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章 眾生
字數:18351 加入書籤
靖平二年的春天,今年似乎來得格外遲,江南的煙雨,往年早已纏綿成一片朦朧的綠紗,如今卻依舊帶著料峭的寒意,濕漉漉地壓在姑蘇城低矮的瓦簷上,匯聚成冰冷的水珠,一滴一滴,砸在巷弄裏光滑如鏡的青石板上,碎開,又洇濕更大一片深色的痕跡。
陳記絲織工坊裏,那台祖傳的、包漿油亮的木製提花織機,最後一次發出“哐當...哐當...”的沉悶聲音,梭子最後一次穿過經線,將最後一縷湖藍色的絲線織入錦緞,陳守業枯瘦的手指顫抖著,按下了機杼。
“哢噠。”
機杼歸位,織機徹底喑啞,仿佛一頭耗盡最後氣力的老牛,轟然倒斃在狹小、潮濕、彌漫著陳舊絲絮和黴味的工坊裏。
陳守業沒有立刻起身,他就那麽佝僂著背,坐在冰冷的織機前,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眼前這片剛剛完成的、不足一丈的“湖光縐”,料子是頂好的湖州生絲,染工是他重金請來的老師傅,織工更是他耗盡心血、親自盯了半月的結果,絲光流轉,圖案精巧,放在一年前,這樣的好貨,震澤鎮上的“天福祥”綢緞莊會搶著收,價格絕不會低。
可如今...
他布滿青筋和老繭的手,顫抖著撫過那細膩冰涼的緞麵,觸手生涼,卻涼不過他此刻的心。
“爹...”身後傳來一聲怯怯的呼喚。十六歲的兒子水生,端著一碗冒著微弱熱氣的糙米粥,小心翼翼地站在門口,少年身上那件半舊的靛藍短褂,袖口和肘部都打著同色的補丁,洗得發白。
陳守業沒有回頭,隻是長長地、無聲地歎了口氣那歎息沉重得像壓垮織機的最後一根稻草。
“天福祥...還是不收?”他的聲音嘶啞幹澀,如同被砂紙打磨過。
水生端著粥碗的手抖了一下,米湯濺出幾點在破舊的鞋麵上,他低下頭,聲音細若蚊蚋:“王掌櫃說...說咱的料子是好,可...可太貴了,現在大工坊裏出來的‘飛梭緞’,又密實又便宜,花樣翻新還快,鎮上的人家,都...都買那個去了,”他頓了頓,鼓起勇氣,“王掌櫃還說...還說‘萬錦堂’新上的‘汽紡綢’,比咱這‘湖光縐’還亮,還滑溜,價錢...隻到咱的一半。”
“萬錦堂!又是萬錦堂!”陳守業猛地一拳砸在織機厚實的木架上!沉悶的響聲在寂靜的工坊裏回蕩,震落梁上幾縷積年的灰塵,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瞪著前方,仿佛要穿透斑駁的牆壁,看到鎮子另一頭那座日夜轟鳴、如同鋼鐵巨獸般吞吐著生絲的“萬錦堂”大工坊。
“飛梭”、“汽紡綢”...這些詞像淬了毒的針,狠狠紮進陳守業的心窩,朝廷造作司搞出來的“火室轉輪”,還有那些能抵三倍人力的“飛梭新機”,最先改變的不是北境的鐵錘、不是遼境的軍堡,而是江南這千年絲織的錦繡地!那些坐擁巨資、能攀附上官府的大工坊主,像嗅到血腥的鯊魚,第一時間撲了上去,用冰冷的鐵和狂暴的汽,輕易碾碎了陳守業這樣小工坊主賴以生存的最後一點精致和心血。
“奸商!都是奸商!”陳守業喘著粗氣,胸口劇烈起伏,“什麽‘汽紡綢’!那是偷工減料!是糟蹋祖宗傳下的手藝!那料子滑是滑,可沒筋骨!不經穿!更養不出咱這‘湖光縐’的水色!”
他的咆哮在空蕩蕩的工坊裏顯得格外無力,水生端著粥,不敢言語,眼圈卻紅了他知道父親說的是實話,可震澤鎮上的人家,連飯都快吃不起了,誰還在乎“水色”和“筋骨”?能花一半的錢買到看起來光鮮亮麗的綢子,就是天大的便宜。
憤怒過後,是更深沉的絕望,陳守業頹然癱坐在織機旁冰冷的條凳上,佝僂的脊背仿佛再也撐不起一絲力氣,他看著這間祖傳了三代、曾經養活全家十幾口人、在震澤鎮小有名聲的工坊。角落裏堆著最後幾捆上好的生絲,那是他抵押了祖宅後進的貨,如今成了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織機旁散落著幾匹織好的“湖光縐”,精美絕倫,卻無人問津,如同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工坊的招牌,“陳記精織”四個斑駁的大字,在門外斜照進來的慘淡天光下,顯得格外刺眼。
“水生,”陳守業的聲音疲憊得像隨時會睡著,“去...去把鎮東頭的李牙儈請來。”
水生猛地抬頭:“爹!您要…要賣了這織機?”
