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列傳補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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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氏,諱明珠,蘇州吳縣人。祖世居吳,以貿遷致钜富,甲於東南。父謙,早卒;母陳氏,哀慟而亡。妃時方幼衝,然性沉敏,有丈夫概,遂以弱質支傾廈,總攬族業,絲粟之微皆親核之。及笄,膚若凝脂,眸含秋水,姿容冠絕姑蘇,時人謂之“玉山映日,秋水為神”。求聘者踵接於門,皆以“早有顧氏婚約”辭之,守誌堅貞,人皆奇之。
顧氏者,太祖微時舊族也。本蘇州書香門第,與李氏世通姻好。然中道遷蜀,門戶凋零,舊盟幾絕。妃獨守約不移,族人或諷其癡,妃正色曰:“信諾重**金,豈以貧富易心?”聞者慚而止。
靖平元年,太祖定鼎幽燕,革故鼎新,聞妃賢且貞,又念舊約,遣使迎之。妃乃盡付家業於族老,慨然北行。時新朝初立,百端待舉,帝見妃明慧通達,尤善度支營運之事,常與論議。妃言:“今四海疲敝,貨殖不通,宜輕關易道,通商惠工,則國用自足。”帝深然之,冊為賢妃,賜居景仁宮。
然妃性不喜深宮拘束,常怏怏思外事。會帝銳意拓殖,開海禁,設市舶,立《海外特許律》,欲以商權補國用。妃乃請曰:“妾本商賈女,願效微勞,為陛下理內庫,通蕃貨。”帝笑曰:“吾知卿必不甘困守宮闈。”遂許之。妃得以“奉旨經營”之名,出掌皇商事,重建李氏商號於無棣港,帆檣所指,遠涉暹羅、爪哇、歐羅巴、博安洲諸地。妃明於貨殖,精於算計,每觀風濤、察物產,皆能預判盈虛,數年之間,海舶雲集,蕃貨山積,魏幣流布四海,歲輸內庫金銀以百萬計。
或有禦史劾妃“以妃禦之尊,操市井之業,辱沒國體”,疏至禦前,帝擲之於地,曰:“昔管仲通輕重之權,陶朱公積三散之財,皆利國家、濟生民。今妃所為,豈異於此?爾等拘於禮法之末,而不見經國之大!”言者慚而退。自是妃益得展其才,嚐親赴博安洲,相度地勢,開埠立約,招徠流民,墾殖荒蕪。其所立“新杭市”,後為博安洲第一繁盛之地,番漢雜處,貨殖殷阜,皆妃之初功也。
妃生晉王準,聰穎類母。幼時,妃常攜之觀市舶,指千帆曰:“此大魏血脈也,無商不通,無貿不富。”準嚐問治生之術,妃曰:“昔陶朱公三致千金,皆散於貧交。商道即仁道,通有無,平物價,惠民生,即報國也。”準謹受教。後帝召諸皇子,問誌所向,晉王慨然對曰:“兒臣願鎮海疆,護舶船,使萬國帆檣皆仰大魏!”帝大喜,曰:“此吾家千裏駒也。”後晉王果平倭亂,肅清海道,開藩東瀛,皆幼訓所致也。
妃性儉素,雖執掌巨萬,服飾不過尋常,然待人寬厚,禦下有恩。商賈有困頓者,常貸之本金;船戶遭風濤者,必撫恤其家。是以海商皆感其德,私諡為“護舶天妃”,祀之不絕。
龍興四十年冬,妃無疾而終,年七十有五。帝方閱奏於乾元殿,聞訊擲筆馳往,執其手泣曰:“卿待朕。”妃笑曰:“妾本商女,得遇陛下,縱橫四海,此生無憾。唯願陛下珍重。”言訖而瞑。帝大慟,輟朝七日,親定諡曰“莊惠”。葬獻陵東園。敕建“惠商坊”於蘇州,春秋祀之。
