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五章 漠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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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靖平二年,漠北。
    馬蹄踏碎春風。
    地平線上,先是騰起一片灰黃的塵煙,如同貼著地皮滾動的沙暴,緊接著,沉悶的雷聲由遠及近,那是無數馬蹄踐踏凍土發出的轟鳴,黑壓壓的騎影破開塵煙,如同決堤的濁流,洶湧而來,他們穿著雜亂的皮袍、殘破的皮甲,甚至裹著搶來的魏軍製式棉襖,武器也五花八門彎刀、骨朵、狼牙棒,還有少數閃著寒光的精鐵馬刀,旗幟殘破不堪,依稀能辨認出遼國瀚王府的狼頭圖騰和象征皇權的日月徽記,在疾風中獵獵作響,透著一股窮途末路的瘋狂。
    遼國太子耶律崇,終於不再逃了。
    他勒馬停在一處稍高的土坡上,年輕的臉上刻滿了風霜與刻骨的仇恨,眼窩深陷,但眸子裏的火焰卻燒得熾烈,他望著前方那是一片剛剛被大魏納入版圖不過數月、原屬遼國上京道的邊緣地帶,幾座依托舊遼烽燧改建的魏軍哨卡,像幾顆不起眼的黑點,散落在廣袤的草場上,更遠處,隱約可見新築土牆的輪廓,那是魏國移民屯墾點的雛形。
    “魏狗!”耶律崇的聲音嘶啞,“占了我們的都城,奪了我們的草場!現在,該讓他們嚐嚐草原的怒火了!長生天的勇士們!”他猛地拔出腰間的金刀,刀鋒直指前方魏軍的哨卡,用盡全身力氣嘶吼,聲音在空曠的草原上顯得異常尖利,“衝過去!殺光他們!奪回我們的牛羊!用魏狗的血,洗刷我們的恥辱!”
    “殺!殺!殺!”回應他的是山呼海嘯般的咆哮。這些跟隨他遁入草原深處的殘兵敗將、死忠部落的戰士,早已被數月來女真人如跗骨之蛆般的追殺、缺衣少食的困頓和亡國滅種的仇恨逼到了絕境,此刻,前方不再是女真人的刀鋒,而是看似“虛弱”的魏國新占區,是他們眼中泄憤與求生的唯一出口!求生的本能與複仇的欲望交織,瞬間點燃了這支殘軍最後的凶性,他們不再吝惜馬力,不再顧忌隊形,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嚎叫著,以最狂暴的姿態,向著魏軍的哨卡和更遠處的屯墾點發起了決死的衝鋒!
    大地在鐵蹄下**,枯草被踐踏成泥。這支由遼國最後菁華與絕望凝聚成的洪流,帶著玉石俱焚的氣勢,狠狠撞向大魏北疆新定的秩序。
    遠處,一座覆著殘雪的緩坡之上,完顏阿骨打勒馬而立,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他身後,是二十名最精銳、最死忠的親衛,同樣沉默,隻有坐騎偶爾不安地打著響鼻,噴出團團白氣,他身上的熊皮大氅沾染著草原的風塵與血漬,兜帽下的臉,被寒風吹得粗糙,顴骨高聳,眼神卻亮得驚人,像兩顆淬了寒冰的黑石。
    他冷漠地注視著前方驟然而起的廝殺,看著那些曾經高高在上的契丹貴人,如今像瘋狗一樣撕咬著他既畏懼又渴望取而代之的魏國壁壘,嘴角,緩緩勾起一絲冰冷、扭曲的弧度。
    “大王,”身旁的心腹猛安烏爾泰舔了舔幹裂的嘴唇,眼中既有嗜血的興奮,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瀚王...不,耶律崇這崽子,倒是夠狠,看這架勢,是真要拚命了。”
    完顏阿骨打沒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越過廝殺的戰場,仿佛穿透了空間,落在了遙遠的東南方那片被魏國圈禁在“順義川”的狹長草場,他的故族都在那裏,寒風卷起他大氅的下擺,獵獵作響,如同他內心翻湧卻死死壓抑的驚濤。
    驅虎吞狼。
    這是他為自己,為金國,賭上的最後一步險棋。
    與耶律崇在“白音查幹”窪地那場充斥著猜忌、仇恨與赤裸裸利益交換的密談,其核心就在於此,他完顏阿骨打,大魏曾經的鷹犬,如今的棄子,早已看透顧懷的棋局大魏挾滅遼之威,以“北平行省”之名鯨吞遼境,又以“順義川”圈禁女真,行的是溫水煮蛙、抽筋剝骨之策,魏國暫時不動遼東,非是不能,而是不願在百廢待興的關鍵時刻,再啟一場可能曠日持久、糜爛遼東草原的平叛大戰,這短暫的“和平”,是魏國國力空前強大前的必然,也是他完顏阿骨打唯一能抓住的縫隙。
    他需要時間,更需要遼東生變!
