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章 下南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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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初的錢塘江口,渾濁的江水裹著上遊融雪的寒意,一頭撞進東海無垠的蔚藍,鹹腥的海風卷著鷗鳥尖利的啼叫,刮過人臉,帶著粗糲的沙粒感,巨大的海港碼頭喧囂如沸,人聲、號子聲、絞盤轉動纜繩的吱呀聲,匯成一片混沌的轟鳴。
    六十二艘巨艦森然列陣,錨泊於開闊江麵,桅杆如林,帆索密織如網,居中那艘九桅巨艦,便是旗艦“定海”號,它那高聳如樓的船身尚未盡展巨帆,投下的陰影已如垂天之雲,沉沉壓向岸邊蟻聚的送行人群,遮蔽了碼頭棚屋、堆積如山的貨箱,甚至遠處低矮的山丘線,陽光艱難地穿透巨艦的間隙,在渾濁的水麵投下破碎的光斑,又被艦體碾碎。
    它身旁拱衛著六艘略小但同樣雄壯的“伏波”級戰船,船舷炮門半啟,黑洞洞的炮口泛著冷硬的幽光,船舷邊,一個身著不起眼靛藍布衣的少年憑欄而立,海風拂動他額前碎發,露出下方沉靜的眉眼。
    趙吉,或者說,趙平。
    在禪讓大典之後,作為前皇室唯一的直係成員,也作為前魏的最後一代天子,封王,而且封地是汴梁陪都,連汴京的偌大宮城都成為其王府,確實已經足夠堵住天下悠悠眾口,但在封王就藩的隊伍離開北平前往封地時,卸下重任的年輕天子就換上了在北伐中穿習慣的粗布衣裳,快馬踏碎桃花,一路下了江南。
    他終於可以踏上自己的旅途了。
    一身水手們慣穿的靛藍粗布短衫,寬大的袖口被強勁的江風鼓蕩,獵獵作響,露出少年人略顯單薄卻已初顯輪廓的手腕,海風帶著濕冷的鹹腥氣,撲麵而來,吹亂了他額前新剪的短發,他眯起眼,極力眺望著浩渺煙波盡頭那條模糊的、微微起伏的海平線,仿佛要將它刻入眼底,左手下意識地探入懷中,緊緊攥住了那塊溫潤的舊玉那是他離開那座帝國的都城時,唯一帶出的物件,是叔父佩戴了很多年的隨身玉佩,送給了他,玉的微涼透過粗布傳來,奇異地帶給他一絲安定。
    胸膛裏仿佛有什麽東西在緩慢而堅定地鼓脹,這不再是北平宮城裏那座巨大、空曠、令人窒息的囚籠,這是真正屬於他的、通向無邊世界的門戶。
    “趙公子,看呆了?”一個略帶沙啞的嗓音自身後響起。
    趙吉猛地回神,收斂了眼底翻湧的情緒,轉身時臉上已帶上少年人應有的靦腆與些許局促,說話的是個約莫三十出頭的精瘦漢子,皮膚黝黑發亮,臉頰上幾道刀疤被海風打磨得棱角分明,他叫陳滄,曾經是江南海軍裏的將領,如今是“定海”號上的水師將領,也是這支龐大船隊名義上的最高軍事指揮官之一,此刻,他正咧著嘴,露出一口微黃的牙齒。
    他並不知道眼前這個少年的身份,或者說,這一趟除了少數的幾個人,其他人都不清楚趙吉的身份,還以為這是船隊裏,某位官員或者文吏的子侄,背景或許是有的,但也不會太誇張。
    “陳將軍,”趙吉笑了笑,“隻是有些吃驚,這船...真大。”
    “大?”陳滄笑了一聲,抬手用力拍了拍厚實的柚木船舷,發出沉悶的“砰砰”聲,“確實大!這可是黎大將軍親自督造的寶貝疙瘩,龍骨用的是整根的鐵力木,船板三層交錯疊壓,別說風浪,尋常海盜的炮子兒啃上去都得崩掉牙!公子看起來不常出海,有些緊張?不過有這艘船,什麽風浪都不在話下,別怕!”