史臣曰:莊惠妃承古聖遺風,揚新朝氣象,使魏幣流於殊方,蕃貨盈於廛市。其一生,以商惠國,以貿強邦,開海疆萬裏之利,通絕域千載之阻。雖終身未正位中宮,然功在社稷,豈在政戰之下?諡曰“莊惠”,莊以履端,惠以濟眾,誠稱其實矣!觀武皇帝之世,能破千年禮法之囿,許妃子縱橫商海,亦足見其雄主胸襟。妃薨,海商猶祀之為“護舶天妃”,香火不絕,亦足見其德澤之遠也。自妃始,商賈之道不複為末業,女子之才亦得耀於青史,豈非千古一人哉!《後魏書·卷六十四·後妃傳下·太祖莊惠妃李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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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明,字晦之,蘇州吳縣人也。父世為吳中賈客,以誠致貲,稱於閭裏。明幼豐碩,不好章句,常率裏中童稚嬉戲巷陌,摶泥作獸,攀枝摘果,鄉人皆笑其憨頑。
年十二,會太祖微時授學吳中書院,見而異之,曰:“是子目有奇光,當習數術。”遂親授《九章》《周髀》諸算經。
初,明甚苦之,晝夜演算,常至涕泣。一日憤甚,裂書擲地,號泣曰:“寧為市井徒,不作算學囚!”父義聞而怒,笞之二十,驅複學。自是潛心推演,漸得妙趣。同窗猶習加減,明已通方程之術;眾人尚困勾股,明已究天元之奧。太祖歎曰:“此子穎悟,非常器也。”
元熙七年,太祖入國子監,明隨行入京。時監中生員多貴胄子弟,見一童子登堂講授,皆嘩然不服。明坦然曰:“諸君若疑,可共試之。”遂設算題九道,自《測圓海鏡》至《堆垛求積》,監生皆瞠目不能答,明須臾解之。眾始歎服,稱“神童博士”。
太祖開府北境,建大學於邯鄲。定遠元年,拜明為算學院監院,時年方十六。明既掌院,革舊鼎新。首廢算籌,倡用太祖所傳數碼;複纂《新算綱目》十八卷,分算術為代數、幾何、三角諸科。又依太祖所授“極限”“求積”諸法,推得“宋氏割圓術”,以無窮分割解天象運行,欽天監據以修曆,精微遠超前代。
帝嚐問治河策,明以微積分算水文,定分洪閘方位三十六處。秋汛果安流,冀北免災。帝賜金紫,明固辭曰:“臣得授天書,豈敢貪天功?”帝益重之。
定遠二年,製《格物算經》,以數理釋力、熱、光、電諸道。清池匠作依其圖式造水壓機、精紡車,工效倍徙。遼東風災,明觀乾象,演算路徑,馳奏撤沿海民戶。後三日,屋舍盡摧,人以其預知如神,號“宋龍圖”。
然明終身不娶。帝屢欲賜婚,皆叩首泣曰:“臣幼蒙太祖訓:算學之道,須究極天人。婚宦瑣務,恐分心神。”晚年築“演玄堂”於大學西北隅,室無長物,唯懸太祖手書“格致求真”四字。嚐三月不出戶,仆役送食,見滿地算稿如山,牆隅列方程十三層,駭以為符籙。
龍興三十五年,無疾終於演玄堂,年六十二。遺表雲:“臣得太祖啟瞆,幸以蕪才推演新算。今泰西諸國算法日新,願後學勿守舊冊,當繼開新境。”篋中無餘財,唯《微分精義》手稿未竟。帝輟朝三日,追贈太常卿,諡曰“文憲”。
史臣曰:宋明以商賈子遇太祖,遂成一代算宗。觀其《代數通論》,發千古未發之秘;《格物算經》,啟百工革新之端。使魏世測量、曆法、機械諸學冠絕寰宇。然終身不婚,竭智演算,豈非癡絕?昔祖衝之綴術遺恨,明繼絕學而開新章,誠太祖所謂“演天地數”者也!然其術過於幽微,後世能通者漸稀,良可歎歟。《後魏書·卷一百二十四·列傳第八十四·宋明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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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子卿,字明貞,蘇州吳縣人也。其先出自隴西李氏,永嘉南渡時徙居吳中。父言,業賈而通儒,家饒於財而好施與。母陳氏,出自會稽士族,通曉書傳。子卿生而穎異,雙目如炬,五歲能誦《孝經》,七歲通《毛詩》,鄉人異之,稱皆神童。
