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九章 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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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魏宮城禦書房的燈火,似乎永遠也不會熄滅,玄黑龍袍的身影伏在堆積如山的奏折後,朱筆懸停,墨汁在筆尖凝聚,將落未落。
    顧懷的目光,凝固在剛剛翻開的那本奏折上。熟悉的字句,熟悉的腔調,熟悉的...令人煩躁的催促。
    “...國本之重,首在元良;坤儀之位,豈容久曠?陛下承天景命,掃清六合,功蓋寰宇。然中宮虛懸,非唯祖宗不安,亦非社稷之福。伏望陛下,俯察臣等愚忠,念宗廟承祚之重,黎庶仰望之殷,早擇賢德,正位坤寧,以安天下之心...”
    “賢德...”顧懷低語出聲,聲音在空曠寂靜的禦書房裏帶著一絲疲憊的回響,他將奏折丟回案頭,朱筆也隨手擱在筆山上,發出一聲輕響,他向後重重靠在冰冷的龍椅靠背上,閉上眼,指腹用力按壓著突突跳動的太陽穴。
    又是立後。
    這已是今日批閱的第三份,內容大同小異,唯一不同的,大概便是這份奏折來自禮部尚書,那位一身正氣顯然不是打算以此來博取名聲的官員這意味著他遲遲不立後,朝廷上那些人,甚至那些忠心的人,都有些急了。
    自他登基以來,這樣的折子便如雪花般飛來,初時是試探,後來是委婉的提醒,如今已近乎是直白的催促,朝堂上的袞袞諸公,北境軍中的舊部,甚至連遠在江南、西南的故舊,似乎都認定了這件事是眼下“新朝氣象”裏唯一不圓滿的缺憾,他們列舉著“國本”、“承祚”、“母儀天下”的大義名分,仿佛他一日不冊立皇後,這剛剛安穩下來的龐大帝國,便會根基不穩,搖搖欲墜。
    他勤政,近乎苛待自己,遷都北平的繁雜巨細,草原殘遼的剿撫,南洋船隊帶回的關於那片廣袤南方大陸的驚人圖景與殖民方略的製定...哪一件不是千鈞重擔?他恨不得將一天掰成兩天用,用無盡的政務填滿每一息光陰,也試圖填滿心底深處那難以言喻的空曠與...一絲刻意回避的煩躁。
    他並非不懂立後的政治意義,一個穩固的後宮,一位能母儀天下的皇後,對於新生的帝國,對於安撫人心、穩定朝局,有著不可替代的作用,但是,明珠不想當,莫莫不能當,所以,當“皇後”二字被反複提及,那個無法回避的名字,便如影隨形崔茗。
    那個在清河崔氏莊園回廊軒窗後,用一雙清冷剔透、毫無波瀾卻又美得驚心動魄的眼睛,靜靜看著他的世家貴女;那個在寒冬臘月裏,抱著雙膝,沉默地坐在他暫居宅邸的冰冷石階上,幾乎凍餓而死,隻為賭他一絲不忍的倔強女子;那個在顛簸的馬車中,用平靜到近乎殘忍的語調,剖析世家聯姻冰冷本質的聰慧政才;那個在河間冬夜,褪去所有清冷偽裝,笨拙而絕望地將滾燙的軀體與呼吸一同獻上,卻被打斷的尤物;那個在真定幕府的燈火下,以女子之身,展現出令盧何都為之驚歎的治政天賦的...複雜存在。
    崔茗啊...