    趙吉點點頭,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船艉樓方向,那裏,一道青衫身影正倚著欄杆,姿態閑適,仿佛周遭的喧囂鼎沸都與他無關,楊哲如今的海外都督府參讚楊參議正垂著眼,他身形清臒,仿佛海風再大些就能將他吹走,然而站姿卻穩得不可思議,他籠著袖,海風同樣拂動著他洗得發白的青衫衣袂,他的目光並未停留在穿透那位身份特殊的少年身上,也未投向岸邊喧囂的人間煙火,而是無聲地掠過甲板上忙碌如蟻、喊著號子固定索具的水手,掠過船舷旁一排排被油布苫蓋、隻露出黑洞洞炮口的重炮寒光,最終越過眼前這龐大的船隊,越過錢塘江口翻湧的濁浪,落向更西、更遠、被無邊蔚藍吞噬的海域。
    那雙深淵般的眼底,掠過一絲久違的、近乎饑渴的微光這盤名為“瀚海”的棋,終於開局了。
    “那位楊參議...”陳滄順著趙吉的目光也瞥了一眼,聲音下意識壓低了些,帶著將領對文官天然的疏離,“嘖,神神叨叨高深莫測的,整天抱著一堆海圖,也不知道琢磨些啥,不過總督大人交代了,此行一切聽參議調度...嘿,管他呢,咱們隻消把船開穩,把炮瞄準就成!”
    “嗚嗚嗚”
    三聲低沉雄渾的號角,猛地撕裂了港口的喧囂,蓋過了風聲與人聲,餘音還在江麵回蕩,岸上,一排身著總督府親兵服色的傳令兵齊刷刷揮動了手中鮮紅的小旗。
    “升帆!”定海號甲板上,一個滿臉橫肉、聲如洪鍾的壯碩把總猛地拔出腰刀,刀尖直指蒼穹,嘶聲咆哮,脖子上青筋虯結。
    “升帆嘍!”
    “起錨!”
    命令層層傳遞,吼聲瞬間在各個艦船上炸開,粗糲的號子聲陡然拔高,壓過一切,無數赤裸著古銅色上身的精壯水手,在甲板上瘋狂地奔跑起來,他們撲向粗如兒臂的纜繩,幾十人一組,身體幾乎與甲板平行,爆發出野獸般的吼叫,用盡全身力氣拉動絞盤,沉重的鐵錨帶著吸附的江底淤泥,被巨大的絞盤一點一點從渾濁的水中提起,鐵鏈摩擦船舷,發出刺耳的“嘎吱”聲。
    “定海”號九根主桅上,硬帆如同展開的巨翼,被水手們沿著索道奮力拉扯,一寸寸向上展開,帆布摩擦桅杆和繩索的“噗噗”聲不絕於耳,風帆吃滿強勁的東南季風,發出沉悶而有力的“聲響,龐大的船身,在這股沛然莫禦的力量牽引下,發出一陣低沉壓抑的**,開始極其緩慢地、無可逆轉地掙脫江水的擁抱,調整著笨拙的姿態,將高昂的船首指向東方,指向那片未知的深藍。
    “動了!動了!”岸上的人群爆發出震天的歡呼和哭喊,無數手臂揮舞著,手帕、頭巾在風中亂舞,有白發老嫗跪地磕頭,有婦人抱著孩童嚎啕,更多的是青壯漢子漲紅著臉,對著漸漸遠去的船影嘶吼著親人的名字和祝福,海風將岸上的悲喜吹散,揉碎在鹹腥的空氣裏,變得遙遠而模糊。
    龐大的“定海”號仿佛從沉睡中蘇醒的巨獸,開始緩緩移動,掙脫了港口的束縛,趙吉被這巨大的力量推得一個趔趄,慌忙抓緊欄杆,他回頭望去,那片承載了他太多複雜記憶的土地迅速縮小,碼頭上攢動的人頭、飄揚的旗幟、江南特有的黛瓦白牆,都迅速退去,模糊成一片混沌的背景,一種巨大的、失重般的虛空感驟然攫住了他,仿佛腳下的巨艦不是駛向大海,而是載著他衝出了某個無形的牢籠,正墜向無垠的未知深淵,心跳在胸腔裏擂鼓,分不清是恐懼還是掙脫束縛的狂喜。
