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九章 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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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麗,開京,王宮。
    秋雨淅淅瀝瀝,敲打著王宮大殿深色的琉璃瓦,順著飛簷匯成細密的水簾,砸在殿前光滑如鏡的石板上,碎開一片迷蒙的濕氣,空氣裏彌漫著泥土與草木腐朽的清冷味道,崔承允一身素色常服,負手立在敞開的殿門前,望著殿外被雨幕籠罩的宮苑。
    曾經象征著李氏至高威嚴的亭台樓閣,如今在連綿的陰雨中也顯出幾分蕭索,他的背影挺直,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沉重味道。
    “大王,”身後傳來一聲低喚,是心腹近臣樸世煥,也是當年死守開京時便追隨他的舊部,如今官拜議政府左議政,此刻的他聲音低沉,帶著些憂慮,“魏國又來了文書,催促‘協餉’及‘特許狀’勞工啟程的期限,今年秋稅本就艱難,再抽走這筆錢糧和壯丁,各地州府怕是要怨聲載道了,長此以往...國將不國啊。”
    崔承允沒有回頭,目光依舊穿透雨幕,投向更遠處模糊的宮牆輪廓:“世煥,你覺得,若不依附,又能如何?”
    他的聲音平靜,聽不出波瀾,卻像這秋雨一樣涼:“遼國,夠強大了麽?縱橫草原百年,壓得大魏喘不過氣,如今呢?灰飛煙滅,連王庭的草場都插上了魏國的龍旗連遼國都倒了,你覺得,一個連倭寇和金賊都擋不住的高麗,擋在大魏旁邊,會是什麽下場?”
    樸世煥嘴唇翕動,想說什麽,最終也隻化為一聲沉重的歎息。
    兩年前那場滅遼之戰,如同天傾地陷,大魏不僅展示了恐怖的軍事動員能力,更是勒令高麗傾盡全力“協餉”,糧秣、軍械、民夫,像被抽幹了骨髓一樣源源不斷送往魏遼前線,高麗本就因金倭之亂元氣大傷,再經此役,國庫徹底掏空,民間十室九空,餓殍遍野的景象猶在眼前。
    若非大魏在戰後“大發慈悲”,撥付了些據說產自南洋、耐旱高產的“玉黍”和“土芋”種子,又“特許”了幾個港口開放,允許高麗商人有限度地參與博安洲的皮毛、木材貿易,隻怕去年冬天,開京城裏就要上演易子而食的慘劇了。
    “可...可這依附,代價太大了!”樸世煥終究忍不住,聲音裏帶上了些悲憤,“王上請看,魏商掌控了仁川、釜山、江華島三港的海關,所有進出貨物,他們要抽走三成!鹽、鐵、布匹、甚至糧食,都得從他們手裏高價買!而我們挖出來的銅、銀、鉛,砍下的上好木材,打撈的珍稀海產,卻隻能以極賤的價格賣給他們!工曹統計過,光去年一年,我們賣出去的礦錠,就相當於李氏王朝鼎盛時期六七十年的產量!可換回來的,不過是些糊口的糧食和尋常的布帛!這哪裏是貿易?分明是吸血!”
    他頓了頓,語氣稍緩,帶著一絲苦澀的慶幸:“不過...托那些‘良種’的福,加上老天爺總算開了眼,今年各地收成尚可,餓死的人...比去年少了許多,聽說魏國在博安洲拓殖順利,需要大量人手和物資,我們若能抓住機會,多派些人過去,或許能多換回些喘息之資...”
    “喘息?”崔承允終於緩緩轉過身,臉上露出一抹極淡、卻透著疲憊的笑意,打斷了樸世煥的話,他走到禦案旁,拿起一份蓋著海外都督府轉運使司大印的文書,輕輕抖了抖,“世煥,你看看這個博安洲龍石堡‘轉運使司’發來的‘用工契約’,他們需要三千名精壯礦工,五百名伐木匠,還有兩百名通曉織造的女工,條件?‘甲等特許狀’的魏商負責招募、運送、管理,工錢...按博安洲當地‘契約仆役’的市價七成支付,其中三成,由轉運使司‘代管’,作為勞工的‘安家費’和‘返程盤纏’,嗬...也就是說,人去了,命攥在別人手裏,錢也未必能全拿到,能不能活著回來,看天意。”
    他放下文書,目光重新投向殿外的雨幕,聲音輕得像是在自語,又像是在對這片飽經蹂躪的土地訴說:“從李氏王朝被推翻那天起,從我接受大魏冊封,簽下那份《開京條約》開始,這條路就已經注定了,依附大魏,是毒藥,可也是當時唯一能吊住高麗一口氣的參湯,沒有大魏的海軍,倭寇會卷土重來;沒有大魏的默許,金國不會那麽‘守信’地退出西京;沒有大魏施舍的良種和那點貿易縫隙,開京城去年冬天就得變成鬼城!世煥,你以為我看不到那些魏商在開京西市如何趾高氣揚?看不到我們的百姓在礦洞裏累斷脊梁?看不到國庫裏那點可憐的稅銀轉眼就流進了魏國‘特許商行’的錢櫃?”
