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六章 屠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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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靖平二年的春風掠過定北府新夯的土牆,非但未能驅散北地刺骨的寒意,反倒卷來一股令人窒息的鐵鏽與焦煙混雜的濁氣,城門下,剛剛張貼出的告示漿糊未幹,墨跡淋漓如血,魏軍士卒玄甲森然,按刀肅立,冰冷的目光掃視著每一個在告示前駐足的遼人麵孔,那上麵是北平行省樞密院的最新布告:征發民夫、攤派糧秣、嚴查流言、宵禁提前。
    “看這陣勢...又要打仗了?”一個裹著破舊羊皮襖的老漢縮著脖子,聲音壓得極低,渾濁的眼睛裏滿是驚惶,他身邊挑著半擔幹柴的年輕人啐了一口,柴擔在瘦削的肩上晃了晃:“還能打誰?草原上那點‘餘孽’唄!魏人...這是要趕盡殺絕啊!”
    “趕盡殺絕?”旁邊一個麵黃肌瘦的婦人摟緊了懷裏的孩子,聲音帶著哭腔,“開春才消停幾天?家裏的糧缸早空了,男人又要被拉去修路運糧,這日子...還讓不讓人活?”她的話引來一片壓抑的附和,人群如受驚的羊群,在魏軍士卒銳利目光的驅趕下,帶著滿腹的愁苦與恐懼,惶惶然散入街巷深處,隻留下幾聲孩童無措的啼哭在風中飄蕩。
    城東市集,往日的喧囂被一種詭異的沉寂取代,胡商收起了色彩豔麗的毯子,縮在角落裏警惕地張望;賣肉的案板上隻剩下些無人問津的筋頭巴腦,蒼蠅嗡嗡地盤旋;幾個契丹打扮的漢子蹲在牆根下,交換著眼色,其中一個用靴子碾著地上的土塊,聲音含混:“聽說了麽?太子...在鎮北關那邊鬧出大動靜了!”
    “動靜再大,頂個屁用!”另一個漢子眼神陰鷙,瞥了一眼遠處巡邏而過的黑甲魏卒,“魏狗的火炮你沒見過?遼陽城頭,一炮下去,半條街都沒了!太子爺手裏那點人馬,夠填幾回炮口?”他身邊一個更年輕的漢子猛地抬起頭,眼中燃燒著不甘的火焰,手不由自主地按向腰間那裏空空如也,所有鐵器早已被收繳,“那...那就眼睜睜看著他們...”
    “噤聲!”陰鷙漢子厲聲低喝,一把按住年輕人的手,力道大得指節發白,“想死別拖累大夥!看看周圍!”年輕人的目光掃過那些麻木、畏縮、或是同樣藏著恨意卻不敢流露的同族麵孔,又看向遠處高聳的樞密院行轅黑色簷角,那股血氣終究被更深的無力感壓了下去,頹然垂下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樞密院行轅內,氣氛凝重得如同暴雨將至,巨大的北疆輿圖幾乎占據了整麵牆壁,上麵朱砂標記的烽燧告急點如同毒瘡般蔓延,尤其鎮北關一帶,刺目的紅圈層層疊疊,炭火在銅盆裏劈啪作響,卻驅不散那股透骨的陰冷。
    樞密院主使盧何,須發皆白,身形清瘦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獨自佇立在冰冷的石窗邊,窗外,定北府新修的屋宇輪廓在鉛灰色的天幕下延伸,更遠處,是殘垣斷壁,他渾濁的目光越過這些景象,投向北方那片廣袤而動蕩的土地,那裏曾是大遼的牧場,如今是大魏的北平行省,卻依舊暗流洶湧。
    “大人,”一名身著魏軍製式皮襖、卻明顯帶著契丹人深刻輪廓的年輕書記官,捧著一卷墨跡未幹的文書,聲音帶著小心翼翼的沉重,“這是剛匯總的...第三批應征民夫名冊,還有...各府縣上報的糧秣攤派數目,缺口,很大。”
