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七章 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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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五,寅時三刻。
北平城尚浸在濃稠如墨的夜色裏,萬籟俱寂,唯有紫禁城深處,宮燈如星,自深宮內苑一路燃至巍峨宮門,將新鋪的青石禦道映照得一片肅穆通明。
承天門內,偏殿凝暉閣。
數盞巨大的落地銅燭台燃著手臂粗的白燭,將室內映照得亮如白晝,卻驅不散那股沉甸甸的、幾乎令人窒息的肅穆。
大魏天子趙吉立在巨大的落地銅鏡前,內侍們屏息凝神,正將最後幾枚象征日、月、星辰與山巒的十二章紋玉組佩,小心翼翼地係上他明黃色的袞服玉帶,袞服厚重,金線繡成的五爪盤龍在燭火下折射出冰冷而沉重的光,壓得少年單薄的肩背微微佝僂,他抬起手臂,寬大的袖袍垂下,露出因為親征和遠行,曬黑了不少的腕骨。
燭光跳躍,銅鏡中那張年輕卻已刻上太多不屬於這個年紀沉靜的臉龐,在明黃與金龍的映襯下,竟顯得有幾分虛幻,然而,趙吉卻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被注視感,那不是來自鏡麵,也不是來自周圍低眉順眼的內侍。
他仿佛感覺到,這間尚帶著新漆味的偏殿裏,空氣開始變得粘稠、沉重,一種跨越時空的威壓,無聲無息地彌漫開來。
他看到了太祖武皇帝開國時的金戈鐵馬,那粗糲、豪邁、帶著血與火氣息的目光,審視著這即將交出江山的末代子孫;他看到了太宗文皇帝登位後的深沉與猜忌,那目光複雜難明,帶著對權力永恒的貪婪和對後繼者無能的失望;他看到了真宗皇帝的文弱與遼國陰影下的隱忍;看到了仁宗皇帝的寬厚與無奈;看到了數十年修道隻為長生的靈帝...直到那位英年早逝的英帝,還有他隻差一點便登上帝位的...父王。
百年滄桑,數代帝王的身影,他們的功過是非,他們的喜怒哀樂,他們的不甘與執念,仿佛都凝聚在這件傳承了百年的明黃袞服之上,通過那冰冷的金線、沉重的玉飾,穿透時空的壁障,無聲地、沉沉地壓在他的脊梁上,烙在他的靈魂裏。
父王趙桓的麵容在記憶裏早已模糊,隻餘下一雙在幽暗宮室中充滿不甘與絕望的眼睛,母妃...那個溫柔卻同樣早早凋零的身影,留給他的隻有一絲微弱的暖香和宮人偶爾提及的、帶著憐憫的歎息,他們仿佛也在這無聲的注視之列,帶著未竟的遺恨,在說著些什麽。
趙吉的目光最終掠過鏡中那個被華服包裹、顯得如此渺小又如此沉重的身影,落在旁邊紫檀木架上靜靜躺著的那方錦盒上,錦盒半開,露出裏麵一方通體瑩白、螭龍紐交的玉璽一角。
受命於天,既壽永昌。
八個蟲鳥篆字,代表著華夏最高的天命,自漢末失傳,輾轉數百年,直至後唐末年,方由一位石匠在洛陽邙山獻出,被魏太祖奉為鎮國神器,視為天命所歸的鐵證,如今,這傳承了數代王朝、浸染了無數興衰榮辱、血火烽煙的無上象征,卻即將從他手中遞出去。
“陛下,時辰快到了。”司禮監掌印太監沐恩躬著身子,聲音壓得極低,帶著緊張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如釋重負?
他確實沒想到會有這麽一天,他會最後一次伺候大魏的天子更衣,祭天,然後又見證另一個人接過這天命和權柄這種事情不應該隻有天下大亂後王朝更迭時,才會出現麽?當初他去那間汴京的宅子裏,給還在國子監教書的顧懷宣讀封侯旨意時,哪裏會想得到今天?