“賣?”陳守業慘笑一聲,渾濁的淚水終於順著溝壑縱橫的臉頰滾落,“除了這堆木頭,咱家還有什麽能賣的?你娘...你娘的藥錢快斷了...”他抬起枯槁的手,抹了一把臉,抹不去那深入骨髓的絕望,“賣了吧...都賣了吧,這手藝,這祖傳的手藝...到頭了。”
李牙儈是個精瘦的中年人,穿著半新不舊的綢褂,一雙三角眼滴溜溜亂轉,他繞著那台老織機轉了三圈,手指在木頭上敲敲打打,又翻了翻那幾匹積壓的“湖光縐”,嘴裏嘖嘖有聲。
“陳老哥,不是我不講情麵,”李牙儈拖長了調子,一臉為難,“這年頭,誰還要這老掉牙的木頭家夥?萬錦堂那邊,廢鐵價收舊織機回去熔鐵水呢!您這寶貝疙瘩...當劈柴燒都嫌硬,”他瞥了一眼陳守業死灰般的臉色,話鋒一轉,“至於這幾匹料子...唉,是好東西,可生不逢時啊,這樣吧,看您老不容易,織機加料子,再加這庫裏的生絲...我給您湊個整,三十兩銀子!”
“三十兩?!”水生在一旁失聲叫道,“那生絲都不止這個價!更別說我爹這織機...”
“水生!”陳守業厲聲喝止兒子,聲音卻帶著顫,他死死盯著李牙儈那張油滑的臉,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滲出血絲,他知道這是趁火打劫,可他沒有選擇妻子的藥罐子不能空,家裏的米缸已經見了底。
“四十兩。”陳守業從牙縫裏擠出三個字,聲音幹澀得如同砂礫摩擦。
李牙儈三角眼一翻,皮笑肉不笑:“陳老板,您這就為難我了三十五兩,頂天了!這年頭,銀子可不好掙,我也是擔著風險...”
“三十五兩!成交!”陳守業猛地閉上眼,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再多說一個字,他怕自己會忍不住撲上去掐死這個家夥。
一紙薄薄的契書,按下了陳守業鮮紅的手印,李牙儈指揮著兩個夥計,像拖死狗一樣把那台陪伴了陳家三代人的老織機拖出了門,沉重的木頭在青石板路上刮擦出刺耳的聲音,如同陳守業心頭的血在滴,生絲和那幾匹凝聚了他最後心血的“湖光縐”,也被毫不憐惜地卷走。
工坊徹底空了,隻剩下嗆人的灰塵在慘淡的光柱裏飛舞。陳守業癱坐在冰冷的地上,手裏緊緊攥著那幾張輕飄飄、卻重逾千斤的三十五兩銀票,水生蹲在他身邊,無聲地流淚。
完了,一切都完了,陳守業的世界,隨著那台織機的消失,徹底崩塌了。
就在這時,工坊外傳來一陣不同尋常的喧嘩。不是往日的市井叫賣,而是一種混雜著興奮、議論和某種狂熱的聲浪。
“聽說了嗎?朝廷的告示!貼到鎮口了!”
“啥告示?又要加稅了?”
“加個屁!是天大的好事!博...博什麽洲來著?”
“博安洲!我的老天爺!聽說比咱們整個大魏還大!遍地是沒人要的肥地!”
“真的假的?無主之地?朝廷讓咱們去占?”
“那還有假!告示上白紙黑字寫著呢!叫什麽‘特許狀’!自己備船備人,去圈地!占了就是你的!十年不用交皇糧!”
“我的親娘咧...還有這種好事?那地能種糧食不?”
“廢話!告示上說沃野萬裏!還有金礦!銀礦!”
“快去看看!晚了船票都要搶光了!”
“同去同去!”
腳步聲、議論聲、興奮的叫嚷聲如同潮水般湧過陳守業工坊外的巷子,陳水生被外麵的喧鬧吸引,忍不住跑到門邊張望,陳守業依舊癱坐著,眼神空洞地望著積滿灰塵的房梁,對外界的一切充耳不聞,博安洲?無主之地?圈地?聽起來像天方夜譚,他現在隻關心明天妻子的藥錢在哪裏,下一頓的米在哪裏。
水生卻跑了回來,臉上帶著一種他從未見過的、混合著震驚和希冀的光芒:“爹!爹!你聽到了嗎?博安洲!朝廷讓咱們去拓荒!無主的地,占了就是咱家的!十年免稅!”
陳守業木然地轉過頭,看著兒子激動得發紅的臉。那“十年免稅”、“占了就是你的”幾個字,像幾顆火星,微弱地濺落在他早已冰冷死寂的心湖上,一絲漣漪,極其緩慢地蕩開。
“胡...胡說什麽...”他的聲音依舊幹澀,“萬裏重洋,那是玩命的地方,咱家...哪還有錢?”
“爹!我們有三十五兩銀子!”水生急切地蹲下來,抓住父親冰冷的手,那手心裏還攥著被汗水浸濕的銀票,“告示上說了,最便宜的‘丙等特許狀’,隻要五兩銀子!剩下的錢,夠我們買路上的幹糧!夠我們買種子農具!爹!這是老天爺給我們的活路啊!留在這裏,守著這空屋子,娘...娘的病,我們...我們都會餓死的!”
水生的聲音帶著哭腔,每一個字都像錘子敲在陳守業心上,他低下頭,看著手中那幾張皺巴巴的銀票,三十五兩,在震澤鎮,連半間像樣的鋪麵都租不起,隻夠買藥吊著妻子的命,或者...買一張通往未知命運的船票?
他抬起頭,目光掃過空蕩蕩、死氣沉沉的工坊,仿佛看到了妻子日漸灰敗的臉,看到了水生眼中絕望的饑餓,留下,是看得見的絕路,博安洲...那是一片傳說中數倍於中原的沃土...無主之地...占了就是自己的...總好過被時代淘汰半死不活...
