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六章 律令
字數:10653 加入書籤
寅時三刻,北平城尚沉浸於秋日拂曉前最深的墨色裏,唯皇城根下,千盞宮燈次第點燃,將承天門至太極殿的白石禦道映照得亮如白晝。
猩紅氈毯自丹墀之下鋪陳開來,吞噬了最後一點夜的縫隙,執戟的金吾衛甲胄森寒,自漢白玉階兩側森然排闥而下,肅殺之氣凝成實質,壓得秋蟲噤聲,寒露不墜,寅時正刻,沉重的景陽鍾聲撕裂凝滯的空氣,九響渾厚悠長,自紫禁之巔滾過沉睡的帝都,宣告靖平朝開國以來最不尋常的一次大朝會,啟幕。
太極殿內,蟠龍金柱撐起高闊穹頂,金磚墁地,光可鑒人,文武百官早已按品肅立兩班,沉默地等待著,朝會的開始。
自新帝登基,或者說自大魏開國,這種接連數日便連續舉辦兩場大朝會的情況屈指可數而昨日晚間在京城裏流散出的些許傳聞,已經足夠這場朝會的重要程度超過前些日子下南洋船隊回程的那一場了,光是看一看肅立在文武隊列裏,那些幾乎隻剩下一口氣也要強撐著來上朝的老臣,便能知道,今日這場朝會的重要性。
“陛下臨朝!”
尖銳悠長的唱喏撕裂了殿中的寂靜,顧懷的身影出現在丹陛之上。
他未戴十二旒冕,僅以墨玉簪束發,一身玄黑盤龍常服,襯得身形愈發挺拔,也愈發清減,數日前的震怒與殺意仿佛已被深秋的寒露洗去,唯餘下深潭般的沉靜,以及那眼底深處,一絲不易察覺的、仿佛熔岩在冰層下奔流的熾熱。
他步履沉穩,踏上禦階,轉身落座於那張象征至高權柄的紫檀蟠龍禦座,目光緩緩掃過殿下濟濟百官,那目光平靜無波,卻帶著千鈞重壓,瞬間抽空了殿內所有的雜音。
“眾卿,平身。”
“謝陛下!”山呼聲中,百官起身,垂手肅立,無數道目光帶著難以言喻的灼熱與探究,聚焦於禦座之上。
按道理來說,接下來就該進入“有事起奏,無事退朝”的階段了,但很明顯百官還是有眼力見的,知道今天的正事是什麽,誰敢在這時候跳出來奏事?非得惹得龍椅上那位年輕的新帝冷冷地掃過來一眼?
而顧懷顯然也很滿意百官的這種識時務,他微微抬手,侍立禦階之側的沐恩立刻躬身出列,手中高高捧起一份明黃綾麵的奏報。
“宣讀吧。”顧懷的聲音落下。
沐恩深吸一口氣,展開奏報,尖利而略顯顫抖的聲音,瞬間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臣,江南總督徐縉,八百裏加急叩稟陛下!靖平元年八月二十三,未時三刻,伏波級戰船‘破浪號’並補給船兩艘,曆經萬死,駛入錢塘港!艦體殘破,幾近解體,幸存者不足出發時三成...主事者趙平無恙!”
“據趙平公子親述,並呈獻海圖、物證,確鑿無疑!其率船隊於南溟極深之處,尋獲一片亙古蠻荒之巨陸!其地廣袤無垠,縱橫不知幾萬裏,數倍於中原!沃野連綿,山河壯闊,物產之豐饒,遠超想象!前所未見之參天巨木,其葉如傘,其香清冽;前所未有之奇禽異獸,或腹生皮囊以育幼,或後肢強健奔騰如飛!海岸金沙如練,內陸丘陵起伏,更遠黛色山影接天!其地,確無城郭,無王權,唯有亙古蠻荒!”
“趙平公子已於登陸首地,擇巨岩勒石為記,以血汗銘刻‘魏’!”
“此乃天賜大魏之無主沃土!開萬世未有之基業!臣,徐縉,並幸存探索之勇士趙平、李敢等,恭賀陛下!天佑大魏!此功,彪炳千秋!”
“詳情、海圖、物產樣本名錄、礦石圖說,附於其後。伏乞陛下聖裁!”