    崔承允猛地提高了聲音,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清醒:“可是,憤怒有用嗎?反抗?拿什麽反抗?用那些被魏國火銃淘汰下來的弓箭?用那些連飯都吃不飽、隻求活命的農夫?還是用那些被魏商豢養、早已忘了自己祖宗姓什麽的買辦官吏?”
    “王上!”樸世煥也漲紅了臉,“可自遼國覆滅,大魏一統北疆,對我高麗的索取,是愈發變本加厲了,難道...難道我們就甘心這樣把高麗徹底賣掉嗎?!任由魏人予取予求,將三千裏江山變成他們的原料場、勞力池?後世史筆如刀,我們便是千古罪人!”
    “賣掉?”崔承允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在空曠的大殿裏顯得有些突兀,又帶著些蒼涼,他走到窗邊,任由冰涼的雨絲隨風飄落在臉上,“世煥啊,從當年我帶著你們在錦江邊豎起‘誅李氏’的大旗,從我們踏入這開京城的那一刻起,高麗...就已經在賣了,”他收住笑聲,“區別隻在於,買家是誰,我們能賣個什麽價錢。”
    他轉過身,直視著樸世煥驚愕而痛楚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無比:
    “當時,我沒有選擇,李氏已失民心,倭寇金賊環伺,大魏虎視眈眈。不依附大魏,高麗立時便是齏粉,依附,至少還能存續國號,留下一點元氣,讓這土地上的人,能活著看到明天的太陽。”
    “而現在...”他走到樸世煥麵前,直視著這位老臣通紅的雙眼,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們就沒有選擇,我隻希望...能把這高麗,賣個好價錢,至少,讓更多的人,能活下去,活下去,才有以後。”
    樸世煥渾身一震,看著崔承允眼中那深不見底的疲憊與決絕,所有的憤怒和不甘,最終都化作一聲沉痛的長歎,消散在冰冷的秋雨氣息裏。
    殿內隻剩下雨打屋簷的單調聲響,敲擊著兩個清醒地走向深淵的靈魂。
    ......
    秋雨並未隻淋濕王宮的琉璃瓦,在遠離開京的平安道某處銀礦,深不見底的礦坑裏,潮濕、悶熱、混雜著汗臭和岩石粉塵的空氣令人窒息,豆大的油燈在坑道壁上投下搖曳昏黃的光,映照著一張張沾滿黑灰、疲憊不堪的臉。
    “鐺!鐺!鐺!”沉重的鐵錘砸在堅硬的礦脈上,火星四濺,一個精瘦的漢子直起酸痛的腰,用破舊的衣袖胡亂抹了把臉上的汗和泥灰,露出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他喘著粗氣,對旁邊同樣揮汗如雨的同鄉低聲道:“根碩哥,聽說...開京那邊魏人老爺又給加‘恩餉’了?這個月工錢能多拿半鬥米?”
    被稱作根碩的中年漢子停下錘子,苦笑一聲,聲音沙啞:“恩餉?嗬...東植啊,你莫不是被礦坑裏的毒氣熏糊塗了?工錢是加了點,可你瞧瞧集市上那米價、鹽價!”他壓低了聲音,帶著憤懣,“三個月前,一鬥糙米還隻要五十個魏錢,如今呢?快一百了!鹽巴更是金貴!魏商老爺們攥著鹽引,說漲就漲,咱們這多出來的幾個血汗錢,怕是連口鹹菜都多買不起!工頭說了,這‘恩餉’是魏人總督府體恤咱們辛苦,可這體恤...頂個屁用!還不如多發兩塊填肚子的豆餅實在!”
    叫東植的年輕人眼神黯淡下去,摸了摸幹癟的肚子,不再說話,隻是掄起錘子,更加用力地砸向岩壁,仿佛要將這無處宣泄的怨氣都砸進石頭裏,坑道深處,傳來監工用生硬高麗語夾雜魏語的嗬斥:“快!快!磨蹭什麽!今日份額完不成,統統扣錢!”
    鞭影在昏暗中一閃而過,帶起壓抑的驚呼和更急促的敲擊聲。
    而在開京城西市,又是另一番“繁華”景象,盡管下著雨,市集依舊人頭攢動,掛著“魏記”、“通遠”、“海龍”等醒目招幌的商鋪占據了最好的位置,氣派的門臉,穿著綢衫、趾高氣揚的魏人掌櫃或管事,與之相比,本地高麗商人的鋪麵卻顯得寒酸局促。
    “金掌櫃,不是我不講情麵,”一個穿著湖綢直裰、操著江南口音的魏商,手指隨意地敲打著櫃台上一捆品相上乘的高麗參,語氣帶著倨傲,“如今行情就是這樣,南洋的參,遼東的參,都在往大魏運,你們高麗參是不錯,可這價錢嘛...最多這個數。”
    他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
    櫃台後的高麗商人金大通,臉上堆著謙卑的笑容,額角卻滲出了細汗:“陳管事,您再高抬貴手一點?這...這可是上好的開城參啊!往年...”
    “往年是往年!”陳管事不耐煩地打斷他,眼神瞥向旁邊另一家正在卸貨的魏商鋪子,“看見沒?萬錦堂新到的江南‘汽紡綢’,又滑又亮,價錢還不到你們本地土布的一半!你們的參不賣,有的是人搶著賣,實話告訴你,要不是看在老主顧份上,這個價我都不想出,賣不賣?不賣我走了,後麵排隊的還多著呢!”