    盧何沒有回頭,隻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悠長而疲憊的歎息。這歎息仿佛抽幹了他最後一絲氣力,本就佝僂的脊背似乎又彎下去幾分,枯瘦的手指抓緊了窗欞,指關節泛出青白,風燭殘年的身軀裏,那份嘔心瀝血、試圖彌合裂痕、編織安穩的執念,在帝國鋼鐵戰車再次隆隆啟動的巨輪前,脆弱得如同蛛網,他仿佛看到自己數月來殫精竭慮、安撫流民、梳理戶籍、重建驛站的心血,正被那自南而來的、名為“平叛”的颶風輕易撕碎、吹散。窗外,鉛雲低垂,壓得人心口發悶,幾片殘雪被風卷起,打著旋,落向依舊焦黑的土地。
    “知道了,”盧何的聲音沙啞幹澀,如同砂紙摩擦,“按...既定章程辦吧,缺口...再催,嚴令各州縣主官,務必如期如數征繳,倘若誤了軍機...”他頓了頓,後麵的話終究沒有出口,但那未盡之意如同冰冷的鐵枷,沉沉地壓在了書記官的心頭。
    “是。”書記官喉結滾動了一下,躬身應命,捧著那卷仿佛重若千鈞的名冊,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沉重的木門,樞密院大堂內,隻剩下炭火偶爾的爆裂聲和老人壓抑的咳嗽聲。
    行轅另一側的簽押房內,氣氛截然不同,這裏是北平行省樞密院下屬軍務司的核心,作用類似於朝廷的兵部,但遠沒有宮城外麵兵部衙門的那種氛圍,隻充斥著汗味、皮革味和一種生鐵般的殺伐氣息,牆上同樣掛著北疆輿圖,上麵卻布滿了代表魏軍各部集結位置和推進路線的黑色箭頭,淩厲地刺向草原深處,幾個身披玄甲、未卸征塵、此次沒有隨同出征的魏軍將校圍在巨大的沙盤旁,聲音洪亮,爭論激烈。
    “陳平將軍的前鋒營已過野狐嶺!兵貴神速,就該直插白水濼,斷了耶律崇那兔崽子西竄克烈部的路!”一個滿臉絡腮胡的校尉指著沙盤上一點,唾沫橫飛。
    “放屁!”另一個麵頰帶疤的將領猛地一拍沙盤邊緣,震得代表山丘的木塊都跳了跳,“白水濼離鎮北關快四百裏了!孤軍深入,糧道被襲怎麽辦?耶律崇身邊還有瀚王府的老狐狸,不是沒腦子的蠻子!依我看,就該穩紮穩打,以鎮北關為軸,像篦子一樣往北篦,把他們往李易大將軍預設的合圍圈裏趕!”
    “篦?等你篦過去,黃花菜都涼了!耶律崇是喪家犬不假,可草原這麽大,他往哪個沙窩子裏一鑽,找去吧!”絡腮胡校尉梗著脖子反駁。
    “都吵什麽!”一個冰冷的聲音響起,爭論聲戛然而止,發話的是軍務司主事,一個麵容冷硬如岩石的中年漢子,眼神銳利,他手指重重戳在沙盤上代表“野河”(克魯倫河)下遊的廣闊區域,那裏被特意用醒目的紅漆圈出,“大將軍的方略很清楚!陳將軍的前鋒,咬死耶律崇!楊盛、趙裕兩位將軍的五萬西路大軍,出雁門,星夜兼程,直插漠北腹地野河!這才是關門打狗的鐵鉗!你們要做的,是確保糧秣器械,如期、足額、無損地送到前鋒營和西路大軍手上!少一根箭矢,誤一石糧,軍法從事!”
    他的目光掃過眾人,最後落在那絡腮胡校尉身上:“你,帶本部騎兵,再加調一營歸附的契丹輕騎,明日卯時,護送新一批火藥和炮子去鎮北關,路上若有耽擱,提頭來見!”
    “末將得令!”絡腮胡校尉一個激靈,挺胸抱拳,臉上再無半分爭辯之色。
    與此同時,定北府西郊的臨時軍營,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寒風卷過空曠的校場,刮起陣陣塵土,新征召的士卒排著歪歪扭扭的隊列,大多是原遼國各州府的戍卒或府兵,也有少量強征來的民壯,他們穿著五花八門的破舊襖子,有的還帶著遼軍製式皮甲的殘片,神情麻木或陰鬱,像一群被驅趕的牲口。
    幾個魏軍低級軍官按著腰刀,在隊列前踱步,眼神挑剔而冰冷,如同屠夫打量待宰的羔羊。
    “都聽好了!”一個隊正麵容粗糲,聲音如同破鑼,“從今天起,你們就是大魏北平行省戍衛軍丁字營的兵!吃魏國的糧,拿魏國的餉,就得給魏國賣命!剿滅遼狗餘孽,是你們戴罪立功的機會!別他媽哭喪著臉!打起精神來!”