    顧懷睜開眼,一種深埋已久、難以啟齒的芥蒂,隨著“立後”的壓力,被清晰地翻攪出來。
    他給過她選擇不止一次。讓她去做女官,去執掌幕府文書,去擁有一個完全獨立於他、也獨立於崔氏的人生舞台,他考慮過讓她入閣,甚至於給她“內相”之位一個足以讓她在史書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位置,一個既能發揮她驚人才智,又能巧妙避開“皇後”身份所必然帶來的、關於崔氏外戚猜忌的兩全之策。
    這難道不是最好的安排嗎?既全了崔氏當初那份“投資”的體麵盡管這體麵早已在北境世家的清洗中蕩然無存,也給了她施展抱負的天地,更免去了他心中那根深蒂固的...刺。
    然而,她拒絕了,拒絕得幹脆利落,帶著一種近乎偏執的固執。她說:“我隻想和你在一起。”她說這話時,淚眼婆娑,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卻又帶著孤注一擲的瘋狂。那份純粹到不顧一切的姿態,曾短暫地撼動過他層層設防的心防。
    他接受了,默許了她留在身邊,遷入北平宮城,住進離乾清宮最近的宮苑,她依舊沉默,依舊美麗得令人窒息,依舊會在夜深人靜時,為他端上一杯溫度恰好的清茶,她似乎在努力扮演著一個溫順的伴駕角色,將那份足以攪動風雲的智慧,小心翼翼地收斂在深宮的寂靜之下。
    可顧懷知道,那道無形的隔閡並未消失,它源於最初,源於那個在清河莊園窗後,被崔老太公精心安排、用以“驗貨”的冰冷眼神;源於崔茗最初靠近他時,那赤裸裸的、作為世家聯姻籌碼的宿命感;更源於一個冷酷的事實清河崔氏的陽謀,似乎...落到了實處。
    崔氏保全了!在河北世家的血雨腥風中,他們以驚人的決斷和代價,成功在蜀地紮下根基,以崔氏的底蘊,在相對安穩富庶的蜀地重新興盛,不過是時間問題,而崔茗,這個崔氏幾百年來最耀眼的明珠,如今就在他的身邊,離那至高無上的皇後之位,僅有一步之遙,若她為後,她所生的皇子便是嫡子,未來的太子,未來的天下之主!他的身上,將流淌著一半清河崔氏的血脈!
    這算不算一種變相的“勝利”?算不算崔老太公那隻老狐狸,在真定城裏安靜養老的同時,依舊精準地在他這位新帝的後宮,埋下了一顆關乎崔氏未來百年氣運的種子?
    這個念頭,如同毒蛇,在他心間盤踞,無關乎他是否信任崔茗本人,甚至無關乎他對她是否存有愛意,這是坐在龍椅上後,根植於骨髓的政治本能,是對世家門閥那千年滲透力與韌性的深刻忌憚!他打壓世家,清洗北境,遷豪強於南,不就是為了斬斷這些盤根錯節的藤蔓嗎?難道最終,卻要親手將其中最堅韌的一支,扶上後宮之主的位置,讓其有機會借由血脈,重新纏繞上帝國的根基?
    “不想你做皇後,”一個冰冷的聲音在他心底響起,“因為你身上帶著的烙印崔氏的烙印。”
    可難道就因為這份源於政治本能的芥蒂,就要永遠將她拒於枕邊人的名分之外?就要永遠提著一份戒備?這對他,對她,何其不公?對這份她用了多少付出才換來的“在一起”,又何其殘忍?
    一股難以言喻的煩躁混合著深深的自我厭棄,猛地攫住了顧懷,他霍然起身,玄黑龍袍的下擺帶倒了筆架,幾支上好的紫毫滾落在地,發出細碎的聲響,他看也未看,大步走到雕花窗欞前,“嘩啦”一聲猛地推開厚重的窗扇。
    冬夜凜冽的寒風如同冰刀,瞬間灌入,吹散了滿室的暖香與墨味,也讓他混亂灼熱的頭腦為之一清,遠處宮苑的燈火在風中搖曳,更遠處,北平新城擴建工地的號子聲隱隱傳來,帶著一種粗糲蓬勃的生命力。
    他需要見她不是作為皇帝,不是權衡利弊,他需要一個答案,一個了斷,或者...一個說服自己的理由。
    棲梧苑的宮門被無聲推開,值夜的宮女見到那身玄黑龍袍,慌忙垂首屏息,不敢發出絲毫聲響。
    苑內很靜。梧桐的枯枝在月色下投下嶙峋的疏影,正殿窗欞透出溫暖的燭光,顧懷揮手屏退欲通傳的宮女,自己推門走了進去。
    熟悉的清雅梅香混合著淡淡墨香,崔茗背對著殿門,依舊站在那扇打開的支摘窗前,望著天邊清冷的寒月,她隻穿著一件素色雲錦深衣,月白軟緞半臂,長發鬆鬆挽著,一根白玉簪斜插,月光勾勒著她纖細挺直的背影,完美得不似凡塵中人,卻透著一種深入骨髓的孤寂。
    就算已經擁有了她,甚至於很多次在清晨,在夢醒,看見她熟睡的側臉,可仍覺得她美得有些不真實傳說中的西子昭君,或許也無法遮蓋她的半分光華?當初周幽王為搏妃子一笑,烽火戲諸侯,若是遇見的是她,或許也甘願為了她放棄整個天下?