可能是一樣的心緒起伏,趙吉沒有立刻回應這小心的催促,他伸出手指,指尖冰涼得幾乎失去知覺,輕輕拂過玉璽溫潤卻沉重得仿佛能壓垮靈魂的表麵,那銘文凹痕裏,似乎還殘留著曆代帝王掌心的溫度,以及他們緊握時滲出的汗水、鮮血與不甘的顫栗,這方寸之物,承載著整個帝國的重量,也凝聚了纏繞趙氏血脈百年的宿命。
指尖的冰冷順著血脈蔓延,卻奇異地帶來一種近乎殘酷的清醒,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注視感”,那父王母妃哀傷的目光,那百年帝王無聲的歎息...在這一刻,仿佛被一股源自心底的力量推開了一些。
他猛地收回手,聲音平靜得如同結了冰的湖麵,沒有一絲波瀾:
“起駕吧。”
這句話出口的瞬間,趙吉清晰地感覺到,壓在肩頭、浸透骨髓的那份屬於大魏趙氏皇族的沉重宿命,似乎裂開了一道縫隙,一絲微弱卻無比真實的解脫感,縈繞在了他的身邊。
他戴著沉重的冠冕,朝著洞開的殿門走去,在即將踏出一步時,他停了下來,沒有回頭,不知道是在對自己,還是在對誰,輕聲說道:
“再見。”
......
辰初,太廟。
這座由遼國當初留下的南京宗廟改建、象征魏國新朝法統的龐大建築群,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裏,若隱若現。
漢白玉的基座與石階在稀疏星鬥的微光下泛著冷硬的光,昨夜一場突如其來的春雪尚未化盡,殘雪堆積在殿宇飛簷高聳的鴟吻獸頭間,壓在庭院中新植鬆柏的枝頭,在料峭的晨風中更添幾分刺骨的清寒與蒼涼,空氣中彌漫著香燭、鬆柏冷香、新雪融化的濕氣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肅殺與沉重。
寅正時分,沉重的太廟正門在數十名力士整齊劃一的號子聲中,伴隨著令人牙酸的“嘎吱”巨響,轟然洞開!
“開中門!!!”
司禮官立於高階之上,用盡全身力氣發出尖利悠長的唱喏,聲浪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瞬間撕裂了黎明前的沉寂,在空曠得令人心悸的殿前廣場上層層蕩開,撞在冰冷的宮牆上,激起陣陣回音。
早已在凜冽寒風中如同雕塑般鵠立多時的文武百官,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瞬間有了動作,緋袍(一品至三品)、青袍(四品至六品)、綠袍(七品至九品)匯成一片肅穆而壓抑的色流,沿著寬闊的中央神道,分左右兩列,垂手躬身,邁著刻板而凝重的步伐,魚貫而入。
無人交談,唯有無數雙官靴踏過冰冷石階與殘雪碎冰發出的“嚓嚓”聲,匯成一片低沉、壓抑而莊嚴的潮音,空氣沉重得幾乎能擰出水來,讓人連呼吸都小心翼翼。
趙吉身著那身繁複沉重、凝聚了百年帝王氣的明黃袞冕,在沐恩及一隊手持金瓜、斧鉞、肅殺如林的儀衛扈從下,緩步踏上通往主殿“承祧殿”的中央神道,他每一步都踏得極穩,少年人的身影在空曠巨大、被殘雪覆蓋的廣場上顯得格外孤峭而渺小,身後,是黑壓壓、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冠冕袍服,如同沉默的、深不見底的海,托舉著這艘承載了百年榮光與屈辱、即將傾覆的舊朝巨船,駛向它注定的終點。