    隊列裏一片死寂,一個臉上帶著凍瘡的年輕契丹士卒下意識地摸了摸腰側那裏本該掛著彎刀的地方,如今空空蕩蕩,他分到的是一把刃口崩缺、布滿褐色鏽跡的遼國舊製腰刀,刀柄纏著的皮繩油膩膩的,散發著陳腐的血腥氣,他用力攥緊了刀柄,粗糙的木柄硌著掌心,那冰冷粗糙的觸感沿著手臂蔓延,帶來一陣陣微弱的戰栗,他想起鎮北關傳來的零星消息,那些關於瀚王府衛隊如何被魏人的“鐵雨”撕碎的傳聞,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心髒,他隻想活著,活著回到百裏外那個剛剛分到幾畝薄田、有瞎眼老娘等著的小村子。
    “丁三隊!出列!領裝備!”隊正的吼聲打斷了他的思緒,他被推搡著,跟隨著麻木的人流,走向校場角落堆積如山的輜重車,車上堆滿了磨損的皮甲、生鏽的矛頭、捆紮粗糙的箭矢,空氣裏彌漫著劣質桐油、鐵鏽和皮革腐朽混合的刺鼻氣味,他領到一件散發著濃重汗臭和黴味的舊皮甲,笨重地套在身上,冰涼的鐵片貼著單薄的衣衫,寒氣直透骨髓,旁邊一個分發裝備的魏軍老卒瞥了他一眼,咧開嘴,露出一口黃牙,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新肉盾來了...填線去吧,小子。”
    ......
    漠北腹地,野河下遊,一片名為“烏爾遜”的廣闊草場,初春的寒意依舊砭人肌骨,枯黃的草莖在風中瑟瑟發抖,幾頂沾滿泥汙和煙痕的破舊氈包散落在避風的窪地裏,如同大地上的瘡疤,篝火將熄未熄,冒著嗆人的青煙,耶律崇裹著一件幾乎看不出原本顏色的貂裘,蜷縮在火堆旁,就著皮囊裏的冷水,費力地撕咬著一塊凍得發硬、帶著冰碴的幹肉,肉絲塞在牙縫裏,帶來一陣陣酸脹的痛楚,他臉上沾滿黑灰,眼窩深陷,昔日養尊處優的痕跡被風霜和驚恐侵蝕殆盡,隻剩下野獸般的警惕與深深的疲憊。
    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南方地平線。
    “殿下,”瀚王蕭斡裏剌挪近了些,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風箱,臉上溝壑縱橫,寫滿了絕望,“探馬...回來了三撥,陳平的騎兵前鋒,離我們不到八十裏了!是陳平本人!黑旗營!”他提到“黑旗營”三個字時,聲音帶上了無法抑製的顫抖。
    那時大魏最精銳的騎兵了是經曆過無數戰爭而存活下來的滿編製騎兵,整個大魏,或許隻有西涼鐵騎能與之媲美,然而這種精銳騎兵,此刻卻綴在了他們屁股後麵,隻落了幾次衝鋒的距離。
    火堆旁幾個僅存的瀚王府將領和部落頭人,臉上最後一點血色也瞬間褪盡,死灰一片。空氣中彌漫開一股濃重的尿騷味,不知是誰失禁了,陳平!那個在當初北伐戰爭中統領大魏左路軍,在上京巷戰中屠光了最後抵抗的宮衛軍的魏國屠夫!他親自來了!帶著他那支以“黑旗”為號、裝備著最精良火器的魔鬼騎兵!
    “西邊...西邊呢?”耶律崇猛地抬起頭,凍得發紫的嘴唇哆嗦著,肉幹掉落在膝上,聲音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察覺的哭腔,“克烈部...塔塔爾部...有回音嗎?我們的人派出去五天了!”
    蕭斡裏剌痛苦地閉上眼,緩緩搖頭,每一道皺紋都刻著絕望:“派往克烈部的三撥人...隻回來一個重傷的,說...說克烈汗閉門不見,還射死了我們兩匹馬;塔塔爾那邊...杳無音信。”他睜開眼,渾濁的老淚在眼眶裏打轉,“殿下...魏狗的刀子,太快了!完顏阿骨打那個雜種...他騙了我們!他根本沒擋住魏狗的主力!他是故意放魏狗進來的!”