    可偏偏,這糾葛,落到了她和顧懷的身上。
    顧懷的腳步驚動了她,她緩緩轉身,看到是他,眸中瞬間掠過驚訝,隨即被溫柔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取代,她欲行禮,被顧懷抬手止住。
    “還沒歇下?”他的聲音帶著夜風的涼意和一絲難以掩飾的沙啞。
    “陛下勤政,更需珍重。”她的聲音清麗依舊,目光落在他眉宇間揮之不去的疲憊與...一種她讀不懂的沉重陰鬱上。
    顧懷沒有接話,目光掃過書案,攤開的是南洋輿圖,朱筆圈點著“香料群島”與那片南方大陸的海岸線。
    “在看南洋船隊的圖誌?”他問。
    “是,”崔茗輕聲應道,目光也投向輿圖,“那片南方之地,物產豐饒,氣象迥異,若能善加經營,確是我大魏萬世之基。”
    她的語氣仍帶著政事上的敏銳與冷靜。
    顧懷看著她,忽然開口:“當初在幕府,你運籌帷幄,經緯萬端,盧老讚你乃治政奇才,百年難遇,我登基時,予你‘內相’之位,掌管內廷文書,協理外朝不涉機要之務,以你之才,綽綽有餘,亦可免深宮寂寥,施展抱負,為何...執意拒絕?”
    他緊盯著她的眼睛,試圖從那片清澈的深潭中,捕捉最真實的波動:“我說過,不想你做皇後。”
    最後一句,他說得異常清晰。
    崔茗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僵。長長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眸中瞬間翻湧的情緒,禦書房內無形的壓力,似乎在這一刻,隨著他的話語,穿透了棲梧苑的寧靜,沉沉地壓在了她的肩頭。
    沉默在殿內彌漫,隻有燭火偶爾的劈啪聲。
    良久,崔茗抬起眼眸,那雙總是平靜無波的眸子裏,此刻盛滿了月光般的澄澈,還有一種近乎洞悉的了然,她沒有委屈,沒有憤怒,隻有一種平靜的接受與理解。
    “陛下,”她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敲打在顧懷的心上,“我本就不想做皇後。”
    顧懷瞳孔微縮。
    她微微側身,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清冷的月色,唇角彎起一個極淡、卻真實無比的弧度,帶著一絲自嘲:“在清河崔氏的藏書閣裏,我讀懂了太多興衰榮辱,太多身不由己,所以明白,鳳冠對於身上帶著崔氏血脈的我來說,太重了,它意味著無論我怎麽想,愛都不會再純粹,意味著我會一直身處漩渦的中心,意味著...永遠活在無數雙眼睛的審視與算計之下那不是我想要的。”
    她轉回目光,坦然地迎上顧懷深邃而複雜的注視:“陛下當初許我‘內相’之位,我便明白,那是一個台階一個給陛下,給朝堂,或許...也是給清河崔氏的一個體麵台階,讓我得以留在陛下身邊,卻又不必背負那‘皇後’之名所必然帶來的猜忌與重壓,讓陛下可以...安心。”
    “安心”二字,她說得極輕,卻像重錘砸在顧懷心上,她竟看得如此透徹!將他心中那點因政治本能而生的芥蒂,看得清清楚楚!