整個廣場彌漫著一種近乎窒息的肅穆,這不是尋常的祭祀,而是一個王朝的謝幕,一個時代的終結,空氣中仿佛能嗅到汴梁舊宮苑的檀香餘韻,百年國仇家恨,無數忠魂枯骨,最終凝結於此,化為這黎明前最沉重的寂靜,許多老臣,尤其是那些曆經了三朝甚至四朝的老臣,此刻已是老淚縱橫,卻又不敢發出一絲嗚咽,唯有肩膀在壓抑顫抖,一種大廈將傾、天命轉移的蒼茫悲愴感,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人心頭。
吉時將至。
“吉時到!”宦官略顯尖利的聲音,打破了廣場上的死寂。
太廟沉重巨大的朱漆金釘正門,在數名力士的推動下,伴隨著悠長而沉重的“吱呀——”聲,緩緩向內洞開,一股混合著古老木料、香灰與歲月沉澱的肅穆氣息,撲麵而來。
趙吉深吸一口氣,挺直了那被沉重冠冕壓得微彎的脊背,通天冠上的白玉旒微微晃動,珠串縫隙間,他的眼神清澈而平靜,他抬步,踏上了第一級漢白玉台階。
“天子祭告太廟!” 禮部尚書的聲音響起,悠長回蕩。
殿內,燭火通明,香煙繚繞。
曆代大魏皇帝的神主牌位,由太祖始,依昭穆之序,層層疊疊,森然羅列在巨大的紫檀木神龕之中,牌位上的金漆在無數燭火的映照下幽幽閃爍,如同無數雙來自幽冥的眼睛,冰冷地注視著殿中的一切,殿內彌漫著濃鬱的龍涎香氣息,卻壓不住那源自牌位本身的、深沉的腐朽味道和無形威壓。
趙吉於正中巨大的紫檀香案前站定,香案上,三牲祭品、五穀玉帛陳列有序,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翻湧的情緒,親手拈起三柱粗如兒臂、頂端燃著幽藍火苗的龍涎定魂香,香火明滅,青煙筆直上升,繚繞於高闊的殿宇梁柱之間。
“維大魏定遠三年,歲次癸卯,三月庚辰朔,越十有五日甲午,嗣皇帝臣吉,敢昭告於昊天上帝、後土神祇,並太祖武皇帝、太宗文皇帝...英宗昭皇帝,列祖列宗神位之前...”
趙吉的聲音在空曠寂靜、唯有燭火劈啪作響的大殿內響起,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卻又因那無邊的沉重與殿內無形的威壓而微微發顫,每一個字都仿佛重逾千斤,他誦讀著由禮部鴻儒窮盡心力、字斟句酌撰寫的祭文,字字句句,皆是王朝傾覆前最後向列祖列宗最後的告罪與交代:
“...臣以衝齡,嗣守丕基。然德薄才鮮,難承天眷。北虜猖獗,社稷傾危,山河破碎,生民倒懸...幸賴天命未絕,降生元輔靖王顧懷,稟乾坤之正氣,承昊天之眷命...提三尺劍,掃六合塵,外禦強寇,內修德政...克複幽燕,蕩平上京,殄滅大遼,雪百年之恥,複漢家之疆...功高萬古,德被蒼生,澤潤草木,威加海內...此誠再造乾坤,功超伊霍...今神器不可久曠,天命不可固辭...臣雖愚昧,亦知神器有歸,天命在彼...謹遵堯舜之典,效法漢魏之儀,敬遜於位,禪位於靖王顧懷...皇天後土,實鑒臣心;列祖列宗,伏惟尚饗!”
祭文誦畢,趙吉深深三拜九叩,當他最後一次深深叩首,額頭重重觸碰到冰冷堅硬的金磚地麵時,他的動作頓了頓,身上那件凝聚了趙氏百年氣運的沉重袞服,仿佛正在失去原有的重量,那來自曆代先帝的無形注視,在祭文念完的刹那,似乎也帶上了一絲複雜的釋然,或者說是...對既定命運的最終認可?
殿內死寂,唯有燭火燃燒的劈啪聲,以及殿外呼嘯而過的寒風,刮過新裁的鬆枝,發出嗚咽般的聲響。
而在殿外,不能進入太廟的百官,已經整齊地跪倒,然後出奇默契地,看向了同一個方向。
......