    “完顏阿骨打...”耶律崇咀嚼著這個名字,一股混雜著刻骨仇恨與巨大恐懼的寒意瞬間攫住了他,牙齒不受控製地咯咯作響,他想起了白音查幹窪地那個風雪之夜,那個女真暴君兜帽下燃燒著瘋狂野火的眼睛,那充滿蠱惑又冰冷如毒蛇吐信的聲音,什麽“放你們一條生路”、“給魏國添堵”、“拖住顧懷”...全是謊言!他完顏阿骨打,根本就是要用他耶律崇和他手下這些最後的遼國種子,去點燃魏國的怒火,去吸引魏國最鋒利的屠刀!而他,就像一頭被驅趕進屠場的愚蠢羔羊,還曾以為抓住了一線生機!
    “完了...全完了!”一個年輕的部落頭人突然崩潰,雙手抱頭,發出野獸般的嗚咽,“長生天拋棄我們了...魏狗的火炮...會像碾碎蟲子一樣碾碎我們...”
    “閉嘴!”耶律崇猛地抓起地上半塊凍硬的土坷垃,狠狠砸向那個頭人,土塊砸在對方額角,留下一個紅印,他像一頭被逼到懸崖邊的受傷孤狼,眼中迸射出最後一絲窮凶極惡的光芒,猛地抽出腰間的金刀,刀鋒在黯淡的火光下閃動著不祥的寒芒,“都給我起來!上馬!往北!往北海(貝加爾湖)跑!隻要活著...隻要活著就有機會!魏狗...魏狗不可能永遠追下去!草原,是我們的!”
    他的嘶吼在空曠的窪地裏回蕩,帶著無盡的恐懼和一種自欺欺人的瘋狂,卻無法驅散籠罩在每個人頭頂那名為“黑旗營”的死亡陰影,篝火搖曳,映照著他們慘白絕望的臉,如同墓穴中等待審判的幽魂。
    馬蹄聲由遠及近,沉悶如大地深處傳來的擂鼓,震得腳下的凍土都在微微顫抖,地平線上,一道黑色的潮線在初升的朝陽下迅速鋪展、變厚,帶著一股鋼鐵洪流碾碎一切的磅礴氣勢,一麵巨大的黑色戰旗在隊列最前方獵獵招展,旗麵上猙獰的睚眥圖騰仿佛要擇人而噬正是魏軍前鋒主將陳平的本陣黑旗!
    “列陣!”陳平冰冷如鐵的聲音穿透了馬蹄的轟鳴,他端坐馬上,一身玄黑色山文鎧在晨光下泛著幽暗的光澤,麵甲隻露出一雙寒星般的眸子,銳利如刀,死死鎖定前方那幾頂在視野中迅速放大的破舊氈包和慌亂集結的遼騎。
    令旗揮動!前鋒營精銳騎兵如同精密的殺戮機器,瞬間分成三股,左右兩翼輕騎如展開的黑色巨翼,斜插包抄,馬蹄卷起漫天草屑與塵土,意圖截斷遼人可能的潰逃路線,中軍主力則稍稍降速,前排騎兵熟練地控馬側身,露出了後方早已準備就緒的殺器數十門架設在特製輕便炮車上的“虎炮”!黑洞洞的炮口在晨光下閃爍著死亡的幽光,炮手們眼神麻木而專注,飛快地進行著最後的裝填、壓實、插引信。
    “穩住!”遼軍陣中,一個瀚王府的老將聲嘶力竭地吼叫,試圖收攏驚惶失措的部下。數百名遼國最後的精銳騎兵勉強聚攏,揮舞著彎刀骨朵,在求生的本能驅使下,爆發出絕望的嚎叫,迎著魏軍正麵,發起了自殺式的衝鋒!馬蹄翻騰,卷起草泥,他們妄圖用血肉之軀衝垮那看似單薄的魏軍陣列,撕開一條生路。
    陳平眼中沒有絲毫波瀾,隻有冰冷,他右手猛地向前一劈!
    “放!”
    尖銳的銅哨聲撕裂空氣!
    轟!轟!轟!轟!
