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八章 蟬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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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平二年的初春尾巴,終究被漠北遲來的暴風雪徹底吞沒,陳平的黑旗營在北海邊緣勒馬,望著眼前天地一色的混沌白茫,朔風卷著冰粒子抽打在玄甲上,錚錚作響,巨大的京觀矗立在風雪中,瀚王府衛隊、幾個死忠部落最後的勇士,他們的頭顱和殘破的兵器被凍成猙獰的冰雕,宣告著魏軍犁庭掃穴的酷烈終結。
“將軍,雪太大了,再追進去,人扛不住,馬也廢了。”副將抹了把結霜的眉毛,聲音被風撕扯得斷斷續續,陳平鐵鑄般的麵龐在兜鍪下毫無表情,隻有那雙銳利的眸子穿透風雪,投向北海深處那片吞噬了耶律崇最後蹤跡的絕域,半晌,他緩緩抬起手,做了一個收兵的手勢。
“豎碑。”聲音冰冷,不帶一絲波瀾。
一塊巨大的玄武岩石碑被魏軍士卒合力豎起,深深楔入凍土,碑文是早已刻好的,鐵畫銀鉤,殺氣凜然:“魏靖平二年,魏定北將軍陳平奉詔犁庭於此。逆酋耶律崇遁,餘孽盡誅。敢有藏匿、勾連者,視此京觀!”
石碑立定,風雪更疾,仿佛要將這血腥的印記也一同掩埋,黑旗營如同來時一般沉默,調轉馬頭,踏著深雪,向南撤去,馬蹄聲很快被呼嘯的風雪吞沒,隻留下那座沉默的京觀和冰冷的石碑,如同釘在草原心髒上的恥辱烙印,在無邊白茫中訴說著南邊那個帝國的意誌。
消息如同長了翅膀,比晚春的最後一場風雪更快地席卷了動蕩的草原。
恐懼,如同無形的瘟疫,在無數氈包群落間瘋狂蔓延,阿速部、蔑兒乞部被屠戮殆盡的慘狀尚在眼前,瀚王府衛隊的京觀更是近在咫尺,魏軍焚燒草場、毒化水源的“絕戶”手段,讓所有依靠這片土地生存的部落,感到了徹骨的寒意這不是劫掠,這是滅絕!是來自南方那個龐大帝國最冷酷的宣告:順昌逆亡,沒有第三條路。
恐慌首先在那些草場緊鄰大魏新設“北平行省”邊界的部落中爆發,他們的生存命脈,一半在草原深處,一半卻不得不依賴靠近魏境、相對溫暖些的冬春牧場,往年南下越冬、靠近邊境是常事,如今卻成了懸在頭頂的利劍,魏軍那恐怖的戰爭機器和斬草除根的戰略,讓他們明白,下一次風雪來臨時,若不能證明自己的“無害”,那些京觀和焦黑的草場,就是他們的歸宿。
定北府,這座建立在遼國上京廢墟上的新城,仿佛一夜之間成了草原部落眼中的“聖地”,通往府城的道路上,風雪稍歇的日子裏,開始出現一隊隊風塵仆仆、神情惶恐的騎士,他們驅趕著瘦骨嶙峋的牛羊,馱著部落裏僅存的、還算拿得出手的皮毛、藥材,甚至是一些象征性的、早已失去光澤的金銀器皿,目標明確定北府樞密院行轅。
樞密院主使盧何案頭的文書堆得更高了。每一份都代表著草原某個角落的臣服與乞求,他疲憊地揉著眉心,看著窗外肅殺的庭院,短短半月,已有大小十七個部落派來了“朝貢”的使者,這些使者大多由部落頭人親至,或是頭人的子侄,身份足夠“貴重”,姿態足夠卑微。
“乞顏部頭人阿魯台,率子及部眾三十人,獻良馬五十匹,牛皮三百張,乞求內附,願為大魏藩籬,永世恭順。”
“弘吉剌部酋長哈森,獻白駝十峰,貂皮五百張,懇請樞密院賜‘順義’旗號,劃撥草場,願為大魏牧馬守邊。”
“塔塔爾部使者...嗯?”盧何翻到一份,眉頭微蹙,塔塔爾部位置靠西,曾對耶律崇的使者閉門不納,如今卻也坐不住了,“獻駿馬百匹,黃金百兩...請開關市,允其部於邊境互市...”
樞密院下屬的理藩司衙門,更是門庭若市,原本負責清點戶籍、安置降臣的官吏們,被蜂擁而至、操著各種口音的草原使者弄得焦頭爛額,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膻味、汗味和劣質油脂燃燒的氣味,使者們擠在狹窄的廳堂裏,焦急地等待著召見,彼此交換著惶恐不安的眼神,低聲用本族語言交談著,內容無非是魏軍的凶悍、草場的枯竭以及對未來的茫然。
一名理藩司主事板著臉,用生硬的契丹語夾雜著漢話宣讀著規矩:“...所有請求內附、互市、劃撥草場者,需具實呈報部落人口、丁壯、牲畜數目!隱匿者,以欺君論處!所有貢品,需經查驗登記,方予收納!所請事項,需待樞密院盧大人及征北大將軍李易定奪!爾等在此安分等候,不得喧嘩滋事!”
