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五章 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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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靖平元年,九月庚戌。
    乾清宮西暖閣。
    散朝後的顧懷並未更換那身象征無上權柄的玄黑龍袍,隻隨意地坐在臨窗的紫檀榻上,指尖摩挲著腰間那柄七星龍淵劍古樸冰涼的劍鞘,斑駁的鏽跡在透過窗欞的稀薄天光下,如同凝固幹涸的陳舊血痕。
    他麵前,站著海外都督府參讚,不對,應該是海外都督府都督楊哲。
    他的身形清臒,仿佛一陣稍大的風就能吹走,然而站姿卻穩得如同紮根於磐石,他微垂著眼瞼,目光落在腳下織金地毯繁複的纏枝蓮紋上,神情是那萬年不變的、深潭般的枯寂與平靜,從江南錢塘江口日夜兼程趕回,風塵仆仆,卻在他臉上尋不到一絲疲憊的痕跡,隻有一種近乎非人的漠然。
    暖閣內落針可聞,唯有銅壺滴漏單調而精準的“嗒、嗒”聲,一聲聲敲打在無形的壁壘上。
    顧懷的目光,緩緩刮過楊哲那張古井無波的臉,這目光裏沒有帝王的審視,沒有上位者的威壓,隻有一種洞穿骨髓的、帶著血腥氣的冰冷審視,他知道眼前這人是什麽一個以天下為棋盤、以眾生為棋子的毒士,一顆裹著人皮的、隻為混亂與博弈而生的冰冷心髒,他利用過這顆心髒的冰冷與算計,如同利用一柄淬毒的匕首,刺向大魏的敵人,但他從未料到,這匕首的鋒刃,竟會如此精準、如此理所當然地,懸停在他顧懷視為子侄的少年頸項之上!
    良久,顧懷才緩緩開口:
    “楊哲。”
    “臣在。”
    “朕看了你的條陳,”顧懷的聲音裏聽不出喜怒,隻有一種令人心頭發緊的平靜,“條分縷析,詳實周密,三佛齊據點已成,天竺卡利卡特海岬堡壘已立,航線已探明,佛郎機人之虛實亦有所掌握...此行之功,不可謂不巨。”
    “條陳上言,船隊主力返航時,分出一艘‘伏波’級戰船及數艘補給船,由趙吉統帶,繼續向南探索,以期尋找朕昔日所言‘南方大陸’之蹤跡,”顧懷微微停頓,“吉兒...朕讓他隨船南下,是讓他看海闊天空,是讓他卸下枷鎖,尋一方自在,朕從未想過,他會成為你棋盤上,一顆可以隨意抹去的棄子。”
    楊哲緩緩抬起眼瞼。深淵般的眸子迎上顧懷的目光,沒有畏懼,沒有辯解,甚至連一絲漣漪都沒有,那目光平靜得可怕,如同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卻又理所當然的事實:
    “陛下,”他的聲音平淡無波,“大海之上,風濤險惡,天威難測,尋找傳說中的‘南方大陸’,本就是一場九死一生的豪賭,臣,隻是給了他一個選擇的機會,他選擇了賭,賭上了自己的命,也賭上了那艘船、那些人的命,賭贏了,是他命不該絕,是大魏洪福齊天,得一片無主沃土;賭輸了...不過是回歸大海,塵歸塵,土歸土,前塵往事,恩怨糾葛,自然煙消雲散。”
    “是這樣麽?”顧懷問。
    “當然是這樣。”楊哲回應。
    顧懷輕輕點頭,坐正身子:“朕隻問一句,你允他分船南下時,心裏想的,究竟是尋找那片虛無縹緲的新大陸,還是想著...讓這位前朝禪位的天子,悄無聲息地葬身在那片你口中‘凶險莫測、毫無把握’的汪洋之下?用他的屍骨,來徹底抹平前朝最後一點星火,讓這大魏的江山,從此再無一絲‘得國不正’的陰霾?”