“轟!”
如同驚雷在太和殿內炸響,當沐恩宣讀奏報的最後一個字音落下,死寂僅僅維持了一瞬,隨即整個朝堂如同被投入滾油的冷水,徹底炸開了鍋!
然後,無數道目光,帶著灼熱的探究與幾乎按捺不住的激動,死死釘在那隻由四名禁軍力士小心抬入、以明黃綢緞覆蓋的巨大托盤之上。
托盤所覆,便是昨夜以六百裏加急飛遞入京、震動宮闈的那片亙古蠻荒大陸的物證!
顧懷高踞禦座,玄黑龍袍上盤踞的金龍在殿內數百燭火映照下鱗甲賁張,爪牙森然,他並未急於命人掀開那象征性的綢緞,隻是以指節輕輕叩擊著紫檀禦座的扶手,目光沉靜地掃過殿內每一張或亢奮、或驚疑、或貪婪、或算計的臉龐,那叩擊聲不疾不徐,每一次落下,都精準地敲在群臣緊繃的心弦之上,將殿內幾欲沸騰的空氣強行摁入一種令人窒息的、山雨欲來的死寂。
然後,他一擺手,讓人揭開了那覆蓋的明黃綢緞。
刹那,殿內響起一片壓抑不住的、倒抽冷氣之聲!
托盤中央,並非預想中的金珠寶石,而是散落著幾塊閃爍著奇異金屬光澤的礦石、一包用油紙仔細包裹的陌生植物種子、一張硝製得極好、布滿奇特褐色圓斑的柔軟獸皮,以及一張邊緣磨損、用炭筆和簡陋顏料勾勒出的巨大海圖那條海路明顯是從錢塘港出發,然後一路南下,再然後,一條漫長到不可思議的海岸線躍然而出,勾勒出一片前所未見的廣袤疆域!
隨後,海外都督府都督,楊哲出列拱手。
“陛下!”他指向托盤,指向那粗糲的刻字石與簡陋卻震撼的海圖,“此乃天賜大魏之新域!臣等僭越,循古製‘地大物博,安寧豐饒’之意,暫名之曰:‘博安洲’!”
“博安洲!”
這三個字如同投入滾燙油鍋的冰水,瞬間引爆了死寂!
“博安洲!數倍於中原的無主沃土!”
“勒石為記!刻‘魏’宣示!好!好氣魄!”
“天佑大魏!開疆拓土!此乃潑天之功啊!”
“無主...無主!那豈不是...”
山呼海嘯般的聲浪,在大殿中響起,平日裏持重端方的袞袞諸公,此刻無不麵色潮紅,呼吸粗重,目光死死黏在那塊刻字石和海圖上,貪婪得如同嗅到血腥的群鯊!戶部左侍郎鄭功猛地踏前一步,這位顧懷幕府舊臣、視開荒屯田如命的幹吏,激動得胡須都在顫抖:
“陛下!天賜博安!此乃千古未有之祥瑞!臣請旨,即刻由朝廷主導,設‘博安洲拓殖總督府’!精選幹員,招募流民、罪囚,調撥農具、種子、耕牛,仿北境、幽燕屯墾舊製,大規模移民實邊!三年免稅,五年減半!隻需十年,必能將此蠻荒之地,變為我大魏南方之糧倉、棉倉!源源不斷之膏腴,反哺中原!”
這個如同農夫一樣的官員,在這一刻彷佛找到了當初剛剛被顧懷提為北境幕府農政署署長時的興奮戰栗感,他仿佛已看到無邊沃野上金黃的麥浪翻滾。
“鄭侍郎此言差矣!”一聲斷喝如金鐵交鳴,兵部尚書任彬排眾而出,這位青壯派的鐵血尚書,自從當初京城一戰,便成為了顧懷這位軍功王爺的忠實擁躉,成為兵部尚書之後,也依舊主張征伐,“博安洲遠在南溟萬裏之外,非比北境幽燕!流民罪囚,烏合之眾,如何能在那等蠻荒凶險之地立足?更遑論開疆拓土!臣以為,當以雷霆之勢,遣我大魏海軍精銳,擇良港要衝,修築堅城巨堡,駐以強軍!先立下鐵打的根基,再行招撫或驅策當地土蠻為用!凡不服王化者,當以艦炮犁之!唯有刀鋒所指,方能令‘魏’字所刻之處,真正成為我大魏永固之疆土!”
