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一章 下南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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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嗖!”
毫無征兆!一支尾部綁著鮮豔羽毛的粗陋骨箭,帶著尖利的破空聲,從西岸一片藤蔓垂掛的密林深處疾射而出!它劃出一道短暫的弧線,狠狠釘在“定海”號前甲板一根粗壯的纜樁上,箭尾兀自劇烈顫抖,發出令人心悸的“嗡嗡”聲。
“敵襲!!左舷叢林!!!”桅鬥上的瞭望哨幾乎是扯破了喉嚨在嘶吼,淒厲的聲音瞬間撕裂了水道的死寂!
示警的號角緊跟著淒厲響起,三聲短促的聲響,仿佛點燃了火藥桶,兩岸的密林深處,驟然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咆哮!無數身影如同鬼魅般從濃綠的陰影裏躍出,出現在岸邊嶙峋的礁石和稀疏的灘塗上,他們膚色黝黑,大多隻在腰間圍著一塊獸皮或草裙,手持著簡陋的木矛、綁著燧石或貝殼的投石索、還有打磨粗糙的骨刀石斧,臉上塗抹著五顏六色的油彩,眼神裏燃燒著狂熱的、近乎野獸般的凶光!箭矢如飛蝗般射向船隊!更多的則是尖銳的呼嘯聲那是投石索甩出的石彈,帶著沉重的力量砸向船舷和甲板!
“砰!”一塊拳頭大小的石塊狠狠砸在趙吉身前幾步的船舷上,木屑飛濺,他驚得猛一縮頭,一旁的陳滄猛地抽出腰刀,怒吼道:
“穩住!炮手就位!火槍手!瞄準岸邊!給老子打!”
幾乎在同時!
“嘩啦!嘩啦!”
兩岸看似平靜的水麵,如同沸騰般猛地炸開,數十條狹長黝黑的獨木舟,從岸邊密布的紅樹林根部、從漂浮的水草堆裏、甚至從水下猛地鑽出!舟上擠滿了赤身裸體、皮膚黝黑、隻在腰間圍著草裙或獸皮的土著!他們臉上塗抹著猙獰的白堊和赭石花紋,眼神狂野凶悍,口中發出意義不明的、如同野獸般的嚎叫!
“嗚哩哇啦!”
箭雨!真正的箭雨!
不是正規軍隊的齊射,卻帶著原始叢林特有的風格,骨箭、竹箭、甚至綁著尖銳貝殼的木箭,如同飛蝗般從兩岸的獨木舟上、甚至從崖頂的藤蔓縫隙中潑灑下來,箭頭上大多塗抹著烏黑粘稠的汁液,在烈日下泛著不祥的光澤。
“噗噗噗噗!”
箭矢釘在厚實的柚木船舷上,深深嵌入,幾支角度刁鑽的骨箭射中了甲板上猝不及防的水手,慘叫聲頓時響起,一名正奮力搖槳的水手被一支箭貫入脖頸,鮮血狂噴,哼都沒哼一聲便栽入渾濁的水中。
也就是在此時,“定海”號及側翼兩艘“伏波”級戰船船舷炮門轟然洞開,黑洞洞的炮口噴吐出橘紅色代表死亡的火焰,巨大的轟鳴聲瞬間壓過了土著的嚎叫,如同滾雷在水道狹窄的空間裏反複激蕩!
實心鐵彈帶著毀滅性的動能,狠狠砸向兩岸!
一艘剛剛衝出紅樹林、試圖靠近“定海”號右側的獨木舟首當其衝,碗口大的鐵球如同天神的巨錘,狠狠砸在舟身中部,堅韌的整木舟瞬間化作漫天木屑、血肉、殘肢!猩紅血霧混合水花衝天而起!舟上十餘名土著人間蒸發!
另一顆炮彈呼嘯著砸入西岸崖壁藤蔓叢!
“轟隆!”
碎石、泥土、斷裂藤蔓飛濺而起,綠色帷幕被粗暴撕開巨大缺口,幾個張弓身影被氣浪狠狠掀飛,如同破布娃娃摔下懸崖,砸入渾濁水中消失無蹤,甲板上火槍的聲音爆豆般響起,密集鉛彈掃向顛簸的獨木舟,木屑紛飛!血花爆開,土著的骨箭草裙在鉛彈前毫無防禦,慘嚎、落水、舟翻人覆,碧綠的水麵迅速被猩紅汙濁。
恐怖的碾壓!徹底的屠殺!
