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九章 午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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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恩身子一顫,立刻移回了目光。
“谘爾錦衣衛指揮使蕭平!”沐恩的聲音帶上了一絲謹慎的意味,“執掌緹騎,宿衛宮禁,偵緝不法,夙夜勤勞。新朝肇始,萬象更新,當體天心仁恕,以光明正大治國。特晉為都督僉事,仍領錦衣衛事。然,偵緝刑獄,國之重器,當循律法,歸於有司。即日起,凡涉及朝臣、士紳、百姓之偵訊、緝捕、刑獄事,非持刑部駕帖、都察院憲票,錦衣衛不得擅自幹預!原有專司偵緝之千戶所、百戶所,除保留必要宿衛、儀仗及京城治安之職司,餘者盡行裁撤,人員由兵部、刑部酌情安置錄用。錦衣衛當恪守本職,拱衛宮禁,協理京城治安,不得逾矩。望爾善體朕意,整肅部屬,以彰新朝氣象。欽此!”
大殿裏一片死寂。
說句實話,對於錦衣衛,大部分朝臣的觀感都是很複雜的。
作為延綿了整整昭安、定遠兩朝的特務衙門,錦衣衛在大魏江山風雨飄搖的時期,確實是穩定了內部的人心,讓吏治在一定程度上得以清明,但與之相對的,錦衣衛就像一團厚重的烏雲,始終籠罩在大魏朝堂的上空,用株連、攀咬來讓案情不斷擴大是錦衣衛最常用的手段,抓了審,審完照著口供抓,這種極端高壓的辦案手段幾乎讓朝堂百官都聞風色變,於是乎就此衍生出個說法:在魏遼國戰的那幾年裏,大魏的官最好的下場,便是告老還鄉,或者被彈劾罷官一旦某天清晨出現在門前的是錦衣衛,那麽就恭喜了,基本上從此以後就不用擔心前途和家人的安置問題。
因為大概率一家都得死絕。
當然,就算是如此高壓,這兩朝的官員伸手貪的也仍不在少數,這隻能說明大部分做官的人為了撈銀子那真是連命都可以豁出去,但隨便代入一下,錦衣衛每次但凡有動作,朝堂上都會亂作一團,昭安二年江南私鹽案,定遠元年北境秋糧案...再到靖王兩次回京,兩次都握著錦衣衛這把刀讓朝堂半空,就算是作為站在一旁沒被波及的官員,看見那陣勢也得嚇個半死。
所以很多人都在想,當顧懷接受禪讓登基,在某種意義上“得國不正”,那麽錦衣衛這把刀,是不是會掀起又一陣延綿整個顧懷坐在那把龍椅上年頭的腥風血雨?
這幾乎是必然因為隻要不是真正一刀一槍打下來整個天下,那麽大搞特務政治強行安穩或者說鎮壓人心就是唯一的選擇。
但這道旨意一出,卻徹底推翻了他們的想法。
錦衣衛!這柄懸在百官頭頂數十年的利劍,這令人聞之色變的特務爪牙,在新朝伊始,竟被新帝親手削權!而且是大幅削權!將最令人恐懼、最易滋生冤獄的“風聞言事”、“羅織構陷”之權,直接套上了刑部和都察院的枷鎖,這意味著,錦衣衛不再是懸在每個人頭頂、隨時可能落下的利劍,它的爪牙被嚴格限製在了宮禁安全和京城治安的範圍內,雖然“拱衛宮禁”的職責依舊重要,暗中的耳目未必全消,但特務政治的色彩被大大衝淡了,籠罩朝堂數十年的陰雲,仿佛被這道聖旨撕開了一道巨大的口子,透進了名為律法和程序的光明!