    天地間驟然被震耳欲聾的恐怖轟鳴所主宰!數十門虎炮同時怒吼!炮口噴吐出長達數尺的橘紅色烈焰和滾滾濃煙,致命的霰彈大量鉛丸鐵砂,在火藥狂暴的推動下,形成一片肉眼可見的、高速旋轉擴散的死亡風暴,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尖嘯,瞬間覆蓋了衝鋒的遼騎前鋒!
    噗噗噗噗!
    沉悶而密集的肉體撕裂聲如同暴雨擊打敗革!衝在最前麵的數十騎連人帶馬,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撕裂!戰馬悲鳴著轟然栽倒,將背上的騎士重重甩飛;騎士的身體在血霧中扭曲、破碎,殘肢斷臂混合著內髒碎片漫天飛灑!衝鋒的勢頭被這毀滅性的打擊硬生生打斷、砸碎!濃烈的血腥味和硝煙味瞬間彌漫開來,令人作嘔。
    “再放!”陳平的吼聲冷酷如冰。
    第二輪炮擊接踵而至!更加精準地覆蓋了衝鋒隊列的中段!血霧再次爆開,僥幸未被第一輪撕碎的遼騎如同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布滿尖刺的鋼鐵之牆,人仰馬翻,慘嚎聲此起彼伏,整個衝鋒陣型徹底崩潰,陷入極致的混亂。
    “騎兵!衝殺!”陳平拔刀出鞘,雪亮的刀鋒直指混亂的遼軍!
    早已蓄勢待發的魏軍主力騎兵發出震天的咆哮!如同掙脫了鎖鏈的黑色洪流,馬蹄重重踏過被鮮血浸透、鋪滿殘肢斷臂的草地,挺著鋒利的長槊,揮舞著沉重的馬刀,以排山倒海之勢,狠狠撞入徹底失序的遼軍之中!
    屠殺!一麵倒的屠殺!
    鋼鐵的寒光在血肉中縱橫切割!槊鋒洞穿皮甲,帶出血泉;馬刀斬斷肢體,頭顱飛旋!魏軍的鐵蹄無情地踐踏著倒地的傷者和屍體,骨骼碎裂的瘮人聲響不絕於耳,遼軍徹底崩潰了,殘存的騎兵如同沒頭的蒼蠅,哭喊著向四麵八方逃竄,卻被左右包抄上來的魏軍輕騎像驅趕羊群一樣分割、包圍、砍殺,窪地裏那幾頂氈包被驚慌的戰馬撞翻、點燃,火光衝天,映照著這片修羅地獄。
    陳平勒馬立於稍高的土坡上,冷漠地俯瞰著戰場,腳下,鮮血匯成細小的溪流,蜿蜒滲入枯草下的凍土,他身邊一名副將興奮地抹去濺到臉上的血點:“將軍!痛快!這群遼狗,不堪一擊!”
    陳平的目光卻投向更遠的北方,那裏是廣袤無垠的未知草原,耶律崇和少數核心護衛,必定在亂軍初起時就已如喪家之犬般拚命逃竄了。
    “傳令,”他的聲音沒有絲毫溫度,“留下兩百騎打掃戰場,不留活口,首級築京觀!其餘人,換馬!帶上五日份的幹糧肉幹,給我追!耶律崇...逃不了!”他的目光轉向西北方,仿佛已經鎖定了那個狼狽的身影,“通知西路楊、趙兩位將軍,按原定路線,收緊口袋!我要將耶律崇的人頭,獻給陛下,掛上鎮北關的旗杆!”
    ......