    船隊駛出錢塘江口,真正進入開闊的海域,風驟然強勁起來,帶著更濃烈的、原始的海洋氣息,鐵灰色的浪湧如同巨獸的脊背,拱起又塌陷,船隻在波峰浪穀間起伏,每一次躍起都伴隨著短暫的失重感,每一次落下都發出沉重的撞擊聲,仿佛整個船體都在變形,甲板變得濕滑冰冷,浪花不時越過船舷,劈頭蓋臉地砸下。
    趙吉緊緊抓著船艏一根粗壯的纜樁,胃裏一陣翻江倒海,得益於這段時間的訓練,他總算是忍住了嘔吐的欲望,幾個年輕的水手在他附近忙碌著加固纜繩,動作在搖晃中依然精準利落,隻是臉色也都不太好看。
    “公子,這才剛開始呢!”剛剛定下航向的陳滄路過,看到趙吉的模樣,咧開嘴露出一口黃牙,帶著幸災樂禍的意味,“再走些日子,就是‘黑水溝’(台灣海峽),那才叫真家夥!吐吧,吐幹淨了就好了!大海可不會因為公子你的身份,就給什麽好天氣!”
    趙吉咬著牙,沒吭聲,他強迫自己抬起頭,望向船隊前方,七艘領頭的巨艦破開萬頃碧波,犁出長長的、翻滾著白色泡沫的航跡,海天相接處,隻有一線蒼茫,一種前所未有的渺小感與孤寂感,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間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這不再是地圖上抽象的線條,而是真實得令人心悸的、無邊無際的浩瀚,他下意識地再次看向船艉樓。
    楊哲依舊站在那裏,青衫在勁風中獵獵飛舞。他似乎對劇烈的顛簸毫無所覺,隻是微微仰著頭,視線越過了翻滾的浪濤,投向更遙遠、更不可測的西方天際,他的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那並非笑容,倒像是一個終於等到了期待已久戲碼開場的觀眾,眼底深處那潭死水般的枯寂裏,終於泛起了第一縷真正屬於“興趣”的微瀾。
    數天後,船隊劈開風浪,來到了“黑水溝”。
    這個地方果然名不虛傳,海上風浪陡然加劇,天色也變得陰沉,巨浪不再是拱起的脊背,而是化作咆哮的、墨綠色的山巒,排山倒海般向船隊砸來,“定海”號龐大的身軀在狂暴的自然之力麵前,也如一片巨大的樹葉般無助地起伏、搖擺、震顫,每一次船頭紮入浪穀,冰冷刺骨的海水便如瀑布般傾瀉而下,衝刷著甲板,每一次從浪底掙紮著昂起,船體都發出令人牙酸的巨大**,仿佛隨時會解體。
    船艙內更是地獄,空氣裏彌漫著濃重得化不開的汗臭、嘔吐物的酸腐、濕木頭的黴味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艙底永遠散不盡的鹹腥,昏暗的油燈在劇烈搖晃中投射出扭曲跳躍的光影,將一張張因恐懼和暈船而扭曲變形的臉映照得如同鬼魅,大部分被征召的民夫、工匠,甚至一些首次遠航的新水手,都蜷縮在自己的吊床或角落的草堆裏,抱著木桶或自己的膝蓋,發出痛苦的**和嘔吐聲,穢物的氣味混雜著絕望的氣息,幾乎令人窒息。
    趙吉躺在屬於自己的船艙裏,緊緊抓著固定在艙壁上的吊床繩索,他早已吐空了胃裏所有的東西,隻剩下膽汁的苦澀灼燒著喉嚨,每一次劇烈的顛簸都讓他覺得五髒六腑都要被甩出腔子,每一次沉重的撞擊都讓他懷疑這艘巨艦下一秒就會崩裂,眩暈感如同跗骨之蛆,啃噬著他的神誌,艙壁木板擠壓摩擦的“嘎吱”聲、外麵狂風駭浪的咆哮聲、身邊同伴痛苦的嗚咽聲,匯成一片混沌的噪音,衝擊著他的耳膜。
