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七章 宮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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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宮苑,肅殺之氣已濃。風卷過重重疊疊的朱牆金瓦,挾著北方特有的凜冽,掃過禦花園裏凋零的草木,幾株高大的銀杏,金黃的扇形葉片在風中簌簌飄落,如同碎金鋪滿了小徑和假山石畔的池水,池水幽深,倒映著鉛灰色的蒼穹,也倒映著池邊孤零零佇立的一個素白身影。
顧懷的腳步在月洞門外停住了。
他剛從太極殿回來,龍袍未換,玄黑的底色在蕭瑟的秋景中更顯沉凝,連日來,朝堂之上圍繞著那遠在天涯海角的“博安洲”與那套驚世駭俗的《海外拓殖特許律令》,爭論不休,暗流湧動,他如同駕馭著一艘巨艦在驚濤駭浪中穿行,每一道旨意落下,都牽動著無數人的神經與帝國的航向,疲憊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纏繞上他的心神。
此刻,他隻想尋一處清淨,尋一絲溫軟。
目光越過凋零的草木,落在了池邊那個身影上。
李明珠。
她穿著一身素淨的月白色宮裝,外罩一件同色的銀狐裘滾邊比甲,烏黑的長發鬆鬆綰起,隻用一根毫無雕飾的白玉簪固定,風卷起她寬大的袖口和裙裾,勾勒出纖細得仿佛不堪一折的腰身,她就那樣靜靜站著,微微仰著頭,目光空茫地望著漫天飛舞的落葉,看著它們打著旋兒,最終無聲地跌入幽暗的池水,或被風卷向更深的宮牆角落。
沒有侍女環繞,沒有華蓋遮蔽。偌大的禦花園,金碧輝煌的宮室背景,此刻都成了她孤寂身影的陪襯,她像一株被強行移栽到這金玉牢籠裏的江南水蓮,縱然根莖還在,卻失了滋養她的活水與清風,隻能在深宮的秋寒裏,無聲地凋零著生氣。
顧懷的心,毫無預兆地,狠狠揪了一下,那是一種比麵對千軍萬馬、比批閱堆積如山的奏章、比在朝堂上平衡各方勢力更讓他無力的感覺,他看著她孤伶伶的背影,看著她腳下那幾片零落的枯葉,看著她被風吹得微微晃動的裙裾,腦海裏瞬間閃過無數畫麵:無棣港喧囂沸騰的碼頭,她伏案疾書時專注沉靜的側影,陽光下她指著新起的貨棧神采飛揚的笑靨,海風裏她依偎在他懷中輕訴“回來就好”的滿足...那些鮮活、充滿生氣的景象,與眼前這深宮高牆下凝固的素白剪影,形成了觸目驚心的對比。
他親手終結了一個舊帝國,卻又親手將她,他愛的人,鎖進了這個更華麗、更森嚴的囚籠。她放棄了她一手參與締造、傾注了無數心血的無棣港,放棄了執掌李家龐大商業帝國的自由,放棄了在賬簿與船舶調度間揮灑才智的快樂...隻因為愛他,便心甘情願地走進了這重重宮闈,收斂了所有光芒,成為妃嬪中安靜的一個符號。
她一直是這樣做的,嫻淑,安靜,從不抱怨,從不打擾,她知道他很忙,操心的是整個帝國的命運,是開疆拓土的宏圖,是億萬黎庶的生計,她隻是默默地在屬於她的宮苑裏,像一株被移栽到名貴花盆裏的野花,努力適應著截然不同的水土,收斂著根係,安靜地開著。
可她不快樂。
那些鮮活的、帶著海風味道和市井喧囂的生命力,都被這深宮高牆,一點點磨去了棱角,吸幹了顏色。
僅僅隻是半年...半年的深宮生活,就讓她變成了這個模樣。
他放輕腳步,踩過厚厚的落葉層,發出細微的沙沙聲,走到她身後,她沒有察覺,依舊沉浸在那片飄零的落葉裏,側臉在秋陽的餘暉下顯得蒼白而透明,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脆弱的陰影。
“明珠。”他開口,打破了這片凝固的寂靜。
李明珠纖細的肩頭幾不可察地輕輕一顫,仿佛被驚醒的蝶翼,她緩緩轉過身,當看清是顧懷時,那雙原本空茫如寒潭秋水的眸子,瞬間被點亮了,先是難以置信的微怔,隨即是巨大的、幾乎要滿溢而出的驚喜,如同冰封的湖麵驟然被投入滾燙的石子,蕩開層層漣漪,她下意識地想屈膝行禮,卻被顧懷一把握住了手臂。
“不必。”他阻止了她的動作,指尖傳來的微涼觸感讓他眉頭蹙得更緊,他順勢將她微涼的手指攏入掌心,用自己的體溫去暖著,“怎麽一個人站在這兒吹風?天涼了,小心著涼”
李明珠順著他的目光,望向池水中漂浮的落葉,唇邊漾開一絲極淡、帶著些許自嘲的弧度:“寢宮裏...有些悶,便想出來透透氣,看...看這葉子落了,飄零無依,像不像...”