    所以,他“放水”了。
    他放緩了追擊,甚至“不經意”地泄露了幾條通往魏國邊鎮相對薄弱的路徑,並提供了一些從弱小部落“征用”來的、聊勝於無的糧草,代價?代價就是耶律崇必須像個真正的喪家之犬一樣,去咬魏國這條盤踞北疆的巨龍!咬得越狠越好!
    完顏阿骨打看得透徹大魏打下遼境兩京四道,看似雷霆萬鈞,實則根基未穩,遼國百年統治,遺澤猶存,仇恨未消,魏軍主力不可能長期駐紮在這片新征服、且與中原迥異的廣袤土地上,其用來統治的工具那些官吏、稅吏、屯田兵如同初生的嫩芽,脆弱不堪,一旦耶律崇這夥殘兵敗將,真的能在某個點上撕開一道口子,哪怕隻是一場局部的、短暫的混亂,都足以像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點燃整個遼境積壓的不滿與反抗!那些蟄伏的遼國舊吏、心懷怨恨的部族、被斷了生計的馬匪流寇...都會聞風而動,到那時,魏國剛剛建立的北平行省秩序,將陷入前所未有的動蕩!
    而這,就是他完顏阿骨打唯一的機會!
    魏國想溫水煮青蛙?用拆族、分地、征質子的手段,一點點磨掉女真的爪牙和脊梁?做夢!
    隻要遼境一亂,魏國顧此失彼,他完顏阿骨打就能立刻率領麾下這支在草原血火中淬煉出來的、對魏國充滿刻骨恨意的女真精銳,掉頭向東!衝破魏國在遼東外圍的封鎖,直撲遼陽!拿下那座用女真兒郎鮮血換來的堅城,關閉遼東門戶!依托白山黑水的天險,收攏被圈禁的諸部,隻要撐到魏國在遼境平叛受挫,或海洋殖民出現變數,他就有翻盤的希望!遼東,將再次成為他完顏阿骨打的棋盤,而非魏國的牧場。
    想到這裏,完顏阿骨打冰冷的嘴角似乎極其細微地向上扯動了一下,旋即又恢複成一條冷硬的直線,他緩緩抬起帶著皮質手套的手,指向遠方戰場上一處魏軍似乎開始動搖的側翼,聲音低沉而沙啞,如同砂礫摩擦:
    “看,魏軍的陣腳...動了,耶律崇這條瘋狗,咬得夠疼,”他頓了頓,兜帽陰影下的目光銳利如鷹隼,“告訴巴圖魯,我們的人...再退三十裏,給耶律崇騰出‘建功立業’的地方。遼東的兒郎們...還在等著我們的消息。”
    烏爾泰精神一振,抱拳低吼:“是!大王!”
    完顏阿骨打不再言語,重新將目光投向那片血肉橫飛的戰場,春風依舊凜冽,卷來濃重的血腥味和隱約的慘叫。他像一頭潛伏在陰影中的巨狼,耐心地等待著獵物流血,等待著那扇通往故土、通往最後生機的門戶...被撞開的瞬間。
    至於耶律崇和那些遼國殘兵的死活?那不過是點燃燎原大火、助他返回遼東祭壇的...柴薪罷了。
    ......