    時間失去了意義,在這片墨綠色的地獄裏,隻有無盡的搖晃、冰冷和深入骨髓的恐懼,昏沉中,他仿佛又回到了北平那座巨大冰冷的宮城,回到了百官跪伏卻無人敢言的太極殿,回到了那個被所有人注視、卻無人真正看見的龍椅上...那同樣是一種令人窒息的孤寂和束縛,然而此刻的孤寂,卻帶著一種奇異的自由感至少,他可以選擇抓緊繩索,或者鬆開,生或死,掌握在自己手裏。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一天,或許是永恒,艙門外傳來一陣騷動和幾聲嚴厲的嗬斥,緊接著,艙門被猛地拉開,一股略為清新的、帶著鹹味的風湧了進來,衝淡了些許艙內的汙濁,幾個身強力壯、臉色同樣發青但眼神還算鎮定的老水手提著木桶和拖把進來,開始清理滿地狼藉的穢物。
    “都起來!起來活動活動!躺久了更難受!”一個沙啞但不容置疑的聲音吼道,“風浪小了!‘黑水溝’快過去了!不想爛在鋪上的都給老子爬起來!”
    趙吉掙紮著,用盡全身力氣才從濕滑冰冷的床上坐起,他扶著艙壁,踉蹌著挪到通往甲板的梯口,推開沉重的艙門,一股猛烈但已不再飽含毀滅氣息的海風撲麵而來,帶著雨後初晴般的微腥。
    天光已然大亮。雖然天空依舊堆積著灰白的雲層,但肆虐的風暴確實平息了許多,海麵不再是狂暴的墨綠山巒,變成了綿延起伏的、鐵灰色的丘陵,船隊七艘巨艦以及其他船隻雖然依舊隨著波浪起伏,但姿態已顯得從容許多,甲板上,水手們正在緊張地忙碌,檢查索具,修補被風浪撕裂的帆布,用木桶舀出船艙裏的積水,每個人臉上都帶著劫後餘生的疲憊,但眼神裏重新燃起了生氣。
    趙吉深深吸了一口帶著鹹腥卻無比清新的空氣,冰涼的空氣湧入肺腑,仿佛將連日來的陰霾都衝散了些許,他扶著濕漉漉的船舷,望向遼闊的海天,海平線依舊遙遠,但已不再顯得猙獰,幾隻潔白的海鳥不知從何處飛來,追逐著船尾翻騰的浪花,發出清越的鳴叫。
    “公子,有好受點麽?”陳滄不知何時走了過來,他臉色也有些發青,但精神尚可,手裏拿著個粗糙的木碗,裏麵裝著黏糊糊的、散發著一股奇怪腥味的糊狀物,“喏,魚膏拌糙米,壓壓驚,吐空了肚子,總得填點東西。”
    趙吉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過來,那味道實在說不上好聞,但他強迫自己舀了一勺送入口中,粗糙的顆粒感和濃烈的魚腥味瞬間充斥口腔,他強忍著反胃,艱難地咽了下去,一股暖意順著食道滑入胃中,驅散了部分寒意。
    “謝了,陳將軍。”
    “嗨,小事,”陳滄擺擺手,目光投向遠處,“這才哪兒到哪兒,前麵就是‘萬裏石塘’(南沙群島),暗礁密布,水道跟迷宮似的,還有神出鬼沒的海盜...嘿,路還長著呢,公子最好還是盡早適應這海上的日子,不然啊,接下來的路,免不了還要遭些罪。”
    這時,楊哲也走上了前甲板。他依舊是那身青衫,隻是下擺和袖口沾了些水漬,略顯狼狽,但步履沉穩,眼神清明,甚至比風暴前更亮了幾分,他走到船艏,從懷中取出一個精巧的黃銅羅盤,又展開一卷被油布包裹、邊緣已經磨損的海圖,仔細比對著,海風吹拂著他額前的頭發,專注的神情與周遭劫後餘生的鬆懈氛圍格格不入,仿佛剛才那場驚心動魄的風暴,不過是他漫長旅程中一個微不足道的注腳。