她頓了頓,沒有說下去,隻是輕輕搖了搖頭,將臉轉回來,目光溫柔地落在顧懷臉上,仔細端詳著他眉宇間難以掩飾的疲憊和清瘦的臉頰:“陛下...今日朝會,可還順利?聽說,博安洲的事,議得很激烈,連後宮也有了風聲。”
“嗯,”顧懷應了一聲,牽著她走到池畔一座臨水的亭子裏坐下,亭中石凳冰涼,他解下自己玄黑龍袍外罩的大氅,不由分說地披在她身上,“吵吵嚷嚷,各執一詞,鄭功要移民實邊,任彬要遣軍築城,張閣老又嫌耗費國力...吵得頭疼。”
他語氣平淡,像是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瑣事,但李明珠卻聽出了那份深藏其下的沉重與不易,她反手輕輕回握著他的手掌,指尖帶著安撫的力道:“陛下心中早有定計,不是嗎?海外都督府的法子,雖然聽著驚世駭俗,但細想,卻是最省朝廷之力,最能激發民心的,以利驅之,以規束之,讓萬民自去開疆拓土...陛下,這是大魄力。”
顧懷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她身處深宮,遠離朝堂紛爭,消息來源有限,卻能一語道破他最終采納楊哲方略的核心以民間無窮的貪婪與活力為帝國開疆,這份洞察,遠勝許多屍位素餐的朝臣,他心中那點因她孤寂身影而起的揪痛,又添了幾分複雜難言的憐惜與驕傲。
他的明珠,果然從來都不是隻能依附於人的菟絲花。
“你看得透徹,”他輕輕歎了口氣,手指摩挲著她光滑的手背,“楊哲此策,是毒藥,也是良方,用好了,大魏疆土將如星火燎原,海外根基堅不可摧,用不好...便是養虎遺患,遺禍無窮,我也隻能步步為營,小心駕馭這股洪流。”
李明珠安靜地聽著,目光始終溫柔地停駐在他臉上,看著他緊鎖的眉頭,看著他眼底深處那抹揮之不去的倦意,她能感受到他肩上擔著整個帝國的重量,那份沉甸甸的責任,足以壓垮任何人,她伸出手指,極輕地拂過他緊蹙的眉心,仿佛想將那褶皺撫平。
“陛下太累了,”她的聲音輕柔得像歎息,“政事再重,也要顧惜身體,妾身...幫不上陛下什麽,隻能在這裏,盼著陛下安好。”
她的話語裏沒有抱怨,隻有關懷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黯然,這份“幫不上”的自責,像一根細針,再次刺中了顧懷的心,他猛地握緊了她的手,力道之大,讓她微微一怔。
“明珠,”他的聲音低沉下去,“看著你站在這裏,看著落葉...我的心,像是被一隻手攥住了,喘不過氣。你不快樂,我知道。”
李明珠的眼睫劇烈地顫動了一下,下意識地想否認:“陛下...妾身沒有...”