    遼東的春,來得比草原更晚,寒意也更沉,巍峨的長白山餘脈如同沉默的巨人,黑色的玄武岩山體上,殘留著去冬未化的積雪,像一道道巨大的、凝固的淚痕,原始森林覆蓋著連綿的山巒,鬆濤陣陣,帶著一股沁入骨髓的陰冷與濕氣,山澗奔騰,衝撞著巨大的礫石,發出沉悶的轟鳴,水流冰冷刺骨。
    這裏,是女真諸部千百年來繁衍生息的故土白山黑水,漁獵、采集、與嚴酷的自然搏鬥,是他們骨子裏的生存印記,完顏阿骨打曾帶領或者說逼迫他們走出這片莽莽山林,攻破遼陽,建立了短暫的金國,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榮光”定居、城池、劫掠來的財富和奴隸,然而,對於阿匝部而言,這“榮光”不過是曇花一現,如今,他們整個部族,都被強行從遼陽周邊相對溫暖、水草豐美的“熟地”,驅趕回這白山黑水邊緣。
    這裏地勢逼仄,背靠險峻的山嶺,前臨一條水流湍急、難以涉渡的冰冷大河,草場貧瘠,剛冒頭的草芽稀稀拉拉,遠不足以養活被強行聚集於此的大量人口和牲畜,低矮、破敗的氈包如同灰色的蘑菇,雜亂地散落在枯黃的地麵上,空氣中彌漫著牲畜糞便的臊臭、濕柴燃燒的嗆人煙味,以及一種深沉的、令人窒息的絕望。
    氈包群落邊緣,靠近冰冷溪流的一處稍顯寬敞的空地上,幾個女真漢子正在處理獵物,一頭剛獵到的麅子被剝了皮,血淋淋地掛在木架上,腥氣引來了幾隻盤旋的烏鴉,負責分割肉塊的是一個叫那木都魯的中年漢子,他臉上的凍瘡結了痂,動作有些僵硬,眼神麻木,他用的刀,是半截殘破的遼國製式彎刀,刃口崩了多處。
    “媽的,這鬼地方!”旁邊一個年輕些的漢子,額頭上帶著一道新鮮的鞭痕,是前幾日試圖翻越山嶺去更深處打獵,被魏軍巡哨發現抽的,他狠狠踢了一腳地上凍硬的土塊,“連隻兔子都跑得比人快!這點肉,夠塞幾家人的牙縫?”
    “省著點吧,額圖,”另一個胡子拉碴的老獵人蹲在火堆旁,小心翼翼地翻烤著一小塊內髒,“開春了,林子裏的東西也精了。魏狗劃的這地界,大的牲口早跑光了,剩下的都是些精瘦的玩意兒。”
    他們身上穿的,多是破舊的皮袍,混雜著搶來的遼國布衣,顯得不倫不類,定居遼陽那短暫的幾年,帶來的些許“文明”氣息,早已在這殘酷的圈禁中被消磨殆盡,隻剩下一種更原始的、為生存掙紮的粗糲。
    不遠處,幾個裹著破布的高麗奴隸,正麻木地用簡陋的石斧砍伐著溪邊稀疏的灌木,收集柴火,他們是被完顏阿骨打從高麗擄掠來的戰利品,金國建立後,成了女真貴族的私產,如今金國名存實亡,他們和曾經的主人一樣,成了這片囚籠裏的苦力,甚至地位更為低下,眼神空洞,如同行屍走肉。
    一個穿著稍厚實些舊皮襖、頭發花白的老者佝僂著背,從最大的一個氈包裏走出來,看著眼前死氣沉沉的景象,渾濁的老眼裏滿是痛楚,他走到那木都魯身邊,看著那點可憐的麅子肉,歎了口氣。
    “阿瑪,”額圖看到老族長,憤懣地開口,“您說,大王...他還能帶我們打回遼陽嗎?就讓我們在這山溝裏爛掉?”
    老族長沒立刻回答,他抬眼望向東南方,那是遼陽和族地的方向,也是他們被驅離的“熟地”,良久,他才用沙啞的聲音道:“打回去?拿什麽打?遼陽城頭的大炮,你是沒見過?靠我們這幾把豁口的破刀,幾匹跑不動的老馬?”
    “那也比在這裏等死強!”額圖梗著脖子,“當初要不是大王帶我們出山,打下遼陽,我們現在還在林子裏跟熊瞎子搶食呢!”
    “哼!”一聲冷哼從火堆旁傳來,是那個老獵人,他叫兀術,曾是部族裏經驗最豐富的獵手,也是薩滿的助手,眼神比一般人更清醒銳利,“打下遼陽?是,帶來了金子、綢緞、還有這些高麗奴!”他用木棍指了指那幾個奴隸,“可也帶來了什麽?帶來了魏狗的鎖鏈!帶來了這新的囚籠!帶來了我們的崽子被送去當人質!”