    “但我想拒絕,”崔茗的聲音依舊平靜,“因為‘內相’之位,依舊是‘有用’的崔茗,依舊是陛下權衡利弊後安置的一個...位置,或許很重要,或許權柄不小,但本質上,與當初被家族當作聯姻籌碼送出清河,並無不同。”
    她向前走了一小步,月光落在她完美無瑕的臉上,那雙清冷的眸子裏,此刻燃燒著一種純粹而執拗的光芒:
    “陛下,我用了那麽久,那麽笨拙,才終於走到您身邊,讓您...肯允我留下,我不想再因為任何‘有用’的理由,再因為任何權衡與妥協,讓這份好不容易得來的‘在一起’,摻雜進別的東西,我隻想...純粹地,做您的崔茗,不是女官,不是棋子,不是皇後,隻是...崔茗,為您端一盞茶,研一池墨,在您疲憊時,能有一個安靜的地方可以駐足,僅此而已。”
    她的聲音低了下去:“這深宮寂寥,我不害怕,有您在的地方,便不算寂寥,我隻怕...陛下心中,永遠留著清河門外那一道坎,永遠將崔茗視為崔氏陽謀的一部分,永遠...隔著那層芥蒂看我。”
    殿內陷入了長久的、幾乎令人窒息的寂靜,顧懷定定地看著她,看著她月光下清麗絕倫的容顏,看著她眼中那份不摻一絲雜質的純粹訴求與那深藏的、因被看透本質而產生的隱痛,她的話,像一把鋒利的刀,精準地剖開了他內心最隱秘、最不願承認的角落那因崔氏陽謀隱約“得逞”而產生的政治性芥蒂,以及對這份芥蒂影響二人關係的...恐懼。
    他忽然感到一陣強烈的狼狽與...釋然,狼狽於自己那點帝王心術被枕邊人看得如此通透;釋然於她所求的,竟如此簡單,又如此艱難。
    “或許...”顧懷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艱澀與坦誠,他緩緩走到她麵前,距離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是我太小心眼了。”
    他伸出手,不是去握她的手,而是輕輕拂過她眉心的那點朱砂,指尖傳來微涼的觸感。
    “坐上這把椅子,”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目光掃過這象征著無上權力的宮室,“看誰...都像帶著目的,算計江山,算計我,算計千秋萬代,世家...尤其如此,崔老太公那隻老狐狸,哪怕骨頭都化成灰了,他布的局,似乎還在我眼前晃更何況他現在還活著,明麵上和蜀地崔氏再無交集,可誰都能猜到,崔氏永遠會順著他的意誌存續下去,”他頓了頓,目光沉凝地看進崔茗清澈的眼底,“我忌憚的,或許從來就不是你,崔茗,我忌憚的,是世家門閥那打不死、燒不盡的韌性,是它們總能找到縫隙,試圖將根係重新紮回權力土壤的本能!我怕...怕有朝一日,這江山,這龍椅,甚至我的血脈,都成了它們延續的養分!我更怕...因為這份忌憚,辜負了你的一片心。”
    崔茗靜靜地聽著,感受著他指尖的溫度,看著他眼中翻湧的複雜情緒帝王的冷酷,男人的掙紮,還有那深藏的一絲...歉疚。當他說出“辜負”二字時,她眼中強忍的水光終於控製不住,無聲地滑落。
    她沒有哭泣,隻是任由淚水靜靜流淌,然後,她抬起手,輕輕覆在他停留在自己眉心的手背上。
    “陛下,”她的聲音帶著淚意浸潤後的溫軟,卻異常清晰,“您沒有小心眼,這隻能證明,您是一個合格的皇帝。”
    顧懷身體微震。
    “就像所有人,包括我自己,在您踏進清河崔氏莊園的那一刻起,就隱隱預見到的那樣,”崔茗的唇角彎起一個極淡的弧度,“坐上這把龍椅,您便不再隻是顧懷,您是天子,是社稷,您所思所想,所憂所慮,早已超越了個人愛憎,您想得越多,看得越透,越是好事。”
    她的目光溫柔而堅定:“陛下警惕世家,打壓門閥,是為了大魏的根基穩固,為了後世不再受其桎梏,這份心,這份誌,崔茗懂,清河崔氏也好,蜀地崔氏也罷,隻要他們安分守己,恪守本分,陛下自會給他們一條生路。若有不軌...”她頓了頓,“自有國法昭昭,雷霆手段,這與我是誰,是否是皇後,又有何幹係?”