    這一下就算是沒有直麵顧懷,沒有成為這番質問對象的暖閣內的其他人,也能感覺到那種帝王之怒爆發前的壓抑與驚懼了。
    沐恩死死看著腳下的地毯,不敢讓拂塵的尾絲有絲毫飄搖;其餘宦官、宮女亦屏氣噤聲,放空思緒,生怕發出任何聲響然而作為直麵這種帝王的震怒與冰冷的殺意的楊哲,卻隻是微微一頓。
    然後終於緩緩抬起頭。
    他的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深潭般的眼眸迎向顧懷那幾乎要焚毀一切的淩厲目光,平靜得令人心悸,那目光中沒有恐懼,沒有慌亂,甚至沒有一絲被揭穿的狼狽,隻有一種近乎殘酷的坦誠與漠然,他的語氣裏甚至帶上了一絲難以察覺的、近乎刻薄的“理當如此”:
    “一個前朝禪讓的天子,活著,是陛下仁德的象征,卻也是無數不甘心者心中一麵永遠不倒的旗幟,隻要他活著,無論身在何方,總會有心思浮動之人,將目光投向汴梁那座富麗堂皇的‘王府’,將‘複辟’二字,刻進午夜夢回的妄念裏,陛下您雄才大略,自然不懼這些陰溝裏的鼠輩,但...何必呢?何必留下這樣一個隨時可能被有心人利用的‘活口’,給這來之不易的‘靖平’盛世,平添一絲不安的漣漪?大海,是最好的歸宿,幹幹淨淨,了無痕跡,這,難道不是最省心、最徹底,也最...符合陛下長遠利益的解法嗎?”
    暖閣內的空氣仿佛瞬間凝固成冰,沉水香的氣息被一股無形的、源自靈魂深處的凜冽殺意徹底驅散!顧懷放在七星龍淵劍柄上的手,指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骨節發出輕微的爆響,那柄承載了太多征伐與王朝興衰的殘兵,似乎下一刻便要響應主人的心緒,在鞘中發出低沉而壓抑的嗡鳴。
    楊哲的話語,像沒有溫度的雪,落在顧懷的身上,注入的不是恐懼,而是足以焚毀理智的暴怒!不是為了被算計的帝王尊嚴,而是為了那個被他親手從龍椅上扶下來,看著他換上布衣,目送他奔向自由的孩子!趙吉叫他“叔父”時眼中那殘留的孺慕和一絲解脫,在離開京城前快馬踏碎桃花時那飛揚的神采...這些畫麵,此刻被楊哲那冰冷的“解法”徹底玷汙!
    “符合朕的利益?”顧懷突然笑了起來,然後帶著一種近乎咆哮的、被徹底激怒的凶戾喝問,“楊哲!朕需要你來教朕如何‘省心’?需要你用這種下作的手段,來替朕‘清理門戶’?!”
    他猛地站起身,玄黑龍袍的下擺拂過榻沿,盤踞其上的猙獰金龍仿佛瞬間活了過來,龍目血光隱現!那沉重的、凝聚了開疆帝王氣的威壓,如同實質的山巒,轟然壓向楊哲!
    “你把朕當成了什麽?把吉兒又當成了什麽?!一個礙事的符號?一件需要處理的‘麻煩’?朕告訴你!他是朕的子侄!是朕從那個冰冷囚籠裏放出來的子侄!他的命,他的路,隻能由他自己去走!是生是死,是翱翔九天還是折戟沉沙,那是他的命數!輪不到你這等冷血之徒,用所謂的‘大局’、‘省心’來替他做決定!更輪不到你,借大海之手,行此齷齪之事!”
    顧懷一步步逼近楊哲,每一步都踏得極穩,靴底落在厚厚的地毯上,發出沉悶如雷的回響,他眼中翻湧的,是戰場上屍山血海凝練出的殺伐之氣,是帝王一怒伏屍百萬的森然決絕,七星龍淵的劍柄,在他掌中仿佛隨時會破鞘而出,飲血封喉!
    “你以為你不可或缺?你以為你執掌著通往西方棋局的鑰匙,朕就動不得你?”越是走近,顧懷便越是平靜,“朕能給你這個舞台,就能讓你摔得粉身碎骨!瀚海再大,棋局再妙,沒了你楊哲,朕照樣能派別人去!無非是多費些時日,多耗些人命!但你這顆毒瘤,這顆視人命如草芥、視忠義如無物的毒瘤,今日不除,他日必為大患!”