兩岸幸存的土著徹底嚇破了膽。他們眼中的狂野凶悍被無邊的恐懼取代,變成了最原始的、麵對無法理解的天罰般的驚駭,一個剛剛還在嚎叫的年輕戰士,眼睜睜看著身旁同伴被一顆呼嘯而過的炮彈擦中,半邊身子瞬間消失,隻剩下噴濺的內髒和碎骨,他呆滯了一瞬,隨即發出不似人聲的尖利哀嚎,手中的骨弓“啪嗒”掉在舟底,整個人如同篩糠般劇烈顫抖,尿液不受控製地浸濕了草裙。
他猛地丟掉武器,像受驚的猴子一樣跳入渾濁的血水中,拚命向岸邊遊去,隻想逃離這片瞬間變成煉獄的水域。
更多的土著完全喪失了鬥誌。他們不再射箭,不再嚎叫,隻是蜷縮在劇烈搖晃的獨木舟底,雙手抱頭,發出絕望的嗚咽,任由船隻隨波逐流,甚至被同伴的殘骸撞翻也毫無反應,眼神空洞,隻剩下對那噴吐火焰與死亡的鋼鐵巨獸最深的恐懼。
就在此時,距離戰場約兩裏外,一處被濃密紅樹林完美遮蔽的隱秘河汊裏。
幾艘體型明顯大於土著獨木舟、船身修長、掛著破爛黑色三角帆的快船正靜靜蟄伏,船上一群膚色駁雜、眼神凶狠、佩戴著彎刀火銃的漢子,正通過單筒望遠鏡緊張地觀察著水道中的戰況,為首的是個獨眼、臉上帶著猙獰刀疤的漢子,正是盤踞龍牙門海域多年的海盜頭子“獨眼鯊”桑鐸。
“老大!打起來了!那些生番果然按捺不住先動手了!”一個嘍囉興奮地低吼,“等他們耗得差不多了,咱們就衝出去,撿現成的!這些巨船,看著就富得流油!”
桑鐸那隻完好的獨眼死死盯著望遠鏡,臉上卻沒有絲毫興奮,反而越來越凝重,甚至透出一絲蒼白,他看到土著如同潮水般衝出,看到箭雨潑灑,也看到了接下來那顛覆他認知的、如同神罰般的恐怖景象。
當第一輪炮火轟鳴著撕裂空氣,將一艘獨木舟連同上麵的人瞬間抹除時,桑鐸握著望遠鏡的手猛地一抖!那絕不是他見過的任何商船或土王戰船能發出的動靜!那聲音,那威力...他曾在遙遠的阿拉伯海遠遠見過一次西洋人的夾板船開炮,但眼前這動靜,比那次更加震撼!更加...令人心膽俱裂!
緊接著,崖頂的爆炸!那團在藤蔓深處爆開的火光和濃煙,那飛濺的致命碎片,那被氣浪掀飛摔死的伏兵...桑鐸的獨眼瞳孔驟縮!他看到了炮門開啟時露出的那一排排黑洞洞的、粗得嚇人的炮口!看到了甲板上水手們操弄火銃時那種冷酷而高效的整齊!這根本不是商船!這是武裝到牙齒、足以碾壓一切的...戰爭巨獸!
“該死!這不是肥羊!是披著羊皮的...怪物!”桑鐸的聲音帶著抑製不住的顫抖,喉嚨幹澀發緊,“撤!快撤!收起所有東西!立刻!馬上!”
“老大?這...”旁邊的嘍囉一臉錯愕,難以置信,他們好不容易才鼓動土著來襲擊這“掠奪”了土地和資源的商船,眼看打起來了,怎能放棄唾手可得的好處?
“你他媽聾了嗎?!”桑鐸猛地轉身,獨眼赤紅,一把揪住嘍囉的衣領,唾沫星子噴了對方一臉,“那是炮!是重炮!比西邊那邊的還猛!還有那麽多火銃!你看那些水手動起來的樣子,是普通商船護衛嗎?那是正規軍!是咱們絕對惹不起的正規軍!等他們騰出手來,下一個就輪到我們!你想死就留在這兒!”