    金大通臉上的笑容僵住,看著那捆寄托了全家希望的參,又看看陳管事冷漠的臉,最終咬了咬牙,肩膀垮了下來,聲音帶著一絲顫抖:“...賣,賣!就按管事您說的價!謝...謝陳管事照顧...”
    他顫抖著手,在早已擬好的契書上按下了鮮紅的手印,陳管事滿意地收起契書,指揮夥計搬走人參,仿佛隻是完成了一筆微不足道的小買賣。
    不遠處一座臨街的酒樓雅間,幾個穿著錦袍、明顯是魏商中大豪的人物憑欄而坐,桌上擺著精致的江南小菜和高麗燒酒,其中一人,正是壟斷了高麗大半海鹽貿易的“海龍商行”大掌櫃周福海,他抿了口酒,眯眼看著樓下熙攘卻明顯被魏商壓過一頭的市集,對旁邊人道:“老李,瞧見沒?這幫高麗人,骨頭是軟了點,可這市麵上的東西,是真便宜,生絲、銅錠、藥材...運回江南,轉手就是幾倍的利,聽說慶尚道那邊新發現了個銅礦?得想辦法把開采權弄到手。”
    被稱作老李的商人笑道:“周大掌櫃消息靈通。放心,轉運使司那邊已經打點過了,隻要銀子到位,礦,遲早是我們的,至於這些高麗人嘛...”他嗤笑一聲,指著樓下幾個為了半袋米爭得麵紅耳赤的高麗婦人,“給他們點工錢,讓他們有口飯吃,別鬧事就行,這物價,還不是我們幾家說了算?米行、鹽行、布行...掐住了這幾樣,他們翻不了天。”
    他們的談笑聲,淹沒在市井的嘈雜和秋雨聲中。
    在靠近仁川港的一處新興“工坊區”,幾座高大的磚瓦廠房取代了昔日的農家院落和零散織機,這是由魏商投資、模仿江南模式建立的“新昌記絲織工坊”,巨大的水輪帶動著改良的織機,發出單調而巨大的轟鳴,廠房內光線昏暗,空氣渾濁,飄散著生絲和漿料的味道,數百名高麗女工,大多麵色蒼白,眼神麻木,如同提線木偶般坐在一排排織機前,手腳不停地忙碌著,監工手持細棍,在狹窄的過道間來回巡視,稍有懈怠或出錯,嗬斥甚至鞭打立刻降臨。
    一個年輕的女孩,手指被飛速運轉的梭子劃破,鮮血染紅了潔白的生絲,她痛得輕呼一聲,動作一滯,監工立刻衝過來,細棍狠狠抽在她背上:“作死啊!糟蹋絲線!今天的工錢扣一半!”女孩疼得蜷縮起來,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卻不敢哭出聲,隻能咬著嘴唇,忍著痛,用破布胡亂裹住手指,繼續那永無止境的重複勞作,比起江南絲織業在雇傭製衝擊下的緩慢陣痛,高麗這裏的轉變,帶著赤裸裸的殘酷和效率壓榨,舊有的家庭作坊和小手工業者,在這股巨力麵前,如同螳臂當車,迅速破產凋零。
    仁川港碼頭,雨勢稍歇,但天色依舊陰沉,港口裏桅杆如林,懸掛著大魏龍旗或各家特許商行旗幟的船隻進進出出,繁忙異常,巨大的吊臂吱呀作響,將一箱箱貼著封條、標明“高麗平安道精銅”、“慶尚道生絲”、“全羅道藥材”的木箱,裝上吃水很深的貨船,與之相對的,是幾艘正在卸貨的魏船,卸下來的大多是成包的棉布、鐵鍋、針頭線腦、廉價的陶瓷器皿,甚至還有包裝精美的“大魏糖果”。
    一個穿著低階吏員服飾、麵容清瘦的高麗年輕人,拿著紙筆和算盤,站在碼頭倉庫的角落裏,默默地記錄著進出貨物的種類和數量,他是港口轉運使司下屬的一個小書辦。看著又一艘滿載銅錠的魏船鳴笛啟航,駛向茫茫大海,而碼頭上堆積的魏貨大多是些日常消耗品,他的眉頭越皺越緊。
    他飛快地撥動著算盤珠子,在紙上寫下幾行字:“本月運出:生絲兩千擔,銅錠十五萬斤,高麗參三百斤,木材無算...運入:棉布八百匹,鐵器農具(粗劣)五百件,雜貨(瓷器、糖、針線等)若幹...”他停下筆,望著那遠去的船影,又看看堆積如山的“雜貨”,一股寒意從心底升起。
    他拉過旁邊一個相熟的老庫管,指著記錄低聲問:“樸伯,您經手多年,可曾細算過?咱們運出去的都是實打實的山珍礦產,是能造槍炮、紡綢緞、建房子的好東西。可魏人運來的...大多是些用過就沒了的東西,或者...就是些咱們自己也能做的粗劣鐵鍋、農具?這...這不等於是用金疙瘩換糖豆吃嗎?長此以往,咱們高麗的地底下還能挖出多少金疙瘩?挖空了以後,咱們拿什麽去換魏人的糖豆?到時候,怕是連糖豆都吃不起了...”