    殺意!濃烈到幾乎化為實質的殺意,瞬間席卷了整個暖閣!燭火在這股無形的氣勢壓迫下瘋狂搖曳,光影在顧懷冷峻如刀削的臉龐和楊哲平靜得詭異的麵容上明滅跳動,已經成為禁軍統領的魏老三出現在暖閣外,一身黑甲的他,手已經放到了腰間的刀上。
    楊哲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麵對這足以讓三軍辟易、鬼神驚泣的帝王之怒,他眼底深處那潭死水,終於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漣漪不是恐懼,而是一種棋手麵對超出預判的險招時,本能的警覺與計算,然而,這漣漪轉瞬即逝,快得如同錯覺,他依舊挺直著脊梁,甚至迎著顧懷那幾乎要將他撕碎的目光,微微抬起了下頜。
    “陛下息怒,”楊哲的聲音依舊平穩,甚至帶上了一絲奇異的、近乎歎息的冷靜,“臣所為,或有僭越,或有陰狠,但絕非為一己之私,陛下斥臣視人命如草芥,臣...認,但陛下捫心自問,自您提三尺劍掃蕩北疆,殄滅大遼,踏著屍山血海坐上這龍椅,您手中沾染的血,何止萬千?那些血,難道就比趙吉一人的命,更輕賤嗎?”
    他頓了頓,深淵般的眸子直視著顧懷燃燒著怒火的雙眼,一字一句:
    “帝王之路,本就是一條以白骨鋪就、以鮮血染紅的通天之階,仁慈,是盛世華章的點綴;決絕,才是亂世定鼎的基石,陛下您比誰都清楚,一個活著的、身份特殊的‘前帝’,對您親手締造的新朝意味著什麽,它就像一顆埋在基石下的火雷,或許十年不炸,二十年不響,但隻要存在,就永遠是個隱患,您能保證趙吉永遠甘於漂泊?能保證他身邊的人永遠不起異心?能保證這天下,永遠沒有人,想借他這麵旗幟做點文章?”
    “臣今日所為,手段或許不堪,但目的,是為了替陛下,替這大魏新朝,徹底斬斷一條可能通向混亂的道路!是為了讓您心無旁騖地去下那盤名為‘瀚海’的大棋!那片更廣闊、更凶險的棋盤上,需要的是絕對穩固的後方!臣,隻是做了陛下想做,卻礙於情麵、礙於史筆、礙於心中那點...不忍,而不便去做的事!”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殉道般的狂熱與冰冷交織的決絕:
    “陛下!您需要我!大魏對西方的開拓需要我!那盤棋局之宏大詭譎,遠超中原諸侯傾軋百倍!佛郎機人的船堅炮利,南洋土王的貪婪狡詐,天竺城邦的盤根錯節,還有那潛藏於波濤之下的無盡凶險...普天之下,除了我楊哲,還有誰能替您在那片陌生的海域,以最小的代價,撬動最大的利益?還有誰,能像我一樣,毫無顧忌、不擇手段地去撕開一條血路,為大魏的船隊,為陛下的宏圖,鋪就基石?!”
    “殺了臣,固然解恨。但陛下,您會失去一把最鋒利、也最懂您心思的刀!一把能在黑暗中替您做盡髒事、背負罵名,卻能讓您的煌煌偉業在光明中纖塵不染的刀!您會是一個合格的皇帝,而皇帝...從來隻看利弊,不看愛恨!”
    “利弊?”顧懷怒極反笑,那笑聲冰冷刺骨,“好一個‘利弊’!好一把‘懂朕心思’的刀!”
    他猛地踏前一步,兩人之間的距離近在咫尺,顧懷身上那混合著龍涎香與鐵血氣息的壓迫感,幾乎要將楊哲吞噬。
    “楊哲!你太高看自己,也太小看朕了!朕的確要的是開疆拓土,是海晏河清,但不需要靠你這等陰詭手段堆砌出來!趙吉的命,在你眼裏是‘弊’,在朕眼裏,卻是朕身為人,最後的一點底線!你今日敢替朕‘省心’,明日就敢替朕‘決斷’!留你?留你這顆不知何時會反噬的毒牙在身邊?!”
    七星龍淵劍發出一聲清越的龍吟!劍身已出鞘三寸!斑駁的暗紅鏽跡在燭光下閃爍著不祥的血光,冰冷的劍氣瞬間彌漫開來,切割著暖閣內粘稠的空氣!