    他猛地站起身,聲音帶著壓抑的憤怒:“完顏阿骨打!他是帶我們走出了林子,可他給我們帶來的,是滅頂之災!他為了自己的野心,為了跟那個魏國靖王賭一口氣,把我們整個女真都押上了賭桌!結果呢?輸得精光!連本錢都沒了!遼陽丟了!族人被圈了!軍隊沒了!現在他自己帶著最後一點本錢在草原上跟遼狗拚命,我們呢?我們在這裏替他受罪!等著魏狗哪天心情不好,把我們像牲口一樣宰了!”
    “兀術!你胡說什麽!”額圖像被踩了尾巴的狼,猛地跳起來,雙眼赤紅,“沒有大王,我們早被遼人抓去當‘鷹奴’了!沒有大王,我們能嚐到建國的滋味?能穿上綢緞?能住進磚瓦房?是!現在是栽了!可大王還在草原上!隻要他在,魏狗就不敢真對我們下死手!你懂不懂?!魏狗沒打遼東,就是怕大王在草原上給他們搗亂!大王就是我們最後一張護身符!”
    氈包旁,幾個正在縫補皮袍的女人停下了手中的骨針,驚恐地看著爭吵的兩人,那幾個砍柴的高麗奴隸也瑟縮地停下了動作,生怕被遷怒。
    “護身符?”兀術薩滿發出一聲淒厲的慘笑,臉上的皺紋因激動而扭曲,“額圖!你醒醒吧!完顏阿骨打他早就不是當初那個帶著我們反抗遼狗的英雄了!他是暴君!為了他的王位,為了他的野心,他殺過多少自己人?屠過多少不肯臣服的小部落?連高麗擄來的女人孩子,他眼皮都不眨就下令坑殺!這樣的人,你還指望他護著我們?他隻在乎他自己!他在草原上流的血,是為了他自己能翻身!不是為了我們遼東這些等死的族人!”
    他指著遠處隱約可見的、魏軍巡哨的旗幟,聲音如同詛咒:“魏狗是狠,是毒!可他們至少還知道畫個圈,給我們一口吊命的草!完顏阿骨打呢?他要是真回來了,隻會帶著魏狗更大的怒火,把我們所有人都拖進地獄!我寧願他...就死在草原上!永遠別再回來!讓遼東...至少能喘口氣!讓我們的崽子,還有機會活下去!”
    “你放屁!”額圖徹底暴怒,揮拳就要撲上去,“你敢咒大王!”
    “夠了!”老族長猛地一聲暴喝,聲音雖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腰都彎了下去,額圖和兀術都僵住了。
    老人喘息著,渾濁的目光掃過憤怒的額圖,掃過絕望的兀術,掃過周圍驚恐的族人,最後落在那幾個瑟縮的高麗奴隸身上,帶著一種深沉的悲涼。
    “吵...有什麽用?”他喘勻了氣,聲音疲憊不堪,“大王...是好是壞,是生是死...都不是我們能決定的了,魏國...已經把絞索套在了我們所有人的脖子上,勒緊,還是鬆開一口氣...全看他們那位皇帝的心情。”
    他佝僂著背,慢慢走向自己的氈包,背影在初春的寒風中顯得異常單薄和淒涼。
    “都省點力氣吧...活下去...比什麽都強。”蒼老的聲音隨風飄散,帶著無盡的苦澀與認命。
    額圖攥緊的拳頭無力地鬆開,眼中的怒火漸漸被一種茫然取代,兀術薩滿頹然坐回火堆旁,看著跳躍的火焰,眼神空洞,那木都魯麻木地繼續分割著麅子肉,仿佛剛才的爭吵從未發生,隻有寒風,依舊嗚咽著掠過貧瘠的草場,卷起塵土,吹向遠處沉默的、如同巨大牢籠般的白山黑水。
    死寂再次籠罩了順義川,希望的種子,在嚴酷的現實與沉重的絕望中,早已被碾碎成齏粉,完顏阿骨打的名字,對於這裏的女真人來說,不再是救星,更像一個沉重的、帶來厄運的詛咒。是懷念他曾經的“功績”?還是祈禱他永遠消失?
    大概每個人都會有隻屬於他們的答案吧。
    ......