    她微微仰頭,讓顧懷能更清晰地看到她眼中的坦誠與無悔:“我所求的,不過是陛下身邊方寸之地。”
    “至於皇後之位...”她輕輕搖頭,笑容裏帶著一絲超脫,“那頂鳳冠,太重,也太冷,我不想要,陛下若因顧慮而不想給,那便不給,隻要陛下準我留在這裏,做您的崔茗,便足夠了,清河崔氏的算計,蜀地崔氏的興衰,都與棲梧苑裏的崔茗...無關了。”
    顧懷的心,被這席話徹底撼動了,他看著她淚痕未幹卻無比平靜坦然的臉,看著她眉心的朱砂在燭光與淚光映襯下愈發殷紅,看著她眼中那份超越情愛、直抵他帝王心境的深刻理解...心中那道因政治芥蒂而築起的高牆,轟然倒塌。
    原來,她早已不是當年那個被家族操控的棋子,她的心,比他想象的更通透,更遼闊,也更...堅韌,她看透了他的忌憚,理解了他的立場,甚至...包容了他身為帝王的冷酷。
    他反手,緊緊握住了她覆在自己手背上的微涼柔荑,那溫潤的觸感,帶著一種奇異的力量。
    “我...明白了。”千言萬語,最終隻化作這沉沉四字,沒有承諾,沒有解釋,但緊握的手和眼中翻湧的深沉情愫,已勝過萬語千言。
    ......
    數日後,太極殿大朝,金鍾九響,百官肅立,玄黑龍袍的顧懷高踞禦座,目光沉靜如淵,掃視著下方黑壓壓的冠冕。
    經過那夜棲梧苑的剖白,他眉宇間的鬱結似乎消散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為內斂深沉的威儀。
    朝議如常進行,關乎遷都收尾、南洋殖民方略、草原清剿進展等要務一一議定,當殿內陷入短暫的寂靜,所有人都在等著沐恩那尖利的聲音喊出“散朝”時,沐恩卻手捧明黃詔書,踏前一步,尖細莊重的聲音響徹大殿: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紹膺駿命,統禦萬方。乾坤定位,陰陽協和。中宮之位,上承宗廟之重,下係黎庶之望,誠為社稷根本。谘爾崔氏茗,係出清河,毓秀名門。秉性端淑,德容並懋。柔嘉維則,溫惠宅心。昔在潛邸,侍奉勤恪,克盡恭順;佐理機務,明達有識。貞靜持身,允協珩璜之度;幽閑表德,克符圖史之規。是用仰承慈諭,俯順輿情,謹告天地、宗廟、社稷。於靖平元年十一月十五日,授金冊金寶,立為皇後。正位坤寧,母儀天下。爾其祗承景命,懋讚朕躬。勤修內則,表率六宮。協和上下,敦睦親賢。布告天下,鹹使聞知。欽此!”
    詔書念罷,整個太極殿陷入了一種奇異的死寂。
    沒有嘩然,沒有喧嘩,隻有一片深沉如海的沉默,百官垂首,目光死死盯著腳下的金磚,仿佛要將那冰冷光滑的表麵看穿,無數道思緒在無聲中激烈碰撞:
    崔茗!果然是那個出身清河崔氏的女子!那個曾以幕府女官身份攪動風雲、傳聞中才貌冠絕的女子!陛下最終還是立了她為後!
    “係出清河”四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無數世家出身或與世家有千絲萬縷聯係的官員心中,激起了層層漣漪,要知道這位新帝登基雖然不過大半年光景,但一舉一動,皆有深意,如今此舉...又是意欲何為?是念及崔氏當初在北境的支持舊情?是對清洗河北世家的一種補償?還是...意味著以崔氏為代表的世家門閥,將借此皇後之尊,重新獲得喘息之機,甚至再度崛起於朝堂?
    一些敏銳的老臣,則從詔書中“佐理機務,明達有識”的評語以及強調的“貞靜持身”、“幽閑表德”中,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息,陛下既未刻意回避她的出身,也未過分拔高她的政治才能,而是將她定位在了一個標準的、符合禮法期待的“內則”、“坤寧”的後宮之主位置上。這究竟是壓製,還是...某種平衡?