“別騙我,也別騙你自己,”顧懷打斷她,目光仿佛能穿透她所有的偽裝,直抵那顆被深宮寂寞啃噬的心,“我還記得無棣港的海風,記得你看著新船龍骨時眼裏的光,記得你在碼頭調度船隻、在賬冊上落筆時那份專注和生機勃勃,那時的你,像一朵生機勃勃的花,可如今...”他的目光掃過她身上精致卻冰冷的宮裝,掃過她眼底那片揮之不去的空茫,“...這宮牆,困住了你,這妃子的身份,剝奪了你最自在、最讓你覺得活著有滋味的天地。”
他的話,終於引出了那些被她深埋心底的失落、不甘,對李家龐大商業帝國和親手參與締造的港口事務的深深眷戀,瞬間翻湧上來,衝擊著她的眼眶,她猛地低下頭,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瞬間泛紅的眼睛和搖搖欲墜的脆弱。
“相公...”她下意識地喚出了那個久違的、隻屬於蘇州小院和海邊漫步時的稱呼,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一絲被看穿的委屈,“別...別說了...”
這一聲“相公”,像投入顧懷心湖的石子,激起了遠比“陛下”更洶湧的波瀾,他伸出另一隻手,抬起她的下巴,強迫她看著自己,她的眼眶果然紅了,淚水在眼眶裏倔強地打著轉,卻強忍著不肯落下,這份強撐的倔強,比任何哭泣都更讓他心疼。
“明珠,”他喚著她的名字,指腹輕柔地拭去她眼角溢出的那點濕意,“看著我,告訴我,你真的甘心嗎?甘心餘生就在這四四方方的宮牆裏,看著四季更替,數著落葉飄零,等著我不知何時才能抽空來看你一眼?甘心讓李家的商行、讓無棣港那些傾注了你無數心血的事務,從此與你再無瓜葛,隻能隔著宮牆,聽著別人談論它們的興衰?”
他的質問,一句比一句更重,像錘子敲打在她心上,李明珠的嘴唇微微顫抖著,淚水終於控製不住地滑落,沿著蒼白的臉頰,滴落在顧懷玄黑的龍袍袖口,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她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再睜開時,眼底的脆弱終於被打碎了。
“不甘心...”她聲音哽咽,“妾身...不甘心,妾身想念碼頭的喧囂,想念算盤的聲響,想念和商賈們周旋博弈,看著一艘艘貨船滿載著希望出港...妾身想念...做李明珠,而不是賢妃娘娘的感覺。”
她抬起頭,淚眼朦朧地望著顧懷,那目光裏沒有怨懟,隻有深不見底的愛戀和義無反顧的決絕:
“可是,相公...不,陛下...妾身更怕的,是看不到你。”
她的聲音輕得像羽毛:“當你在北境,在幽燕,在遼國的戰場上,妾身在無棣港,心卻像被懸在半空,沒有一刻安寧,每一次收到北境的信,指尖都是冰涼的,生怕...生怕看到最不願看到的那個名字,看到港口運回的傷兵,聽到他們談論戰場的慘烈,心口就疼得像是要裂開...那種擔驚受怕,蝕骨噬心。”
她緊緊抓住顧懷的手,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浮木:“妾身知道,你喜歡看我做生意時神采飛揚的樣子,妾身也喜歡那樣的自己,可是...那樣的李明珠,離你太遠了,遠到妾身害怕有一天,你會忘了那個蘇州城遇見的,不顧一切闖到京城戰火裏尋你的女子...”
淚水洶湧而出,她不再壓抑,任由它們肆意流淌:“陛下在哪兒,妾身就在哪兒,這深宮高牆,是冷,是寂寞,是困住了妾身的地方...可它離陛下最近,能聽到陛下的腳步聲,能遠遠看一眼陛下在禦書房批閱奏章的身影,能知道陛下安好...這比什麽都重要,再多的不甘心,在能守著你這件事麵前,我...都甘之如飴。”
“為了守著你,李家商號可以交給族中管事,無棣港可以交給能幹的總管,算盤可以鎖進庫房,代表家主的印章...妾身可以封存,隻要...隻要能留在有你的地方。”
她的話語,像最溫柔的刀刃,剖開了自己的心,也深深地刺入了顧懷的靈魂,他看著她淚流滿麵卻依舊倔強地表達著愛意的臉龐,看著她為了這份愛甘願放棄一切獨立與價值的決絕,胸腔裏翻湧著巨大的酸楚、憐惜和一種沉甸甸的、幾乎令他窒息的愧疚。
他猛地將她擁入懷中,緊緊地,仿佛要將她揉進自己的骨血裏,玄黑龍袍冰冷的刺繡貼著她溫熱的臉頰,她能感受到他胸膛劇烈的起伏和沉重的心跳。
“傻姑娘...”他在她耳邊低語,聲音沙啞得厲害,帶著濃重的鼻音,“我的傻明珠...”