桑鐸的恐懼如同瘟疫般瞬間傳染了整個海盜船隊,望遠鏡在幾個小頭目手中傳遞,每個人看過之後,臉色都變得和桑鐸一樣煞白。那摧枯拉朽的毀滅力量,那高效冷酷的殺戮方式,徹底擊碎了他們趁火打劫的妄想。
“撤!快撤!”
“轉舵!轉舵!進內河!躲起來!”
“快!降帆!別讓他們發現我們!”
海盜們如同驚弓之鳥,手忙腳亂地收起望遠鏡,降下破爛的黑帆,拚命搖動船槳,幾艘快船像受驚的水老鼠,倉惶地調轉船頭,一頭紮進紅樹林深處更隱秘的河道,連頭都不敢回,隻想以最快的速度逃離這片即將被鋼鐵與火焰主宰的水域,什麽巨船財富,在絕對的力量碾壓麵前,都成了催命符。
水道戰場上,喧囂驟停。
隻剩下船隻破浪聲、受傷水手**、水中垂死土著的微弱哀鳴,猩紅血汙在碧綠水麵暈開,刺鼻血腥混合硝煙,令人作嘔。
趙吉臉色蒼白,緊抓船舷,目睹這血腥碾壓,胃裏翻騰,他看向楊哲。
楊哲不知何時已放下了望遠鏡,他正從懷中取出一個薄薄的、用油布包裹的硬皮小本子,還有一支細小的炭筆,他倚著船舷,神情專注而平靜,仿佛剛才那場血腥的屠殺隻是一場無關緊要的戲劇,炭筆在紙頁上飛快地劃過,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趙吉忍不住走近了幾步,借著幽暗的光線,他看到楊哲本子上並非在描繪地形,而是極其簡練地勾勒著幾個符號和短句:
“龍牙門伏擊:叢林土著(原始部族,彩繪圖騰,骨石武器),疑似受引導(攻擊時機精準),協同者:海盜(未現身,疑為煽動者)。”
“魏軍反應:炮火覆蓋(效率高,威懾強)。火槍陣列(密集,壓製力足)。士氣:輕敵。”
“土著傷亡:預估二百以上(潰逃迅速)。魏軍傷亡:輕微(多為流矢所傷)。”
“結論:力量懸殊,無威脅,船隊所向披靡。”
他的字跡冷硬、精準,不帶絲毫情緒,記錄完,他合上本子,重新塞入懷中,目光投向水道前方,嘴角那抹若有若無的弧度似乎更深了些。
“楊參議,”趙吉忍不住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幹澀,“你...在記錄什麽?”
楊哲側過頭,深淵般的眸子掃過趙吉略顯蒼白的臉,語氣平淡無波:“記錄對手,他們的行為模式,他們的恐懼源頭,他們的可利用價值,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王爺...陛下曾說過,大海之上,沒有純粹的敵人,隻有尚未找到其用途的資源,這些土著,他們的恐懼,就是最好的通行證,很快,就會有人來‘歡迎’我們了。”
仿佛為了印證楊哲的話,船隊駛出龍牙門水道最狹窄險峻的地段後不久,前方的水道豁然開朗,一片寬闊的、如同巨大翡翠般鑲嵌在綠色海岸線中的天然良港出現在視野盡頭。
港口規模遠超流求嶼!無數大小不一的船隻停泊在平靜的水麵上,有簡陋的獨木舟、狹長的馬來帆船、甚至還有幾艘體型不小的阿拉伯式商船,岸邊不再是原始的礁石灘塗,而是用巨大的條石壘砌起堅固的碼頭棧橋,一直延伸到深水區,碼頭後方,鱗次櫛比的木結構房屋沿著地勢向上延伸,屋頂覆蓋著棕櫚葉或陶瓦,形成一片頗具規模的濱海城鎮,城鎮更遠處,隱約可見依山而建的、金碧輝煌的宮殿群落,在陽光下反射著耀眼的金光。
城鎮的輪廓線上,矗立著數座造型奇特的尖頂佛塔,塔身覆蓋著金箔或彩繪,在熱帶熾烈的陽光下熠熠生輝,空氣中飄來香料、魚幹、水果以及某種焚燒香料的混合氣味,濃鬱而奇特。
“到了!”領航官的聲音帶著激動,“三佛齊(室利佛逝)!巨港!”