他猛地抱拳,聲震殿宇:“臣任彬,願親率王師,為陛下永鎮博安!”
“任尚書,兵者凶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老成持重的前兵部尚書,如今的內閣次輔,幾乎堪稱一手提攜任彬至此的張閣老眉頭緊鎖,思索道,“博安洲新得,遠隔重洋,風濤險惡,補給維艱。若貿然興大軍,勞師遠征,靡費國帑無數,稍有不慎,便是第二個草原泥潭甚至更糟!當務之急,應是穩固已知航路,徐徐圖之。可先遣精幹使節,攜我天朝威儀,宣示德化,懷柔土酋,建立商站據點,互通有無。待根基稍固,民力稍複,再行移民屯墾、駐軍設府之事方為上策!切不可操切冒進,徒耗國力啊!”
“張閣老此言,未免太過畏首畏尾!”鄭功立刻反駁,情緒激昂,“博安洲乃無主之地!非他國之土!何須懷柔土酋?此等天賜良機,稍縱即逝!若因循守舊,待他國聞風而動,捷足先登,我大魏豈不悔之晚矣?移民實邊,乃固本培元之策!豈是操切?”
“固本培元?鄭侍郎可知萬裏海途,九死一生!移民十人,能至博安者幾何?又有幾人能熬過初至之水土不服、瘴癘侵襲?”張閣老寸步不讓,“此非遼東近畿!此乃化外絕域!移民之耗,百倍於屯田之利!實為竭澤而漁!”
朝堂之上,頓時吵作一團,拓殖派與懷柔派,激進者與保守者,圍繞著如何消化這片從天而降的巨陸,展開了激烈的攻訐,唾沫橫飛,引經據典,關乎國策的巨大分歧在“博安洲”這個前所未有的命題前暴露無遺,空氣變得灼熱而粘稠,連殿角的銅鶴香爐吐出的沉水香霧,似乎都被這激烈的爭論撕扯得淩亂不堪。
內閣首輔李仁,這位在新朝以“忠順”和“善體上意”著稱的牆頭草閣老,此刻卻罕見地沉默著,眼觀鼻,鼻觀心,如同入定因為他深知,如此潑天之功與潑天難題,唯有禦座之上那位的心思,才是真正的定海神針,吵有什麽用?他餘光小心地瞟向丹陛,等待著那最終的一錘定音。
就在爭論漸趨白熱化,幾近失控之際,一個略帶遼語腔調、卻鏗鏘有力的聲音在殿角響起:
“陛下!臣,定北府樞密院副使蕭哈魯,鬥膽進言!”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被吸引過去,隻見一位身著大魏四品官服、體格魁梧、麵容深刻、鬢角已染風霜的契丹大漢,出班跪倒,此人正是魏遼合並後,盧何為安撫遼地人心,奏請得到顧懷同意,特意擢升至定北府樞密院副使的遼人貴族代表,有名無實,卻也是遼人在朝堂為數不多的象征。
有這麽一個人在朝堂站著,也算是表露出了幾分接納如今已占領遼境遼人的態度至於樞密院如今成為了統納遼國兩京四道的龐然大物,作為副使該有的滔天權力,就不要想了。
蕭哈魯知道這一點,所以作為之前的遼國重臣,如今的降臣,他在朝堂上一向隻看,不說,如同一具泥胎木偶,任誰也沒有想到,他今天居然會主動開口並且是在如此重要的事情上。
顧懷略感意外與有趣地換了個坐姿,以手托腮,輕輕點頭:“說說吧。”
這一幕無端讓蕭哈魯想起了當初麵對遼帝時的場景...隻是片刻走神,他就立刻反應過來,慌忙移開視線,環視殿內諸公:
“遼東故地,魏遼之民雜處,或有齟齬,或有隔閡,然而此等隔閡,於白山黑水間或難化解,於那萬裏之外、同處絕域、共麵蠻荒的博安洲呢?何不頒下明詔:凡我大魏子民,無論魏人、遼人,抑或歸化之奚人、渤海人,但有雄心、有膽魄、有家資者,皆可向朝廷申領‘拓殖特許狀’!自備船隻,自募人手,自攜器械糧秣,揚帆南下博安!凡能於博安洲圈占無主荒地,築寨屯墾,勒石為記,經朝廷勘驗核準,其地便永歸其所有!朝廷僅象征性收取地契之費!且十年內,所產所獲,除必要之關稅外,朝廷分文不取!”