亭子裏隻剩下風聲和她壓抑的啜泣,許久,顧懷才稍稍鬆開懷抱,捧起她的臉,用指腹一點一點,極其溫柔地擦去她臉上的淚痕,他的眼神深邃如海,裏麵翻湧著複雜的情緒。
“快了,明珠,”他凝視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鄭重地承諾,“再等等,不會讓你在這裏...看一輩子落葉的。”
李明珠抬起婆娑的淚眼,帶著一絲困惑和微弱的希冀看著他。
“博安洲...隻是一個開始,”顧懷的目光投向遠方,“楊哲的《特許律令》已經明發天下,民間那些渴望土地和財富的商人、流民、冒險家,很快就會像潮水一樣湧向那片新大陸,還有第二次下南洋的船隊,帶著大魏的意誌,帶著工部的勘礦吏、農部的選種官,去建立真正的據點,點亮燈塔,這些事情,必將掀起滔天巨浪,席卷整個帝國!這股浪潮,會衝垮很多東西,包括那些束縛你、讓你窒息的陳腐禮法!。”
“我要做的,不隻是開疆拓土,更要借這股力量,打破這深宮裏無形的枷鎖!朝堂上那些老頑固,那些守著‘祖宗成法’的人,他們絕不會允許一個妃子再去經商,再去拋頭露麵執掌港口,在他們眼裏,這是僭越,是大逆不道!”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李明珠臉上,眼神灼灼:“可那是一個全新的世界,需要無數的人去開拓,去經營,去建立秩序,它遠離中原的禮法束縛,遠離這深宮高牆的窒息規矩,那裏...才是真正能施展你才華的地方,李家商號的船隊,可以掛著‘魏’字旗,名正言順地開往博安洲,去建立商棧,去開辟新的航線,去管理屬於你自己的拓殖地!你喜歡的算盤聲,你擅長的調度博弈,在那裏,可以煥發出比在無棣港更耀眼的光彩!”
李明珠的眼睛一點點亮了起來,如同被投入火種的寒潭,瞬間燃起了希望的光焰,博安洲...那個遙遠、陌生、充滿蠻荒和機遇的地方?她可以重新拾起她熱愛的事業?可以...不用再被困在這裏?
“真的...可以嗎?”她的聲音帶著些顫抖,“陛下,妾身...還能做那些事?”
“當然可以!”顧懷的語氣很幹脆,“我答應過你,要讓你按自己喜歡的方式活下去,這宮牆,困不住你一輩子,等這股殖民的浪潮徹底席卷起來,等博安洲的根基打穩,等朝廷的重心、天下的目光都聚焦在海外,聚焦在源源不斷輸入帝國的財富和土地上...誰還會在意一個妃子是否在深宮之外,執掌著她自己的商業王國?那時的規矩,是我來定!我說你能出去,你就能出去!你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而洞察的弧度:“明珠,你猜猜看,如果我現在告訴他們,我要效仿古製,在萬裏之外的博安洲,為我的愛妃也就是你,劃出一片封地,封你為‘博安洲總督’或‘鎮海夫人’,讓你名正言順地坐鎮那片新土,替我牧守一方,開疆拓土...他們會不會嚇得跳起來,指著我的鼻子罵我昏聵?會不會覺得朕是在裂土封妃,動搖國本?”