辰時初刻,紫禁城,武英殿。
此地已暫時充作顧懷登基前的更衣之所,殿內陳設極簡,唯餘肅殺,巨大的落地銅鏡前,顧懷隻著單衣,同樣沉默地看著鏡中的自己。
數名經驗老道、沉默如石的內侍,屏息凝神,帶著一種近乎神聖的虔誠,將一件件衣袍為他穿戴整齊。
內襯是玄色雲錦深衣,質地厚重,觸手生涼,其上用極細的金線暗繡著繁複的星辰雲紋,在燭光下流轉著內斂的華光。
然後一件前所未見的玄黑龍袍披上了他的身軀。
袍服並非傳統的明黃,而是最深沉、最純粹的玄黑,以最上等的玄色貢緞為底,用極細的金線、銀線、玄青絲線交織盤繡出一條巨大的龍身自袍擺扶搖而上,纏繞身軀,矯健猙獰,每一片鱗甲都清晰可見,龍首昂然踞於右肩,龍目以鴿血紅的細小寶石鑲嵌,在幽暗的光線下閃爍著冰冷而暴戾的血光,仿佛隨時會破帛而出,擇人而噬!玄色為底,摒棄了傳統的日月星辰、十二章紋等繁複裝飾,隻有彷佛能吞噬光線的臨淵玄黑,而那條盤踞的的龍身,則散發著一種原始、霸道、唯我獨尊的恐怖威壓這是以武力定鼎乾坤、以鮮血染紅江山的開疆之主才配擁有的顏色!
束上鑲嵌玄玉、造型古樸的腰帶,顧懷探手,從一旁紫檀木架上取過一柄連鞘長劍,劍鞘古樸,烏沉沉的木質上纏繞著磨損嚴重的皮革,正是那柄自遼國繳獲、曾飲盡大遼氣運的七星龍淵,顧懷沉默地看了它許久,然後拇指輕推卡簧,“鏘”一聲清越龍吟,劍身出鞘半尺。
乍現的寒光下,卻是斑駁的暗紅鏽跡,如同凝固幹涸的陳舊血痕,深深蝕入劍脊那七顆代表北鬥的黯淡星紋之中,即使已經經過幾次粗磨,劍鋒亦不複當年銳利,鈍口處甚至可見細微的崩缺,這已非殺敵的利器,而是一柄承載了太多征伐、殺戮、王朝興衰與異國崩塌前絕望的殘兵,它的象征意義遠大於實用,卻比任何嶄新的寶劍都更能吸引人的目光。
顧懷凝視著劍身上自己模糊的倒影,那倒影在斑駁鏽跡與幽暗燭光中扭曲變形,如同他此刻的心境,他麵無表情,唯有那雙深潭般的眸子,倒映著劍身的寒光與血鏽,沉靜得可怕,深處卻翻湧著難以言喻的疲憊、抗拒與一絲被命運推至此地的冰冷決絕。
“啪!”
劍身歸鞘,發出一聲沉悶的撞擊聲,他將這柄鏽跡斑斑的帝劍懸於腰側玄玉腰帶之上,劍鞘輕撞甲胄般的龍袍下擺,發出低沉的“鏗”聲,餘音繞殿。
“少爺,吉時要到啦!”王五的聲音在殿門外響起。
顧懷最後看了一眼鏡中那身玄黑龍袍、腰懸鏽劍的身影,鏡中人眼神銳利如刀鋒,眉宇間卻凝著一股揮之不去的孤峭與沉鬱,仿佛即將踏入的不是至尊寶座,而是以萬裏河山為柵欄的無邊囚籠,他深吸一口氣,那氣息冰冷,帶著殿內沉水香、新木、皮革、鐵鏽混合的複雜味道,然後踏出了腳步。
“走吧。”他說。
......
辰正,太廟正殿。
巨大的漢白玉月台下,風似乎更烈了,卷動著殘雪碎冰與新柳的嫩芽,抽打在百官厚重的朝服上,黑壓壓的人群按品級肅立,鴉雀無聲,氣氛壓抑得如同暴風雨前凝固的海麵,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著通往太廟深處神道盡頭那幽深的門洞,沉默地等待著。
“啪!啪!啪!”