他越說越快,聲音洪亮,帶著一絲急切和期盼:
“陛下!朝廷隻需掌握特許之權,製定拓殖之律,於博安洲擇緊要處設幾處‘轉運司’,駐以精兵,掌理勘界、收稅、仲裁、郵驛即可!其餘一切,放手予民!遼東的魏人遼人,江南的豪商巨賈,北地的軍戶悍卒...為了土地,為了財富,為了子孫基業,他們自會如百川歸海,湧向博安!他們會比任何官辦的屯墾更高效!比任何王師更堅韌!他們會用血汗和刀犁,替陛下、替大魏,將那片蠻荒徹底變成熟土!遼東之民與魏人之別,亦將在同舟共濟、並肩開拓中,消弭於無形!此乃既開疆於萬裏,又融民於無形之上策!”
蕭哈魯之言,如同在沸騰的油鍋中又潑入一瓢滾水!殿內瞬間陷入了一種奇異的寂靜,鄭功的移民實邊論,任彬的武力征服論,張閣老的徐徐圖之論,在這套充滿野性活力、幾乎完全依托民間力量的“特許殖民”藍圖麵前,居然顯得如此蒼白而拘謹!無數雙眼睛亮了起來,尤其是那些出身江南、與海商關係密切的官員,更是呼吸急促,仿佛看到了金山銀海在向自己招手!
顧懷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地、帶著一絲審視的意味,落在了蕭哈魯身上。
這位遼人副使,這位朝廷上的招牌,竟能如此精準地道破他心中盤旋已久的方略核心甚至於比起被他親手提拔起來的尚書、閣老,都要看得長遠!他微微頷首,指尖的叩擊終於停止,那深潭般的眸子掃過依舊爭執不下的鄭功、任彬、張閣老,最終落回楊哲身上,嘴角勾起一絲極淡、卻洞悉一切的弧度。
“楊哲,”帝王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終結所有爭論的威嚴,“蕭副使之言,深得朕心,這‘拓殖特許’之製,你海外都督府,想必早有腹稿?”
楊哲深深一躬,枯寂的眼底毫無意外之色,仿佛一切皆在預料之中:“陛下聖明,臣確有所思。此製,非憑空而來,臣觀泰西佛郎機等國,其海外拓殖之基,便在於‘特許’二字,其國君王,授予豪商巨賈以‘特許狀’,許其組建商行,招募私兵,建立據點,開拓貿易,甚至代表其國家宣戰媾和,其商行所至,國旗隨之,利益所驅,無遠弗屆。”
他頓了頓,聲音清晰而又精準冰冷:
“臣以為,可效其精髓而更張之,製《大魏海外拓殖特許律令》:其一,在當初的江南私掠證基礎上,設‘特許狀’等級。甲等:許組建武裝拓殖商行,可擁有私掠船,於無主或敵對地域武裝拓荒、建立據點、宣示主權、進行貿易,其占據之無主土地,經朝廷勘界使核準,可享九十九年完全產權,僅需繳納象征性‘皇權金’;乙等:許進行大規模貿易、移民屯墾,占據無主土地享五十年產權;丙等:許個體或小團體移民、墾殖、貿易。”
“其二,凡持甲、乙等特許狀者,其拓殖商行內部事務,朝廷原則上不幹涉,唯須遵守《大魏律》根本,禁戕害同族,禁蓄意滅絕土蠻,所獲土地礦產,朝廷擁有優先收購權。其商行武裝,需接受海外都督府或當地轉運司節製。”
“其三,於博安洲及未來其他新拓之域,擇天然良港要衝,設‘轉運使司’,直屬海外都督府。轉運使司隻掌:勘界定土、征收關稅及特許地稅、傳遞朝廷文書邸報、維持基本秩序、仲裁重大糾紛、提供有限庇護。其餘民政、賦稅、防務,盡由各拓殖商行或移民聚落自理!”