李明珠被他大膽到近乎瘋狂的想法驚得睜大了眼睛。
顧懷看著她震驚的表情,笑道:“我要的就是他們跳起來反對!要的就是他們覺得我在拆這禮法殿堂的屋頂! 當他們為了阻止我‘裂土封妃’而群情洶湧、引經據典、唾沫橫飛的時候...”他頓了頓,“...我再告訴他們,既然愛妃封疆裂土有違祖製,那不如退一步,我不強求總督之名,也不要裂土之實,我隻是覺得,李家商號熟悉海事,經驗豐富,想將博安洲勒石之地及周邊數百裏沃土,特許給李家商號經營九十九年,由你我最信任的愛妃親自打理,為朝廷開拓那片蠻荒,建立據點,輸送財貨,朝廷隻需派駐一個象征性的‘轉運使司’監督收稅即可,這總可以了吧?這比起裂土封疆,不過是開一扇小小的窗戶而已而他們便會覺得,這是我嫌棄內庫太空,想要自己掙點銀子花,而這世上,又哪裏有比你更適合掌控這生意的人呢?”
他握緊她的手,目光灼灼:“我們這個民族的人,性情總是喜歡調和、折中的,譬如你說,這屋子太暗,說在這裏開一個天窗,大家一定不允許;但你主張拆掉屋頂,他們就會來調和,願意開天窗了,所以當他們覺得我要發瘋時,你出宮這件事的阻力,就會小得多!在博安洲那潑天的利益和即將席卷一切的殖民浪潮麵前,在我親手掀起的這股變革洪流中,那些反對的聲音,終將被衝垮、被淹沒!他們會權衡,會妥協,一個妃子‘特許經營’一片海外荒地,為帝國開疆拓土,為內庫輸送財富,比起‘裂土封妃’的駭人聽聞,似乎...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更何況,我會告訴他們,這是‘效仿’特許律令,是激發民力為國所用的典範!”
李明珠的心跳得飛快,顧懷描繪的場景和處理這件事的驚人政治智慧讓她震撼不已,她仿佛看到了朝堂上那些道貌岸然的老臣們驚愕、憤怒、權衡、最終無奈妥協的臉,原來...原來陛下一直在謀劃著這個!他不是在安慰她,他是在下一盤大棋,一盤以整個帝國的變革為背景,為她劈開一條路的大棋!
“陛下...”她的聲音顫抖著,“這...這真的可行嗎?妾身...妾身真的可以...”
“可行!”顧懷斬釘截鐵,“ 到時候,你可以隨時出宮,回來,你可以去無棣港,可以去江南,甚至可以去博安洲你會再次擁有選擇的自由!等這股浪潮徹底席卷起來,等萬民的目光都投向海外,等朝廷的重心、天下的財富都係於那片新土...誰還會在意、誰還敢在意一個妃子是否在宮外經營著她自己的‘特許商行’?那時的規矩,會被重塑!你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李家商號將掛著‘魏’字旗和‘皇室特許’的徽記,名正言順地開往博安洲,去建立商棧,開辟航線,管理屬於你自己的拓殖地!你喜歡的算盤聲,你擅長的調度博弈,在那裏,將比在無棣港更耀眼!你會是我在博安洲的眼睛,是帝國殖民浪潮中最璀璨的明珠!”
他描繪的前景,瑰麗、充滿挑戰,更帶著打破一切桎梏的自由氣息,徹底點燃了李明珠眼中沉寂已久的火焰,深宮的陰霾被這強大的希望瞬間驅散,她仿佛看到了蔚藍的大海,陌生的海岸線,飄揚著“皇室特許·李家商行”旗幟的龐大船隊,看到了自己再次站在港口,運籌帷幄的身影...那份久違的、屬於李明珠的生命力,正在她眼底熊熊燃燒,甚至比以往更加熾熱!
“陛下!”她抱住顧懷,淚水再次湧出,這一次,是喜悅的,“妾身...妾身願意!”