    巨大的疑雲籠罩在每一個朝臣心頭,他們不敢抬頭窺探聖顏,隻能用眼角的餘光,緊張地捕捉著禦座之上的動靜,試圖從新帝一絲一毫的表情變化中,解讀出這立後詔書背後蘊含的帝王心術。
    丹陛之上,顧懷麵無表情,玄黑龍袍襯得他麵容愈發冷峻,他端坐於龍椅之上,如同一尊俯瞰眾生的神祇,又像一頭蟄伏的黑龍,那深邃的目光緩緩掃過下方一片靜默的冠冕海洋,將百官那無聲的震驚、揣測、疑慮、甚至一絲隱晦的期待盡收眼底。
    他嘴角似乎幾不可察地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
    猜吧。
    盡管去猜。
    猜清河崔氏是否會因此水漲船高?猜蜀地的崔氏分支是否會借勢而起?猜這皇後之位,是否意味著世家力量在新朝的回潮?
    他冷冷地看著他們,任由那些無聲的猜疑在朝堂上蔓延、發酵,沒有解釋,沒有安撫,隻有一片深不可測的沉默帶來的無形威壓。
    他還年輕,他有的是時間。
    世家門閥?這些依附於舊時代肌體上的藤蔓,這些妄圖以血脈、姻親、故舊關係編織權力之網的過往...該被掃進曆史塵埃裏的東西,就該徹底滾進去!
    打壓?清洗?限製?他作為皇帝的生涯,才剛剛開始,他有的是耐心,有的是手段,他會用新政,用科舉,用寒門,用不斷開拓的疆土和機遇,一點一點,抽幹世家賴以生存的土壤!他做不完?沒關係,他會有太子,會有繼承他意誌的後繼之君!
    甚至於,如果他察覺到任何一絲不對,那麽他會果斷地釜底抽薪,哪怕讓他好不容易安穩下來的整個天下再亂起來,他也要徹底一劍,斬斷這自秦漢以來的社會規則,將世家門閥的最後一絲生機,徹底砸碎!
    龍椅冰冷堅硬,顧懷的手穩穩按在蟠龍扶手上,感受著那象征著無上權力的冰冷質感,他的目光越過沉默的百官,仿佛穿透了巍峨的宮牆,看到了更遙遠的未來,那未來裏,或許仍有崔氏子弟的身影,甚至於更多世家子弟的身影,但他們將不再是“清河崔氏”或“蜀地崔氏”,他們隻有一個身份大魏的臣民,他們的榮耀,隻能來自於對大魏的功勳,而非血脈的傳承!
    “臣妾崔茗,領旨謝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一道清越而莊重的聲音打破了殿內的死寂,珠簾輕響,身著深青色禕衣、頭戴九龍四鳳冠的絕美身影,在女官的攙扶下,儀態萬方地行至丹陛之下,盈盈拜倒。
    正是崔茗。
    她今日的妝容莊重而完美,眉心那點朱砂在鳳冠珠翠的輝映下,紅得驚心動魄,深青禕衣上的金線翟紋,在殿內無數燭火的照耀下,流淌著華貴而威嚴的光澤,她的身姿挺拔如青鬆,每一步都帶著千鈞之重的威儀,那份驚世的美麗,此刻被皇後的華服和氣勢升華到極致,足以讓任何直視她的人心生敬畏。
    然而,她的臉上沒有任何成為後宮之主的驕矜,隻有一片冰封般的沉靜,她叩拜,起身,目光平靜地迎上禦座上顧懷深邃的眼眸,四目相對,刹那間的交匯,仿佛有無形的默契在流轉,顧懷微微頷首。
    崔茗隨即轉向百官,目光平靜地掃過那些或驚疑、或探究、或複雜的麵孔,她沒有說話,隻是再次微微頷首致意,姿態端莊,無可挑剔,然後,在女官的簇擁下,轉身,儀態萬方地緩步退入珠簾之後。
    自始至終,她未發一言為自己辯解,未提一句清河崔氏,她隻是用最完美的皇後儀態,履行了受封的程序,然後安靜地退場,將所有的猜疑與喧囂,留給了朝堂,留給了...她的皇帝。
    顧懷收回目光,重新投向下方依舊死寂的朝堂,他端坐於龍椅之上,玄衣如墨,腰懸鏽劍,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嶽,那無形的威壓,讓所有試圖解讀的目光都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
    “眾卿,”顧懷終於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大殿每一個角落,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終結力量,“可還有本奏?”