一個穿著破爛皮袍、臉上帶著凍瘡的乞顏部老者,佝僂著背,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卷髒汙的羊皮,上麵用炭筆歪歪扭扭畫著些符號,試圖擠到前麵去:“大人...大人!我們部族的草場...去年就被雪災毀了...開春天兵又...又燒了西邊...實在活不下去了,求大人開恩,先給點糧食種子吧...孩子們快餓死了...”
旁邊一個稍顯體麵的弘吉剌部青年立刻將他擠開,臉上堆起諂媚的笑容,用還算流利的漢話道:“大人!我弘吉剌部仰慕大魏天威已久!此番誠心歸附!我族有善養馬者百人,願為天朝牧養戰馬!隻求大人賜予靠近關牆的草場,免受風雪之苦...”
他一邊說,一邊不動聲色地將一小塊成色不佳的狗頭金塞向主事的袖口。
主事麵無表情地側身避開,眼神冰冷:“規矩就是規矩!賄賂上官,罪加一等!退下!”
青年臉上的笑容僵住,訕訕地退後,眼中閃過一絲怨毒,但更多的是恐懼。
定北府高大的城牆上,值守的魏軍士卒按刀肅立,玄甲在稀薄的陽光下泛著冷光。他們冷漠地俯視著城外臨時圈起的、如同難民營般的區域,那裏擠滿了各部落帶來的、作為“誠意”和人質的婦孺老弱,以及那些瘦得皮包骨頭的牛羊,寒風卷過,揚起地上的塵土,也帶來壓抑的哭泣和牲畜不安的嘶鳴。
一個穿著舊遼軍製式皮甲、歸附後被編入戍衛軍的契丹老兵,看著城下景象,低聲對同伴嗤笑道:“瞧瞧,早幹嘛去了?耶律崇在的時候,一個個縮在後麵當烏龜,現在樹倒猢猻散,倒是知道來搖尾巴了。”
同伴緊了緊身上的棉襖,嗬出一口白氣:“搖尾巴也得看主子心情,盧大人和李將軍可不是好糊弄的,這些牆頭草,殺了浪費糧食,養著又怕反咬一口...難辦。”
“難辦?”老兵冷笑,拍了拍腰間的製式腰刀,“有什麽難辦?聽話的給口飯吃,不聽話的...哼,野河邊的京觀還沒涼透呢!樞密院那‘絕戶令’可不是擺設!”
風雪似乎永無止境,定北府內,樞密院的燈火常常通宵達旦,盧何與匆匆趕回的李易對著巨大的北疆輿圖,用朱砂筆圈點著,哪些部落草場位置關鍵,可以羈縻利用?哪些部落曾與耶律崇有勾連,需要重點監視甚至拆分?互市的地點、規模、稅收如何定?劃撥的草場既要滿足這些部落最低的生存需求,又要確保其無法壯大,更不能連成一片...
“李將軍,你看乞顏部所求的這片草場,”盧何指著輿圖上一塊靠近關牆的狹長區域,“若給,則與弘吉剌部所求之地僅隔一道矮丘。兩部落本有舊怨,如今為求活路暫時低頭,日後若因草場、水源再生齟齬,恐生事端。”
李易,這位堪稱帝國守邊軍神的男人,麵容比草原的風霜更冷硬,他手指點在兩道矮丘之間:“在此設卡,駐兵一哨,許其放牧,但兩部落青壯往來,需經查驗,互市隻開在定北府及指定軍堡,嚴禁部落間私下大規模交易。糧種...可以給,但需以部落頭人及其嫡子留居定北府‘進學’為抵押,不妨告訴他們,這是天恩浩蕩,也是最後的機會。”
盧何思索片刻,點了點頭,窗外,又一陣風雪撲打著窗欞,定北府,這座帝國北疆的新心髒,正用它的冰冷與秩序,一點點消化著草原的恐懼與臣服,歸附的部落頭人們忐忑地等待著命運的裁決,而更遙遠的、尚未表態的部落,則在風雪中瑟縮,看著定北府方向,如同看著決定生死的判官,帝國的邊境線,在無聲的歸順與嚴密的監控中,悄然向北推進,草原的脊梁,在“斬草除根”的恐怖威懾下,正被一寸寸地壓彎。
幾隻禿鷲盤旋在城外難民營的上空,發出沙啞的鳴叫,爭搶著一頭昨夜凍斃的瘦牛。營地裏一片死寂,隻有寒風嗚咽。
......