    北平。
    宮城巍峨,黑色的琉璃瓦在陽光下泛著冷硬的光澤,象征著新朝新都的肅殺與威嚴,然而,這肅殺之下,一股蓬勃的、帶著海洋與遠方氣息的躁動卻在湧動。
    碼頭上,卸下南洋香料、象牙、珍奇鳥獸的巨舶尚未離開,裝載著瓷器、絲綢、茶葉、以及更多移民的新船隊又在集結,水手們粗獷的號子聲和商賈們喧囂的議價聲混雜在一起,通往西方的驛道上,駝鈴悠揚,滿載著對遙遠國度傳說和財富渴望的車隊絡繹不絕,帝國的中樞,正以前所未有的熱情,貪婪地吸納著來自四麵八方的養分,並將觸角伸向認知的極限。
    但這片蒸騰的、充滿野心的喧囂,被一道來自北疆的六百裏加急,狠狠撕開了一道冰冷的口子。
    “報!!!鎮北關急報!遼國餘孽耶律崇,糾結殘部萬餘,猛攻鎮北關!關牆西段一度被突破!守軍傷亡慘重!遼境多處烽燧告急,疑有舊遼勢力呼應!”
    淒厲的呼喊聲穿透了重重宮門,如同一聲炸雷,在剛剛結束早朝、尚沉浸在新帝國藍圖中的禦書房外響起,書房內,空氣中彌漫著上等鬆煙墨與新貢南洋沉水香的清冽氣息,巨大的北疆輿圖與更為龐大的、標注著新發現航線和殖民點的海疆圖並排懸掛,象征著帝國陸海並進的雄心。
    龍案後,顧懷一身玄色行龍服,正凝神批閱著關於澳洲金礦開采進展的奏折,眉宇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禦極稱帝,並未帶來想象中的解脫,反而將更重的擔子壓上肩頭,下首,兵部尚書任彬、戶部尚書錢惟濟、內閣首輔李仁、次輔張紹等幾位重臣垂手侍立,氣氛原本還算平和。
    這聲急報,如同冰水潑入滾油。
    顧懷執筆的手猛地一頓,一滴濃墨在奏折上暈開,迅速洇染成一片刺目的汙跡,他緩緩抬起頭,眼神瞬間變得如同極北的寒冰,銳利得能刺穿人心,沒有震怒,沒有咆哮,但那驟然降臨的低氣壓,讓整個禦書房的溫度仿佛都下降了幾度。
    兵部尚書任彬,這位年輕氣盛、巡邊數年的尚書,當年就能在汴京城頭親自對著遼人開炮,這麽多年下來,脾氣依舊火爆,第一個按捺不住,一步跨出:
    “陛下!區區耶律崇,喪家之犬!竟敢犯我天威!臣請旨,即刻發兵!以雷霆萬鈞之勢,犁庭掃穴,蕩平漠北殘寇!將那耶律崇碎屍萬段,懸首轅門!以儆效尤!此等跳梁小醜,若不速滅,則新附之遼境人心浮動,遺禍無窮!更恐遼東女真,借機生亂!當以鐵血手段,永絕後患!”
    他話音未落,戶部尚書錢惟濟那張圓胖、常年為錢糧操勞而顯得愁苦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蹦了出來,聲音甚至有些破音:
    “任大人!任尚書!你說的輕巧!犁庭掃穴?蕩平漠北?你知道那要多少錢糧?!要多少民夫?!要多少條人命去填那草原的無底洞嗎?!”他激動得幾乎要撲到任彬麵前,唾沫星子都噴了出來,“去年滅遼,打爛了半個北疆!撫恤、安置、築城、屯田,哪一項不是金山銀海往裏填?京城還在擴建,宮城也在修繕,如今國庫連底子都快空了!你看看!你抬頭看看!”
    錢尚書顫抖的手指,幾乎要戳到牆上那幅宏偉的海疆圖和西方探索路線圖上:“博安洲什麽時候才能反哺中原?更何況遠水解不了近渴!下南洋的第二批船隊,滿載著移民和軍械剛走,那是掏空了江南三省的府庫才湊出來的!西邊!通往什麽歐羅巴的商路還沒打通,投入的本錢還沒收回一個銅板!還有幽燕十六州!還有剛打下來的遼境!百廢待興!到處都要錢!要糧!要人!”