一股從未有過的、混雜著絕望和最後一絲不甘的狠勁,猛地從陳守業枯槁的身體裏竄起!他渾濁的眼中,那點微弱的火星驟然爆開!
“走!”他猛地站起身,動作因為虛弱和激動而踉蹌了一下,被水生緊緊扶住,他死死攥著那三十五兩銀票,仿佛攥著全家最後的命脈,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去買特許狀!買船票!去博安洲!就是死,老子也要死在一片自己的地上!”
......
定北府。
比起江南,這裏的春天來得更是要晚得多,殘雪還頑固地覆蓋在城牆的背陰處和遠處的山巒上,呼嘯的北風卷著沙礫和未化的雪粒,刀子般刮過人臉。空氣中彌漫著牲口糞便、劣質燒酒和一種揮之不去的、屬於占領區的壓抑氣息。
高大的城門洞下,進出的人流排成了長隊,守門的魏軍士卒裹著厚實的棉甲,眼神警惕而冷漠,像打量牲口一樣掃視著每一個進出的人,尤其是那些穿著羊皮襖子、梳著辮發或髡發的遼人,檢查格外嚴苛,稍有疑問便是厲聲嗬斥,甚至拳打腳踢。隊伍緩慢地蠕動著,壓抑的沉默中,隻聽得見寒風的嗚咽和牲口不安的噴鼻聲。
阿木爾低著頭,牽著一頭瘦骨嶙峋的老羊,擠在隊伍中間,他身上那件油膩發黑的羊皮襖子裹得緊緊的,卻依舊擋不住刺骨的寒意,古銅色的臉龐被寒風割裂出深深的溝壑,嘴唇幹裂,一雙眼睛深陷在眼窩裏,渾濁、木訥,像兩口枯井,他不敢抬頭看那些魏人士卒,隻是死死盯著腳下被踩得稀爛的、混合著冰雪和泥濘的地麵。
輪到他了,一個年輕的魏軍什長,鼻子凍得通紅,不耐煩地用刀鞘敲了敲阿木爾牽著的羊:“哪兒來的?進城幹什麽?”
“草...草原...巴林部...”阿木爾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濃重的遼語腔調,“賣...賣羊...換鹽巴...”
“巴林部?”什長皺了皺眉,似乎對這個名字有些印象,眼神變得更加銳利,“腰牌!”
阿木爾慌忙從懷裏掏出一塊粗糙的木牌,上麵用燒紅的鐵烙著幾個簡單的漢字和數字那是樞密院頒發給歸順遼民的“良籍牌”,也是他們在如今草原以南,大魏占領區生存的唯一憑證。
什長接過木牌,翻來覆去看了看,又上下打量著阿木爾,目光在他腰間那把割草用的舊匕首上停留了片刻,阿木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那把匕首是祖傳的,也是他宰殺牲口、剝皮剔骨唯一的工具。
“刀,解下來!”什長命令道。
阿木爾身體一僵,眼中閃過一絲掙紮,但還是默默地解下匕首,雙手遞了過去,什長掂量了一下那把粗陋的骨柄匕首,撇撇嘴,隨手扔給身後的士卒:“沒收了!下次再帶刀,按圖謀不軌論處!”他又踢了踢那隻瑟瑟發抖的老羊,“這羊瘦得就剩骨頭了,能值幾個錢?進去吧!別磨蹭!”
阿木爾默默接過被扔回來的良籍牌,攥在手心,硌得生疼,他牽起那隻被踢得咩咩叫的老羊,低著頭,快步穿過陰冷的城門洞,像逃離什麽恐怖的地方,身後傳來魏軍士卒肆無忌憚的嘲笑聲。
定北府外城的街道比城外更顯擁擠混亂,低矮的土坯房和殘存的遼式磚石建築混雜在一起,街道上汙水橫流,垃圾遍地,穿著魏軍號服的士兵三五成群,趾高氣揚地走過,穿著絲綢長衫的魏地商人占據了最好的店鋪,吆喝聲帶著南方的口音,更多的是像阿木爾這樣,穿著破舊皮襖、眼神麻木的遼人,蜷縮在街角,或是在寒風裏兜售著一點可憐的皮貨、草藥或柴薪。
壓抑,無處不在的壓抑,像一層厚厚的、冰冷的淤泥,包裹著每一個遼人,讓他們喘不過氣。
阿木爾牽著羊,走到城裏唯一一家還收遼人牲口的雜貨鋪前。鋪子老板是個精瘦的漢人老頭,眼皮耷拉著,看都沒看阿木爾一眼,隻伸出兩根枯瘦的手指:“老羊,太瘦,二兩銀子,愛賣不賣。”
二兩銀子?夠買多少鹽巴?更別說一口鐵鍋了!阿木爾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這老東西在壓價,可他別無選擇,城裏其他的店鋪,要麽不收草原上遼人的東西,要麽價格壓得更低,家裏的鹽罐子早就空了,妻子和兩個孩子都等著鹽下鍋。
他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麽,喉嚨卻像被堵住,發不出聲音,最終,他隻是默默地點了點頭,接過了那兩枚冰冷的、帶著汗漬的碎銀子,老羊被夥計粗暴地拖進後院,發出幾聲哀鳴。
阿木爾攥著那兩枚碎銀,沒有立刻去買鹽,他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到街角一處相對避風的牆根下,靠著冰冷的牆壁緩緩蹲下,寒意順著牆壁透進骨髓,卻比不上心裏的冷。
他想起了兒子***。
***才十三歲,像草原上的小馬駒一樣倔強,上個月,***在城外河邊放牧家裏僅剩的幾頭羊時,和幾個魏人移民的孩子發生了衝突,那些孩子嘲笑***是“遼狗”,朝他扔石頭,還試圖搶走一隻小羊羔,***護著羊,和他們打了起來,結果...那幾個魏人孩子隻是被各自家長罵了幾句,***卻被聞訊趕來的巡城魏軍以“滋擾良民”為由,抽了十鞭子!皮開肉綻!