當陳平的黑旗營在北海邊豎起京觀石碑,當定北府樞密院的門檻被歸附部落的使者踏破時,在更西邊、靠近克烈部傳統勢力範圍的邊緣地帶,一片名為“烏裏雅蘇台”的貧瘠草場深處,幾頂破舊得幾乎被風雪掩埋的氈包裏,另一種不甘的火焰正在陰燃。
蕭弘這個在魏遼之間反複橫跳了不知道多少次的男人,正裹著一件肮髒的狼皮大氅,蜷縮在氈包中央將熄的火塘旁,火光映照著他曾經俊朗、如今卻布滿風霜刻痕和凍瘡的臉,深陷的眼窩裏,那雙曾經閃爍著天才將領、世家子弟傲氣與野心光芒的眸子,此刻隻剩下疲憊、怨毒和一絲竭力維持的瘋狂。火塘裏的牛糞火苗微弱地跳躍著,散發的熱量遠不足以驅散氈包內刺骨的寒意,也驅不散他心頭的冰冷與焦灼。
丟掉大同,逃入草原後的日子,並不好過。
誠然,果斷地選擇北上確實是讓他在又一次的背叛中保下了命,但是當他想要再上演之前的舊事,在遼國這邊尋找一條生路時,遼國,滅了。
這意味著魏國會成為這個世上僅存的龐大帝國,也意味著他終於不能再左右反複、試圖讓自己擁有被魏遼兩方爭取的價值了。
他還有什麽底牌?魏國沒有給他明麵上的身份,大同外的背叛也消磨掉了他與顧懷的最後一絲情分如果真有的話,而遼國的餘孽則是把他當成了徹徹底底的叛徒,起碼耶律崇那小崽子就不止一次放出話來,要拿他的腦袋祭天。
嗬隻可惜在徹底翻臉之前,那個所謂的遼國太子,就狼狽地逃去了北邊。
些許笑意出現在蕭弘臉上,但片刻之後,他就反手給了自己一耳光。
有什麽好笑的?自己又何嚐好了半分?遼人視他為叛徒,魏人視他為異族,草原上的部落不接納他,他已經在這片地域流竄了多久?他當年遼國年少成名的天才將領,曾經隨蕭山蕩平西域,曾經坐鎮魏遼邊境,曾經和自己的大兄一路打到魏國京城下麵!
如今卻隻能淪為笑柄?
大概是用的力有些大,他的半張臉還有些紅,有人投來畏懼的目光,卻被他理解成了另一種意思,憤怒從心底湧出,幾乎灼傷了他的喉嚨。
“廢物!都是廢物!”蕭弘猛地將手中一塊凍硬的肉幹砸進火堆,濺起幾點火星和灰燼,他麵前跪著兩個同樣狼狽不堪的隨從,身上帶著傷,臉上滿是惶恐,“讓你們去聯絡乃蠻部的殘部,就帶回來這點消息?克烈汗那個老狐狸,連見都不見你們?!”
一個隨從壯著膽子,聲音發顫:“大人...不是小的們不盡心,乃蠻部被魏狗打散了,剩下的人像驚弓之鳥,根本不敢再聚攏;克烈部...克烈汗說,說風雪太大,部眾染病,不便見客...” 他沒敢說克烈汗的原話是“讓那個喪家之犬滾遠點,別給克烈部招禍”。
“不便見客?”蕭弘發出一聲尖銳的、充滿自嘲的冷笑,在這狹小的氈包裏顯得格外刺耳,“他以為關起門來做縮頭烏龜,魏狗就能放過他?做夢!顧懷的胃口,是要吞掉整個草原!下一個就是他克烈部!”
他猛地站起身,狼皮大氅滑落,露出裏麵同樣破舊、沾滿油汙的錦袍殘片那是他最後一點身份高貴的象征,他在狹小的空間裏焦躁地踱步,跛著一條在奔逃中被流矢擦傷的腿,動作顯得格外扭曲。
“耶律崇那個蠢貨完了!瀚王那個老東西也完了!大遼...大遼最後的希望在哪裏?”他猛地停步,充血的眼睛死死盯著氈包壁上懸掛著的一麵破舊不堪、勉強能看出是遼國日月徽記的旗幟,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病態的狂熱,“在我蕭弘手裏!隻有我!隻有我才能重振大遼!魏狗以為他們贏了?不!草原的怒火永遠不會熄滅!”
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轉向角落裏一個一直沉默、裹在厚厚皮袍裏的身影,那是個麵容枯槁、眼神渾濁的老者,是蕭弘費盡心機從一個被魏軍打散的小部落裏“請”來的薩滿。
“薩滿!長生天的啟示呢?你不是說,當黑雪覆蓋草原,蒼狼之瞳在西方亮起時,真龍血脈將重聚部眾,光複大遼嗎?!”蕭弘的聲音因激動而嘶啞,“現在!風雪還不夠大嗎?我蕭弘!身上流著大遼後族最尊貴的血脈!連著四代皇後都是蕭姓,我又為何不能自立?我才是天命所歸!為什麽那些愚昧的部眾還不來投奔?!”