三聲撕裂長空的脆響陡然炸開!
靜鞭!
由最堅韌的百年犀牛皮鞣製浸油,鞭長三丈,鞭梢綴以精金,由三名膂力驚人、經過特殊訓練的淨鞭太監於丹陛之下的三個方位奮力揮動!鞭梢撕裂空氣,發出刺耳的爆鳴,帶著無上的威權與不容置疑的肅殺,瞬間滌蕩了天地間所有的雜音,也狠狠抽在每一個人的心尖上!百官無不心頭劇震,下意識地繃緊了身體。
“嗚!嗚!嗚!”
緊隨其後,低沉雄渾的號角聲連綿響起,十二支巨大的犀角號由魁梧力士吹響,聲浪如同沉睡的巨獸被喚醒發出的咆哮,穿透雲霄,震蕩著整座北平城的磚瓦!
“百官跪迎!!!”
司禮監掌印太監沐恩立於丹陛最高處,用盡全身力氣,脖頸青筋暴起,發出近乎破音的尖利嘶喊,聲音在號角雄渾的餘音中依舊清晰刺耳,直貫耳膜!
“嘩啦!”
如同被無形的巨浪瞬間席卷,月台上、台階下,所有緋青綠各色袍服的官員,如同被狂風吹倒的麥浪,動作整齊劃一地矮了下去!膝蓋撞擊在冰冷刺骨的漢白玉地磚上,額頭緊接著重重叩下,撞擊聲匯成一片壓抑的雷鳴!放眼望去,月台上下,一片冠冕伏地,脊背如潮!
就在這萬籟俱寂、群臣俯首、連風聲都仿佛被抽幹的刹那
神道盡頭,那幽深的門洞陰影裏,一道身影緩緩踱出。
玄黑!
極致的玄黑!吞噬一切光線的玄黑!
顧懷踏著沉穩如山的步伐,一步步走上月台,那身沒有任何多餘紋飾、唯有盤踞金繡黑龍的玄色龍袍,在灰白的天光、殘雪的映襯與無數燭火的跳躍下,似乎吞噬了一切光線,袍服上的盤龍隨著他的步伐起伏,龍目血紅,鱗爪賁張,腰間那柄連鞘的七星龍淵,劍鞘磨損,斑斑鏽跡卻透著無盡的滄桑與沉重殺伐之氣!
他目不斜視,對兩旁跪伏如林的百官視若無睹,徑直穿過這片由冠冕袍服構成的海洋,靴底踏在冰冷的漢白玉上,每一步都發出清晰而沉重的回音,像極了戰場催征的戰鼓,一聲聲,敲打在每一個俯首者的心頭,凜冽的寒風卷起他玄黑龍袍的下擺,獵獵作響,更顯其身姿孤峭挺拔如北地千年不化的雪峰。
他走到丹陛之下,與身著明黃袞服、立於丹陛之上的趙吉隔著一道九級白玉階,靜靜對視,一上一下,一明黃一玄黑,一舊一新,一禪讓...一登基。
“詔曰”
趙吉的聲音帶著少年人竭力維持的平穩:
“谘爾靖王顧懷:朕聞天命靡常,惟德是輔;神器至重,必歸有德...曩者北虜憑陵,亂我華夏,神州板蕩,生民塗炭...幸賴卿稟天地之正氣,承昊天之眷命,忠貫日月,義薄雲天...提勁旅以掃妖氛,運神機而摧強虜,,,克複上京,殄滅大遼,雪百年之恥,複祖宗之疆...功高百代,德被八荒,澤潤草木,威震殊俗...此乃乾坤再造之功,日月重光之業...”