“其四,頒《先占令》:凡於朝廷未宣示主權之新地,無論天涯海角,大魏子民率先登陸,勒石或樹旗刻‘魏’字為記,並維持實際占據一定年限,經轉運使司勘驗無誤,即可自動獲得該地丙等特許產權!朝廷承認並保護其私產!”
楊哲的語速平穩,卻字字如重錘,敲打在每一個朝臣的心上這哪裏是什麽律令?這分明是給天下所有野心家、冒險家、亡命徒、破落戶、乃至被中原土地束縛的魏人,還有如今被占領遼境的遼人奚人,發放了一把開啟新世界、攫取潑天財富與土地的****!朝廷付出的,僅僅是“特許狀”一紙文書和幾個象征性的轉運司!而收獲的,將是整個博安洲以驚人的速度被打上大魏的烙印!
而龍椅上的顧懷,眼神則是更加幽深了幾分。
他看著楊哲,沉默地想道,難怪這個“毒士”之前在暖閣內麵對自己的帝王之怒,卻沒有絲毫對於生死的畏懼,大概在他第一次遠航到達終點時,就已經在想這些了?
多麽完善,多麽全麵的一套體係!甚至於,和記憶裏的那個坐落在島上的日不落帝國,其方略都如出一轍!可以預見的是,當大魏依照這一套體係走下去,一個嶄新的、東方的殖民帝國,就要在這世界上綻放屬於自己的光彩了。
他說的是對的。
他的確不能死,更不能殺。
這個帝國,需要他,沒有比他更適合,成為海上開拓引領者的人了。
“陛下!”站在文官前列的張閣老聽得心驚肉跳,見顧懷又一直沉默,忍不住再次出列,“此製...此製太過放任!形同裂土!若那些持甲等特許狀的商行坐大,擁兵自重,海外稱王,朝廷鞭長莫及,豈非養虎為患?屆時博安洲恐非大魏之博安,而成為國中之國啊!”
顧懷終於從禦座上緩緩站起。玄黑龍袍的下擺拂過冰冷的金磚,那盤踞的金龍仿佛也隨之昂首,龍目之中精光四射,睥睨著殿內眾生,他並未直接回答張閣老的憂慮,目光投向殿外鉛灰色的蒼穹,仿佛穿透了宮牆,看到了錢塘江口千帆競發的第二次下南洋船隊,看到了破浪號歸來的殘破身影,更看到了那片名為博安洲的、充滿無限可能的蠻荒大陸。
“國中之國?”顧懷輕輕笑了笑,“閣老,你隻看到了可能的‘裂’,卻看不到必然的‘合’!”
他向前踱了一步,靴底落地的聲音在寂靜的大殿中清晰可聞:
“朝廷要做的,不是事無巨細地去管萬裏之外每一寸土地該種什麽,每一座寨子該如何修!朝廷要做的,是定下規矩,劃下底線土地最終屬於大魏,拓殖者擁有的是使用權與收益權;刀鋒對外,不可同族相殘;商路暢通,關稅統一;王命可達,法度能行!有此四條鐵律為基,其餘一切,放手予民!”
顧懷猛地一揮手,斬釘截鐵:
“人心思利,甚於畏威!一片數倍於中原的無主沃土擺在眼前,朝廷隻需打開閘門,指明方向,自有無數為了發財、為了土地、為了子孫基業的百姓,會前赴後繼地撲向博安洲!他們會比任何官府更高效地開墾荒地,建立據點,繁衍人口!他們會自發地抱團,形成村鎮,推舉頭人,製定鄉約!他們會為了保衛自己流血換來的土地,比任何官軍更勇猛地與土蠻搏殺!朝廷的意誌,會隨著這些拓荒者的腳步,隨著轉運使司的驛站,隨著往來不絕的商船,自然而然地滲透到博安洲的每一個角落!”