老薩滿渾濁的眼珠動了動,幹裂的嘴唇嚅囁著,發出意義不明的音節,他哪裏懂什麽啟示,不過是亂世中靠著裝神弄鬼混口飯吃,被蕭弘擄來後更是嚇得魂不附體。
蕭弘卻把這當成了默認,臉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紅:“對!天命在我!那些部落不來,是他們愚蠢!是被魏狗嚇破了膽!”他眼中閃爍著孤注一擲的光芒,“他們需要一個旗幟!一個名正言順的旗幟!耶律崇如果死了,就算我不行,但耶律家的血脈...未必就絕了!”
一個極其大膽、甚至荒誕的計劃在他腦海中迅速成形,他猛地撲到那堆破爛的行囊旁,瘋狂地翻找著,最終找出一個用油布層層包裹的小木匣。打開木匣,裏麵是一枚色澤黯淡、邊緣有些破損的玉佩,上麵隱約刻著契丹文字和模糊的龍紋。
“看!”蕭弘像捧著稀世珍寶般舉起玉佩,對著兩個隨從和那嚇得發抖的老薩滿,聲音因亢奮而顫抖,“這是...這是我從上京陷落時,從宮中帶出的信物!是流落民間的遼國宗室遺孤的信物!”他完全無視了這玉佩實際上是他從一個破落部族那裏搶來的便宜貨,“找到他!找到那個流落民間的耶律血脈!哪怕是個牧羊的崽子也行!擁立他為帝!我蕭弘就是攝政王!大遼就有了正統!那些觀望的、心懷故遼的部落,就有了歸附的借口!”
兩個隨從麵麵相覷,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和恐懼這簡直是異想天開!在這茫茫草原,連自己都朝不保夕,去哪裏找一個“耶律血脈”?就算找到了,誰會認?魏軍的刀是擺設嗎?
但蕭弘已經徹底陷入了自己編織的幻夢,他仿佛看到了自己身披攝政王的蟒袍,站在新立的“遼帝”身側,指揮著千軍萬馬殺回上京...不,是殺向更南方!將顧懷從那龍椅上掀下來!
“去!你們立刻分頭去打聽!草原上所有姓耶律的,或者祖上可能跟皇室沾邊的!特別是那些被魏狗打散的部落遺孤!重賞!不,告訴他們,擁立新帝,光複大遼,封王封侯!”蕭弘揮舞著手臂,狀若瘋魔,他把自己最後一點搜刮來的金銀首飾塞給隨從,“這是定金!快去!”
隨從不敢違抗,揣著那點可憐的“定金”和那個荒誕的任務,頂著風雪再次消失在茫茫草原。
接下來的日子,蕭弘在幾近絕望的等待和病態的亢奮中度過,他強迫老薩滿每天對著那麵破旗和假玉佩“祈福”,自己則用搶來的劣質顏料,在一張髒汙的羊皮上“草擬”著未來大遼朝廷的封賞名單,封官許願,洋洋灑灑寫了十幾個名字,仿佛他已經是號令千軍的攝政王,他甚至用幾根破木棍和搶來的破布,在自己那頂最大的氈包外,搭起了一個歪歪扭扭、如同笑話般的“王庭轅門”,命令僅剩的幾個老弱病殘的隨從每日“站崗”。
消息,如同草原上的風,總會以某種方式傳遞。
“聽說了嗎?西邊烏裏雅蘇台那邊...有個瘋子...”
“知道!姓蕭的!以前遼國的大官,被魏狗打得像條狗,現在發癔症了!”
“嘿,可不是!聽說他找了個破玉佩,硬說是遼國太子的兒子流落民間,正到處找呢!他說遼國太子跑了,他就要立個娃娃皇帝!”
“立皇帝?就憑他那幾頂破帳篷和幾個快餓死的隨從,還有那點兵馬?給魏狗塞牙縫都不夠!”
“他還封官呢!聽說封了好幾個‘王爺’、‘大將軍’,哈哈哈!誰去誰就是送死!”
“克烈部的人放話了,讓那瘋子離遠點,不然放箭射死他!真晦氣!”
