異地,這刺骨的寒意,竟讓他那幾乎被冰封的肺腑,感受到一絲久違的、帶著痛楚的清醒。
“開...開點門...”他喘息著,聲音斷斷續續,“透...透口氣...”
老仆大驚:“老爺!外麵風大!您這身子骨...”
“開!”
“嗚!”
凜冽的江風咆哮著灌入艙內,油燈的火苗瘋狂搖曳,幾乎熄滅,刺骨的寒意席卷全身,激得盧何渾身一顫,那沉重的、如同被鉛塊壓住的眼皮,竟被這寒風生生刮開了一些。
他示意老仆將他扶起一點,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側過頭,目光穿過那條窄縫,投向艙外。
沒有月,隻有漫天星河,璀璨得近乎奢侈,潑灑在漆黑如墨的遼闊江麵上,將奔騰的濁流映照得波光粼粼,仿佛揉碎了一河的星鬥,巨大的官船在星輝下破浪前行,船頭切開的水浪向兩側翻滾,如同兩條不斷延伸、閃爍著幽光的銀帶,兩岸是模糊不清的、沉默的山影,在深沉的夜色裏勾勒出雄渾而蒼涼的輪廓。
風更大了,帶著上遊冰雪消融的凜冽生機,帶著南方故土漸近的、微不可察的暖意,狠狠抽打在盧何枯槁的臉上,鑽進他朽壞的肺腑,他貪婪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冰冷的空氣如同無數細小的冰針,刺得他喉嚨生疼,卻帶來一種近乎殘酷的、真實的活著的觸感。
他看到了。
看到了這浩瀚的星河,這奔騰的大江,這沉默的山川...這他為之嘔心瀝血、付盡殘生的萬裏河山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混雜著極致的疲憊、無邊的悲愴,以及一絲微弱的、塵埃落定般的釋然,如同這灤河之水,洶湧地衝垮了他心中最後一道堤防。
“嗬...”一聲極輕、極模糊的歎息,從他幹裂的唇間逸出,消散在風裏。
他原本以為,自己會死在定北府那間永遠彌漫著炭火氣、陳年木料沉味和沉重焦慮的樞密院正堂裏,死在那堆積如山的案牘旁,死在為那萬裏新拓疆土殫精竭慮、嘔心瀝血的路上,他舍棄了告老還鄉的最後機會,拖著殘軀北上,早已將南歸視作遙不可及的奢望,甚至...是生命無法抵達的終點。
他做了他能做的一切。用自己這具殘軀,為那個年輕人,為這個剛剛從百年血火中掙紮出來的龐大帝國,在遼境那片浸透了血與仇的土地上,強行夯下了一根根新政的楔子,點燃了一把把燎原的野火,他鎮壓了叛亂,分化了部族,安撫了流民,更重要的,是播下了一顆名為“利”、足以在時間中緩慢消融百年仇恨隔閡的種子。
他以為那就是盡頭了,他以為自己會像一根燃盡的蠟燭,無聲無息地熄滅在那片陌生的、遼闊的、由他親手參與重塑的疆土上。
可命運...竟如此弄人。
為了自己的學生,那個即將成為新帝的學生,他還是得回來一趟。
盧何渾濁的眼中泛起一絲極其複雜的光芒,是欣慰?是釋然?還是那被強行喚醒的、對故土最後一絲微弱的眷戀?他不知道,他隻知道,自己這副殘軀,竟然真的掙紮著,踏上了南歸的路,一路車馬顛簸,水路交替,風寒侵骨,無數次他都覺得自己下一刻就要咽氣,在某個不知名的荒驛路旁閉眼,可每一次,當那口濁氣卡在喉嚨裏,眼前陣陣發黑時,總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執念,硬生生又把他從鬼門關前拖了回來。
越往南走,天氣似乎真的...沒那麽冷了?還是他早已麻木?亦或是離那熟悉的北境風物近了一分,殘軀裏那點屬於“盧何”而非“樞密院使”的生氣,便多掙紮出了一絲?
此刻,在這灤河中心,凜冽的星風之下,他竟然還能“看”到這壯闊的河山!還能感受到這刺骨的寒風!這本身,不就是一種奇跡?一種...命運的饋贈?