阿木爾趕到時,隻看到兒子蜷縮在泥地裏,背上血肉模糊,卻死死咬著嘴唇,一聲不吭,那雙和他年輕時一模一樣的眼睛裏,燃燒著屈辱和不屈的火焰,那一刻,阿木爾的心像被滾油煎過,他想咆哮,想質問,想拔刀,可他最終隻是默默地背起兒子,在魏軍士兵鄙夷的目光和周圍遼人麻木的注視下,一步步挪回了城外低矮破敗的氈帳。
他救不了兒子,甚至保護不了他。在這片被征服的土地上,他們是連牲口都不如的“歸化民”,反抗?隻會招來更殘酷的鎮壓,樞密院的告示上寫著“漢遼一體”,可現實是冰冷的刀鋒和無處不在的歧視,連活下去,都如此艱難。
就在這時,幾個熟悉的身影朝他圍攏過來,是同樣住在城外草場邊緣的遼人牧民和獵戶:老獵人額爾德木圖,臉上刀疤縱橫的漢子蘇合,還有沉默寡言的牧羊人巴根,他們和阿木爾一樣,臉上刻著風霜和麻木。
“阿木爾,聽說了嗎?”額爾德木圖壓低聲音,渾濁的老眼裏卻閃爍著一種異樣的光芒,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城裏...樞密院衙門外麵,貼了新告示!”
阿木爾抬起頭,木然地看著他,沒什麽反應,告示?無非又是催繳賦稅、征發勞役、或者重申那些永遠無法兌現的“漢遼一體”的空話。
“不是那些!”蘇合性子急,搶著說道,他臉上的刀疤因為激動而微微抽動,“是關於海的!南邊的大海!一個叫...叫‘博安洲’的地方!”
“博安洲?”阿木爾皺緊了眉頭,這個名字對他而言比天上的星星還遙遠。
“對!博安洲!”額爾德木圖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那是壓抑了太久後看到一絲裂縫的激動,“告示上說,那地方比十個草原還大!是沒人要的荒地!朝廷發‘特許狀’,隻要拿到那個牌子,自己想辦法坐船過去,占下的地就是自己的!十年不用給大汗...不,給皇帝交稅!”
“自己的地?”阿木爾的心猛地一跳土地,對世代遊牧的他們來說,是陌生的概念,但“自己的”、“不用交稅”這幾個字,卻像驚雷一樣炸響在他死寂的心湖裏。
“千真萬確!”巴根難得開口,聲音低沉卻篤定,“我親耳聽見衙門裏一個識字的魏人師爺跟別人解釋的,告示上蓋著樞密院和海外都督府的大印!錯不了!”
“阿木爾!”額爾德木圖枯瘦的手緊緊抓住阿木爾的胳膊,力氣大得驚人,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他,“我們幾個老家夥商量了!留在這裏,遲早被凍死、餓死,或者被那些魏人踩死!***的事...我們都聽說了!這口氣,你咽得下嗎?”他喘了口氣,眼中迸射出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博安洲!那是老天爺給咱們遼人開的活路!是無主之地!不用看魏人的臉色!咱們自己去!用刀,用弓箭,用咱們的力氣,給老婆孩子搶一塊能挺直腰杆活著的地盤!”
蘇合也湊近,刀疤臉因為激動而扭曲:“對!阿木爾!你當過部落最好的獵手,有勇有謀!我們信你!你帶頭!咱們幾家湊錢!買最便宜的‘丙等特許狀’!買不起船票就給人當護衛、當苦力!隻要上船!隻要踏上那片地!咱們遼人的血,還沒冷透!”
“阿木爾大哥!”巴根也殷切地看著他。
寒風卷著沙礫,打在阿木爾臉上,生疼,他看著眼前這幾張同樣飽經苦難、此刻卻燃燒著最後希望的臉,***背上那猙獰的鞭痕,妻子眼中無聲的絕望,氈帳外呼嘯的寒風,城裏魏軍冷漠的嘴臉...一幕幕在他眼前閃過。
留下,是看得見的深淵,是永無休止的屈辱和饑寒,博安洲...一片傳說中無邊無際的荒原...無主之地...用刀和弓箭去搶...給***搶一個不用低頭的未來...
一股沉寂了太久、屬於草原狼的野性和血勇,混合著父親保護妻兒的本能,在阿木爾冰冷的胸腔裏轟然點燃!他那雙木訥渾濁的眼睛,驟然變得銳利如鷹隼!
他猛地站起身,挺直了那被生活壓彎的脊梁,一把將手中那兩枚買鹽的碎銀子拍在額爾德木圖手裏!聲音嘶啞,卻帶著斬斷後路的決絕:
“好!買特許狀!算我一份!***能騎馬了!我們一家,跟你們走!去博安洲!用血,換塊地!”
......