流言在飽受創傷的部落間傳播,帶來的不是希望,而是更深的嘲弄和避之不及的恐懼,偶爾有實在活不下去的流浪漢或小股馬匪,被蕭弘那“封王封侯”的許諾吸引,抱著最後一絲僥幸摸到烏裏雅蘇台,但當他們看到那幾頂在寒風中搖搖欲墜的破氈包,那如同兒戲般的“轅門”,以及蕭弘本人那雖然竭力維持卻難掩窮途末路的癲狂時,最後一點幻想也破滅了,有的啐口唾沫轉身就走,有的則幹脆動手搶走了蕭弘僅存的一點食物和破爛,揚長而去。
一次次的打擊,讓蕭弘眼中的瘋狂更甚,他不再滿足於等待,開始主動出擊,他帶著最後幾個還算能拿得動刀的亡命之徒,如同草原上的鬣狗,襲擊更小的、同樣掙紮在生死線上的遊牧小群落,搶掠微薄的食物,擄走青壯,強迫他們加入自己那可憐的“王師”,並歇斯底裏地向他們灌輸“複國”的迷夢,稍有反抗或質疑,便拔刀相向。
“爾等賤民!可知本王是誰?!本王乃大遼攝政王蕭弘!擁立新帝,光複大統!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他騎在一匹搶來的瘦馬上,揮舞著一把豁了口的彎刀,對著被驅趕到一起、瑟瑟發抖的牧民咆哮,牧民們麻木地看著他,眼神空洞,如同看著一個可悲的瘋子他們隻關心自己懷裏那點救命的幹糧會不會被搶走。
他擄來一個牧羊少年,硬說其眉宇間有“龍氣”,不顧少年驚恐的哭喊,將那塊假玉佩掛在他脖子上,按著他坐在一個鋪著破狼皮的土堆上,逼迫僅剩的隨從和老薩滿行跪拜大禮,口呼“萬歲”,簡陋而荒誕的“登基大典”在風雪中進行,蕭弘站在“新帝”身側,挺直了佝僂的脊背,臉上露出一種扭曲的滿足感,仿佛這一刻他真的站在了權力的巔峰。
然而,這出鬧劇很快迎來了終結。
一支由克烈部邊緣小氏族組成的巡哨隊,負責清掃靠近自己草場的“鬣狗”,循著蹤跡找到了烏裏雅蘇台,當他們看到那幾頂破氈包和那個土堆上的“小皇帝”時,先是一愣,隨即爆發出震天的哄笑。
“哈哈哈!瘋子!你他娘的還沒死呢?玩把戲玩到長生天眼皮底下了?”
“還攝政王?我呸!給老子舔靴子都不配的喪家犬!”
“把那小崽子身上的玉佩給老子摘下來!看著還值倆錢!還有,把你們搶的東西都交出來!饒你們幾條狗命!”
蕭弘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巨大的羞辱感讓他渾身發抖,他拔出彎刀,指著那隊克烈騎兵,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尖利破音:“大膽!敢對本王無禮!敢對大遼天子不敬!給本王殺了他們!殺!”
他身後的幾個亡命徒和剛被擄來的牧民,看著對方十幾名剽悍的騎兵和閃著寒光的箭頭,腿肚子都在打顫,哪裏敢動。
克烈騎兵的頭領,一個臉上帶著刀疤的壯漢,嗤笑一聲,懶得廢話,直接張弓搭箭:“放你娘的屁!射死這條瘋狗!”
嗖!一支利箭帶著破空聲,精準地釘在蕭弘胯下瘦馬的前蹄旁!那馬受驚,人立而起,將猝不及防的蕭弘狠狠掀翻在地!
“啊!”蕭弘摔在冰冷的雪地裏,啃了一嘴泥,那條傷腿傳來鑽心的劇痛,他的“王冠”一頂破皮帽,滾落在地,頭發散亂,狼狽不堪。
“大人!大人!”幾個隨從想上前攙扶。
“別管我!殺!殺光他們!”蕭弘在雪地裏掙紮著,揮舞著彎刀,狀若瘋虎。
克烈騎兵們像是看一場拙劣的猴戲,哄笑聲更大了,刀疤頭領一揮手:“把值錢的和能吃的帶走!這瘋子...打斷他另一條腿!讓他爬著去長生天那裏做他的攝政王夢吧!”
幾支箭矢故意避開要害,帶著戲謔射在蕭弘周圍,嚇得他魂飛魄散,兩個克烈騎兵策馬上前,手中的套馬索精準地甩出,套住了蕭弘的脖子和那條好腿,在雪地上粗暴地拖行起來。
“呃...嗬嗬...”蕭弘被勒得翻白眼,像一條破麻袋般在雪地上翻滾、拖拽,發出痛苦的嗚咽。他的彎刀脫手,那枚假玉佩也從懷裏掉了出來,被一隻馬蹄無情地踏進泥雪裏,氈包旁,那個被他強行按在“帝位”上的牧羊少年,早已嚇得癱軟在地,尿了褲子。
“饒命...饒命...”蕭弘終於從喉嚨裏擠出破碎的求饒。
刀疤頭領勒住馬,看著地上如同爛泥般的蕭弘,眼中隻有鄙夷:“呸!什麽玩意兒!帶走!別髒了這片地!”
他指的是蕭弘那幾個嚇傻的隨從和搶來的少量物資,至於蕭弘本人,打斷腿的威脅似乎都懶得執行了,這種徹頭徹尾的廢物和瘋子,任其在風雪中自生自滅,比殺了他更解氣,也更符合草原弱肉強食的法則。
克烈騎兵如同旋風般席卷了那點可憐的“戰利品”,呼嘯而去,留下滿地狼藉和死寂,風雪很快覆蓋了拖拽的痕跡。
蕭弘像一攤爛泥癱在冰冷的雪地上,脖子和腿上被套馬索勒出的血痕火辣辣地疼,那條傷腿更是痛得失去了知覺,他茫然地望著灰蒙蒙的天空,雪花落在臉上,帶來刺骨的冰涼,氈包倒了,“轅門”散了,“小皇帝”不見了,隨從跑光了,隻有那個老薩滿,還蜷縮在角落裏,用呆滯的目光看著他。
複國?攝政王?大遼?