    楊哲瞳孔驟然收縮!那深潭般的平靜終於被徹底打破,一種源自生命本能的、麵對死亡威脅的巨大寒意瞬間攫住了他!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柄鏽劍上凝聚的無邊殺伐之氣,能感受到顧懷眼中那毫不作偽的、玉石俱焚般的決絕!他賭錯了?這位以鐵血手段奪取天下的新帝,骨子裏竟還殘留著如此“愚蠢”的、不容觸碰的逆鱗?!
    就在這千鈞一發、劍拔弩張之際
    “報!!!”
    一聲淒厲到變調、帶著長途奔襲後嘶啞破音的呼喊,如同驚雷般撕裂了暖閣外凝重的死寂!
    “八百裏加急!江南錢塘港急報!!!”
    暖閣的門被猛地撞開!一名宦官,幾乎是滾爬著撲了進來!他手中高舉著一份被汗水浸透、邊緣磨損的明黃奏報,如同舉著千斤重物,聲音微微顫抖:
    “陛下!陛下!破浪號...回來了!趙...趙平公子...回來了!他們找到了!找到南方大陸了!!!”
    如同平地驚雷!
    顧懷握劍的手猛地一僵!那即將噴薄而出的滔天殺意,被這突兀的、石破天驚的消息硬生生截斷!他霍然轉身,玄黑龍袍帶起一股勁風,燭火為之狂舞!
    楊哲緊繃的身體也瞬間鬆弛下來,那深淵般的眼底,一絲極其隱晦的、難以言喻的情緒是錯愕?是意外?還是某種計劃被打亂的冰冷煩躁?——飛速掠過,隨即又被更深的枯寂迅速覆蓋。他垂下眼瞼,仿佛剛才那生死一線的對峙從未發生,又變回了那尊沒有生命的石像。
    顧懷一把奪過那份沉甸甸的奏報,指尖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迅速展開,目光如電掃過那倉促卻力透紙背的字跡,奏報極簡,卻字字如錘,砸在他的心頭:
    “...靖平元年八月二十三,未時三刻,伏波級戰船破浪號,攜補給船兩艘,駛入錢塘港...艦體殘破,幾近解體,幸存者不足出發時三成...主事者趙平無恙...據其親述並呈獻海圖、物證,確於南溟極深之處,尋獲一片亙古蠻荒之巨陸!其地廣袤無垠,數倍於中原,沃野萬裏,物產豐饒,前所未見之飛禽走獸遍地...趙平公子已於該地勒石為記,刻‘魏’字以宣主權...船隊九死一生,終不辱命!詳情容後細稟...”
    “呼...”
    一聲悠長到近乎無聲的吐息,從顧懷緊抿的唇間逸出,那緊握劍柄、青筋暴起的手,緩緩地、緩緩地鬆開了,七星龍淵劍身滑回劍鞘,發出一聲沉悶的輕響,他閉上眼,再睜開時,眼中翻湧的暴怒與殺意已如潮水般退去,隻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混雜著震撼、後怕、以及一絲難以言喻的...寬慰的疲憊。
    他緩緩轉過身,目光再次落在楊哲身上,這一次,沒有了殺意,卻比之前更加冰冷,更加沉重。
    “你聽到了?”顧懷的聲音恢複了平靜,如同風暴過後的死寂海麵,“他沒死,他做到了。”
    楊哲微微躬身,姿態無可挑剔,聲音毫無波瀾:“天佑大魏,恭賀陛下,公子...吉人天相。”
    顧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仿佛要穿透這具青衫下的冰冷靈魂,最終,他沒有再說什麽,隻是疲憊地揮了揮手。
    “滾下去吧。”
    楊哲無聲地行了一禮,青衫飄動,悄無聲息地退出了這間殺機驟起又驟散的暖閣,一位宦官上前引路,他如同一個幽靈,融入了宮牆外初秋微涼的暮色之中。
    而在徹底消失於轉角之前,他停下了腳步,回望了一眼,那處暖閣的燈火依舊明亮,那位年輕的帝王依舊雄才大略,隻可惜,坐了半年的龍椅,卻仍舊是個...不合格的皇帝。
    “大人?”宦官疑惑的聲音從前方傳來。
    楊哲回頭,微微一笑:“不好意思,這位公公,剛才我有些走神。”
    “啊,沒事沒事,大人是第一次進宮吧?”