許多官員,尤其是那些清流和曾擔驚受怕的官員,激動得幾乎要熱淚盈眶,新帝登基伊始,竟能如此果決地自斷一臂至少是明麵上,這份氣魄和追求“光明正大”的姿態,無疑極大地安撫了人心,也為新朝吏治開了一個好頭,低低的議論聲迅速在殿內蔓延,一股難以抑製的輕鬆與振奮之情,如同暗流般在百官中湧動、傳遞。
當然,更多的人,還是將目光投向了那個彷佛一直站在陰影裏的身影,彷佛是想看看,這個曾經讓大魏無數人不敢直呼其名,甚至名聲差到可止小兒夜啼的秘諜頭子,此刻會是什麽表情。
然而讓他們失望的是,他很平靜,平靜到似乎早已接受這樣的命運。
“臣蕭平,領旨謝恩!必當恪守聖訓,整肅部屬,不負陛下重托!”
又一件大事議定,沐恩展開了又一份旨意,聲音恢複了平和: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承天序,統禦萬方。冊封李氏女明珠,溫良敦厚,淑德含章,侍奉朕躬,克嫻內則。特冊封為賢妃,賜居景仁宮。”
“崔氏女茗,世家閨範,敏慧知禮,蘭心蕙質,襄理宮闈,勤勉柔順。特冊封為淑妃,賜居承乾宮。”
“民女莫莫,秉性純良,溫婉貞靜,深得朕心。特旨冊封為貴妃,賜居永壽宮。欽此!”
後宮冊封,情理之中,但旨意未免太過簡潔,要知道在龍椅上這位還是靖王的時候,可是未曾成婚的,連王妃都沒一個,怎麽突然冒出來三個入後宮的女子?尤其對莫莫的身份隻以“民女”帶過,卻冊封“貴妃”且位居賢、淑二妃之上,賜居象征尊貴的永壽宮,其中深意,足夠心思靈透的官員咀嚼良久。
可這畢竟是皇帝家事,冊封的又是妃子,實在犯不著多管,百官也沒出聲,眼看這事就要過去,然而,就在這旨意餘音將散,殿內氣氛因削廠衛、封後宮而顯得頗為和諧之際
“陛下!臣有本奏!”一個清亮甚至帶著幾分亢奮的聲音陡然響起!
一個身著青袍、麵容清瘦、眼神卻異常明亮的年輕禦史,猛地從文官隊列中衝了出來,動作幅度之大,幾乎帶倒了旁邊同僚,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重重磕在金磚上,聲音微微發顫:
“臣!監察禦史張瓚!冒死直諫!恭賀陛下登基,冊封後宮,此乃家國之喜!然,國不可一日無君,後宮亦不可久虛中宮之位!中宮皇後,母儀天下,統攝六宮,乃人倫之始,萬化之源!今陛下已冊貴妃、賢妃、淑妃,皆為賢德,然中宮之位空懸,恐非社稷之福,易啟內外之疑!臣懇請陛下,以江山社稷為重,以萬民福祉為念,早定中宮,擇賢德之女,正位坤寧!如此,則陰陽和順,乾坤定矣!陛下明鑒!”
登基第一天,第一次朝會,便請立皇後!
無數道目光瞬間聚焦在這個名叫張瓚的年輕禦史身上,有驚愕,有鄙夷,有看戲的玩味,也有少數人眼中閃過的“這廝倒是會挑時候搏名聲”的了然。
顧懷撐著下頜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他微微眯起眼,看著丹陛下那個跪得筆直、頭顱高昂,仿佛隨時準備為“直諫”赴死的年輕禦史,一股極其熟悉的、源自骨髓深處的煩躁感,瞬間纏繞上心頭。
來了!他心中冷笑。
聽到冊封貴妃的旨意,便意識到這是在新朝第一天的大好表現機會,就像當初趙軒登基之後,由於後宮一直沒進人,便成天有人上奏勸他娶老婆顧懷也是在朝會見過這一幕的,當時還當樂子看,沒想到有一天這破事也落到了自己身上。
趙軒啊趙軒,我總算切身體會到你當初被這些蒼蠅嗡嗡圍著管“家事”是什麽滋味了!
立後?登基第一天,龍椅還沒坐熱乎,封妃的旨意墨跡未幹,這不知哪裏冒出來的愣頭青,就迫不及待地跳出來要替自己“定乾坤”、“和陰陽”了?