所有的野心、掙紮、不甘編織出的幻夢,在克烈騎兵的哄笑聲和套馬索的拖拽下,徹底碎成了齏粉,比地上的雪沫還要卑微,巨大的空虛和冰冷的絕望,比這漠北的風雪更徹底地淹沒了他,他甚至沒有力氣去恨,隻剩下一種被整個世界拋棄、連嘲笑都嫌多餘的荒謬感。
他掙紮著,用唯一還能動的手臂,在雪地裏艱難地爬行,目標是不遠處一個被馬蹄踩塌、露出半截的破陶罐,那裏麵或許還有一點點昨天搶來的、渾濁的奶渣,活下去...隻剩下最原始、最卑賤的求生本能還在催動著他,風雪嗚咽,很快將他的身影和那頂徹底坍塌的“王庭”,一同掩埋在一片蒼茫的白色裏。
有些野心,有些故事,終於耗盡了最後一點燃料,無聲無息地熄滅了。
......
靖平二年的初夏,陽光終於驅散了籠罩北平許久的料峭寒意,巍峨的新宮城在晴空下展露著玄黑與深紅的莊嚴輪廓,琉璃瓦反射著耀目的光芒,象征著帝國蒸蒸日上的新氣象,然而,宮城深處,禦書房內的空氣,卻比漠北的春風更凝滯幾分。
巨大的紫檀木禦案上,堆積如山的奏折幾乎淹沒了端坐其後的身影,顧懷手中朱筆懸停在一份來自李易的六百裏加急軍報上,目光卻穿透了窗欞,落在庭院中一株新葉初綻、生機勃勃的海棠樹上,陽光透過繁密的枝葉,在地上投下細碎跳躍的光斑。
“死了?”他問。
他的目光依舊停留在窗外,仿佛那抹新綠比案頭的軍國大事更值得關注。
侍立在禦案側前方的沐恩立刻躬身:“回陛下,平東將軍李正然密奏及戰場勘驗已反複核實。完顏阿骨打率殘部欲潛回白山,於混同江上遊‘黑水峪’遭我軍伏擊,所部盡歿。完顏阿骨打本人重傷突圍,遁入白山深處,後蹤跡被風雪掩蓋,僅尋到部分可辨識之衣物、隨身信物,尤其是尋獲了一把佩刀,確係當年趙裕將軍所贈,已繳獲封存...”
“這麽久沒有消息,”顧懷說,“看來確實是死了。”
禦書房內侍立的幾位重臣戶部尚書錢惟濟、內閣首輔李仁、次輔張紹,皆屏息凝神,錢惟濟胖臉上的肉幾不可察地放鬆了些,李仁眼觀鼻鼻觀心,張紹則眼底掠過一絲明悟與了然。
看來,那些傳聞的確是真的,陛下...和那位金國國主,確實是有些過往的。
“嗯。”顧懷終於收回目光,落回奏折上,朱筆在“完顏阿骨打伏誅”幾字旁隨意畫了個圈,算是批閱,那動作輕描淡寫,仿佛隻是勾掉了一個無關緊要的名字,他放下朱筆,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案麵上輕輕敲擊,發出篤篤的微響,如同更漏,丈量著沉默。
“遼東諸部,反應如何?”顧懷再次開口。
任彬跨前半步,沉聲道:“稟陛下,自‘黑水峪’伏擊及完顏死訊傳開,順義川圈禁之女真諸部,初有騷動,尤以完顏本部為甚,李正然按既定方略,外鬆內緊,一麵嚴令戍衛軍戒備,彈壓首惡數人,懸首示眾;一麵由理藩司官吏攜糧種、鹽茶,入‘順義川’宣諭,明言首惡伏誅,脅從不問,重申‘編戶齊民’之策。同時,開放遼陽城外三處小型互市,許其以皮毛、山貨換取必需之物,恩威並施之下,目前各部表麵已趨平靜,不過...”任彬語速平穩,條理清晰,“...積怨難消,隱憂仍在,尤其青壯,無所事事,易生事端,李正然請旨,加速推進‘分戶編民’。”
“錢糧。”顧懷的目光轉向錢惟濟,兩個字簡潔明了。
錢惟濟早有準備,立刻躬身:“陛下,遼東‘分戶編民’,耗資巨大。築屋、授田、農具、耕牛、口糧...皆需朝廷支應。去歲滅遼、今春犁庭,國庫實已...捉襟見肘。南洋金礦船隊雖已返航,然提煉、鑄幣、投入市麵流通尚需時日。第二批下南洋及探索歐羅巴船隊耗資更巨...臣,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他臉上適時地露出愁苦之色,但話鋒一轉,“不過,遼東若定,則帝國北疆永固,利在千秋。臣以為,當開源節流並舉。開源者,懇請陛下允準,提高遼東新設鹽場、鐵礦之產出份額,優先內銷,所獲之利專項用於歸化;節流者,‘分戶’之規模、速度,或可...稍緩?待南洋金流充沛...”