“...今朕雖在衝齡,亦知神器不可以久曠,天命不可以固辭...仰稽天意,俯察輿情,神器有歸,兆民仰望...今朕欽承昊天之明命,率循堯舜之舊章,敬遜於位,禪位於卿...卿其祗順天心,饗茲大命,保乂我烝民,永終天祿!上以對皇天祖宗,下以慰四海黎庶...欽哉!”
禪讓詔書宣讀完畢,月台上下,陷入一片比之前更深沉、更令人窒息的死寂,寒風卷過,吹動趙吉袞服冕冠上的垂旒,十二串白玉珠相互碰撞,發出細碎而清脆的“叮咚”聲,在這絕對的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刺耳。
顧懷立於丹陛之下,玄衣如墨,身影仿佛融入了這片黎明前的陰影,他並未立刻回應,隻是緩緩抬起頭,目光越過趙吉,投向那承祧殿內幽深的、供奉著曆代魏帝神主的方向。
趙軒的靈牌也在那裏。
“臣,顧懷,”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寂靜,傳入每一個人的耳中,“起於微末,本一介布衣,漂泊江湖,苟全性命於亂世,蒙先帝拔擢於草莽,寄以腹心,托以社稷...受命以來,夙夜憂歎,唯恐托付不效,有負先帝知遇之恩...賴將士用命,效死疆場;蒼天庇佑,假我時日;萬民膏澤,哺我根基...幸不辱命,克複北疆,掃清寰宇...此皆先帝遺德昭昭,將士血勇昭彰,黎庶膏澤深厚所致,臣,何功之有?”
他微微一頓:“且神器至重,天命攸歸,非人臣所敢窺伺!臣惟願效周公輔成王故事,竭股肱之力,盡忠貞之節,扶保幼主,拱衛河山,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以報先帝知遇於萬一!禪位之議,重逾泰山,臣萬死不敢奉詔!請陛下收回成命,以安臣心,以全臣節!”
龍袍都穿了,太廟也來了,看起來事到臨頭還推脫似乎是有些自欺欺人,然而事實上自古禪讓都必須經曆三辭三讓這麽個流程,雖然不知道具體有什麽用...但總之還是得走。
顧懷的話音落下,短暫的死寂後
“臣等懇請靖王殿下順承天命,俯從輿情,即皇帝位,以安社稷,以慰蒼生!”
幾乎在顧懷話音落下的瞬間,因為楊溥告老還鄉甚至不打算來一次北平觀禮,從而成為了首輔得償所願的李仁猛地直起身,老淚縱橫,幾乎用盡全身力氣發出泣血般的嘶聲高喊仿佛顧懷的推辭,跟要了他的命也沒什麽區別。
想想也是,熬了這麽多年,終於熬出頭了,顧懷登基,他所信任的重臣就那麽幾個,楊溥告老,盧何鎮撫遼境,選不出可以理順天下的首輔,選個能安穩住時局的也不錯嘛!他李仁不就是最好的人選?
而在李仁站起來喊了第一聲後,身旁的另兩位湊數閣老彼此對視了一眼,在片刻沉默之後,也隨之起身勸進了。
“臣等懇請殿下順承天命,俯從輿情!”六部尚書緊隨其後。
“天命在顧!殿下不可推辭!”
“殿下不登大寶,將士寒心,蒼生何依?!”
一個又一個,不管在今天之前,對於禪讓是讚同的,還是抗拒的,在這一刻,都紛紛勸進起來,彷佛隻要喊的聲音夠大,就能在新朝占據更重的位置,隻是片刻間,如同點燃了燎原的烈火,月台上下,跪伏的百官如同洶湧決堤的洪水,以頭搶地,叩首不止。
勸進之聲起初還參差不齊,瞬間便匯成一片震耳欲聾、山呼海嘯般的聲浪!無數頭顱撞擊著冰冷的漢白玉地麵,發出沉悶而巨大的轟鳴,如同萬鼓齊擂!聲浪直衝雲霄,將盤旋於太廟上空的寒風都徹底撕裂、驅散!許多官員已是涕淚橫流,狀若癲狂,捶胸頓足,仿佛顧懷若不應允,便是斷絕了這煌煌新朝的最後希望,便是辜負了蒼生黎庶的殷殷期盼!