這幫禦史!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治國安邦不見其能,盯著皇帝的後宮、起居、私德,眼睛倒是比鷹隼還尖!
罵他?嗬,正中其下懷明日彈劾“拒諫”、“苛待言官”的奏章就能堆滿禦案,成全了他“直聲動天下”的美名,青史裏說不定還要記一筆“靖平初,禦史張瓚請立後,帝斥之”...他倒好,退休了還能跟子孫吹噓,當年如何觸怒龍顏!
不理會?這開了頭,後麵就會有第二個、第三個張瓚,成群結隊,前赴後繼,打著“為國為民”的旗號,理直氣壯地來管該去哪個妃子那兒就寢,該立誰當兒子!煩不勝煩!
顧懷的指尖,在龍椅扶手上緩緩摩挲,冰涼的觸感稍稍壓下了心頭的火氣,他臉上那絲因削弱廠衛而帶來的“光明仁君”的溫和麵具並未破裂,隻是眼神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冰冷的厭煩。
大殿內死寂一片,落針可聞。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著新帝的反應,張瓚更是挺直了腰板,臉上因為激動和期待而泛著紅光,仿佛已經看到了自己“諍臣”之名在新朝第一天便傳遍朝野的景象。
顧懷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張瓚身上,聲音出乎意料地平靜,甚至帶著一絲溫和的詢問:
“卿...叫張瓚?哪個瓚字?”
張瓚一愣,隨即狂喜湧上心頭!陛下問我的名字了!這是簡在帝心啊!他連忙叩首,聲音更加洪亮:“回陛下!臣張瓚!瓚,乃祭祀所用之美玉也!臣父取此名,乃望臣如美玉,持身以正,秉節如玉!”
“哦...美玉張瓚,”顧懷輕輕重複了一句,語氣平淡無波,聽不出喜怒,他微微頷首,“卿之忠心,朕知道了,立後之事,關乎社稷根本,非比尋常,容朕...再思,退下吧。”
“陛下!立後乃...”張瓚還想乘勝追擊,卻被顧懷那看似溫和實則不容置疑的目光一掃,後麵的話頓時噎在了喉嚨裏,他有些不甘,但終究不敢再強諫,隻得悻悻叩首:“臣...遵旨。”
退回班列時,他臉上依舊帶著幾分得色,顯然認為自己今日之舉,已在陛下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為日後飛黃騰達埋下了伏筆。
張瓚...美玉? 顧懷心中默念著這個名字,眼神深處那點冰冷的厭煩,已經悄然轉化為一絲更深的漠然。
挺好記的,這筆賬,先記下,等騰出手來...再慢慢跟你這“美玉”,還有那些想靠管皇帝褲腰帶搏名聲的“諍臣”們,好好算算。
殿內氣氛因為這個小插曲而變得有些微妙,顧懷擺了擺手,示意沐恩念完最後一道旨意,沐恩展開明黃卷軸,清了清嗓子,念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初承大寶,仰賴天地眷佑,祖宗庇蔭,並念蒼生困苦,天下久經兵燹。值此萬象更新之際,特頒仁政,以慰黎元,以彰天德!”
“其一,大赦天下!除謀逆、戕害宗親、十惡不赦者,餘者罪囚,無論輕重,一體赦免,許其歸鄉,重做良民!望其洗心革麵,感沐天恩!”
“其二,蠲免賦稅!自靖平元年始,天下各省,田賦、丁銀、雜稅,著戶部會同各省巡撫,體察民情,酌情減免!遭兵災最重之河北、遼境,務必從優從寬!然國用維艱,百廢待興,開源節流,並行不悖!其具體條陳,著戶部詳議奏報!”
“其三,撫恤忠良!北伐陣亡將士遺屬,加倍撫恤,免除其家徭役十年!傷殘將士,由兵部會同地方妥善安置,不得使其流離失所!欽此!”