    大殿之內,落針可聞。隻有沉重的呼吸聲和心跳聲在無聲鼓噪。
    新後已立,出身清河崔氏。
    帝王心思,深如寒潭。
    鳳落深宮,其鳴鏘鏘。
    ......
    太祖昭烈皇後崔氏,諱茗,世係清河崔氏。其先出於薑姓,齊丁公嫡子食采於崔,遂為著姓。自漢迄魏,簪纓不絕,代有聞人。父紹,清河郡公;祖琰,魏太子太傅。後生而穎慧,姿容絕世,肌膚瑩潤若新雪初凝,眉間朱砂,豔如凝血,見者疑為洛神臨凡。性清冷自持,喜怒不形於色,目光澄澈似寒潭靜水,雖錦繡叢中長養,而神誌通明,洞悉世情。
    太祖以靖北伯領河北道經略使,行部至清河。時天下鼎沸,群雄並峙。崔氏宗老觀太祖行止,見其龍行虎步,英睿天縱,有澄清宇內之誌,乃謂:“此真命主也,崔氏當效古賢,附翼攀鱗。”遂以聯姻請,欲納後於潛邸。太祖素厭門閥交構,然重其清譽,未即峻拒。崔氏誠甚,闔族子弟名錄、家財簿冊盡獻幕府,子弟才俊皆聽調用,輸粟助邊,傾力以佐王業。後亦素聞太祖威名,心甚慕之。
    後入幕府,典機要文字。雖出華胄,躬親瑣務,滌硯烹茶,毫無慍色。然才識卓犖,每參大議,片言析疑,輒中窾要。嚐值廷議北境屯田法,諸臣膠柱,後徐曰:“《周禮》載師任地,辨土宜以製賦。今河朔地力殊異,宜分上中下三則,差等征輸,民不困而粟充。”太祖拊掌稱善。自是軍國要務,多所谘決。凡度支轉漕、版籍更造、流民歸業,經其擘畫,綱目粲然。北疆凋敝之局,賴後經綸,得速複元氣。
    靖平初,太祖踐祚,定鼎幽燕,改元立極。時新朝肇建,百廢待興,而國本尤重。帝後虛位,中外矚目。群臣屢上疏請立中宮,以正坤儀,安社稷。帝深思熟慮,以崔氏女秉性端淑,才德兼備,且崔氏於帝微時傾力襄助,功在國本,乃決意立後。
    靖平元年冬十一月,帝禦太極殿,宣製冊命:“谘爾崔氏茗,毓秀名門,德容懋著。柔嘉維則,溫惠夙成。佐朕於艱難,明達有識。是用祗告天地、宗廟、社稷,立爾為皇後,正位中宮,母儀天下。”後受冊寶於丹陛,服禕衣,戴九龍四鳳冠,雍容肅穆,禮度無虧。百官拜賀,山呼萬歲。
    後既正位椒房,謙衝自牧,恪守內則。雖貴為天下母,而服飾儉素,不尚華靡。日率六宮,虔修祀事,孝事宗廟。待妃嬪以和,撫諸子以慈,後宮井然,帝心甚慰。尤重皇子教養,躬自督導太子瑾、次子琮學業。太子瑾仁孝聰敏,次子琮英毅果決,後皆導之以正道,誡其勤政愛民,毋負社稷之重。
    然其卓犖處,尤在洞悉時勢,深明大義。太祖雄才大略,誌在革除積弊,掃清門閥之錮,廣開寒門進身之階。銳意推行科舉,擢拔寒俊;抑豪強,均田畝,收私兵。此政一出,天下震動,世家巨室多懷怨望。清河崔氏本為山東冠冕,族中亦有不肖者,恃後之尊,陰結黨羽,妄議朝政,冀圖阻撓新政,複門蔭舊製。或潛通關節於內,請托於後。
    後聞之,正色召宗族長老入宮,嚴辭訓誡:“吾雖崔氏女,今為大魏皇後,社稷為重,宗族為輕!陛下勵精圖治,欲開萬世太平,除門閥之弊乃順天應人之舉。崔氏世受國恩,當為天下先,謹守法度,束子弟安分守業。豈可恃椒房之親,行悖逆之事?再有妄言幹政者,吾必首請陛下以國法治之!”遂命焚其請托之書於庭前,觀者股栗。清河崔氏由是震懾,族中子弟皆悚惕,不敢複預新政。天下世家聞風,亦知皇後意堅,不可幹求,遂漸斂跡。後更常諫言於帝:“取士當唯才是舉,寒門俊彥,實為國器。陛下聖裁,妾深以為然。”帝嘉其明斷。