“緩?”禮部尚書王文弼皺眉插話,他氣質儒雅,但語氣堅定,“錢尚書,歸化之道,首重教化,宜速不宜遲!‘分戶’稍緩,則其部族紐帶難斷,野性難馴!當趁其群龍無首、惶惑不安之際,以雷霆之勢拆分其族,散居漢屯之中!同時,理藩司官學須立刻擴容,廣收其適齡子弟,授以漢話、聖賢之道、農桑之技!使其自幼習中原禮節,知漢法,慕漢風!此乃抽魂換骨,釜底抽薪!所需教化之費,禮部願與戶部共擔,擠也要擠出來!”
“王大人所言教化,自是根本,”工部尚書聲音洪亮,“然無安居,何以樂業?無恒產,何以定心?築屋授田,乃‘分戶’之基石!遼東苦寒,築屋之費遠高於中原,臣以為,可因地製宜。木材,白山取之不盡,隻需組織歸化之民及遼東流民采伐,工部派匠作指導營造之法,可省大筆開支,耕牛不足,可鼓勵漢屯富戶租借,朝廷貼補部分利息。農具...遼東新設之鐵坊,產能漸增,可優先供應...”
“移民!”李仁作為首輔,綜合各方意見,提出關鍵,“陛下,欲徹底消化遼東,非僅‘分戶’女真,更需移漢民實邊!關內地狹人稠之州縣,如河北、山東,可募貧民、流民,許以遼東加倍授田、數年免稅之惠,遷往遼東,與歸化女真雜居屯墾,漢民攜農桑技藝,可為示範;混居日久,則言語、習俗、血脈…自然交融。此乃長治久安之策。所需初始安置錢糧,雖巨,然長遠觀之,利莫大焉,且可緩解關內土地兼並之壓,”他看向錢惟濟,“錢糧之困,或可著海商總會‘報效’?許其未來遼東商路優先之權?”
張紹則更關注秩序與掌控:“陛下,臣附議李相移民實邊之策,然遼東初定,百廢待興,漢夷雜處,易生摩擦,李正然總督軍政,才幹卓絕,然精力終有窮盡,當速設州縣,遣流官!選幹練能臣,知兵事、通庶務、曉夷情者充任,同時,‘理藩司’權責當升格,直屬中樞,專司歸化女真事務,監督‘分戶編民’、子弟教化、互市管理,定期考核,直達天聽,女真青壯,除選其馴服者入戍衛軍打散使用外,餘者可組織修路、開礦、築城,以工代賑,耗其精力,亦利建設。”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爭論的焦點圍繞著錢糧、速度、手段,但目標空前一致如何最有效、最穩固地將遼東徹底融入帝國版圖,消除女真這個族群的獨立性和威脅性,禦書房內氣氛熱烈,卻始終籠罩在顧懷那平淡目光和指尖篤篤輕響所帶來的無形壓力之下。
顧懷一直沉默地聽著,手指的敲擊時急時緩。當爭論聲稍歇,所有的目光再次匯聚到他身上時,他才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壓下了所有餘音:
“完顏阿骨打,從一條喪家之犬,到金國國主,再到不知所蹤...”顧懷的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故事,“...他賭了一輩子,贏過,輸得更多,遼東的棋,他下錯了第一步,就再沒回頭路。”
他站起身,走到懸掛的巨幅輿圖前,輿圖上,大魏的疆域被朱砂鮮明地勾勒,遼東與龐大的新設“北平行省”連成一片,北方是廣袤的、被標注著“殘遼星散”、“部落歸附”、“待定”的草原,南方和浩瀚的海洋上,則標記著“澳洲殖民”、“南洋諸港”、“歐羅巴航線探索”等充滿野心的符號。
“遼東,不再是疥癬之疾,而是帝國北疆之基石,”顧懷的手指重重按在遼東的位置,然後緩緩向南移動,掠過中原,最終點在南洋和西方,“基石不穩,則大廈傾危,基石穩固,則海闊天空。”
他轉過身,目光如淵,掃過眾臣:
“任彬。”
“臣在!”
“北平行省總督之責,首在靖邊安民,耶律崇喪家之犬,已不足慮,然草原廣袤,散部如沙,‘絕戶’之策,可止,改以‘羈縻’、‘分化’、‘互市’控之,樞密院理藩之策,繼續推行。對歸附部落,可許其頭人虛銜,賜印信、俸祿,允其自治,然丁口、牲畜、草場變動,須按時報備理藩司,互市地點、規模、物品,由官府嚴控,敢有異動者,”顧懷的聲音冷了一分,“仍行絕滅,以儆效尤,你互市涉及邊境兵事,你即刻北上,會同李易,總攬全局。”
“臣遵旨!必使北疆穩如磐石!”