船隊的出現,尤其是那七艘如同海上堡壘般的龐然巨艦,瞬間在港口引發了巨大的騷動!碼頭上忙碌的人群如同被投入石子的蟻群,瞬間炸開!驚呼聲、尖叫聲、呼喊聲匯成一片嘈雜的聲浪,原本正在裝卸貨物的苦力、討價還價的商人、修補漁網的漁民,全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計,驚恐萬狀地望向這支突如其來的、散發著冰冷鋼鐵氣息的龐大艦隊。
“天呐!那...那是什麽船?!”
“龍!是海龍王的船隊嗎?!”
“快看那炮口!那麽多!那麽粗!”
“是...是魏人!是那個傳聞裏大魏的人!是大魏的天兵!”
“快去稟報國王!快去!”
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一些小船上的水手甚至嚇得直接跳入水中,拚命向岸邊遊去,碼頭上的人群開始慌亂地向城鎮內奔逃,推搡踩踏,場麵一度混亂不堪。
定海號龐大的船身緩緩靠近最外側的深水碼頭,巨大的陰影幾乎將整個碼頭區域籠罩,甲板上,大魏的龍旗在強勁的海風中獵獵招展,船上裝備的森然炮口和甲板上肅立如林的、身著統一製式軍服、手持燧發火槍的士卒,無聲地散發著令人窒息的威壓。
恐慌在持續,但很快,城鎮深處響起了低沉而悠長的號角聲,似乎帶著某種安撫和秩序的意味,一隊隊身著鮮明藤甲、手持長矛和彎刀的士兵從城鎮街道中跑步而出,在碼頭區域外圍列隊警戒,他們的神情同樣緊張而凝重,但動作還算整齊,隨後,幾頂裝飾著華麗羽毛和金飾的肩輿在衛兵的簇擁下,沿著通往碼頭的寬闊道路快速行來。
肩輿停下,幾位衣著極其華貴的人物在侍從的攙扶下走了下來,為首一人約莫四十餘歲,頭戴鑲嵌著碩大寶石和羽毛的金冠,身穿色彩斑斕、用金線繡滿繁複紋樣的錦袍,脖子上掛著層層疊疊的寶石項鏈,手指上戴滿了碩大的戒指,膚色呈深棕色,五官輪廓分明,帶著長期養尊處優的威嚴,但此刻,他的眼中也充滿了無法掩飾的驚駭和凝重,他便是三佛齊的國王,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巨港地區的統治者。
他身後的幾位,看裝束應是王族成員或重臣,同樣衣著華麗,但臉色更加蒼白,看向定海號的眼神充滿了敬畏和恐懼,尤其是當他們看到船舷上那密密麻麻、黑洞洞指向岸邊的炮口時,不少人甚至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
“陳將軍,”楊哲的聲音平靜地響起,“準備舷梯,放跳板,帶一隊親衛,隨我下船,讓通譯準備好。”
他整理了一下被海風吹得有些淩亂的青衫,那洗得發白的布料,在這金碧輝煌的異國港口,顯得格格不入,卻又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孤峭。
“末將領命!”陳滄抱拳應道,迅速點了一隊二十名最精銳的、盔甲鮮明的親兵。
沉重的舷梯放下,搭在碼頭的條石上,楊哲率先邁步,步履沉穩地踏上了三佛齊的土地,陳滄帶著全副武裝、眼神銳利的親衛緊隨其後,沉重的軍靴踏在石板上,發出整齊而沉悶的響聲,每一步都仿佛敲在岸上那些三佛齊權貴的心頭。
趙吉猶豫了一下,也跟在了隊伍的最後麵,他心跳得很快,眼前的一切都充滿了異域的新奇與震撼,空氣中濃烈的香料味,皮膚黝黑、衣著奇特的人群,遠處金光閃閃的佛塔,還有眼前這些滿身珠光寶氣的王公貴族...一切都與他過往的生活截然不同。
楊哲徑直走到那位頭戴金冠的國王麵前數步遠停下,微微頷首,算是行禮,他身後的通譯立刻上前,用帶著濃重閩地口音、但還算流利的馬來語(室利佛逝通用語的一種)高聲說道:“尊敬的三佛齊國王陛下,我乃大魏特使,海外都督府參讚楊哲,奉我朝陛下之命,率船隊遠航,探索海路,通商睦鄰,途經貴國寶地,驚擾之處,還望海涵。”
他的語氣平和,甚至帶著一絲公式化的客氣,但那雙深潭般的眸子,卻沒有任何溫度地直視著國王的眼睛。