    “的確是。”
    “那就對啦,好多大人第一次進宮,都是這般容易走神,咱家之前還遇到過有大人走錯了路,被侍衛捉起來的呢!所以大人你可要好好跟著,可別左顧右盼...”
    這個宦官應該是有些嘴碎,絮絮叨叨地說著,楊哲跟在他身後,安靜地聽著,笑意溫和。
    沒事,你終究,會變成那樣的,隻是時間長短而已。
    他想。
    ......
    靖平元年,八月二十三。
    錢塘江口。
    鉛灰色的天幕沉沉地壓在海平線上,仿佛一塊浸透了汙水的巨大氈布,將初秋本該有的高遠澄澈徹底吞噬,渾濁的江水裹挾著上遊的泥沙,與東海無垠的深藍在入海口處激烈地撕扯、交融,翻湧起無數肮髒的黃褐色泡沫,鹹腥的海風失去了夏日的暖意,帶著料峭的寒意,卷動著鷗鳥零落而尖利的啼鳴,刮過人臉,留下粗糲的沙粒感,也刮過江海上那幾艘緩緩駛近的“船”。
    不。
    那還能稱之為船嗎?
    領頭的,依稀還能辨認出是大魏海軍“伏波”級戰船的輪廓,但此刻的它,早已失去了往日的雄壯與威武,巨大的船身遍布著觸目驚心的傷痕主桅從根部折斷,隻剩下半截光禿禿的殘樁,猙獰地刺向鉛灰色的天空;前甲板整個塌陷下去,形成一個巨大的破口,露出裏麵黑黢黢、如同巨獸口腔般的艙室結構;兩側船舷嚴重變形扭曲,如同被巨人的手掌狠狠揉捏過,厚實的柚木板裂開巨大的縫隙,邊緣翻卷著,露出裏麵被海水浸泡得發黑的木茬;船身上密密麻麻布滿了深褐色的鏽跡和灰白色的鹽霜,厚厚一層藤壺、牡蠣和各種叫不出名字的貝類,如同醜陋的痂皮,覆蓋了大半船體,隨著船身的晃動,一些枯死的海藻和破碎的漁網殘片簌簌掉落。
    它身後跟著的兩艘補給船,更是淒慘,一艘船舯部幾乎斷裂,僅靠幾根粗壯的纜繩強行捆綁維係,吃水線深得嚇人,每一次晃動都讓人揪心它會立刻解體;另一艘則徹底失去了桅杆,像一片巨大的朽木,隻能依靠破浪號拖拽,才能艱難挪動,所有的船帆都破敗不堪,如同乞丐身上襤褸的布片,在寒風中無力地飄蕩。
    沒有想象中的凱旋號角,沒有岸上人山人海的歡呼,巨大的錢塘港碼頭依舊喧囂,但這份喧囂與它們無關,卸貨的力工、討價還價的商人、修補漁網的漁民,目光隻是在這幾艘突然闖入的、如同從地獄歸來的破船上短暫停留,帶著驚愕、茫然,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嫌惡,便又迅速移開,投入到各自營生的洪流中,隻有幾個在碼頭邊嬉鬧的孩童,好奇地指著破浪號那猙獰的傷口,發出幾聲意義不明的驚呼,隨即被大人慌忙拉走。
    破浪號終於在一處偏僻的、堆滿廢棄漁網和爛木頭的簡易棧橋旁,艱難地、幾乎是撞了上去,發出一聲令人牙酸的沉悶巨響,船身劇烈搖晃,仿佛完成了最後一絲使命,徹底癱軟下來。
    棧橋的木板發出不堪重負的**。
    艙門被艱難地推開,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汗臭、黴爛、排泄物、傷口潰爛以及濃重海腥的惡臭,如同實質般洶湧而出,瞬間蓋過了碼頭固有的魚腥和濕木氣息,一個個身影,如同地獄裏爬出的活屍,相互攙扶著,踉蹌著,從幽暗的船艙深處挪了出來。
    他們衣衫襤褸,靛藍的粗布水手服早已看不出本色,被鹽漬、油汙和幹涸的血跡染得斑駁陸離,破洞處露出同樣汙穢不堪的皮膚,骨瘦如柴不足以形容他們的形銷骨立,顴骨高聳如同刀削,眼窩深陷如同骷髏,皮膚被烈日、海風與缺乏營養折磨得蠟黃發黑,布滿了皸裂的口子和潰爛的瘡疤,長期的饑餓和壞血病讓他們步履蹣跚,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破風箱般的嘶啞,許多人拄著臨時削成的粗糙木棍,或是互相緊緊抓著對方的臂膀,才能勉強站立。
    然而,就在這一片死寂、衰敗、如同行屍走肉般的軀體之上,他們的眼睛那一雙雙深陷在汙黑眼窩裏的眼睛卻燃燒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光芒!那不是劫後餘生的狂喜,不是歸家的溫暖,而是一種近乎瘋狂的、野獸般的執念,一種穿透了死亡迷霧、終於觸摸到神跡後的極致亢奮!那光芒銳利、熾熱、仿佛能灼穿鉛灰色的天幕,牢牢地釘在腳下這片堅實而熟悉的土地上,也釘在每一個敢於直視他們的人的靈魂深處!