    老庫管樸伯渾濁的眼睛看了看四周,歎了口氣,拍拍他的肩膀:“成柱啊,看破不說破,咱們是什麽身份?小吏罷了,上麵的大人們,王宮裏的貴人,還有那些依附魏商發了財的老爺們,他們能不知道?可知道了又能如何?魏人的炮艦就在濟州島、在釜山港!咱們的命脈,鹽、鐵、甚至糧食種子,都攥在人家手裏。能活著,能換口飯吃,就不錯了,至於以後...”
    他搖搖頭,布滿皺紋的臉上滿是認命的麻木:“天塌下來,自有高個子頂著,咱們啊,記好賬,別出錯,領了那份口糧,回家哄老婆孩子睡覺是正經,這高麗...唉,就這樣了。”
    李成柱捏緊了手中的紙筆,指節泛白,他看著碼頭上川流不息、運走資源運來商品的船隻,看著那些趾高氣揚的魏商和唯唯諾諾的高麗買辦,看著工坊區煙囪冒出的黑煙和礦坑裏佝僂的身影,再想到王宮裏那位據說隻想“賣國求榮”的崔王...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冰冷的絕望,如同這秋日寒雨,將他從頭到腳澆了個透心涼。
    高麗,似乎真的隻剩下了一條路隻要大魏這艘巨輪不傾覆,高麗這艘依附其上的小舟,就隻能被這樣推著,在名為“半殖民地”的航道上,駛向一眼望不到頭的、被壓榨的遠方。
    這三千裏江山,真的還能...掙脫這淪陷與認命的枷鎖麽?
    ......
    倭國,京都,本能寺。
    晚櫻早已凋零殆盡,隻餘下深綠色的枝葉在庭院中舒展,一場秋雨剛過,青石板鋪就的庭院濕漉漉的,倒映著灰蒙蒙的天空和寺宇深色的飛簷,幾片遲落的殘紅,被雨水打落,粘在石縫間,像凝固的血點。
    源本義一身玄色直垂,獨自站在廊下,他已不是當年那個被各方勢力視為傀儡、眼神驚惶的少年將軍,這兩年的征戰殺伐,將他的眉宇雕刻得冷硬如鐵,下頜線條緊繃,隻有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在凝視著庭院中那株古老櫻樹時,偶爾會流露出一絲極淡的、難以捉摸的恍惚。
    本能寺,這個地方,總帶著一種宿命般的血腥氣。
    櫻花...又是櫻花,源本義伸出手,接住幾片被風吹落的殘瓣,指尖冰涼,恍惚間,他似乎又回到了許多年前,同樣是在這本能寺,同樣是一個雨天,那時他還隻是個懵懂孩童,被母親冰涼而汗濕的手緊緊牽著,穿過幽暗的長廊,去見一位特殊的“高僧”。
    “大師,”母親的聲音帶著刻意和警惕,對著院子裏那個枯瘦的僧人深深行禮,“小兒愚鈍,還請大師指點迷津。”
    那僧人抬起頭,麵容清臒,眼神卻異常銳利明亮,不像個出家人,倒像個...落魄的讀書人?源本義後來無數次回想,才確認了那雙眼睛裏的東西那是看透人心的洞悉,是攪動風雲的欲望,是冰冷的、毫無慈悲的算計。
    “夫人言重了,”那“僧人”的聲音平淡無波,目光卻像針一樣刺在年幼的源本義身上,“令郎骨骼清奇,眉宇間隱有龍虎之氣...隻是,”他話鋒一轉,“蛟龍困於淺灘,猛虎囚於樊籠,若無雷霆手段破開這重重迷霧...隻怕終將明珠蒙塵,甚至...為他人做嫁衣裳啊。”
    就是幾句看似點撥、實為誅心的話語,像一根淬了劇毒的刺,深深紮進了母親那顆本就不安分的心中,也埋下了兄弟鬩牆、父子反目的禍根。
    一根刺,僅僅是一根刺。
    源本義看著掌心被雨水浸透、失去顏色的花瓣,無聲地喟歎,就是這根刺,讓母親再也無法安於室,開始處心積慮地為他這個幼子謀劃,卻死在了兄長的家裏;就是這根刺,逼得兄長起兵謀逆,最終在權力傾軋中與父親拔刀相向,血濺五步;就是這根刺,讓父親源義滿在心力交瘁與喪子之痛中溘然長逝。
    而他源本義,一度成為幾大強勢大名手中爭搶的、象征著“權力”的傀儡玩物。
    真是...可怕的人,徐縉甚至沒有動用大魏一兵一卒,隻用一番話語,一顆種子,就攪動了整個倭國的風雲,讓這長達數十載、血流成河的戰國亂世再次上了一個台階,若非...源本義的目光投向東方,仿佛穿透了萬裏波濤,若非他當年孤注一擲,如同喪家之犬般秘密渡海,在大魏汴京那座簡樸卻氣象萬千的王府中,見到了那位如同潛淵之龍的靖王顧懷,用倭國的未來和自己許下的忠誠,換來了那改變命運的一握...他源本義,恐怕早已是某個大名後院裏的幽魂,或者京都二條城外示眾的首級。
    在那雙仿佛能吞噬一切野心的眼眸注視下,他才真正明白了力量的含義,握住了屬於自己的命運之劍。
    “關白大人。”一個低沉恭敬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打斷了源本義的思緒,是他的心腹家臣,伊勢新九郎長氏,他一身戎裝未卸,風塵仆仆,身上還帶著淡淡的血腥氣,但眼神卻異常明亮。
    源本義沒有回頭,隻是極輕微地點了下頜。
    “九州...肥後國,島津義久...伏誅了,”新九郎的聲音帶著激動,“其殘餘黨羽盡數歸降,至此,自應仁之亂起,綿延百二十餘載的戰國之世...終結了!”