旨意念出,殿內因為某個年輕禦史諫請立後的微妙氣氛驟然一鬆,赦免、減稅、撫恤!這是實打實、惠及萬民的仁政!尤其對重災區的強調,讓許多出身地方的官員麵露激動,然而,“國用維艱”、“開源節流”八字,又像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在部分精於財政的官員心中激起漣漪新帝並非一味寬仁,亦知國庫空虛,後續必有動作!這“開源節流”四字,足以讓戶部和相關衙門浮想聯翩,是清查田畝?整頓鹽鐵?還是另辟財源?
但顧懷卻不準備給他們繼續聯想下去的時間,他撐著扶手,緩緩站起身,玄黑龍袍上的金龍隨著他的動作仿佛活了過來,龍淵劍鞘輕磕袍擺。
“退朝。”
“臣等恭送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山呼聲中,顧懷玄色的身影消失在珠簾之後。
新朝的第一縷陽光,終於穿透了厚重的雲層,灑在太極殿的金瓦上。百官魚貫而出,低聲議論著今日的恩旨、封賞、對錦衣衛的處置,以及那位膽大包天的張禦史,仁政帶來的歡欣,削弱廠衛的釋然,對“開源節流”的揣測,還有那立後風波留下的餘韻...種種情緒交織,讓每個人的心思都難以平靜。
而顧懷則是走到了禦書房,屏退左右,獨自站在巨大的輿圖前,目光掃過北方的草原,掃過江南的海岸線,最終落在案頭那份關於編纂《文淵大典》,以及經過半年籌備,正準備第一次大舉下南洋船隊的計劃上。
他單手托腮,指尖輕輕敲擊著冰冷的紫檀木桌案。
光明正大?與民休息?
這些固然要做,也必須要做。但這江山,豈能隻靠仁德來守?
文淵大典要修,集天下文粹,彰盛世文治,更要收攏天下士子之心...
下南洋的船隊更要派,海外的財富、航路的掌控、潛在的威脅...哪一樣不比坐在金鑾殿上聽這幫人歌功頌德重要?
不過...飯要一口口吃,先把這“仁君”的戲做足了,讓天下人喘口氣,也讓這些官兒們高興幾天,修書、下海...這等耗費國帑、震動朝野的大事,還是等等再宣布吧,給他們一點時間,緩一緩,再給他們...一個更大的“驚喜”。
......
午時,養心殿東暖閣。
暖閣內燒著地龍,溫暖如春,驅散了早春的寒意,午膳已畢,菜式簡單精致,多為溫補易克化的江南風味,顧懷與盧何相對而坐,沐恩在一旁垂手侍立。
盧何裹在一件厚重的灰鼠皮裘裏,整個人枯槁得如同深秋最後一片掛在枝頭的葉子,幾乎要被那皮毛淹沒,臉頰深陷,顴骨高聳,蠟黃的皮膚上布滿深褐色的老年斑,他吃得極少,銀箸夾起幾粒米飯都顯得異常費力,連手都在微微顫抖。
顧懷看著盧何艱難地吞咽,心頭像是壓著一塊浸了水的巨石,他放下銀箸,聲音低沉:“盧老,新政的框架已經定下,遼境有李易他們,也有你提拔起來的官吏,你...就留在北平吧,朕讓太醫院最好的太醫為您診治,或者...回一趟老家,河北的氣候更溫潤一些,好生休養。”
盧何費力地咽下口中微溫的湯羹,放下銀箸,抬起渾濁的眼,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從袖中摸出一塊雪白的絲帕,捂在嘴上,壓抑地咳了幾聲。
“陛下,”盧何的聲音嘶啞微弱,帶著濃重的痰音和一種燃燒生命般的執拗,“那棟老宅,臣的確是想再去看看,門前的桃花,也該開了,” 他眼中閃過一絲遙遠的向往,隨即那點光芒又被更深的疲憊和決絕取代,“可老臣...還不能回去。”
“為什麽?”