顧懷看著她眼中重燃的、比星辰更亮的光彩,心中那沉甸甸的愧疚終於被一種巨大的滿足和期待取代,他輕輕撫摸著她的頭發,動作帶著憐愛。
“但是,明珠,”他的聲音沉了下來,“在那之前,我還需要問你一件事,一件...關乎你身份,也關乎這深宮格局,甚至會影響你未來到底能不能走出宮門的事。”
李明珠的心微微一緊,她安靜地看著他,等待著他的下文。
顧懷目光沉靜地望進她的眼底深處,仿佛要探詢到她最真實的答案:“之前那個問題...我問過你的,在無棣的海邊,在落葉飄落之前,如今,在這深宮之中,在你我經曆了這一切之後...明珠,你想好了嗎?”
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亭中的風聲:
“你,想當皇後嗎?”
空氣仿佛瞬間凝固了。
風吹過亭角懸掛的銅鈴,發出幾聲清脆卻孤寂的叮當聲,李明珠的呼吸一滯,剛剛因希望而微微亮起的眼神,再次被巨大的茫然和恐懼攫住,皇後?那個母儀天下、尊榮無極卻也象征著終極束縛的位置?那個需要她徹底抹去“李明珠”的一切痕跡,成為禮法最高祭品的身份?後宮之主,意味著更森嚴的規矩,更沉重的枷鎖,更徹底的與世隔絕,她的餘生,將徹底埋葬在繁複的宮規、無盡的禮儀、妃嬪間看不見的刀光劍影和史官冰冷的筆觸之下,剛剛說過的那些,無棣港的濤聲,李家的商船,賬冊上的墨香...都將成為遙不可及的夢魘。
百官也許可以同意一個妃子出宮管理皇室的生意,但絕對不會允許,後宮之主拋頭露麵。
李明珠的嘴唇微微顫抖,臉色更加蒼白,看著顧懷的眼眸,那句最簡單的“願意”或“不願意”,卻堵在喉嚨裏,怎麽也說不出來,她愛他,願意為他放棄一切,但“皇後”這個選擇,意味著放棄的是她靈魂深處最後一點對“自我”的堅守。
“陛下...”她的聲音幹澀得厲害,帶著一種被命運扼住咽喉的艱難,“妾身...妾身...”
拒絕的話幾乎要衝口而出,她不想!她不想要那個看似尊貴無匹卻冰冷徹骨的牢籠!她不要餘生都在繁文縟節和虛與委蛇中耗盡!她隻想做李明珠!隻想守著陛下,然後...然後有機會,去做回那個在商海中運籌帷幄、在港口揮斥方遒的李明珠!
可是...她該拒絕嗎?
禦花園陷入了沉默,顧懷沒有催促,隻是靜靜地、深深地凝視著她,等待著她內心最真實的答案,他看到了她眼中的掙紮、恐懼和那幾乎被禮教壓垮的本能抗拒。
這沉默的答案,很明顯。
他輕輕歎了口氣,那歎息裏沒有失望,反而有種塵埃落定的釋然和更深的心疼。
“我明白了。”他鬆開她的手,卻並非疏離,而是站起身來,走到亭邊,俯身從鋪滿落葉的地上,拾起一片完整的、金黃的銀杏葉,葉脈清晰,紋路錯綜,他修長的手指緩緩揉搓著葉片邊緣,看著它在指尖化為細碎的金屑,隨風飄散。
“明珠,”他再次開口,聲音低沉而溫柔,“看著我,我問你想不想,不是在逼你,不是在替朝臣問你,更不是在替這所謂的‘規矩’問你,我是在問‘李明珠’,隻問你的心。”
他看著她:“我要聽的,不是‘應該’或者‘不應該’,不是‘合不合規矩’,更不是‘為了後宮安穩’或者‘為了大局著想’!我要聽的,是你心底最真實的聲音!拋開一切身份,一切顧慮,隻問你自己那個位置,你想要嗎?”
李明珠怔怔地望著他,望著他眼底那份深沉的、毫無保留的理解與支持他懂!他一直都懂她的不甘,她的委屈,她的犧牲!他從未想過用皇後的虛名來補償或束縛她,他問的,始終隻是“李明珠”的心願!
一股巨大的暖流混雜著難以言喻的酸楚,瞬間衝垮了她所有的防線和顧慮。
“不想!”她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帶著哭腔,卻無比清晰,無比堅定,如同掙脫了枷鎖的囚鳥發出的第一聲清鳴,“陛下!妾身不想!一點都不想!”