    最後幾個字,他說得異常沉重,又帶著如釋重負的激昂一百二十年!多少代人的血淚,多少城池化為焦土,多少百姓流離失所,易子而食?終於,在源本義手中,畫上了**。
    源本義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震,他緩緩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帶著雨後的清冽,還有一絲...血與火終於沉澱後的、死寂般的安寧,終結了?是的,最後一個敢於舉起刀劍反抗他的大名,倒下了,倭國,終於隻剩下一個聲音他的聲音。
    “知道了,”再睜開眼時,源本義眼中所有的恍惚都已消失,隻剩下平靜與冰冷,“傳令各軍,妥善安置降卒,穩定地方,有功將士,厚賞,陣亡者...厚恤。”
    “是!”新九郎重重頓首,轉身快步離去,腳步聲在空曠的回廊中漸漸遠去。
    源本義依舊站在原地,望著庭院。雨後的天空透出些許微光,灑在濕潤的綠葉上,本能寺,這承載了太多血腥與陰謀的所在,此刻竟也顯出幾分劫後的寧靜,然而,這寧靜之下,是屍山血海鋪就的道路,是母親、父親、兄長...無數人用生命和野心堆砌的祭壇。
    而他,是唯一的幸存者,也是最終的勝利者。
    ......
    倭國,京都,街市。
    源本義沒有乘輿,隻帶了新九郎和幾名便裝侍衛,如同一個尋常武士,漫步在京都漸漸恢複生機的街巷中,亂世的氣息尚未完全散去,許多房屋的牆壁上還殘留著當初諸侯們攻打京都留下的煙熏火燎的痕跡,斷壁殘垣隨處可見,但比起幾年前那如同鬼蜮般的景象,已是天壤之別。
    街道上有了行人,雖然大多衣衫破舊,麵有菜色,但至少不再像受驚的兔子般惶惶不可終日,幾個孩童在街角追逐嬉戲,發出久違的、略顯嘶啞的笑聲,路邊的食肆冒著熱氣,雖然賣的隻是最粗糙的麥飯和幾片醃蘿卜,卻也吸引著幾個辛苦了一天的苦力,小心翼翼地掏出幾枚銅錢,換取片刻的溫飽和慰藉。
    一個老婦人坐在自家半塌的屋簷下,用骨瘦如柴的手,仔細地梳理著幾縷粗糙的麻線,她的眼神渾濁,動作遲緩,但至少,她還有家可坐,有線可紡,不必擔心下一刻就有亂兵衝進來搶走她最後的口糧,或者一把火將她和這破屋一起燒成灰燼。
    源本義的目光掃過這些卑微卻堅韌的生命,他想起了當年從大魏錢塘港下船時,那個在碼頭幫人卸貨的小廝,小廝捧著個粗瓷海碗,碗裏是冒尖的白米飯,上麵蓋著一大塊油亮亮的、燉得軟爛的肥肉,那小廝吃得滿嘴流油,臉上洋溢著一種純粹的、對食物滿足的幸福感,那種富足,那種安寧,那種對“吃飽”這件最基本事情的滿足,深深刺痛了當時如同喪家之犬的源本義。
    “我...能讓倭國的子民,也吃上那樣的飯,碗裏也有那樣一塊肉嗎?”
    這個念頭,在他掌握權柄、征伐四方的歲月裏,無數次在深夜叩問著他的心,驅使他瘋狂地掃平一切障礙,不僅僅是為了權力,似乎也為了...那個遙遠碼頭小廝碗裏的肉所象征的東西。
    路過一間小小的神社,幾個衣衫襤褸的農人正在虔誠地參拜,祈求著來年的風調雨順,祈求著這來之不易的、脆弱的和平安寧能夠延續下去,源本義停下腳步,默默地看著,神社的鳥居旁,一株晚開的山櫻,倔強地探出幾朵殘紅,在秋風中微微顫抖。
    和平這是他用血與火換來的,但這和平,能持續多久?倭國蜷縮在這四座島嶼上,資源有限,銀礦經過百年開采和魏商近乎掠奪式的收購那換取大魏支持、獲得火器平叛的代價之一,已近枯竭,大魏的私掠船雖然比起一開始已經少了很多倍,但仍在不斷地掠奪倭國的人口、資源。
    固步自封,在這狹小的天地裏繼續玩著大名家臣的遊戲?遲早會被外麵那個越來越龐大的魏國陰影徹底吞噬,像高麗一樣,淪為被吸幹骨髓的附庸畢竟倭國比起高麗,也就隻好了一點而已,而這還是因為倭國孤懸海外。
    不!源本義的眼神陡然銳利起來,如同出鞘的刀,他不要做高麗的崔承允!倭國的路,不能是注定的依附和沉淪!大魏走過的路,雖然血腥殘酷,但那是一條通向更廣闊天地、掌握自身命運的路!唯一的生路,不是對抗,而是學習,是追隨,是融入大魏掀起的這股殖民浪潮,在巨人的指縫間,為倭國搏取一絲生存和發展的空間!