    他們回來了。
    從比地獄更深邃的絕望汪洋中爬了回來。
    趙吉最後一個踏出艙門,他同樣瘦脫了形,那身靛藍布衣空蕩蕩地掛在身上,海風一吹,便緊緊貼在嶙峋的骨架上,曾經被陽光曬得微黑的臉龐,如今隻剩下病態的蒼白,顴骨高聳,嘴唇幹裂翻卷,滲著血絲,海風和鹽漬在他年輕的臉上刻下了遠超年齡的滄桑溝壑,唯有那雙眼睛,與所有幸存者一樣,亮得驚人,如同兩顆在灰燼中重燃的寒星,他下意識地抬手,探入懷中,緊緊攥住了那塊溫潤的舊玉,仿佛從中汲取著最後的力量,也確認著某種信念的錨點。
    他的目光沒有看那些驚愕或漠視的岸上人,也沒有看身後那艘隨時可能沉沒的破船,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江口那混雜著魚腥、濕木、還有一絲江南水鄉特有的、微弱的泥土氣息的空氣,冰冷,濕潤,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熟悉感,瞬間湧入肺腑,驅散了數月來縈繞不散的、海洋深處那令人窒息的鹹腥與死亡的腐臭。
    他踩上了棧橋。
    腳下的木板傳來吱呀的**,卻無比堅實。
    江南的土地,大魏的土地。
    他回來了。
    沒有盛大的歡迎,沒有山呼海嘯的喝彩,甚至沒有一句關切的詢問,碼頭上隻有一片被刻意放大的、令人窒息的寂靜,以及無數道或驚疑、或嫌惡、或漠然的目光。
    但這無所謂。
    趙吉挺直了那被風浪和饑餓壓得幾乎佝僂的脊背,目光掃過身邊每一個形容枯槁、眼中卻燃燒著火焰的同伴李校尉那張布滿風霜刀刻、此刻卻帶著如釋重負的老臉;幾個僅存的、相互攙扶著的水手,臉上混雜著疲憊與一種近乎神聖的榮光,最後,他的視線落在一個年輕水手緊緊抱在懷中的、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狹長包裹上,那裏麵,是他們在風暴與絕望中,用生命守護下來的東西記錄著那片新大陸海岸線、河流、奇特植被與動物的簡陋海圖;幾塊帶有奇異紋理的礦石;一包從未見過的植物種子;還有一小卷硝製過的、帶著奇特斑點的獸皮。
    他的嘴角極其緩慢地、極其輕微地向上扯動了一下,牽扯著幹裂的唇皮,滲出血珠,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
    “李校尉,”他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傳令,傷者就地安置,等待醫官。其餘能動的,帶上所有物證,隨我去總督府!”
    “是!公子!”李校尉猛地抱拳,聲音同樣嘶啞,卻帶著一股憋屈了太久終於得以宣泄的洪亮,他轉身,用盡全身力氣吼道:“都聽見了?!能動的!帶上咱們的寶貝!跟著公子!走!”
    沒有整齊的回應,隻有一片壓抑的、如同野獸低吼般的喘息和更加灼熱的目光,幸存者們掙紮著,互相扶持著,匯聚到趙吉身後,他們無視了碼頭上的喧囂與異樣的目光,無視了身體的極限,如同一群已經死過一次的人,沉默而堅定地,踏上了通往江南總督府的青石板路。
    他們回家了。
    終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