“妾身不想做什麽母儀天下的皇後!妾身不想被困在更深的宮牆裏,戴著更重的枷鎖!妾身不想餘生都在看別人臉色,都在數著日子等著陛下的恩寵!妾身隻想...隻想做李明珠!隻想守著陛下,等陛下忙完了,能陪妾身說說話,看看花...等陛下允準的時候,妾身還能出去,還能去看看海,還能...還能做點自己喜歡的事!”
她一口氣說完,胸口劇烈地起伏著,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說完後,她有些忐忑地看著顧懷,像是等待著最終的審判。
然而,預想中沉默並未出現。顧懷的嘴角,反而緩緩地、緩緩地向上彎起一個極其明顯、極其真實的弧度,笑容裏沒有一絲一毫的失望或責備,隻有如釋重負的輕鬆,和一種近乎寵溺的縱容與欣賞。
“好!”他重重地說了一個字,聲音裏充滿了愉悅,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這才是我的明珠!敢說敢想,不委屈自己!”
他伸出手,示意她過來,李明珠提起宮裝,走到他的麵前,顧懷再次將她擁入懷中,這一次,動作輕快而充滿力量,他低頭,下巴蹭著她柔軟的發頂,聲音帶著笑意在她耳邊響起:
“不想就不想,我的女人,不需要靠那個位置來證明什麽,你,就是你,獨一無二,無可替代的你,你不喜歡的東西,我怎麽可能硬塞給你?”
李明珠依偎在他的懷抱裏,聽著他沉穩有力的心跳,感受著他話語中那份毫無保留的縱容與支持,隻覺得渾身緊繃的弦瞬間鬆了下來,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和暖意包裹了她,她閉上眼睛,貪婪地汲取著他身上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氣息,淚水無聲地浸濕了他胸前的龍袍刺繡。
過了許久,他鬆開懷抱,捧起她的臉,指腹溫柔地擦去她臉上的淚痕:
“明珠,記住我今天的話,好好在這宮裏待著,養精蓄銳,看看書,賞賞花,或者...去禦書房偷偷看看戶部送來的海外商情奏報解解饞也行,”他眼中閃過一絲促狹的笑意,“耐心點,等這股殖民的浪潮徹底掀起來,等帝國的巨輪真正駛向深藍...那時,就是你的翅膀重新展開的時候,你會走出這宮牆,走到那片屬於你的、更廣闊的天地裏去!”
“嗯!”李明珠用力點頭,破涕為笑,那笑容如同衝破陰雲的陽光,瞬間點亮了她蒼白的麵容,也點亮了這深秋的涼亭,眼底的陰霾和空茫被希望和憧憬徹底驅散,隻剩下純粹的信任和愛意。
顧懷也笑了,那笑容驅散了眉宇間多日的沉鬱,顯露出幾分屬於蘇州小院、屬於海邊漫步時的輕鬆模樣,他牽起她的手,十指相扣,掌心溫暖相貼。
“走,”他拉著她站起身,玄黑龍袍的下擺拂過石凳上他的大氅,“陪我在這園子裏走走,看看這秋色...也看看,這深宮之外,即將到來的盛世。”
兩人並肩走出涼亭,踏著厚厚的落葉層,漫步在深秋的禦花園中,風依舊蕭瑟,卷起零星的落葉在他們身邊飛舞。遠處的宮牆巍峨依舊,投下巨大的陰影。
但此刻,他們的目光卻似乎穿透了那高聳的朱牆,望向了更遠的地方無棣港的千帆,錢塘江口的巨艦,以及那遙遠的、名為博安洲的、充滿無限可能的蠻荒海岸線,那裏,有帝國的野心,有萬民的貪婪,有滾滾而來的財富洪流...
而在這洪流之下,也藏著一個女子掙脫金絲牢籠,重獲自由與新生的契機。
顧懷握緊了掌中微涼卻已不再僵硬的手。
快了他對自己,也對身邊的女子,無聲地許諾。
等秋去。
等海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