真定府,城郊,王家屯。
靖平二年的春耕已經開始,田壟間,新翻的泥土散發出濕潤的腥氣,農夫們吆喝著牲口,在還有些寒意的春風裏播種著希望。
然而,在村子最西頭那間略顯孤立的土坯小院裏,氣氛卻與這春耕的忙碌格格不入,天剛蒙蒙亮,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野獸受傷般的嘶吼,猛地撕破了清晨的寧靜!
“殺!”
炕上,王石頭猛地坐起!渾身肌肉緊繃虯結,布滿老繭和傷疤的雙手在空中瘋狂地抓撓著,仿佛要扼住某個看不見的敵人!他僅存的左眼圓睜著,布滿血絲,瞳孔渙散,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和狂暴,汗水如同小溪般從他剃短的頭發茬裏湧出,瞬間浸透了單薄的汗褂,露出胸膛上幾道猙獰扭曲的刀疤和箭創。
“當家的!當家的!醒醒!又魘著了!”一個婦人帶著哭腔撲上來,死死抱住王石頭胡亂揮舞的手臂,是王氏,王石頭的妻子,她臉色憔悴,眼窩深陷,顯然早已習慣了丈夫這夜複一夜的夢魘。
王石頭渾身劇烈地顫抖著,喉間發出“嗬嗬”的抽氣聲,過了好一會兒,那渙散的瞳孔才慢慢聚焦,看清了妻子焦急的臉,看清了簡陋的土炕,看清了窗外透進來的、慘白的天光,緊繃的身體像被抽掉了骨頭,驟然軟倒,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汗水順著額角流進那隻空洞的右眼窩裏,帶來一陣冰涼的刺痛。
“呼...呼...”他喘得像破風箱,那隻完好的左眼茫然地看著屋頂熏黑的椽子,眼神空洞而疲憊又來了,那該死的穀地,那條在夢裏永遠翻滾著暗紅色泡沫的老哈河防線!冰冷的雨水帶著濃重的血腥味,混雜著硝煙和爛泥的惡臭,劈頭蓋臉地灌進他的口鼻,耳邊是震耳欲聾的炮聲、尖銳得能撕裂耳膜的哨音、遼人野狼般悍不畏死的嚎叫、還有同袍們瀕死時撕心裂肺的慘嚎...“石頭!石頭哥!頂住!頂住啊!”那聲音如此清晰,是小六子!那個才十六歲,臉上還帶著稚氣的同鄉!緊接著就是一聲悶響,像裝滿穀子的麻袋被狠狠砸在地上...溫熱的血和腦漿濺了他一臉...最後,是那撕心裂肺的劇痛,來自右腿...不,是來自那已經不存在了的右腿!
幻痛如同跗骨之蛆,再次從空蕩蕩的褲管深處猛烈襲來!那是一種無法形容的、仿佛整條腿被活生生碾碎、又被浸泡在滾油裏的劇痛!王石頭悶哼一聲,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左手死死掐住大腿根部的殘肢,指甲深深陷入皮肉裏,試圖用真實的疼痛去壓製那虛幻的折磨。
“疼...疼得厲害?”王氏慌忙鬆開他,手忙腳亂地爬到炕尾,端過一碗早就備好的、冒著熱氣的湯藥,“快,趁熱喝了,李郎中開的安神止痛的...”
黑褐色的藥汁散發著刺鼻的苦味,王石頭看都沒看,一把推開藥碗,藥汁潑灑在炕席上,留下深色的汙跡。
“沒用...喝多少都沒用。”他的聲音嘶啞低沉,帶著深深的絕望和厭煩。
王氏看著潑灑的藥汁,眼圈一紅,默默拿起抹布擦拭,哽咽道:“那...那也不能硬挺著啊!你這腿,還有這覺...再這麽下去...”
“死不了!”王石頭煩躁地低吼一聲,猛地別過臉去,不想看妻子那擔憂又無助的眼神。死?他王石頭在真定城牆下挨過遼人的雲梯砸,在黃河浮橋上頂著箭雨衝鋒,在老哈河穀地拖著斷腿爬了半裏地都沒死!閻王爺都不收的命!可活著...活著比死了還難受!