    野河下遊以北數百裏的“渾善達克”沙地邊緣,寒風卷著砂礫,抽打在臉上如同刀割,一支規模龐大的魏軍隊伍正以一種近乎冷酷的效率推進著,這是西線出雁門關、星夜兼程直插漠北腹心的楊盛、趙裕部五萬步騎主力。
    沒有震天的鼓角,沒有喧囂的呐喊,隻有沉重的腳步聲、車輪碾壓凍土的吱嘎聲、以及軍官低沉而嚴厲的催促口令,構成一支死亡行軍的冰冷背景音。
    他們的目標清晰而殘酷:摧毀一切可能滋養耶律崇殘部的根基。
    “燒!”一名身披厚重鐵甲、麵龐被風沙雕刻得棱角分明的魏軍校尉,指著前方一片規模不小的部落營地,聲音毫無起伏,營地顯然剛剛經曆了一場血腥的清洗,抵抗者的屍體橫七豎八地倒在氈包外,鮮血染紅了枯草,幸存的老人、婦孺被魏軍士卒粗暴地驅趕到空曠處,瑟縮在一起,發出壓抑的哭泣。
    數十名魏軍步卒舉著火把,麵無表情地衝入營地,火焰貪婪地舔舐著幹燥的氈包、堆疊的草料垛、儲存皮毛的帳篷,濃煙滾滾衝天,火借風勢,迅速蔓延開來,將整個營地變成一片火海,熱浪扭曲了空氣,映照著幸存者絕望麻木的臉龐。
    另一隊士卒則趕著繳獲的牛羊馬匹,匯入龐大的輜重隊伍,更多的士兵在軍官指揮下,如同蝗蟲般撲向營地周圍那些好不容易熬過寒冬、剛剛返青的草場,他們揮舞著特製的長柄鐮刀和鐵鍬,毫不留情地將青草連同草根一起鏟除、割倒,堆積起來,潑上火油點燃,濃煙帶著青草焚燒的焦糊味彌漫開來,一片片代表著生機的綠色在火焰中化為焦黑的灰燼,更有專門的“淨水”小隊,帶著石灰粉和收集來的腐爛動物屍體,粗暴地投入部落賴以生存的水源地那些小小的水泡子和溪流淺灘,渾濁的毒水迅速擴散,漂浮起翻白的魚蝦。
    一個被強行拖離水邊的部落老薩滿,看著被汙染的水源和焚燒的草場,渾濁的老眼裏淌下血淚,他用盡最後的力氣,發出嘶啞如詛咒般的嚎叫,朝著魏軍的方向,揮舞著幹枯的手臂:“長生天...會降下懲罰!你們的靈魂...永墮黑暗!草原...會記住你們的罪!”
    回應他的,是魏軍士卒冰冷的一記槍托,老人悶哼一聲,癱倒在地,被拖死狗般拽走。
    趙裕策馬立在一處高坡上,漠然注視著下方這如同煉獄繪圖般的場景,他身後,一名年輕的文職幕僚臉色蒼白,胃裏翻江倒海,忍不住低聲道:“將軍,這...這是不是...太過了?絕水焚草...這是要絕了草原的生路啊!恐...恐傷天和...”
    趙裕緩緩轉過頭,頭盔下的眼神帶著久經沙場的漠然:“天和?”他冷笑一聲,“陛下要的是犁庭掃穴!是永靖北疆!是要耶律崇和他身邊最後那點火星子,徹底、永遠地熄滅在這片凍土之下!婦人之仁?”他猛地一指遠方被火焰和濃煙籠罩的地平線,那裏,是魏軍前鋒陳平部的方向,“看看右路大軍追得多快!我們這裏手軟一分,漏掉一粒火星,就可能讓耶律崇多喘一口氣,就可能讓他們多流幾倍的血!至於草原的生路?”
    他嘴角勾起一絲殘酷的弧度,“等大魏的邊牆修到這裏,等我們的屯田點布滿漠北,這裏,自然會有新的生路!現在,執行軍令!”
    ......
    無垠的凍土荒原在腳下延伸,與灰蒙蒙的天穹在視線盡頭融為一體,空茫得令人心頭發慌,寒風如同裹著冰渣的鞭子,永無止境地抽打著耶律崇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膚,胯下的戰馬早已口吐白沫,步伐踉蹌,每一次沉重的喘息都噴出大團大團的白霧,他伏在馬背上,貂裘破爛不堪,幾乎失去了所有禦寒的作用,刺骨的寒冷深入骨髓,身體早已麻木,隻剩下求生的本能還在驅使著這具軀殼機械地向前、再向前。
    身後,那麵曾經象征無上榮光的日月徽記王旗早已不知丟在何處,隻剩下瀚王蕭斡裏剌等最後七八個死忠護衛,同樣人困馬乏,如同潰敗的幽靈,緊緊跟隨著他,每個人的臉上都刻滿了極致的疲憊、深入骨髓的恐懼和一種瀕臨崩潰的絕望,他們像一群被無形獵犬瘋狂追逐的兔子,在廣袤的死亡棋盤上徒勞地奔逃。
    “殿下...歇...歇口氣吧...馬...馬不行了...”一個護衛的哀求聲帶著哭腔,被風撕扯得斷斷續續。
    耶律崇沒有回答,他甚至沒有力氣回頭,他隻是死死抓著韁繩,布滿血絲的眼睛如同瀕死的野獸,空洞地瞪著前方那片似乎永無盡頭的灰白,歇口氣?每一次短暫的停留,都意味著身後那片代表著死亡的黑潮會離得更近!陳平!那個名字如同夢魘,日夜啃噬著他的神經,他仿佛能聽到那催命的馬蹄聲,能聞到那濃烈的硝煙和血腥味,能感受到那冰冷的炮口正死死鎖定自己的後背!