    他不再停留,轉身,大步朝著皇宮的方向走去,步伐堅定,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
    倭國,京都,皇宮,清涼殿。
    莊嚴肅穆的朝堂之上,彌漫著一種刻意維持的、小心翼翼的平靜,身著古老公卿服飾的文武百官跪坐兩旁,屏息凝神,禦座之上,身著傳統天皇禮服的年輕天皇,臉上帶著一絲刻意擠出的、略顯僵硬的微笑,努力維持著神裔的威儀,但眼神深處,卻難掩一絲不安和諂媚,他很清楚,自己當初沒有被幼子替換,自己如今還能坐在這裏,穿著這身象征神權的華服,全賴殿中那位身著紫色關白直垂、掌握著倭國所有軍政實權的男人源本義。
    源本義站在丹陛之下,位置高於所有公卿,他身姿挺拔如鬆,目光平靜地掃過禦座上的天皇,掃過兩旁那些或敬畏、或嫉妒、或麻木的臣子,新九郎按刀侍立在他身後一步,如同最忠誠的影子。
    冗長的、關於九州平定善後事宜的奏報終於結束,殿內陷入一片沉寂,隻有殿外秋風吹過鬆林的沙沙聲。
    源本義向前踏出一步,這一步很輕,落在大殿光滑如鏡的烏木地板上,卻像一聲驚雷,敲在每一個人的心頭。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他身上。
    “陛下。”源本義開口了,聲音清晰地傳遍大殿每一個角落。
    天皇下意識地挺直了腰背,臉上笑容更盛,聲音卻帶著一絲顫抖:“關白...愛卿...請講。”
    源本義的目光穿透了禦座前象征性的珠簾,直直落在天皇的臉上,一字一句,清晰無比:
    “請陛下,移居京都東山,修心養性,參悟神道。”
    殿內死寂!落針可聞!所有公卿都懵了,以為自己聽錯了,移居?參悟神道?這...這是什麽意思?
    源本義仿佛沒看到眾人臉上的驚愕與茫然,繼續用那平靜無波的語調說道:
    “倭國百二十年亂世方靖,百廢待興,外有強魏如日方升,內有民生凋敝待哺,值此存亡絕續之秋,政令需出一門,意誌需貫於一道,容不得半分掣肘與空耗,陛下既為天照大神之後裔,當超然物外,以神道教化萬民,凝聚人心,這世俗權柄,治國理政之重擔...就由臣源本義,代陛下,一肩擔之!”
    轟!
    這番話如同九天驚雷,終於炸醒了所有呆滯的頭腦!移居?是幽禁!參悟神道?是架空!代陛下擔之?這是要...篡位!他已經不再滿足於關白之位,他要的是天皇的禦座!他要徹底終結這延續了許多年的、神權與世俗權柄分離的格局!他要成為倭國唯一的、至高無上的主!
    “源本義!你...你大膽!”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公卿,氣得渾身發抖,指著源本義,聲音尖利得破了音,“你...你這是謀逆!是褻瀆神靈!萬世一係的天皇陛下,豈是你...”
    “嗆啷!”新九郎腰間的太刀瞬間出鞘半尺,冰冷的寒光映照著老公卿瞬間煞白的臉,殿外,傳來一陣整齊而沉重的甲胄摩擦聲顯然,皇宮早已被源本義的親軍牢牢控製。
    源本義甚至沒有看那老公卿一眼,他的目光依舊隻鎖定著禦座上的後柏原天皇,仿佛殿內其他人都是空氣。
    後柏原天皇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了,血色褪盡,嘴唇哆嗦著,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他看著源本義那雙深不見底、毫無情緒波動的眼睛,看著殿內那些噤若寒蟬、無一人敢再出聲的公卿,看著新九郎那半截出鞘的、散發著血腥殺氣的太刀...一股巨大的、無可抗拒的寒意瞬間將他淹沒,他想起了無數被權臣廢黜甚至弑殺的天皇...反抗?用什麽反抗?用這身華貴的禮服嗎?
    “陛下,”源本義的聲音再次響起,“唯有如此,臣才能毫無後顧之憂,傾舉國之力,追隨大魏之航跡,揚帆四海!去博安洲拓荒,去南洋貿易,去西洋學習火器造船之術!用刀劍為倭國劈開生路,用血汗換取糧食、鐵器、知識!讓我倭國子民,終有一日,碗中也能有一塊...實實在在的肉!”
    後柏原天皇渾身一震,最後一絲力氣仿佛也被抽幹,他看著源本義眼中那燃燒的、仿佛要吞噬一切的火焰,又仿佛看到了京都街頭那些捧著粗劣麥飯、眼中終於有了些許生氣的平民...他頹然癱倒在禦座上,華貴的禮服也掩蓋不住那失魂落魄的狼狽。
    “...準...準關白...所奏...”他用盡全身力氣,擠出幾個細若蚊蚋的字,隨即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頭,徹底癱軟下去。
    源本義微微躬身,動作標準卻毫無敬意:“謝陛下隆恩。”
    他直起身,目光掃過死寂一片的朝堂,掃過那些麵如死灰或驚魂未定的公卿,最後落在象征天皇權威的禦座之上。
    “即日起,改元‘維新’!諸般新政,由我親裁!”