    他微微側過頭,目光掃過剛剛恢複些生氣的甲板,掃過那些忙碌的水手,最後在捧著木碗艱難進食的趙吉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平靜無波,如同在觀察一件器物,隨即,他又低下頭,指尖在海圖上一條標記著危險符號的航線上緩緩劃過,嘴角再次勾起那抹難以捉摸的弧度。
    “比枯井有趣些。”他低低自語,聲音淹沒在海風中。
    日子在單調重複的航行中流淌,日出日落,月升月隱,大海變幻著它的容顏,時而碧波萬頃,溫柔得如同綢緞;時而烏雲壓頂,泛起不祥的鉛灰色;更多的時候,是望不到邊際的、永恒的深藍,船隊保持著穩定的隊形,在經驗豐富的領航官指揮下,沿著前人摸索出的模糊航線,一路向南。
    趙吉漸漸適應了船上的生活,他不再是那個初登船時吐得昏天黑地的少年,他學會了在顛簸的甲板上行走如常,學會了辨認基本的帆索和風向,甚至能在老水手的指點下,笨拙地幫忙收放纜繩,他臉上的蒼白褪去,被海風和日頭鍍上了一層健康的古銅色,那雙原本帶著宮城幽深和後來民夫營疲憊的眼睛,如今映著海天的遼闊,變得明亮而專注。
    因為是以一種經過掩蓋,但仍舊尊貴的身份上船,所以他並不需要工作,他常常在完成一天的記錄後,長時間地待在甲板上,他觀察水手們如何利用星辰和羅盤定位,如何根據雲層和海鳥的動向預判天氣,他聆聽那些老海狗們唾沫橫飛地講述著關於“龍吸水”、“海和尚”、“幽靈船”的離奇傳說,然後好奇地問著故事的結尾。
    更多的時候,他隻是沉默地望著大海。看朝陽如何將萬頃碧波染成熔金,看落日的餘暉如何在粼粼波光中沉入墨色的深淵,看夜空中從未在中原見過的、璀璨得令人窒息的星河如何倒映在平靜如鏡的海麵上,這片無邊無際的蔚藍,以它最原始、最壯闊的方式,衝刷著他過往十幾年生命裏所有的桎梏與陰霾,一種前所未有的、屬於自由的氣息,伴隨著海風,一點點充盈了他的胸膛。
    船隊在一個被標注為“流求嶼”(台灣南部島嶼)的小島附近短暫停靠,補充淡水,讓疲憊的船員上岸休整。島上的土著身材矮小,皮膚黝黑,用警惕而好奇的目光打量著這些如山嶽般巨大的船隻和衣著奇異的外來者,他們用獨木舟載來新鮮的椰子、芭蕉和一種味道奇特的熏魚,換取水手們手中的小銅鏡、彩色珠串和鋒利的鐵製小刀,交易在緊張而沉默的氣氛中進行,雙方都保持著距離。
    趙吉站在舷邊,看著那些赤著上身、身上塗著奇怪白色花紋的土著,他們的眼神裏有原始的野性,也有孩童般的好奇,他嚐試著露出一個善意的微笑,對方卻像受驚的兔子般迅速後退,躲進了茂密的叢林,趙吉怔了怔,隨即釋然,世界之大,遠非他所能想象,這裏的人,有著與他截然不同的生活,不同的恐懼,不同的渴望。
    船隊繼續南下,氣溫明顯升高,濕熱的空氣如同無形的蒸籠,艙內更是悶熱難當,水手們大多隻穿著一條犢鼻褲,汗水在古銅色的皮膚上蜿蜒流淌,趙吉也換上了輕薄的葛布短衫,饒是如此,汗水依舊浸透了後背,海水的顏色從深邃的藍,漸漸過渡到一種令人心醉的、近乎透明的翡翠綠,陽光毫無遮攔地傾瀉下來,海麵反射著耀眼的碎金。
    終於,這一日,領航官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在甲板上響起:“正前方!‘龍牙門’(馬六甲海峽入口)!”