    他越說越激動,眼圈都紅了,猛地一撩官袍下擺,撲通一聲朝著顧懷跪下,帶著一種豁出去的悲憤:“陛下!臣掌管天下錢糧,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您要是下令全麵開戰,那...那就先把老臣這顆腦袋砍了去!看看它值不值十萬石糧餉!值不值十萬條民夫的性命!”說完,以頭搶地,咚咚作響。
    禦書房內一片死寂,隻有錢尚書粗重的喘息和額頭觸地的悶響。
    這位尚書升任戶部最高長官之前,是戶部侍郎,可以說這麽多年以來,大魏的帳都是他在算,當初連年北伐,大魏能撐下來,除了楊溥在汴京居中調度以外,這位錢尚書也堪稱功不可沒所以他今天能說出這麽一番話來,就說明他不是單純反對打仗,而是...實在沒了辦法。
    但凡有辦法可想,都不至於急得要在禦書房耍流氓。
    見堂堂戶部尚書額頭都磕得紅腫一片,內閣首輔李仁知道不是看戲的時候,連忙上前打圓場:“陛下,錢尚書所言,雖...激烈,卻也是實情,漠北遼闊,耶律崇殘部飄忽不定,大軍深入,補給艱難,恐重蹈昔日漢武征伐匈奴、隋煬三征高句麗之覆轍,空耗國力,動搖國本,且觀此次遼孽作亂,規模雖看似不小,然其困獸猶鬥,意在攪亂,未必真能撼動北平行省根基,是否...可令李易李將軍加強邊境防務,固守關隘,以靜製動?待其鋒芒耗盡,糧草不濟,自然潰散。”
    簡而言之就是李仁覺得那位前遼國太子不過是窮瘋了想來搶一把,堵回去就完了自古以來遊牧民族沒事就南下打秋風的事還少麽?實在犯不著興師動眾征草原。
    而次輔張紹顯然就想得更多了:“陛下,首輔之言有理,然而臣更憂者,在於此亂背後,恐有推手,耶律崇殘兵,何以能如此精準襲擾我新設之鎮北關?完顏阿骨打部在草原追剿數月,寸功未建,其部動向,樞密院可有最新密報?臣恐...此乃驅虎吞狼之計!若我大軍主力被牽製於草原,遼東空虛,則金國餘孽,恐生巨變!當務之急,應嚴令李正然,務必鎖死遼陽門戶,絕不容女真殘部有東歸之隙!同時,或可遣一能臣,持天子劍,總督北平行省軍政,統籌應對。”
    幾位重臣,意見分歧,任彬主戰,殺氣騰騰;錢惟濟哭窮,死諫阻戰;李仁主守,以逸待勞;李張紹則看到了更深層的陰謀,強調固本防變。
    看起來誰都有道理,看起來誰哪種方法都可行。
    爭論聲在禦書房內回蕩,任彬怒斥錢惟濟畏敵如虎,錢惟濟反諷任彬好大喜功不顧民生,李仁試圖拉架,張紹則反複強調遼東的危險性,帝國剛剛展開的、令人心潮澎湃的殖民與探索藍圖,似乎瞬間被北疆這突如其來的烽火蒙上了一層濃重的陰影。
    顧懷一直沉默著,他靠在寬大的龍椅上,手指緩慢地敲擊著堅硬的紫檀木扶手,發出篤、篤、篤的輕響,那聲音不大,卻像敲在每個人的心上,讓激烈的爭論漸漸平息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張年輕卻已刻滿帝王威嚴的臉上。
    他看著牆上那幅巨大的北疆輿圖,目光掃過標注著“鎮北關”的位置,掃過遼境那些新設的府縣標記,掃過被圈起來的“順義川”,最後,久久地停留在代表完顏阿骨打部活動區域的那個模糊的紅點上。
    腦海中,閃過上京初定時,對李正然的交代,也閃過李正然不久前那封關於“順義川”異動、納哈出煽動“將魏國變為新遼國”的密奏。
    遺忘?顧懷的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下撇了一下,帶著一絲冰冷的嘲諷,樹欲靜而風不止。有些人,有些事,不是你給他溫水,他就會乖乖泡軟的,那鍋裏的蛙,不甘心被煮熟,它想跳出來,還想把鍋掀翻!
    驅虎吞狼?看起來完顏阿骨打當年在大魏這幾年還真沒白待...你是在賭,賭遼境的火會燒起來,賭朕會被迫分兵,賭你能趁亂逃回遼東,關上那扇門,繼續做你困獸猶鬥的“國主”夢?