“耶律崇和蕭斡裏剌還在草原,像打不死的野狗,遼東女真,完顏阿骨打行蹤詭秘,心思難測,‘順義川’那些部族是一堆堆澆了油的幹柴,臣提拔的那些官吏,雖然有手段,但火候還差,李易善守卻難顧全局,樞密院新政根基尚淺...”
他喘息著,每一個字都仿佛耗盡殘存的力氣:
“老臣...這把老骨頭,還能替陛下多看一眼,多壓一壓那些蠢蠢欲動的心思,陛下,新朝根基未穩,南方的眼睛都盯著北疆,北疆不能亂,也亂不起...”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渾濁的眼中爆發出最後一點驚人的亮光,死死盯著顧懷:“老臣死...也要死在定北府的樞密院,死在那張堆滿文牘的案頭上,這是老臣選的路,也是老臣能為陛下你這學生,最後盡的一點心力...”
顧懷放在膝上的手,猛地攥緊了玄黑龍袍的下擺,金線繡龍的紋路硌著掌心,他看著盧何眼中那團執拗燃燒、不肯熄滅的火,看著他油盡燈枯卻依然挺直的脊梁,喉頭滾動,千言萬語堵在胸口,最終隻化作一聲沉重到極點的歎息。
勸,是勸不住的,他太了解這個老師了,從當年盧何放棄在老家教書,選擇再次走入天下風雲這團旋渦的時候,有些事情的結局,就已經注定了。
暖閣內陷入長久的沉默,隻有暖爐炭火輕微的劈啪聲和盧何壓抑艱難的喘息。
午膳後,顧懷摒退了侍從,隻留沐恩遠遠跟著,獨自沿著乾清宮後一條新鋪的石子小徑散步消食,小徑兩側是新移栽的宮柳,枝條上才冒出嫩黃的芽苞,在午後的陽光下顯得格外脆弱,玄黑龍袍的下擺拂過冰冷的石子,盤踞的金龍在行走間微微起伏。
顧懷的步伐並不快,眉頭微蹙,從寅時起身到此刻,奏折、朝會、接見、午膳...樁樁件件,幾乎沒有片刻喘息,這龍椅,果然是天下間最沉重的枷鎖,他抬手揉了揉眉心,指尖觸到玄玉帶扣的冰涼。
落後數步的沐恩,覷著新帝略顯疲憊的背影和微蹙的眉頭,心頭惴惴。新帝登基,百廢待興,他身為內廷大總管,總覺得有些關乎“體統”和“根基”的事情,似乎...被忽略了?他猶豫再三,還是緊趨幾步,躬著身子,用極低極恭敬、帶著十二萬分小心的聲音試探著開口:
“陛下...龍馭天下,日理萬機,宵衣旰食,實乃萬民之福,不過...”他頓了頓,覷著顧懷並無不悅之色,才繼續道,“自古新皇踐祚,承天受命,首重孝道,追思本源,陛下以聖德膺此大寶,於生身父母養育之恩,理當追尊顯揚,以盡人子之道,彰孝治天下之本...禮部那邊...已遞了幾次條陳,隻是見陛下夙夜操勞,未敢貿然打擾...”
沐恩的聲音越說越低,幾乎是在喉嚨裏滾動,他小心翼翼地觀察著顧懷的反應,追封先帝父母為皇帝皇後,這幾乎是曆朝曆代受禪讓、或者越位登基者的定例,是穩固新皇“法統”和“孝道”形象的重要一環,陛下出身寒微,父母早亡,這他是知道的,但正因為如此,才更要大張旗鼓地追封,以示不忘本,也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啊!禮部那些老學究,在顧懷還沒登基的時候,私下裏就開始嘀咕了。
顧懷的腳步,倏然停住。
他沒有立刻回頭,隻是目光投向小徑旁那幾株在微風中瑟縮著嫩芽的宮柳,玄色的身影在初春略顯寂寥的庭院裏,投下一條孤峭而漫長的陰影,追封父母?這個念頭像投入死水的石子,隻在他心湖中激起一絲極其微弱的漣漪,瞬間便歸於沉寂。
父母?