朝廷對他們這些因傷退役的老兵確實優厚,真定府衙分給了他十畝上好的水澆地,就在村頭,旱澇保收,撫恤銀子也足夠一家人幾年嚼用,裏長見了麵都客客氣氣叫他一聲“王老哥”,可這些,填不滿他心裏的窟窿。
他這條命,是從屍山血海裏爬出來的,習慣了枕戈待旦的號角,習慣了刀鋒砍進骨頭的鈍響,習慣了同袍在身邊的喘息和怒吼,現在,突然把他按在這片平靜的田壟裏,聽著牲口的哞叫,聞著泥土的腥氣...他覺得渾身都不自在!像一頭被拔光了利齒、關進籠子的老狼。
那震天的喊殺聲,那金戈鐵馬的氣息,那並肩赴死的熱血...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的骨子裏,日夜灼燒著他,每一次夢魘,都是那慘烈戰場對他靈魂的強行拖拽,每一次幻痛,都是老哈河穀地那致命一箭的冰冷回響。
他成了這個寧靜村莊的異類。鄰居們敬畏他身上的傷疤和殺氣,卻也下意識地疏遠他,孩子們看到他空蕩蕩的褲管和那隻恐怖的眼窩,會嚇得躲開,連他自己,看著鏡子裏那個形容枯槁、眼神陰鷙的殘廢,都覺得陌生和厭惡。
王氏默默地收拾好炕席,又端來一碗熱騰騰的粟米粥,裏麵罕見地臥了一個荷包蛋,“吃點吧,地裏...還要下種呢...”她小聲勸道。
王石頭看著那碗粥,毫無食欲下種?他看著自己那雙布滿老繭、曾經能開三石強弓、能揮舞陌刀斬斷馬腿的手,如今卻要握著鋤頭,去土裏刨食?一股巨大的荒誕和憋屈感堵在胸口,讓他幾乎窒息。
他胡亂扒拉了幾口粥,食不知味,那隻空蕩蕩的右腿褲管,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他失去的一切,他煩躁地推開碗,拄著炕邊那根粗糙的榆木拐杖,一瘸一拐地挪到院子裏。
初春的晨風帶著涼意,吹在他汗濕的身上,激起一陣寒意,他望著遠處田壟間已經開始勞作的模糊人影,聽著隱約傳來的、屬於和平年代的吆喝聲,隻覺得那聲音無比遙遠,無比刺耳。
他寧願回到老哈河那冰與血的煉獄,至少在那裏,他清楚自己是誰,該做什麽死,也死得像個兵!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拖著殘軀,在日複一日的夢魘和劇痛中,慢慢腐爛。
“石頭哥!石頭哥在家嗎?”院門外傳來一個喊聲。
王石頭皺了皺眉,是隔壁村的趙大勇,也是當年跟著王爺,噢不,應該是陛下一路朝北打,從那些大戰裏活下來的老卒,如今在府衙當個管倉庫的小吏。
王氏開了門,趙大勇風風火火地闖進來,手裏揮舞著一張皺巴巴的黃色告示,臉上帶著一種王石頭許久未見的、近乎亢奮的紅光。
“石頭哥!快看!天大的消息!”趙大勇嗓門洪亮,震得院牆上的麻雀都撲棱棱飛走了,他不由分說地把告示塞到王石頭手裏。
王石頭不耐煩地掃了一眼告示,密密麻麻的字,他認不得,當兵前是佃戶,就沒讀過書,當兵後更沒時間學,給他這告示做什麽?
“什麽狗屁告示...”他嘟囔著,就要把紙揉成一團。
“別!別揉!”趙大勇急忙攔住,指著告示上最大的幾個字,“看這裏!博安洲!知道是啥地方不?比咱大魏還大的地盤!沒人要的荒地!朝廷發話了,讓咱們去占!叫‘特許殖民’!拿著這個‘特許狀’,自己想辦法坐船過去,圈下的地就是你家的!十年!十年不用交一粒糧食的稅!”
王石頭那隻獨眼猛地一眯。
“占...地?”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趙大勇後麵那些“比大魏還大”、“十年免稅”的話,他沒太聽進去,唯獨“占地”兩個字,像火星濺進了幹柴!
“對!占地!圈多大都行!隻要你有本事占得住!”趙大勇唾沫橫飛,激動地拍著王石頭的肩膀,“石頭哥!你想想!那是啥地方?新地盤!無主之地!聽說林子密得鑽不進人,野獸多得打不完!肯定也有不開化的土蠻子!這不正需要咱們這樣的嗎?咱們是誰?真定城頭砍過遼狗!黃河水裏趟過血!老哈河爬回來的好漢!殺人打仗的本事,咱們有啊!”
趙大勇湊近王石頭,壓低了聲音:“告示上說了,那‘甲等特許狀’,就是給有本事拉隊伍、帶家夥的人準備的!占了地,建了寨子,你就是頭兒!朝廷隻收點稅,別的不管!石頭哥!你當年在營裏就是哨長!有威望!有本事!拉上咱們真定府退下來的老兄弟,湊錢弄個‘甲等’!咱們去博安洲!打下一片大大的地盤!建個寨子!你就是寨主!咱們兄弟給你當兵!給婆娘娃兒當護衛!不比窩在這土坷垃裏刨食強百倍?不比天天晚上被鬼魘著強?!”
趙大勇的話,像一道道驚雷,狠狠劈在王石頭死寂的心湖上!占地?建寨?當寨主?帶著老兄弟...打仗?
那早已融入骨血的、屬於戰場的氣息,那金戈鐵馬的轟鳴,那同袍並肩的信任,那用刀鋒和力量贏得一切的法則...如同沉睡的火山,被這“甲等特許狀”和“占地建寨”的狂言徹底點燃!轟然噴發!
他那因夢魘和幻肢痛而扭曲的臉上,驟然爆發出一種近乎猙獰的狂熱!獨眼中精光四射,仿佛又回到了當年爬上真定城頭,麵對一片劈來的遼人刀光時的那種決絕與亢奮!
留在這裏?拖著殘軀,忍受無盡的痛苦和憋屈,在和平的泥潭裏慢慢腐爛?還是...去那片無主之地?用他僅存的這條命,用他浸透了血與火的技藝,為妻子,為自己,殺出一片真正的立足之地?一個能用刀鋒和勇氣說話的地方!
“哐當!”他猛地將手中的榆木拐杖狠狠砸在地上!那根支撐他殘軀的木頭,此刻顯得如此多餘和恥辱!
“好!”王石頭的聲音如同砂石摩擦,那隻獨眼死死盯著趙大勇,“弄‘甲等特許狀’!算老子一個!去他娘的田壟!去他娘的鬼夢!老子王石頭,就是死,也要死在為陛下開疆拓土的路上!死在能挺直腰杆的地方!”
......