國王被楊哲那平靜卻極具穿透力的目光看得心頭一凜,連忙擠出一個有些僵硬的笑容,用帶著濃重本地口音的馬來語回應:“尊貴的大魏特使閣下,您的船隊...真是...真是令人驚歎!如同天神的座駕降臨凡塵!不知者不罪,先前在龍牙門的誤會,還請特使閣下寬恕我那些愚昧的子民。”
作為一個國王,他的姿態放得很低,但考慮到定海號那令人望而生畏的龐大艦體和炮口,這份姿態又很合理。
“誤會?”楊哲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語氣依舊平淡,“一群手持武器的暴徒,在狹窄水道伏擊我朝船隊,若非我朝將士驍勇,船堅炮利,後果不堪設想,這恐怕不是一句‘誤會’就能揭過的。”、
國王和他身後的重臣們臉色瞬間變得更加難看,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
“特使閣下勿怪,隻是因為有人散步傳言,說來往商船掠奪了原本屬於子民們的財富和土地,所以他們才...”他頓了頓,又靈光乍現,“對了!也有可能是盤踞在附近島嶼的海盜所為!他們凶殘狡詐,時常假扮我子民,劫掠商旅,挑起事端!我三佛齊一向對大魏心懷敬仰,絕無冒犯之意啊!”
楊哲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變化,等國王說完,才緩緩開口:“海盜?嗯,確實可惡不過,既然國王陛下也深受其害,我大魏船隊途徑此地,倒也有幾分同仇敵愾之意,不如讓我們來談一談,‘清繳’海盜這件事,如何?”
三佛齊國王和權貴們麵麵相覷,他們當然知道,這遠道而來的龐大艦隊不會如此好心,來幫他們清繳海盜,可當他們的目光落到楊哲那溫和的笑意,以及他身後那幾乎占據了整個港口,遮蔽了天空與海洋的龐大艦隊上時,卻是任何猶豫或者拒絕的想法,都冒不出來。
隻能尷尬地對視一眼,然後連連點頭...
......
次日,富麗堂皇、充滿異域風情的三佛齊王宮。
巨大的、由整根柚木支撐的宮殿內,熏香繚繞,國王阿羅闍耶跋摩身著金線織就的華麗錦袍,頭戴鑲嵌著巨大寶石的纏頭,高坐於鋪著雪白象牙和斑斕虎皮的寶座之上,他竭力維持著王者的威嚴,但微微顫抖的手指和眼底深處無法掩飾的驚惶,還是暴露了他內心動蕩的情緒。
寶座下,王公大臣、貴族酋長們濟濟一堂,他們同樣衣著華貴,佩戴著金銀珠寶,但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宮殿中央那幾位不速之客身上尤其是那位身著洗得發白的青衫、身形清臒、神情淡漠的大魏海外都督府參讚,楊哲。
宴會極盡奢華,巨大的金盤裏堆砌著南洋特有的、香氣馥鬱的榴蓮、山竹、紅毛丹;烤得金黃流油的乳豬、整隻的烤孔雀;盛在鑲嵌寶石銀杯裏的、甜膩的棕櫚酒和椰汁,身材曼妙、僅著輕紗的舞姬隨著奇特的鼓點扭動腰肢,樂師吹奏著音色古怪的篳篥。
然而,宴會的中心,卻始終籠罩著一層無形的凝重。
“尊敬的大魏特使,”阿羅闍耶跋摩舉起沉重的金杯,臉上堆著熱切卻僵硬的笑容,“貴國艦隊之雄壯,實乃小王生平僅見!能迎來天朝上國的使者,是我三佛齊無上的榮光!請滿飲此杯!”
楊哲端起麵前同樣精美的銀杯,他微微頷首,動作優雅卻帶著拒人千裏的疏離:“陛下盛情,楊某心領。”
他淺淺啜了一口,便放下酒杯,目光平靜地掃過殿內奢華的陳設和眾人臉上複雜的神情。
“不知…上國如此龐大的艦隊遠航萬裏,駕臨我們這蕞爾小邦,所為何事?”一名蓄著濃密胡須、眼神精明的老酋長忍不住開口。
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來。
楊哲的目光終於從酒杯上抬起,看向那位老酋長,又緩緩掃過寶座上的國王,嘴角牽起一絲極淡、幾乎難以察覺的弧度:“奉我大魏陛下旨意,通好諸邦,宣示德化,共襄海貿盛舉。”
“通好?海貿?”阿羅闍耶跋摩重複著,眼中精光閃爍,“特使大人,三佛齊雖小,卻是這南洋海道之咽喉,四方商船匯聚之地,貴國若欲貿易,小王與臣民自是竭誠歡迎!隻是不知...貴國欲如何‘共襄’?”