“顧懷...”盧何的嘴唇無聲地翕動著,目光艱難地投向璀璨星河深處,仿佛穿透了無垠的夜空,落在那座名為北平的巨城,落在那個即將承載起整個帝國命運的身影上,“我...來見證了。”
“我這位先生...總算...沒有負你所托...”
他感到最後一絲力氣正在飛速流逝,眼前璀璨的星河開始旋轉、模糊,化成一團晃動的、昏黃的光暈。身體沉重得如同灌滿了鉛水,一點點向那散發著死亡氣息的厚褥中沉陷下去,意識如同退潮般迅速模糊,耳邊隻剩下江風的嗚咽和老仆壓抑的、絕望的啜泣。
“守好...看好...”最後的念頭如同風中殘燭,明滅不定。
他終究,還是回來了,以這副油盡燈枯的模樣,回來見證一個時代的落幕,和另一個...他親手參與奠基的時代的開啟。
船,在星輝與寒風中,向著南岸那燈火依稀的渡口,沉默而堅定地駛去。
......
紫禁城。
夜色深沉,新宮的琉璃瓦在稀疏星光照耀下流淌著幽暗的光澤,巨大的宮殿群落沉默地吞吐著初春的寒氣,宮道兩側新移植的鬆柏在風中簌簌作響,枝幹上猶帶禦寒的草繩,透著一股強行催生的、尚未紮根的脆弱感。
顧懷沒有乘坐步輦,隻披了一件玄色的大氅,與同樣隻穿著常服便袍的趙吉並肩走在空曠的宮道上,靴底踏在嶄新卻冰冷的青石板上,發出清晰而單調的回響,在寂靜的深宮傳得很遠,隨侍的宦官和侍衛都被遠遠屏退在數十步外,如同融入陰影的背景。
“叔父,”趙吉的聲音在寂靜中響起,“盧老...快到了吧?灤河渡口已備好了太醫和暖轎,隻是...樞密院那邊傳來的密報,盧老的身子在這些日子裏越來越差了,這一路車馬勞頓,灤河風急...會不會...”
顧懷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目光沉靜地望著前方宮燈勾勒出的重重殿宇輪廓,那輪廓在夜色中顯得格外龐大而壓抑,他的聲音不高,卻異常平穩,聽不出太多波瀾:“生死有命,盧老能撐到渡口,便是天意,若不能...”他微微一頓,側頭看了趙吉一眼,深邃的眸子裏映著宮燈幽微的光,“那也是他選的路,他拚盡最後一口氣回來,不是為了聽我們唏噓感歎,是要親眼看看,他為之耗盡心血的東西...最終會變成什麽模樣。”
趙吉默然。
“不說這個了,”顧懷話鋒一轉,語氣似乎輕鬆了些許,但眉宇間那份沉凝並未散去,“這幾日朝堂上下,都在議論國戰已熄,北平是否還適合作為都城,而且就算要繼續定都在這裏,都城之名,也可以找個更合適的,禮部那幾個老學究,連上了三道奏疏,引經據典,說北平之名,隻適合之前局勢,偏於一隅,格局氣魄皆不足,力主更名,有人提議複‘燕京’古稱,言其雄渾;有人力薦‘神京’,以彰天命;更有人翻出故紙堆,說什麽‘幽州’乃上古帝都所在,氣運悠長...”
他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近乎嘲諷的弧度:“吵得頭疼。”
趙吉聞言,也忍不住露出一絲無奈的笑意:“他們這麽吵,或許也不全是為了遷都或者改名,而是想在這個時候,活躍一些?而且叔父心中...其實早有定論了吧?叔父沒有停修紫禁城,就足夠說明一切了。”
顧懷沒有直接回答,他停下腳步,站在一處稍高的宮台邊緣,負手遠眺,視線越過重重疊疊、尚顯空蕩的新宮殿宇飛簷,投向更北方那片被深沉夜色籠罩的無垠大地,那裏,是燕山,是長城,是廣袤的草原,是剛剛被血與火犁過一遍、又被盧何強行播下新種子的遼境。
“都城的名字,其實不重要,至於更換都城?”顧懷的聲音低沉下來,“之前遷都北平是為了國戰,所以在打下上京,遼國覆滅那一刻,我確實想過。”
趙吉屏息凝神。
“想過長安,”顧懷的目光幽遠,“八水繞城,沃野千裏,周秦漢唐,十三朝古都,那裏是絲綢之路的起點,連接西域,溝通萬裏,若能定都長安,重現漢唐偉業,鑿通西域,讓大魏的威儀和商隊再次直達蔥嶺以西,是何等盛景?”