“王文弼。”
“臣在!”
“禮部協同李正然,速擬《遼東歸化條陳》,‘分戶編民’之策,可行!不可緩!錢糧再難,擠!著戶部、工部,按趙衡之法,就地取材,以工代賑,降低築屋之費。授田、農具、耕牛,按‘分戶’進度,分期撥付。理藩司官學,立時擴容!凡女真八歲以上、十五歲以下孩童,強製入學!授漢話、農桑、算術!成績優異者,可薦入關內官學!其父母抗拒者,嚴懲!移民實邊之策,準!著戶部、吏部,會同河北、山東兩地官員,速擬章程,招募漢民,許以重利,遷往遼東,與歸化女真雜居屯墾,州縣官吏同步配置。”
顧懷的語速不快,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張紹。”
“臣在!”
“吏部會同理藩司,速選幹練官員,充實遼東州縣及理藩司。‘理藩司’升格,直屬內閣,定期奏報歸化進展。女真青壯,除選入戍衛軍者,餘者由工部統一調配,修路、開礦、築城!遼東境內,凡金國舊製、舊俗、舊稱...一概廢止!敢有私議、複燃舊族之念者,”顧懷頓了頓,目光掃過眾臣,最終落在輿圖上遼東那片土地,“...誅。”
一個“誅”字,帶著森然寒意,為這場關於遼東未來的定策,畫上了冰冷的**,沒有討價還價,沒有模棱兩可,皇帝以絕對的意誌,定下了未來二十年遼東徹底融入帝國的鐵律以最快的速度,最堅決的手段,拆分其族,同化其民,抹去其名。
“臣等遵旨!”眾臣齊聲應諾,躬身領命,錢惟濟暗中鬆了口氣,雖然壓力巨大,但至少有了明確方向和變通之法,不至於要掏空整個帝國的底蘊。
“都下去辦吧。”顧懷揮了揮手,重新坐回禦案後。
“臣等告退。”眾臣魚貫而出,禦書房內恢複了空曠與寂靜,陽光西斜,將顧懷的身影拉長,投在光滑的金磚地上,案頭,那份來自澳洲金礦產量初步報告的奏折還攤開著,上麵朱砂勾勒的“預期收益”數字龐大得令人咋舌。
顧懷沒有立刻批閱,他向後靠在寬大的椅背上,閉上眼,揉了揉眉心。連日來的疲憊如同潮水般湧上,犁庭草原、處置遼東、關注南洋...一樁樁,一件件,耗費的心力遠勝於戰場上的刀光劍影,他渴望的休息,被這永無止境的帝國重擔碾得粉碎。
窗外,蟬鳴不知何時已經響起,一聲聲,帶著初夏特有的慵懶與躁動,穿透了厚重的宮牆,傳入禦書房。
這聲音如此突兀,又如此鮮活。
蟬鳴...
顧懷閉著的眼皮微微動了一下。
恍惚間,這單調的蟬鳴似乎變了調,化作了記憶中剛剛坐斷北境的那個夏天,在滄州外的官道旁,一個衣衫襤褸、渾身血汙的少年,猛地從奴隸堆裏跑出,帶著不顧一切的瘋狂,死死攔在了他那架華貴的馬車前,馬匹受驚的嘶鳴,侍衛拔刀的怒喝...都掩蓋不住少年那雙眼睛。
那雙眼睛...布滿血絲,深陷在凍得青紫的眼窩裏,卻亮得嚇人。沒有哀求,沒有恐懼,隻有一種被逼到絕境、玉石俱焚的野性,像一頭瀕死的孤狼,齜著染血的獠牙,死死盯住可能帶給他生機的獵物,那眼神裏,有刻骨的仇恨,有滔天的憤怒,有對生的極度渴望,還有一種...未加雕琢、卻足以灼傷人的東西。
那力量,曾讓年輕的顧懷感到一絲興味,一絲或許可以淬煉成刀的潛質。
他也很好奇,如果把這個少年帶在身邊,是不是就能讓他成為另一個人?
然而走了這麽遠的路,也終究沒有讓那個少年做出其他的選擇。
禦書房內,顧懷緩緩睜開眼。深邃的眸子裏,映著窗外搖曳的樹影和刺目的天光,古井無波,他伸出手,修長的手指重新握住了冰冷的朱筆,筆尖懸停在澳洲金礦奏折的空白處。
那個風雪中攔車的少年,那雙孤狼般的眼睛,那個曾野心勃勃妄圖與他分庭抗禮的金國國主,連同白山深處那再也尋不到的蹤跡...都如同禦案上被風吹散的塵埃,無聲無息,消弭在帝國車輪碾過的巨大轟鳴裏,沒有留下一絲漣漪。
筆尖落下,朱砂在奏折上暈開一個淩厲的符號,窗外的蟬鳴,依舊不知疲倦地喧囂著,宣告著北平的盛夏,宣告著靖平二年的夏天。
一如既往地,平平靜靜地,到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