趙吉立於丹陛之上,身軀在這滔天的聲浪衝擊下紋絲不動,他看著下方那如同沸騰熔岩般的勸進場麵,看著那玄衣如墨、腰懸鏽劍的身影,眼神平靜無波,隻有一絲塵埃落定般的釋然和...深藏眼底的輕鬆,這喧囂,這狂熱,終於不再需要他來承受了。
顧懷立於這足以掀翻屋頂的聲浪中心,安靜等待,等聲浪小一些後,他又道:“陛下衝齡踐祚,天資聰穎,更兼仁孝純良,勤勉向學!假以時日,親賢臣,遠小人,修德政,養民力,必為一代中興明君,光耀祖宗基業!臣願效伊尹之忠、霍光之直,竭忠盡智,肝腦塗地,輔弼陛下,開萬世之太平!禪位之議,動搖國本,臣再不敢受!請陛下萬勿複言,免陷臣於不忠不義之地!”
二辭。
這一次,勸進的聲浪非但沒有減弱,反而如同被澆上了滾油,瞬間爆發出更加狂暴熾烈的火焰!
“殿下!三思啊!”老臣捶地痛哭。
“天命昭昭!殿下豈可逆天而行?!”官員嘶聲力竭。
“殿下不登基,我等便長跪不起!直至血濺階前!”上進的年輕官員以頭頓地,額角見血。
武將隊列中,以李易、陳平為首的數名重將對視一眼,也紛紛上前。
“請王爺即皇帝位!以安將士之心!”
“大魏百萬將士,隻認靖王!誓死效忠新皇!”
“殿下!!承天受命,就在今日!!”
聲浪排山倒海,幾乎要掀翻太廟的琉璃頂,空氣在無數狂熱、嘶啞、帶著哭腔和血腥味的呼喊中劇烈震顫,整個漢白玉月台仿佛都在共鳴,響應著這場,大魏百年來最精彩的大戲。
顧懷無聲地歎了口氣。
“陛下既執意如此”
他的聲音穿透雲霄:
“天命難違,輿情難拂...臣...顧懷,謹奉天命!”
“鳴鍾!擊鼓!奏雅樂!”
沐恩的嘶喊帶著破音的激動和如釋重負的顫抖。
太廟鍾樓,九口象征著九州一統的巨大青銅編鍾被力士以巨木同時撞響!雄渾、蒼涼、穿透力極強的聲波幾乎肉眼可見地擴散開來,瞬間席卷了整個北平城!震得屋瓦簌簌,人心激蕩!
與之應和的,是承祧殿前九麵蒙著夔龍皮的巨大戰鼓!鼓點由緩至急,由疏至密,如同千軍萬馬奔騰而至,又如驚濤駭浪拍岸裂石!鼓聲沉重,帶著金戈鐵馬的殺伐之氣,與鍾聲交織,宣告著前魏一朝,就此終結!
宏大莊嚴、源自上古的韶樂隨之奏響,編鍾、編磬、塤、篪、瑟、簫、琴、笙...古老樂器的聲音在鍾鼓震撼天地的背景下莊嚴升起,交織纏繞,匯成一股肅穆、磅礴、神聖、直抵靈魂深處的洪流,仿佛在溝通天地,宣告著新皇的誕生!
在這天地為之共鳴的聲浪中,趙吉深吸一口氣,在沐恩的攙扶下,緩緩步下九級丹陛,走到顧懷麵前,雙手鄭重地捧起那方一直由內侍托舉著的紫檀錦盒。
顧懷的目光,落在那錦盒上。
趙吉打開盒蓋,雙手探入,極其小心、極其莊重、如同捧起一個初生的嬰兒,又似捧起千鈞重擔,將那方象征著華夏至高皇權、螭龍紐交的傳國玉璽捧了出來,玉璽通體瑩白,在灰白天光與無數燭火的映照下流轉著溫潤內斂卻又奪人心魄的光澤。
“叔父...不,陛下,”趙吉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雙手將玉璽高高捧起,奉至顧懷麵前,完成了最後也是最重要的儀式,“此乃大魏傳國之寶,天命所鍾!社稷之重器,蒼生之所係!今日,臣謹奉神器,歸於新主!願陛下承昊天之眷命,順億兆之歡心,奄有四海,君臨萬邦,永綏兆民,光被四表!”