殿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舞姬的舞步變得遲疑,樂聲也低了下去所有人都明白,這才是關鍵。
楊哲微微側身,侍立在他身後、身著筆挺大魏水師官服的陳滄立刻上前一步,將一卷蓋著玉璽大印、以華美錦緞裝裱的文書,雙手奉給侍從。
“此乃我大魏陛下親筆簽署之《通商互惠條約》草案,”楊哲的聲音依舊平穩無波,“其一,大魏商船、艦隊,享有在三佛齊港口自由停泊、補給、貿易之權,貴國需提供便利,並確保其安全。”
阿羅闍耶跋摩和眾臣微微點頭,這條尚在情理之中。
“其二,”楊哲的目光變得銳利了些許,“為保障航道暢通,防範海盜襲擾,我大魏需在貴國龍牙門水道西岸,租借一處臨海荒地,用以修築貨棧、營房及小型船塢,以為艦隊臨時駐泊、維修之所。租期九十九年,租金...象征性,白銀千兩。”
“租地?!”
“龍牙門西岸?!”
“還要建營房船塢?!”
殿內頓時響起一片壓抑的驚呼和議論聲龍牙門水道,那是三佛齊的命脈咽喉!讓大魏人在那裏建立據點,駐紮軍隊,這和把刀子架在脖子上有何區別?
阿羅闍耶跋摩的臉色瞬間變得難看至極,握著金杯的手指關節發白。
“特使大人!”那老酋長霍然起身,聲音帶著激動,“龍牙門乃我國門戶!租借土地已屬重大,更何況還要修築營房船塢,駐紮貴國軍隊!此...此條萬難接受!這豈非...”
“豈非什麽?”楊哲淡淡打斷他,眼皮微抬。
老酋長被他看得心頭一寒,後麵“喪權辱國”四個字硬生生卡在喉嚨裏,他想起了昨日港口傳來的、關於龍牙門水道那場短暫而血腥的遭遇戰,想起了那些在炮火下如同紙糊般碎裂的獨木舟和土著屍體。
“其三,”楊哲仿佛沒看到他的窘迫,繼續用那平板的語調說道,“凡懸掛大魏旗幟之商船,經三佛齊海域,享有最惠國待遇,關稅減半,同時,大魏將協助貴國肅清附近海域海盜,保障航道安全。”
他頓了頓,目光再次掃過臉色鐵青的國王和沉默的群臣,最後落在那份攤開的條約文書上。
“陛下,諸位大人。大魏所求,不過一隅之地,以避風浪,以利商旅,我朝陛下胸懷四海,誌在通衢,無意於貴國疆土,設此據點,非為掣肘,實為互利海盜之患,想必諸位深受其苦,有我大魏艦隊在此,宵小之輩,誰敢近前?商路暢通,稅收豐盈,受益者,豈非貴國?”
他端起銀杯,又淺淺抿了一口:“至於租金,白銀千兩,不過聊表寸心,以示我朝非強取豪奪,若貴國執意不肯...”他輕輕歎了口氣,放下銀杯,目光投向殿外港口的方向,那裏,七艘巨艦靜靜蟄伏在碧藍的海麵上,“如此優越之天然良港,實乃艦隊南來北往之中樞要地,若不能得...著實可惜,我大魏商船隊,或許隻能另尋他處停泊補給,爪哇、舊港...想必亦會欣然接納。”
威脅!赤裸裸的威脅!
殿內死一般的寂靜,所有人都聽懂了楊哲的弦外之音:答應,三佛齊還能借大魏的虎威震懾海盜,坐享貿易紅利;不答應,大魏的艦隊掉頭就走,帶著龐大的貿易船隊去扶持三佛齊的競爭對手!甚至於,以這艦隊的威勢,調轉火炮瞄準的方向...