他腦海中浮現的,是記憶中那兩張隨著時間推移,已經開始漸漸模糊的麵孔,以及那個再也回不去的世界,再然後,是如今他占據的這個身份,這個從落魄入贅的讀書人到皇帝的身份,以及那對早已作古、與他顧懷毫無關係的“父母”。
一絲極其細微的、近乎冷漠的厭倦感掠過心頭,他需要去扮演孝子賢孫,對著兩塊冰冷的牌位叩首,追封他們為“皇帝”、“皇後”嗎?
還是算了。
沐恩見顧懷沉默,以為是默認或是在思考,心中稍定,膽子也大了一分,接著道:“再者...陛下,如今新朝鼎立,萬象更新。陛下功業,直追三皇五帝。隻是...恕老奴多嘴,這民間啊,有時也講究個‘根正苗紅’,‘源遠流長’。陛下姓顧,這顧姓...雖說也是古姓,但...似乎前朝顯赫的顧姓名臣,史冊記載...稍顯...嗯...單薄了些?”
他觀察著顧懷的臉色,見並無不悅,才繼續小心翼翼道:“老奴想著,是不是...讓翰林院那些飽學之士,好好考據一番?說不定能追溯到上古哪位聖賢,或是前朝哪位開國元勳、名門望族之後?比如...三國時東吳顧雍顧丞相,便是名垂青史的名相,德高望重,門生故舊遍天下...若陛下祖上能與顧丞相攀上淵源,豈不是錦上添花,更顯陛下承天命、繼道統之正統?”
“顯赫門庭?承續宗祧?”
一聲極輕、極冷的嗤笑,毫無預兆地從顧懷唇邊逸出,那笑聲裏沒有憤怒,隻有一種洞穿世事的、近乎刻薄的嘲弄與不屑,他緩緩轉過身,玄黑龍袍上的盤龍仿佛在這一刻蘇醒,龍目血光隱現,他看向沐恩,那目光平靜無波,卻讓沐恩訕訕住口,原本準備好的以為能為陛下分憂的話卻怎麽也沒辦法說出口了。
“沐恩,”顧懷的聲音不高,“你看這紫禁城,看這萬裏江山。”
他沒有指向任何具體的物件,隻是目光緩緩掃過巍峨的宮殿飛簷,掃過高聳的宮牆,掃向宮牆外那片遼闊的天空。
“它是靠什麽安穩下來的?”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卻蘊含著千鈞之力,每一個字都像重錘敲在沐恩心上,“是靠朕攀附了哪個前朝名相的餘蔭?是靠朕認了哪個江南大族做祖宗?還是靠禮部那幾本發黃的譜牒、幾個酸儒考證出來的‘貴胄血脈’?”
他說:“不。”
“它是靠河北真定城下,將士們用血肉填平的壕溝!”他的聲音陡然拔高,“是靠白溝河冰麵上,無數沉入冰窟再未浮起的英魂!是靠燕山關隘前,震碎耳膜的火炮轟鳴!是靠上京城頭,卷刃的鋼刀劈開的城門!是靠江南船塢晝夜不息的敲打,是千千萬萬不甘被奴役的百姓,用肩膀扛起的糧草輜重!”
“朕的江山,”顧懷的聲音微沉,“是朕,顧懷!帶著無數同樣起於微末、無顯赫家世的弟兄袍澤,一刀一槍,一步一個血印,從屍山血海裏趟出來的!是用無數人的命,無數人的汗,無數人的不甘心,硬生生鑄就的!”
“血脈?不過是偶然;門庭?不過是浮雲!朕能坐在這裏,是因為朕做了該做的事,走了該走的路,擔了該擔的責!是因為這天下人,願意將他們的身家性命,托付於朕!是因為朕的功業,就在這腳下!就在這每一寸被血與火洗禮過的土地上!”
“追封父母?”他微微搖頭,“他們在地下安息,何必去打擾他們?朕能保證他們香火不斷,僅此而已,至於名號?皇帝?皇後?嗬...朕不屑以此粉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