    後佐理內政,明達有識。太祖勵精圖治,常秉燭達旦,批閱奏牘。後輒親奉羹湯,侍立左右。遇軍國繁難,帝或詢之,後剖析利害,條理分明,多中肯綮,然必曰:“此陛下聖心獨斷,妾何敢僭越?唯願陛下保重龍體。”其識大體、守本分如此。帝命其監修《氏族誌》,後領旨,廣征博引,考鏡源流,然秉筆之際,特重當世勳德,不專舊日門楣。書成,世家序列大異於前,寒門勳貴赫然在列,實寓揚抑深意,為太祖新政張目。帝覽之,撫掌稱善,謂此誌行,門閥千年之錮,其勢頹矣。
    在後位二十載,崇儉去奢。六尚局歲供錦緞十萬,後裁其九,曰:“江南織戶夜浣晨織,妾居深宮安享其成,豈不愧怍?”悉以所省設女塾於諸道,許良家子習書算。又革宮闈舊弊,罷采選,放宮女三千人,令其“持牒歸鄉,自擇婚嫁”,民間號曰“放鴦敕”。
    教諸皇子嚴而有慈。太子瑾幼時,見內侍以金盆飼犬,效而為之。後召至,取陶碗盛粟,命持喂宮雀。問:“金陶孰貴?”對曰:“金貴。”後曰:“雀啄陶碗粟,犬舔金盆食,腹可異乎?”太子悟,終身戒奢。次子琮封燕王,就藩前,後親賜犁鏵一具、桑苗百株,誡曰:“北地苦寒,莫效前朝藩王坐食。領民稼穡,方知粟帛艱難。”
    龍興十七年,清河宗祠修葺,請題匾額。後書“敦本堂”三字,附家訓:“崔氏曆十二朝而存,非恃爵祿,實賴詩書傳家、耕讀繼世。後世子孫但記:白衣可至卿相,朱門亦有布衣。”其抑外戚、勵寒素之誌,至老不渝。
    龍興三十五年春,帝東巡泰山封禪,後隨駕。禮成,鑾駕還京。途次,後忽染微恙,未幾,疾漸深。帝急召太醫,藥石罔效。後自知不起,召太子瑾、燕王琮及諸公主至榻前,執太子手曰:“汝父提三尺劍定鼎,非為子孫享萬鍾,實欲開萬世之安!爾嗣大統,當以仁孝治天下,親賢臣,遠佞幸,薄賦斂,重農桑,勿負汝父之心。”又囑琮曰:“藩屏王室,忠勤勿懈。”言訖,安然瞑目,崩於承香殿,壽六十有五。帝大慟,輟朝七日,親為定諡,曰“文襄”。文者,經天緯地;襄者,協理成全。蓋嘉其佐定乾坤、襄成帝業、文德治內之功。喪禮極盡哀榮,葬於帝陵之右。
    史臣曰:文襄皇後崔氏,毓德名門,正位中宮。其一生行止,實為門閥千年之製,奏響絕音。觀其入主椒房,未為清河張目,反躬行踐諾,率先垂範,以鳳儀之尊行終結門閥之實。訓宗族則焚書立威,絕請托之路;佐新政則明辨是非,堅寒門之階;修《氏族》則重今抑古,破閥閱之錮。以一己之明斷,消弭巨室之怨望,襄助太祖成鼎革偉業。使魏晉以來世家政治,至大魏而根基盡拔,寒門俊傑得沐皇恩,布衣卿相遂成常態。後之德,豈獨在淑慎承恩、母儀天下耶?若論改製鼎新、終結門閥,未有如後之深徹者也!諺雲“崔氏出而世族衰”,豈虛言哉?其識見之卓絕,用心之深遠,誠不愧“文襄”之諡!門閥千年之製,至此而斬,後與有力焉。後之崩也,帝哀毀逾恒,終身不複立後,帝後情篤,亦足稱千古佳話。《後魏書·卷六十三·後妃傳下·太祖文襄皇後崔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