    “北海...到了北海...就有生路...”他喃喃自語,聲音幹澀嘶啞,這是他心中唯一的、也是最後的燈塔,可這燈塔的光芒,在無邊的絕望和身後緊追不舍的死亡威脅下,正變得越來越微弱,越來越遙不可及。
    突然,側前方一名負責瞭望的護衛發出一聲變了調的淒厲嘶喊:“煙!西邊!好大的煙!”
    所有人悚然一驚,猛地勒住幾乎力竭的戰馬,向西望去,隻見遙遠的地平線上,數道粗大的、汙濁的黑色煙柱拔地而起,如同猙獰的巨蟒直衝雲霄,即使在凜冽的寒風中也久久不散,那絕不是尋常部落的炊煙!那是通往克烈部、塔塔爾部方向的必經區域!規模之大,方位之準...
    “是...是魏狗!”蕭斡裏剌臉上的皺紋劇烈地抽搐著,本就灰敗的麵色瞬間死灰一片,幹裂的嘴唇哆嗦著,“是他們的主力,楊盛...趙裕,他們在燒...在燒草場!在絕我們的路!”他猛地看向耶律崇,眼中最後一點光芒也熄滅了,“完了!殿下,西邊的路...徹底斷了!克烈、塔塔爾...他們自身難保了!魏狗...這是要絕戶啊!”
    耶律崇身體猛地一晃,差點從馬背上栽下去,他死死抓住馬鬃,指甲幾乎嵌進皮肉裏,才勉強穩住身形,西邊...最後的希望,被那衝天的黑煙無情地斬斷了!北海?就算能跑到北海,沒有沿途部落的接濟,沒有草料,沒有食物,他們這幾個人,在這酷寒的荒原上,又能活幾天?
    一股冰冷徹骨的絕望,比漠北最凜冽的寒風還要刺骨,瞬間將他徹底淹沒,他張了張嘴,想發出點聲音,卻隻有一口帶著腥甜味的冷風灌入喉嚨,嗆得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撕心裂肺,彎下了腰,淚水混合著鼻涕不受控製地湧出,什麽複國大業,什麽太子尊嚴,什麽血海深仇...在這天地為爐、無處可逃的絕境麵前,都成了最可悲的笑話!他隻是一個被命運徹底拋棄、被魏國鐵血意誌碾得粉碎的可憐蟲!
    “走...往北...繼續往北!”他猛地抬起頭,臉上涕淚橫流,混雜著塵土和血汙,扭曲猙獰,隻剩下一種歇斯底裏的瘋狂,“就算死!也要死在...魏狗抓不到的地方!”他狠狠一夾馬腹,那匹早已不堪重負的可憐戰馬發出一聲悲鳴,再次掙紮著邁開了蹄子,載著它同樣絕望的主人,踉踉蹌蹌地衝向那片象征著虛無與終結的、灰白色的北方荒原,身後,是焚毀的草場、毒化的水源,是魏軍鐵蹄踏碎一切的冰冷節奏,是徹底將他籠罩、再無一絲縫隙的死亡羅網。
    數百裏外,一片地勢崎嶇、可俯瞰廣闊荒原的黑色玄武岩山脊之上。
    完顏阿骨打如同一尊用生鐵澆鑄的雕像,沉默地佇立在凜冽如刀的朔風之中,他身上的熊皮大氅被風鼓蕩,獵獵作響,兜帽早已掀開,露出那張被草原風沙磨礪得更加粗糲、棱角分明的臉,深刻的法令紋如同刀刻,緊抿的嘴唇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唯有那雙眼睛,深不見底,如同兩口吞噬了所有光線的寒潭,此刻正死死凝視著北方那片灰蒙蒙的天地。
    他身後,是同樣沉默如石的巴圖魯、烏爾泰等心腹猛安和數十名最精銳的親衛,戰馬不安地刨著蹄下的碎石,噴著白氣。
    視野的盡頭,巨大的、汙濁的黑色煙柱如同連接天地的死亡之柱,在灰白的天幕下格外刺目,即使相隔如此遙遠,那煙柱所代表的毀滅力量,依舊帶著一種無聲的恐怖,穿透空間,沉沉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更近一些,在起伏的荒原上,可以隱約看到如同蟻群般移動的細小黑色斑點那是陳平追擊耶律崇的前鋒騎兵,以及更遠處楊盛、趙裕部主力如同巨大磨盤般推進、碾壓、焚燒的恐怖景象,一種冰冷、高效、有條不紊到令人骨髓發寒的屠殺節奏,清晰地透過這遙遠的景象傳遞過來。
    沒有震天的喊殺,沒有混亂的搏鬥,隻有火焰在吞噬,鐵蹄在推進,生命在無聲地成片熄滅,這才是大魏這個帝國在滅掉遼國,並且經曆了一段時間修養後,蛻變成的真正的戰爭機器!與他之前那種依靠個人勇武、部落劫掠式的戰鬥,完全是雲泥之別!顧懷...那個端坐龍椅、目光穿透萬裏的男人,他的意誌一旦化為實質的刀鋒,竟是如此的...冷酷、徹底、不容置疑!