國王阿羅闍耶跋摩的臉色變幻不定,汗水浸濕了他華麗的纏頭內襯,他環視殿內,那些平日裏爭權奪利的王公貴族們,此刻都低下了頭,眼神躲閃,無人敢與他對視,更無人敢出聲反對。
沉默,便是默許。
良久,他仿佛被抽幹了力氣,頹然靠回寶座,聲音幹澀嘶啞:“大魏...天朝上國,仁德廣布...所提條款,甚為...公允,小王...準了。”
楊哲微微頷首,臉上依舊古井無波:“陛下英明,願大魏與三佛齊,永為睦鄰友邦。”
他舉起銀杯,這一次,一旁的侍從慌忙斟滿當地的棕櫚酒。
“為兩邦永好,幹杯。”
......
龍牙門西岸,那片被炮火洗禮過的崖壁下。
短短半月,一片簡陋卻規劃有序的營寨已初具規模,堅固的圓木柵欄圈出了一片臨海的土地,幾排木屋已經搭建起來,充作營房和倉庫,一處簡易的木質棧橋探入海中,幾艘隨行的中小型補給船正在卸下磚石、木材,穿著大魏水師號衣的士兵在營寨內外巡邏警戒,工匠們則指揮著雇傭來的當地土人,叮叮當當地敲打著,加固著工事,一麵黑龍旗,在營寨中央新立起的旗杆上高高飄揚。
楊哲站在新平整出的、麵向大海的瞭望台上,海風鼓蕩著他那身不變的青衫,他望著營寨中忙碌的景象,望著港口方向進進出出、開始懸掛大魏旗幟的商船,眼中那潭死水深處,終於有了一絲名為“棋局落子”的滿意微瀾。
“參議大人,”陳滄大步走上瞭望台,抱拳行禮,臉上帶著征塵和興奮,“附近三個最大的海盜窩點,已按您的方略,由‘海狼’、‘黑鯊’兩支持甲等私掠證的船隊為主力,我水師戰船壓陣,一舉蕩平!繳獲大小船隻二十七艘,金銀香料無算!剩下的幾股小蟊賊,聞風喪膽,已逃往更西邊的海域了!這龍牙門水道,往後就是我大魏說了算!”
楊哲“嗯”了一聲,目光卻投向更西的方向,越過繁忙的滿剌加港,越過點綴著翡翠般島嶼的浩瀚南洋,仿佛要穿透那無盡的海平線:“傳令下去,休整五日,補充淡水食物,五日後,艦隊啟航,目標...天竺。”
“是!”陳滄大聲應諾,轉身欲走。
“慢著。”楊哲忽然開口。
陳滄停下腳步。
“趙公子何在?”楊哲問道。
“趙公子?”陳滄一愣,隨即恍然,“哦,您說那位趙平公子?他帶著幾個隨從和通譯,去城裏的‘蕃坊’了,說是想看看天竺人、大食人的商貨,長長見識。”
楊哲微微蹙眉,但並未多言,隻是揮了揮手。
五日後清晨,龍牙門新據點,簡易碼頭。
龐大的艦隊已升起了巨帆,粗壯的錨鏈正被水手們喊著號子緩緩絞起,海風獵獵,吹動著玄色的巨帆和士兵的衣甲,楊哲立於定海號船艏,青衫飄拂,神情淡漠,凝視著正西方的海天相接處,那裏,是顧懷口中流淌著香料、黃金,也充斥著強大西方帆船的海域,是他渴望攪動風雷的新棋盤。
“楊參議!”一道聲音從他身後傳來。
楊哲緩緩轉身。
趙吉站在他麵前,依舊是那身不起眼的靛藍布衣,但海風和陽光已在他年輕的臉上刻下了堅毅的線條。
“公子?”楊哲的聲音聽不出情緒,“艦隊即將西行,請速回艙。”
趙吉搖了搖頭,他的目光越過楊哲的肩膀,投向截然不同的方向南方。
那是一片更加浩瀚、更加神秘,在顧懷的描述中幾乎是一片空白的蔚藍。
“楊參議,我希望...船隊能改變方向。”趙吉說。
楊哲的眉頭幾不可察地微微一蹙。
趙吉從懷中取出那塊溫潤的玉佩,緊緊握了一下,仿佛從中汲取著力量,他抬起頭,迎著楊哲深潭般的目光,眼中閃爍著一種近乎朝聖的光芒:“叔父...陛下曾言,在這片汪洋的極南之地,越過風暴與未知,有一片廣袤無垠的大陸!其地之廣,數倍於中原!其上無國無王,唯有亙古蠻荒!飛禽走獸,奇木異草,皆與世迥異!那是真正的‘天邊之地’!”