萬籟俱寂!
所有的鍾鼓、雅樂仿佛都在這一刻屏息!天地間隻剩下那方小小的玉璽,在兩人之間流轉著宿命的光華。
無數道目光,如同實質的箭矢,死死聚焦在那方寸之物上!心跳聲在死寂中如擂鼓般清晰可聞。
顧懷伸出雙手,他的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指尖在觸碰到那溫潤玉質時,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顫,他穩穩地、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儀式感的莊重,將傳國玉璽從趙吉手中接了過來。
入手沉甸!
並非物理上的重量,而是那方寸之間凝聚的、跨越千年時空的無數血火、權謀、興衰、背叛、忠誠與億萬生靈的期盼所帶來的精神重壓!玉璽底部那八個古老的篆字,清晰地烙印在他的掌心紋路裏,帶著一種灼熱的冰涼。
他下意識地翻轉玉璽,目光落在底部那八個象征著無上權力與宿命的蟲鳥篆文上。
“受命於天,既壽永昌...”
顧懷的嘴唇無聲地翕動,重複著這八個字,他的嘴角極其緩慢地、極其輕微地向上扯動了一下。
一聲無聲的、冰冷的冷笑!
他五指猛地收攏,將那方承載著“天命”的冰冷玉石,如同握住自己的命運一般,緊緊攥在掌心!
“新皇入殿告廟!!!”沐恩的唱喏帶著變調的激動,響徹雲霄。
顧懷一手緊握那方仿佛能灼傷靈魂的傳國玉璽,一手沉穩地按在腰間的七星龍淵劍柄上,他不再看任何人,不再看俯首的百官,不再看退位的幼帝,他轉身,邁步,踏上了通往承祧殿正殿的九級白玉階,玄黑龍袍的下擺拂過冰冷的台階,盤踞其上的黑龍隨著步伐在幽暗中起伏遊動。
殿內,燭火通明,香霧繚繞更甚之前。
曆代大魏皇帝的神主牌位森然羅列,沉默冰冷地俯視著下方這位即將取代他們子孫、繼承這片江山的“篡位者”。
顧懷立於殿中,腰懸鏽跡斑斑的帝劍,手握象征天命的玉璽,殿外,司禮官展開那份早已擬定、墨跡似乎還帶著新紙氣息的祭文:
“維靖定遠三年三月甲午,新皇顧懷,敢昭告於昊天上帝、後土神祇,並大魏太祖武皇帝、太宗文皇帝...英宗昭皇帝神位之前...”
“...皇天眷命,奄有四海...前帝知命去邦,推德讓位...仰稽天意,俯察民心...神器是膺,祗畏不違...謹以玄牡,昭告於皇天後土:顧懷惟德菲薄,懼忝帝位...然固辭不獲,謹承天命...繼有天下之號曰大魏,紀元靖平...敢用玄牡,明告於天...惟爾有神,尚克相予,以濟兆民,無作神羞!薄德忝位,不勝戰兢...伏惟尚饗!”
祭文誦畢。
殿外響起山呼海嘯般的“萬歲”聲,而顧懷卻沒有轉身,也沒有對著上方的靈牌三跪九叩,他隻是扶著龍淵,輕聲道:
“都出去,朕要靜一靜。”
細碎的腳步聲響起,燭火搖曳,顧懷的目光,落在了那最下方、最角落的靈牌上。
敬天體道純誠至德弘文欽武章聖達孝英皇帝。
趙軒啊趙軒,這一天,終究還是來了。
殿門緩緩關上,最終,隻剩下了顧懷的幽幽一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