    他轉身,紫色直垂的下擺劃出一道淩厲的弧線,大步走向那象征著倭國世俗權力巔峰的禦座。
    殿外,秋風穿過鬆林,沙沙作響。
    倭國的新時代彷佛真的要來了。
    是這樣麽?
    ......
    倭國京都,魏龍興十七年(西曆1313年),深秋。
    曾經象征源氏維新宏圖的本能寺,在蕭瑟秋風中更顯沉寂。殿閣深處,已從關白晉位為攝政王的源本義,佇立窗前,窗外,不再是昔日他暢想“揚帆四海、倭國自強”的豪情景象,而是京都街頭一隊隊身著玄甲、手持新式火銃的魏國士兵的身影,以及遠處港口方向隱約傳來的、懸掛魏國龍旗的龐大炮艦低沉的汽笛聲。
    距離他在這本能寺前廊下定下“追隨大魏航跡”的決斷,距離他於清涼殿上悍然廢黜天皇、改元“維新”、誓言帶領倭國掙脫附庸命運的豪言壯語,僅僅過去了二十七年。這二十七年,是倭國曆史上最為劇烈、也最為血腥的轉型期,其目標直指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在魏國殖民巨獸的陰影下,複製其崛起之路,以求自保乃至超越。
    源本義的“維新”肇始於對絕対權力的攫取。終結百年戰國的鐵腕,為他掃清了內部所有掣肘。他解散了公卿貴族脆弱的朝廷體係,將象征神權的天皇徹底“圈禁”於東山離宮,成為純粹的精神符號。他以魏國北境王府幕僚製度為藍本,建立了以“藩王親裁”為核心的、高度集權的幕府官僚體係,史稱“新幕政”。其核心國策,便是“師魏長技以製魏”:傾盡國力,派遣“遣魏使”如饑似渴地學習魏國火器製造、造船航海、礦冶鑄造乃至行政管理技術;不惜以近乎竭澤而漁的方式開采國內殘存的金銀礦脈,換取魏國特許商行的貸款和技術設備;強製推行“兵農分離”,將大量武士轉化為工坊技工或海外拓殖的先鋒;在長崎、堺港等地模仿魏國模式建立“特許工場區”,生產火繩槍、仿製魏式火炮、建造西式帆船。
    源本義的眼光不可謂不毒辣,其手段不可謂不酷烈。據《維新十年錄》記載,光定十年(西曆1296年),倭國長崎造船廠成功仿製出第一艘具備遠洋能力的魏式三桅炮艦“破浪丸”,被視為維新偉業之裏程碑。同期,倭國仿製的“鐵炮”(火繩槍)產量激增,裝備新式“禦親兵”,一度讓魏國在倭貿易代表感到了壓力,甚至短暫縮減了私掠船的襲擾頻率。源本義本人,更是常在京都禦所召見學成歸國的“技官”,詳細詢問魏國最新的蒸汽機原理、博安洲的殖民模式乃至南洋的貿易網絡,眼中燃燒著孤注一擲的火焰。
    然而,倭國的“維新”之路,自始便行走於魏國殖民體係的鋼絲之上。其致命缺陷,如同跗骨之蛆:
    其一,經濟命脈的絕對依附。維新所需的技術、設備、乃至維持工坊運轉的原材料(如優質鐵礦石、硝石),極度依賴對魏貿易。倭國用以支付的,是幾近枯竭的金銀儲備和近乎掠奪性的初級產品出口:生絲、銅、硫磺以及在魏商“契約勞工”製度誘惑下大量被以“海外拓殖”名義輸送出去的倭國青壯勞力。《長崎海關誌(龍興十年)》觸目驚心地記載:當年倭國出口生絲四萬擔,銅錠三十萬斤,而輸入清單中,“特許魏商”提供的“維新機器”及配件、軍火原料占比高達七成,價格則由魏商行會“協商”定價。這種畸形的貿易剪刀差,如同巨大的抽水機,將維新積累的微薄財富源源不斷抽回魏國。源本義試圖建立國家專賣製度(如鹽、鐵)以對抗,卻因魏國憑借《神戶補充協定》獲得的“最惠國待遇”及治外法權而處處碰壁,魏商總能通過買辦網絡和武力威懾輕易繞過。
    其二,社會結構的撕裂與透支。強製性的“兵轉工”和“海外拓殖”政策,徹底動搖了武士階層的根基與社會穩定。大量失去主家、被迫進入工坊或遠赴博安洲、南洋“墾荒”的下級武士,在惡劣環境和低微收入中積聚著對幕府的怨恨。而工坊內,為了追求效率以換取外匯,工人的境遇比之高麗絲織女工更為殘酷。《堺港工場見聞錄》描述:“工者晝夜輪替,機杼之聲不絕,監工鞭影如蛇,稍有怠惰即克扣口糧。女工十指潰爛,男工咳血於粉塵,活過五載者十不存三。”農村則因青壯流失和重稅(用於支持維新)而凋敝,饑荒頻仍。源本義夢想的“一塊肉”,對絕大多數掙紮求存的倭國平民而言,仍是遙不可及的幻夢。社會矛盾在“維新”的光鮮外表下持續發酵。