    船上所有的目光瞬間聚焦,隻見海天相接處,兩座形如巨獸獠牙的蒼翠島嶼(蘇門答臘島和馬來半島南端),如同天然的門戶般扼守著一條狹窄的水道,水道兩側,是鬱鬱蔥蔥、延伸到視野盡頭的熱帶雨林,濃綠得幾乎要滴下汁液,無數不知名的海鳥在海峽上空盤旋鳴叫,聲音匯成一片喧囂的海洋。
    這裏,就是帝國輿圖上最南端的標記,是無數海商口中神秘而富庶的“南洋”入口,也是顧懷口中那條“黃金水道”的第一道咽喉鎖鑰!
    船隊調整航向,緩緩駛入海峽,速度明顯放慢,領航官和水手們的神情都變得異常凝重,水道狹窄,暗礁密布,水流湍急變幻莫測,兩岸茂密的熱帶雨林仿佛兩道無邊的綠色高牆,散發出潮濕、腐殖質和某種奇異花香的混合氣息,帶著原始的生命力撲麵而來,林中偶爾傳來幾聲悠長而怪異的獸吼,更添幾分神秘與未知的壓迫感。
    “傳令各船!落半帆!水手就位!長槳準備!瞭望哨加倍!警惕兩岸!”陳滄的聲音吼得嘶啞,在狹窄水道引起的回音中嗡嗡作響,炮手們緊張地守在自己的炮位旁,炮門完全開啟,黑洞洞的炮口警惕地指向兩岸幽深的叢林,整個船隊如同進入狩獵場的猛獸,繃緊了每一根神經。
    趙吉也感到心跳加速。他緊緊抓著船舷,目光灼灼地掃視著兩岸濃得化不開的綠色,這裏不再是無垠的開放海域,而是被叢林和礁石包圍的狹窄通道,未知的危險,可能潛藏在每一片搖曳的芭蕉葉後,每一塊猙獰的礁石下,他下意識地看向楊哲。
    楊哲站在船艏,青衫被濕熱的海風吹得緊貼在身上。他手中不再是羅盤,而是一架精致的單筒黃銅望遠鏡,他緩緩移動著鏡筒,仔細觀察著兩岸的地形、植被的密度、水流的細微變化,甚至林中飛鳥驚起的方位,他的神情專注而冰冷,望遠鏡的鏡片反射著幽光,遮住了他眼底深處那愈發熾熱的、如同發現新獵物般的興奮。
    “記錄:龍牙門水道,寬約三裏,水流湍急,多暗漩。兩岸密林遮天,藤蔓垂掛,疑有土著窺伺。水道西岸(馬來半島)地勢略高,有天然石崖,崖頂似有煙火痕跡...”他頭也不回地對著身邊一個捧著紙筆、臉色發白的年輕書記官低聲吩咐,聲音平穩得不帶一絲波瀾。
    “是...是,參議大人。”書記官的聲音有些發顫,努力穩住手腕記錄著。
    就在船隊小心翼翼行駛至海峽中段時,變故陡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