他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提高:“陛下曾歎,無人能踏足那片無主之地,實為憾事!如今,艦隊到了此地,我...願承此誌,揚帆向南!去尋訪那片傳說中的‘南方大陸’!將其繪入我大魏輿圖!”
“不行,”楊哲甚至沒有猶豫,便搖頭道,“向西,是必然。”
他說:“陛下說,棋盤在海上,而棋局的中心,在更西的地方,那裏的國度,船堅炮利,野心勃勃,那裏的財富,堆積如山,流通寰宇,與他們博弈,才真正有趣,三佛齊,不過是個起點,一個為我們提供淡水和休整的驛站,在這裏獲取據點,探明西向的航路,聯絡天竺的港口,摸清大食商人的脈絡...這才是此行的要務。”
“楊參議,”趙吉抬的聲音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執拗,“您說的西方,固然重要,但在這片大海的南方,越過重重波濤,真的有一片極其廣袤的大陸!那裏或許才是大魏未來真正的根基之地,是足以承載億萬生靈的新大陸!既然我們已至此,船隊如此龐大精良,為何不趁此良機,去為我們的子孫後代,開墾一片真正屬於大魏的、無主的沃土?這難道不是比單純的貿易和博弈,更有意義嗎?”
楊哲緩緩轉過頭,那雙深淵般的眸子第一次帶著一種審視的意味,認真地看向眼前這個靛藍布衣的少年,少年眼中的光芒,純粹、熱烈,帶著一種近乎天真的理想主義色彩,這種光芒,在楊哲的世界裏,早已湮滅殆盡。
“南方大陸?”楊哲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峭,“這份宏圖,自然令人神往,但是公子,”他刻意加重了“公子”二字,“你可知道,陛下口中的‘南方’,究竟有多遠?我們這支船隊,雖有巨艦火炮,但深入一片完全未知、凶險莫測的海域,麵對從未經曆過的狂暴風浪、詭異洋流、未知的淺灘暗礁...一旦迷失方向,或者遭遇不測,後果是什麽?是全軍覆沒!是葬身魚腹!是如同石沉大海,連一絲消息都無法傳回大魏!陛下賦予我們的使命,是打通航道,是建立據點,是探索已知的、通向財富和力量的西行之路!而不是將整個船隊、所有人的性命,押注在一個虛無縹緲的傳說之上,去進行一場毫無把握的豪賭!”
他盯著趙吉的眼睛,一字一句:“你的理想很美好,公子,但大海,隻敬畏力量和現實,向南?那是拿所有人的命,包括你的命,去賭一個渺茫的希望,恕我直言,這不是勇氣,是愚蠢。”
趙吉沉默片刻,輕聲道:“但愚蠢的事,也終究需要人去做,不是麽?”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激烈碰撞,一個冷靜如冰,帶著棋手對未知風險的絕對排斥;一個熾熱如火,燃燒著少年開拓新世界的執著信念,碼頭的喧囂仿佛被隔絕在外,隻剩下海風吹動他們衣袂的獵獵聲響。
楊哲看著趙吉眼中那幾乎要噴薄而出的火焰,沉默了許久,深淵般的眼底,各種複雜的情緒飛快地掠過不屑、嘲弄、一絲被冒犯的慍怒,甚至...還有一絲極其微弱、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觸動?最終,所有的情緒都沉澱下去,隻剩下那熟悉的、如同枯井般的漠然和一絲...更深沉的玩味。
他忽然輕輕笑了一聲。
“我承認了,公子你說的,很有道理,也很誘惑,”他說,“沒有人能拒絕尋找到一片無主的、龐大的陸地,跟這比起來,船隊前往西方,好像真的不是什麽太緊要的事。”
趙吉因為海風和陽光變得黝黑了些的臉上迅速浮現出一絲喜色,但在這抹喜色變盛以前,楊盛的下一句話就讓他怔住:
“但我不打算冒這個險,我能給公子你的,隻有一艘“伏波”級戰船,還有幾艘補給船。”
他目光幽幽,閃爍著外人絕難看懂的光彩:
“現在,公子你還是要堅定地穿越風浪,去尋找那片土地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