    敲擊扶手的手指,驟然停住。
    顧懷緩緩抬起頭,目光掃過下方噤若寒蟬的眾臣,那目光中沒有暴怒,卻有一種令人骨髓發寒的決斷與不容置疑的威壓。
    “吵夠了?”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下了禦書房內最後一絲雜音,如同寒冰墜地。
    他站起身,繞過龍案,走到那幅巨大的北疆輿圖前,背對著眾人,陽光透過高窗,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投在輿圖上,正好覆蓋了那片廣袤的草原和遼東。
    “遼境烽煙起,非是疥癬之疾,乃心腹之患,”顧懷的聲音冰冷而平靜,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砸下,“耶律崇,跳梁小醜,不足為懼,但他不死,則遼境人心難安,舊孽難除,更可慮者,其背後推波助瀾之黑手,欲借其亂,行其奸!”
    他猛地轉身,目光如電,直刺人心:“完顏阿骨打!此獠包藏禍心,勾結遼孽,放任其衝擊國門,意欲何為?無非是亂朕北疆,伺機東竄,再閉遼東門戶,負隅頑抗!此等禍胎,豈容其再苟延殘喘?!”
    他目光掃過臉色慘白的錢惟濟:“錢卿!”
    “臣...臣在!”錢惟濟渾身一顫,不好的預感浮上心頭。
    “國庫艱難,朕比你清楚!”顧懷輕聲說,“但此戰,非為開疆拓土,乃為掃穴犁庭,永靖北疆!關乎帝國北境百年安穩,關乎遼東能否徹底消化!關乎朕登基以來,新政、殖民、西拓之大計,能否無後顧之憂!”
    他向前一步,帝王威壓如山:“沒錢?擠!擠幹國庫最後一粒米!擠幹江南最後一匹絹!擠幹鹽鐵司最後一錠銀!告訴那些海商,告訴他們,朕要預支未來五年的海貿稅賦!告訴他們,平了北疆,黃金航路暢通無阻,朕許他們十倍之利!”
    目光轉向任彬,殺氣四溢:“任彬!”
    “臣在!”任彬精神大振,轟然應諾。
    “即刻擬旨!”顧懷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金戈鐵馬的殺伐之音,“一、擢升李易為征北大將軍,總督北平行省及遼東一切軍政要務!賜天子劍,便宜行事!擢升李正然為平東將軍,遼陽防務,由其全權處置,務必鎖死女真東歸之路!順義川若敢異動,格殺勿論!”
    “二、命陳平率本部精騎三萬,並整編戍衛軍兩萬,為前軍先鋒!星夜兼程,出鎮北關,追剿耶律崇殘部!朕不要活口!隻要人頭!三個月!三個月內,提耶律崇首級來見!”
    “三、調西線楊盛、趙裕部步騎五萬,出雁門關,火速東進!不必理會沿途小股騷擾,直插漠北腹心!與陳平部形成合圍!同時,嚴令其部,嚴密監視完顏阿骨打部動向!若其有異動,或意圖東歸...視為叛逆,就地殲滅!”
    “四、著戶部、兵部、工部,全力籌措糧餉、軍械、車馬!沿途州縣,一體支應!敢有延誤、克扣軍需者斬!誅三族!”
    最後幾個字,帶著森然的血腥氣。
    顧懷的目光再次掃過那幅象征著無垠未來的海疆圖,最終落回北疆那片即將被戰火再次點燃的土地,聲音低沉下去,卻帶著一種不容動搖的決絕:
    “錢糧艱難,殖民耗資,西拓方興...朕都知道!朕比你們任何人,都更想安安穩穩地坐在龍椅上,看著帝國的船隊帶回一座座金山,看著通往西方的商路鋪滿黃金!”
    “但是!北疆不靖,如芒在背!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耶律崇要殺!完顏阿骨打這條養不熟、打不怕的瘋狗...更要徹底打死!打到他眾叛親離!打到他屍骨無存!讓遼東!讓草原!讓這萬裏北疆,從此隻有大魏一個聲音!”
    禦書房內,落針可聞,隻有皇帝那斬釘截鐵、帶著鐵血意誌的話語,在眾人心頭轟鳴:
    "之前不打,是因為海上沒有找到新路,可如今,這一仗,必須打!不能不打!朕要用最短的時間,最狠的手段,把漠北...給朕掃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