但他隨即就搖頭道:“然而,長安偏西了,離新拓的遼境太遠,離草原...也太遠。”
“也想過蘇杭,”他的目光又轉向東南方,仿佛能感受到那遙遠水鄉溫潤的春風,“江南富庶,魚米之鄉,河網密布,舟楫便利,尤其是蘇鬆之地,這些年經營海運,船塢林立,商船如織,若定都蘇杭,背靠江南財賦,麵向浩瀚東海,全力開拓南洋,打通海上絲路,讓大魏的船帆駛遍四海,這又是另一番氣象,”他頓了頓,“可是,蘇杭...太安逸了,小橋流水,吳儂軟語,暖風熏得遊人醉...在那裏住久了,人會忘記北方的風霜,會忘記草原的刀鋒,會忘記這萬裏江山,是用多少將士的骸骨堆出來的。”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遼國是亡了,可草原的狼還在!耶律崇、蕭斡裏剌不過是喪家之犬,但草原上,永遠會有新的敵人!隻要水草豐美,隻要馬匹健壯,隻要那些部落酋首心中的貪婪和野心不死,他們就永遠是大魏北疆的心腹大患!今日之靖安,焉知不是明日之烽火?”
“定都北平!就是要讓這帝都的宮闕,時時刻刻籠罩在北方的風霜之下!讓後世的皇帝,每日推開窗,抬眼就能看見燕山!看見長城!看見那片孕育了無數強敵的莽莽草原!要讓他們記住,這帝國的命脈,有一半係於北疆!記住鬆懈的代價,就是鐵蹄叩關,烽火連天!”
“這裏!就是帝國北望的眼睛!是抵在草原咽喉的利劍!我要後世子孫,生於憂患,死於安樂?不!我要他們生於憂患,長於憂患!唯有將帝都釘在這最前線,將天子的安危與北疆的穩固死死綁在一起,才能讓這朝廷上下,永遠繃緊那根弦!”
趙吉被顧懷話語中那磅礴的意誌和冰冷的現實感深深震撼,他望著叔父在夜色中如同山嶽般挺直的背影,感受著那撲麵而來的、帶著鐵鏽和風沙氣息的沉重壓力,久久無言,這才是真正的帝王該有的心術,超越了個人的安逸喜好,將整個國家的安危係於一處險地。
“當然,我也知道,”顧懷的聲音緩和下來,重新望向北方的黑暗,“定都北平,遠離江南財賦之地,漕運艱難,營建靡費,百姓北遷多有怨言...甚至後世史家,或許會罵我窮兵黷武,不恤民力,將帝都置於險地,”他自嘲地笑了笑,“隻是罵名實在太多,再多點也沒事,我背得起。隻要能讓後世子孫多一分警惕,就足夠了。”
宮台上陷入一片沉默,隻有風聲掠過新裁的柳梢,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過了許久,趙吉才輕聲開口,問出了另一個盤桓在他心頭許久的問題:“那...國號呢?禮部尚書提過,新朝肇基,萬象更新,當更易國號,以應天命...”
“國號?”顧懷沉默片刻,微微搖頭,“不改!”
“我起於微末,因緣際會,走到今日,”他說,“這江山,嚴格說來,不是我一刀一槍、從無到有打下來的,是趙軒...是他用盡最後的心力,將這座搖搖欲墜的江山,連同那時懵懂無知的你...一起,硬生生地,推到了我的麵前。”
“或許改個國號,能消弭一些前朝的影響,能讓新朝多些自欺欺人的意味,但留著它,也可以讓我,永遠記得這江山的來路,記得我...並非開國之君,而是承重之帝!唯有如此,才能時刻警醒,不敢懈怠。”
他歎息一聲:“這大概,就是我的...宿命?”
定都險地,不改舊號。
為自己劃下個不容忘卻的界碑。
還真是冷酷的方式啊,叔父。
趙吉沉默地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