    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比漠北最刺骨的寒風更甚,瞬間席卷了完顏阿骨打的四肢百骸,讓他握著韁繩的手指關節都微微泛白,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驅虎吞狼”之計,在魏國這絕對的力量和鋼鐵般的意誌麵前,是何等的可笑與脆弱!就像一隻試圖撼動山嶽的螻蟻。
    “大王...”烏爾泰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打破了死寂,“魏狗...這是真瘋了,連草根都要燒絕啊!耶律崇...怕是...”他沒說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耶律崇完了,他們借以攪亂遼境、趁機東歸的“虎”,已經被魏國這柄更凶悍的屠刀徹底剁碎了。
    如此之快,如此之狠。
    巴圖魯布滿風霜的臉上肌肉抽搐了一下,眼中是深深的憂慮和一種近乎悲觀的清醒:“遼東那邊,樞密院的政令隻會更緊,順義川...我們的族人...”他不敢想象,當魏國如此酷烈的手段和勝利的消息傳回遼東,那些被圈禁在狹小草場上的族人,會是何等的絕望,而李正然那條坐鎮遼陽的毒蛇,也絕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完顏阿骨打依舊沉默,山風呼嘯著掠過嶙峋的黑色山岩,發出嗚咽般的聲響,卷起他鬢角散亂的發絲,他緩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這混雜著遠方煙塵與無盡寒意的空氣,那冰冷的空氣如同鋒利的冰片,割過他的喉嚨,沉入肺腑,仿佛要將骨髓都凍結。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逝,遠處地平線上,又一道新的、更粗大的煙柱衝天而起,那是另一個部落營地在魏軍的鐵蹄下化為灰燼,那景象,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眼底。
    想說點什麽,想做點什麽,都晚了。
    或許一開始,在魏國,在顧懷的眼裏,他都從來不是什麽值得注意的東西北伐需要一個側翼,那就扶持;背信棄義的舉動如同跳梁小醜,甚至懶得算賬;而如今,在擁有了這種恐怖的動員能力和戰爭能力之後,無論完顏阿骨打想要做什麽,或許在大魏的那些人看來。
    都不在意。
    終於,完顏阿骨打猛地一勒韁繩!他胯下那匹神駿的黑馬人立而起,發出一聲穿雲裂石般的長嘶!他不再看北方那片象征著耶律崇末路的絕望荒原,不再看魏軍那令人心膽俱裂的推進煙柱,他布滿血絲的雙眼,如同燃燒著最後兩簇幽暗鬼火的深井,死死地、決絕地投向了東南方那是被重重關山阻隔,卻日夜縈繞在他心頭的方向,遼東!
    “走!”一聲低沉嘶啞、卻蘊含著破釜沉舟般決絕的咆哮從他喉嚨深處迸發出來,如同受傷孤狼最後的嗥叫。
    他猛地一夾馬腹,戰馬如同離弦之箭,裹挾著一股慘烈決絕的氣勢,衝下山脊,向著東南方,向著那片被魏國鎖鏈死死套牢、卻也寄托著他最後瘋狂野望的囚籠之地遼東,絕塵而去!
    “集結所有能戰的兒郎!一人雙馬!丟棄所有輜重!隻帶武器和五日口糧!”
    “我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