靖平二年,三月初五,驚蟄。
鉛灰色的天空壓得很低,仿佛隨時會滴下水來,渾濁的江水裹挾著上遊融雪的寒意,與東海深沉的蔚藍在入海口處激烈地撕扯、交融,翻湧起無數肮髒的泡沫,鹹腥的海風失去了方向,在巨大的港口上空打著旋,卷動著鷗鳥零落而尖利的啼鳴,也卷動著港口裏那令人窒息的喧囂。
這裏已不再是單純的軍港或商港,而是一個沸騰的、巨大無比的、名為“希望”與“貪婪”的熔爐!
第二次下南洋的龐大艦隊依舊森然列陣於開闊江麵,九桅巨艦旗艦的陰影下,是無數體型各異、新舊混雜的船隻,有掛著“魏”字龍旗和“海狼”、“通遠”等各家特許商行猙獰徽記的大型武裝商船;有船身斑駁、擠滿了衣衫襤褸移民的舊式福船、沙船;甚至還有幾艘懸掛著高麗、倭國旗號、明顯是來“搭便船”的外邦商船。
碼頭上,人山人海,扛著簡陋包裹、拖家帶口的流民;穿著半舊皮襖、眼神警惕又帶著野性的遼地漢子;腰挎刀劍、三五成群、臉上帶著刀疤和戾氣的“前軍漢”;吆喝著指揮苦力搬運木箱、糧袋的商行管事;還有穿梭其間、兜售劣質羅盤、驅蟲藥、甚至據說能“避海妖”的符咒的小販...各種口音、各種氣味、各種欲望,在這裏碰撞、發酵,匯成一片混沌的、震耳欲聾的轟鳴。
空氣裏彌漫著汗臭、劣質煙草、鹹魚幹、桐油、新木材、以及一種名為“孤注一擲”的濃烈氣息。
在這片混亂而亢奮的洪流邊緣,一艘名為“海鷂號”的舊式三桅福船,正緩緩收起沉重的跳板。這艘船隸屬於一家新成立的、規模不大的“利涉商行”,主要搭載持有“丙等特許狀”的個體移民前往博安洲。
船舷邊,三個身影,如同被命運之潮卷來的三顆沙礫,短暫地匯聚於此。
陳守業緊緊攥著一個不大的粗布包袱,裏麵是他最後的家當:幾件換洗衣裳,一小包妻子視若珍寶的江南稻種,還有那張花了五兩銀子換來的、刻著“丙等壹柒叁”字樣的粗糙木牌他的“特許狀”,水生跟在他身邊,少年臉上既有對未知的恐懼,更有一種擺脫絕望後的興奮,眼睛不停地打量著這艘大船和周圍的人群,陳守業則臉色蒼白,眼神裏充滿了不安和對腳下這艘即將帶他駛入深淵或者天宮的巨物的敬畏,他下意識地摸了摸懷裏的木牌,仿佛那是他全家最後的救命稻草,周圍的喧囂讓他頭暈目眩,那些扛著刀槍、眼神凶狠的漢子,更是讓他心驚肉跳,他緊緊拉著水生的胳膊,生怕兒子被人流衝散,賣掉織機的決絕,此刻在滔天巨浪和陌生麵孔前,正被巨大的恐懼一點點吞噬。
“爹...這船,真大...”水生仰著頭,喃喃道,聲音淹沒在嘈雜裏。
陳守業沒有回答,隻是把兒子的胳膊攥得更緊了些,手心全是冷汗。
阿木爾一家擠在靠近船艙入口的角落,他背著一個巨大的、用生牛皮縫製的行囊,裏麵塞著簡陋的氈毯、風幹的肉條、幾件皮襖和最重要的工具一張祖傳的硬弓,一壺磨得鋒利的骨箭,還有一把新打的、刃口閃著寒光的短柄獵刀,妻子烏雲其其格緊緊摟著兩個年幼的孩子,臉上寫滿了擔憂和旅途的疲憊,十三歲的***站在父親身邊,背挺得筆直,像一頭初生的小狼,臉上那道尚未完全褪去的鞭痕依舊清晰,眼神卻銳利地掃視著周圍,充滿了警惕和一種不屬於他這個年齡的堅毅,阿木爾沉默地將那張同樣花了五兩銀子、幾家湊錢換來的“丙等貳壹捌”粗麻布特許狀仔細貼身藏好,他的目光掃過船上擁擠的人群,在幾個同樣穿著皮襖、眼神帶著草原氣息的遼人漢子身上停留片刻,彼此微微點頭那是額爾德木圖、蘇合、巴根他們幾家人,在這艘陌生的船上,來自同一片草原的人,就是天然的同盟。
阿木爾的手,下意識地按在了腰間的獵刀刀柄上,博安洲的荒原和可能存在的“土蠻”,在他心中遠比這船上混亂的人群更值得警惕。
“阿布(爹),海...真大...”小女兒其其格怯生生地看著舷外翻湧的濁浪。
阿木爾隻是嗯了一聲,粗糙的大手用力揉了揉女兒的頭發,目光依舊沉凝地望向南方那片鉛灰色的海天。
王石頭拄著一根新打的、更結實沉重的棗木拐杖,如同一尊鐵塔般立在靠近船艏的位置,他身邊簇擁著七八個同樣散發著剽悍氣息的漢子,都是趙大勇聯絡來的、真定府一帶因傷或退役的老兵,有的缺了胳膊,有的臉上帶著可怖的刀疤,但眼神都和王石頭一樣,充滿了久違的戾氣和一種掙脫牢籠般的亢奮,王石頭腰間挎著一柄厚背砍刀那是他當年在真定城頭用過的家夥,刀鞘破舊,刀柄纏著染血的布條,他那隻獨眼銳利如鷹,冷冷地掃視著船上混亂的局麵,帶著一種本能的審視和掌控欲,他懷裏揣著的,是一張邊緣燙著金漆、質地厚實的紙那是他們十幾個老兄弟湊足了銀子,又托了趙大勇在府衙的關係才弄到的“甲等零叁玖”特許狀!這張紙,代表的不是一塊地,而是一個用刀鋒在蠻荒之地開辟秩序的權力!