他的目光銳利如刀,掃過鄭功、任彬,最終落在蕭哈魯身上:
“至於遼漢之別?在博安洲那共同的蠻荒、共同的敵人、共同的利益麵前,這區別還有多少意義?中原的魏人想發財,定北府的遼人想擺脫故土的壓抑和隔閡,博安洲就是最好的出路!讓他們一起去!一起流血,一起流汗,一起在那片新土上建立家園!十年,二十年之後,他們的子孫隻會知道自己是博安洲人,是大魏子民!此等融民於無形之功,豈是強令屯墾、劃地分居所能比擬?”
顧懷重新坐回禦座,聲音帶著冷厲與堅決,宣布了不容置疑的終極裁決:
“至於交通阻隔,政令難通?朕坐在這龍椅上,看著清池那些日夜轟鳴的鍛錘,看著工部密檔裏那台故障頻仍卻力量驚人的‘火室轉輪’...焉知十年、二十年之後,不會有鐵馬馳騁於博安洲的曠野?不會有更快的船劈開萬裏波濤?朝廷的目光,當放在定規立矩,放在開拓航路,放在精研這‘格物致知’之力上!而非因噎廢食,畏首畏尾!”
他最後看向楊哲,一字一句,如同將帝國的意誌鐫刻於鐵板之上:
“《大魏海外拓殖特許律令》,就依卿所擬框架,著內閣會同海外都督府、戶部、兵部、刑部,三日之內,完善細則,明發天下!通告各藩屬!同時,傳旨江南總督徐縉:第二次下南洋船隊,分出一支偏師,搭載工部勘礦、農部選種之吏員,及首批轉運使司屬官,直航博安洲!目標趙平勒石之地!建立第一個‘博安洲轉運使司’!為後續持特許狀之民船,點亮燈塔,開辟前站!”
“臣等領旨!陛下聖明!”
片刻的死寂之後,山呼之聲,前所未有的整齊與熾熱,幾乎要掀翻太極殿的蟠龍藻井!無論是鄭功眼中對土地的渴望,任彬心中對征伐開拓的向往,張閣老殘餘的憂慮,還是蕭哈魯那混合著激動與希冀的光芒,此刻都被這煌煌帝王的宏大藍圖所統攝、所點燃!
楊哲深深俯首,嘴角那抹難以察覺的弧度似乎深了一分。
啊,終究還是選擇了最冷酷也最高效的那條路以民間的無盡貪婪與活力為燃料,驅動帝國殖民的巨輪碾過萬裏波濤,他仿佛已看到,無數懸掛著“魏”字旗和各家特許公司徽記的船隻,如同嗅到血腥的鯊群,正從錢塘江、從無棣港、從遼東的金州衛,甚至從高麗、倭國的港口蜂擁而出,撲向那片名為博安洲的處女地,刀鋒、犁鏵、商貨、種子、流民、亡命徒...將共同在那片亙古蠻荒上,書寫大魏最血腥也最輝煌的殖民史詩。
而這,還不是全部,殖民的浪潮之外,還有...西方。
多麽美妙的棋盤!多麽讓人戰栗的未來!這才是他一直想要的,煌煌大世!
珠簾輕響,朝會散去,顧懷獨立於太極殿後高高的平台之上,鉛灰色的雲層裂開一道縫隙,秋日蒼白的陽光灑落,照亮了腳下宏偉的皇城,也照亮了遙遠東南的方向。
他仿佛看到,破浪號殘破的船影旁,第二次下南洋的龐大艦隊正升起遮天蔽日的巨帆,如同離弦之箭,一支堅定地射向西方葡萄牙人盤踞的棋局,另一支,則劈開波濤,直指南方的澳大利亞,千帆競渡的畫卷之下,是無數被《特許律令》點燃的民間私船,如同嗅到血腥的蟻群,正從帝國的每一個角落開始集結,即將匯成一股淹沒新大陸的狂潮。
他最後望了一眼殿外鉛灰色的、卻已透出晨曦微光的天穹。
浪潮來了,帝國的邊界,已不再是長城與關隘,而是那深不可測的蔚藍,而一場以整個世界為棋盤,以貪婪與野心為棋子的殖民大潮,已由他親手開啟。
律法的柵欄已然劃定,百姓的欲望之火已然點燃,至於航程中的驚濤駭浪,未來的變數...他握緊了那柄鏽跡斑斑的七星龍淵。
那便,遇山開山,遇海平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