    其三,魏國不容挑戰的霸權意誌。源本義的一切努力,其終極目標在於擺脫乃至挑戰魏國。這從根本上觸動了魏國“龍興盛世”下不容置疑的東亞秩序。當倭國仿製的炮艦開始出現在琉球海域,當倭國“遣魏使”試圖繞過官方渠道接觸魏國蒸汽機核心技師時,魏國朝廷的耐心耗盡了。在魏國看來,倭國的“維新”已非依附性的學習,而是危險的“僭越”與“不臣”。龍興十五年,魏國以“倭國工坊非法仿製帝國專利火器”、“倭國浪人襲擾帝國博安洲殖民點”及“倭國幕府拖欠特許貿易款項”等“十宗罪”為由,向源本義發出措辭嚴厲的最後通牒,要求幕府徹底解散新式海軍、開放全境通商、接受魏國財政監理官入駐京都。
    源本義拒絕了。這是他一生中最大、也是最後的豪賭。他寄希望於二十餘年積累的新式軍隊和本土作戰的優勢,能重演當年魏國挫敗北方強敵的奇跡,至少能迫使魏國回到談判桌,承認倭國一定的自主地位。龍興十七年春,魏國遠征艦隊司令、晉王顧準統率的龐大艦隊,搭載著久經沙場的陸軍精銳,以“懲戒不臣,維護商道”之名,悍然登陸九州。
    結局,早已注定。
    倭國仿製的“鐵炮”在魏國裝備了擊發裝置和刺刀的新式燧發槍麵前黯然失色;倭國引以為傲的“破浪丸”艦隊,在魏國蒸汽明輪戰艦的猛烈炮火和機動優勢下,於關門海峽血戰中全軍覆沒;源本義寄予厚望的武士“玉碎”衝鋒,在魏軍嚴整的線列步兵方陣和密集的排槍齊射中,化為京都郊外漫山遍野的屍骸。魏軍的炮火甚至轟擊了京都外圍,象征維新成果的工坊區在烈焰中化為廢墟。
    是年深秋,在魏軍刺刀的環伺下,在京都禦所森嚴的大殿內,曾經意氣風發的“維新大將軍”源本義,臉色灰敗,顫抖著手,在魏國使節代表遞上的《京都條約》上,蓋下了象征倭國最高權力的將軍印。
    條約之苛酷,遠超想象:
    1.徹底去武裝化:解散所有新式軍隊,僅保留象征性治安力量;所有造船廠、兵工廠由魏國監管或拆除;長崎、橫濱、函館、大阪四港及臨近區域劃為“魏國租界”,由魏軍永久駐防。
    2.經濟命脈拱手相讓:倭國海關由魏國海外都督府直接管理,關稅權盡失;魏商獲得在倭國全境自由居住、經商、開礦、設廠、購置地產之權;倭國所有已探明礦藏開采權優先授予魏國特許商行;魏國“大魏銀行”獲得在倭發行貨幣權。
    3.政治傀儡化:倭國幕府及名義上天皇之繼承、重大官員任免,須經魏國駐倭總督認可;魏國享有在倭“領事裁判權”。
    4.文化奴役:強製推行魏國官話為倭國官方語言及教學語言;倭國士子科舉需加試魏國經義策論;魏國獲得在京都、江戶等地建立“同文書院”傳播魏國文化之權。
    簽字的朱砂印泥,在源本義眼中殷紅如血,如同當年本能寺庭院石縫間被雨水打落的櫻瓣。他全力改革以圖存續的倭國,終究未能逃脫被徹底殖民的命運,且過程輕易得令人心碎。他的夢想,在魏國資本與武力的碾壓下,化為了京都街頭魏國士兵丟棄的、被野狗爭搶的肉骨頭。
    源本義的“維新”,如同一場在魏國殖民颶風中點燃的篝火,曾短暫地照亮了倭國一絲自主的希望,其引入的技術、製度乃至對舊秩序的摧毀,客觀上為倭國被動卷入近代化撕開了一道深可見骨的血口。它瓦解了封建等級最頑固的壁壘(武士階層),催生了倭國最早的產業工人和買辦資產階級,強行植入了近代工廠製度和雇傭關係,甚至在屈辱中播撒了“魏學”的種子。然而,這場由獨裁者推動、以依附為起點、意圖挑戰依附的“自強”運動,其本質是對殖民邏輯的拙劣模仿與絕望反抗。它未能改變資源匱乏、體量懸殊的根本劣勢,更嚴重透支了倭國的元氣,最終引來了宗主國更徹底的征服與製度化的殖民統治。
    當魏國龍旗在京都城頭升起,源本義在禦所幽暗的房間裏,或許終於徹悟:在魏國主導的殖民帝國時代,邊緣島國的掙紮,若非徹底融入其體係成為附庸爪牙(如參與掠奪更弱者),便隻能在“學習追趕觸怒被碾碎”的循環中,迎來更為深重的“半殖民地”煉獄。倭國的創傷性轉型,至此烙下了比高麗更為徹底的依附性印記,其“維新”之夢,終成泡影,隻餘下龍興十七年深秋的京都,那徹骨的寒涼與無邊的沉寂。節選自《倭國近代化的創傷性轉型》,京都帝大曆史研究所,山本信一郎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