“石頭哥,這破船擠得跟棺材似的,等到了地頭,非得好好立立規矩!”一個臉上帶著長長刀疤、外號“豁嘴”的老兵不滿地啐了一口。
王石頭沒說話,隻是用拐杖重重地頓了一下甲板,發出沉悶的響聲,周圍幾個探頭探腦的流民立刻畏懼地縮了回去,他那隻獨眼望向南方,仿佛已經看到了博安洲那茂密的叢林和等待征服的土地,隻有在那裏,他這條殘廢的命,才能重新找到價值,夢魘?幻痛?在再次為陛下開疆拓土麵前,都不算什麽!
“嗚嗚嗚”
三聲低沉雄渾的號角,猛地撕裂了港口的喧囂,蓋過了風聲與人聲!這是南洋船隊旗艦發出的啟航信號,餘音還在江麵回蕩,岸上,總督府親兵服色的傳令兵齊刷刷揮動了手中鮮紅的小旗。
“升帆!”各艦船上,把總們嘶聲咆哮。
“升帆嘍!”
“起錨!”
命令瞬間在龐大的混合船隊中傳開, 粗糲的號子聲陡然拔高,壓過一切!無數赤裸著古銅色上身的精壯水手,在甲板上瘋狂地奔跑起來,沉重的鐵錨帶著吸附的江底淤泥,被巨大的絞盤一點一點從渾濁的水中提起,鐵鏈摩擦船舷,發出刺耳的“嘎吱”聲。
“海鷂號”也動了起來,巨大的硬帆沿著索道被水手們奮力拉扯,一寸寸向上展開,帆布摩擦桅杆和繩索的“噗噗”聲不絕於耳,風帆吃滿強勁的東南風,發出沉悶而有力的聲響,龐大的船身,在這股沛然莫禦的力量牽引下,發出一陣低沉壓抑的**,開始極其緩慢地、無可逆轉地掙脫江水的擁抱。
船身猛地一晃!岸上的喧囂、送行的哭喊、揮舞的手臂,瞬間被推遠、模糊!
陳守業一個趔趄,差點摔倒,被水生死死扶住,他臉色慘白如紙,胃裏一陣翻江倒海,死死抓住濕漉漉的船舷,回頭望去,那片承載了他半生掙紮、最終將他拋棄的土地迅速縮小,碼頭上攢動的人頭、飄揚的旗幟、江南特有的黛瓦白牆,都迅速退去,模糊成一片混沌的背景,一種巨大的、失重般的虛空感驟然攫住了他。
阿木爾腳下生根般站穩,一手護住妻兒,他最後望了一眼北方,定北府的方向早已消失在視野之外,草原的風,故土的壓抑,都被拋在了身後,前方,是浩瀚無邊的深藍和傳說中等待征服的蠻荒,他眼中沒有離愁,隻有一種破釜沉舟的平靜和野性的期待,他拍了拍***繃緊的肩膀,少年眼中閃爍著和他父親一樣的光芒。
王石頭拄著拐杖,身形在搖晃的甲板上穩如磐石,岸上的一切迅速遠去,他那隻獨眼沒有一絲留戀,隻有灼熱的火焰在燃燒!真定的田壟,夜複一夜的夢魘,都被這啟航的號角徹底吹散!他仿佛已經聞到了博安洲叢林裏腐殖質和血腥混合的氣息,聽到了土蠻挑戰的號角!他猛地深吸一口帶著鹹腥卻無比自由的空氣,胸膛裏仿佛有什麽東西在瘋狂鼓脹!他抬起僅存的左手,用力按了按懷中那張厚實的“甲等特許狀”,對著身邊同樣激動亢奮的老兄弟們,發出一聲低沉卻充滿力量的嘶吼:
“開拔!”
風帆鼓脹如雲,“海鷂號”跟隨著龐大的船隊,緩緩調整著笨拙的姿態,將高昂的船首指向東南,指向那片吞噬了希望也孕育著未來的、無垠的深藍。
浪花拍打著船舷,鹹冷的海風撲麵而來,船上,眾生百相:嘔吐聲、祈禱聲、興奮的叫喊、嬰兒的啼哭、老兵粗糲的談笑、遼人低沉的喉音...交織在一起。
陳守業、阿木爾、王石頭,這三個來自不同角落、背負著不同苦難與渴望的靈魂,他們的命運之線,在這艘名為“海鷂號”的舊船上,在這片名為博安洲的宏大圖景前,第一次緊緊地、也是短暫地,交織在了一起。
帝國的殖民浪潮,載著無數這樣卑微而熾熱的希望,如同離弦之箭,劈開萬頃碧波,犁出一條翻滾著白色泡沫的航跡,向著那片傳說中吞噬一切的未知汪洋,與南方的那塊大陸,決絕地駛去。
前方,隻有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