年十三,請就學於鄉塾。時俗女子皆深居閨閣,父初不許,子卿泣告曰:“班昭續《漢書》,蔡琰傳《胡笳》,豈非女子乎?兒願效先賢,不以巾幗自限。”父奇其誌,乃許之。同塾生皆男子,或竊窺私語,子卿置若罔聞,日誦千言。嚐與諸生論《孟子》“盡心”章,曰:“盡心非徒知也,要在踐行。譬如燭火,非獨照室,亦當暖屋。”師驚其言,歎曰:“使為男子,必為國之棟梁。”
時太祖寒微,嚐隱於蘇杭,執教於鄉塾。見子卿慧悟絕倫,尤明心性之理,乃私授格物致知之學。太祖嚐問:“格竹七日,可得何理?”子卿對曰:“竹中空外直,非惟物理,亦見人心。君子虛懷若竹,節勁如筠。”太祖撫掌稱善,遂授心學秘要。時人皆重程朱,子卿獨曰:“程朱格物,或流於支離;心學直指本心,乃真聖門血脈。”同窗宋明者,善算學,嚐戲問:“姊終日觀心,可能食否?”子卿正色曰:“心不正則食不甘,寢不安,豈曰無益?”聞者皆肅然。
年十六,父母欲字之同邑富室。子卿聞之,閉戶三日,書表以獻,曰:“兒聞《禮記》雲‘婚姻者,合二姓之好’,然未聞以道義殉俗禮者。昔緹縈救父,文君夜奔,皆明誌而行義。兒誌在聖學,願效曹大家故事,立言明道,非為室家計也。若強適人,有死而已。”書成,血淚斑駁浸透紙背。父怒,錮之閨中。會太祖遣使說其父,言:“昔孔子適周問禮,老子猶謂之師。今令媛得天地靈秀,若得深造,他日當為女中堯舜,光耀門楣豈止於婚姻哉?”父素敬太祖,且觀女誌不可奪,遂罷婚議。
自是遊學天下,從大儒呂義於泰山書院。跋涉江河,曆冀、兗、青、徐諸州,所至必訪名賢。嚐於汴梁國子監與諸生辯難,析“知行合一”之旨。有博士詰問:“女子言知行之要,豈非僭越?”對曰:“昔文母輔周,邑薑治齊,皆知行兼備。道無分男女,惟在明晦耳。”滿座歎服。祭酒欲薦為女博士,子卿謝曰:“學未成,不敢虛居其位。”乃著《心鑒錄》三篇,闡發良知之教。其文曰:“良知如明鏡,物來則照,不將不迎。”又雲:“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猶饑之必食,渴之必飲。”士林爭相傳抄,京師為之紙貴。
及太祖坐斷北疆,開北境大學於邯鄲。詔設經學院,廷議院長人選,眾皆推耆儒。太祖獨曰:“子卿雖年少,卻得心學真義,堪當此任。”遂特授經學院院長,秩五品,開女子仕學之先河。時年二十有二,朝野嘩然。有禦史劾奏“牝雞司晨,非國之福”,子卿上《謝表》言:“堯舜之道,孝弟而已;孔孟之學,仁義為先。豈以男女殊途?”太祖批答:“朕觀子卿,不讓文成。”乃止。
在任十年,倡“經世致用”之說,融心學於實務。建格物堂、知行齋,親撰《大學衍義補》百餘卷。嚐謂諸生:“昔太祖定北疆,非空談致良知者。吾輩當以心學正人心,以格物促民生。”增授農政、水利、刑名諸科,曰:“此皆格物之實功也。”龍興三年,河北大旱,子卿率諸生考察地理,作《水經注疏》,建言開渠十二道,溉田萬頃。太祖嘉納,賜麒麟服。
終身不嫁,世莫知其所由。或傳其少時嚐慕一人,然終不可得。晚年有女弟子私問:“先生獨處,可覺孤寂?”子卿默然良久,指庭前鬆曰:“此木生於崖隙,紮根於石中,世人見其孤直,焉知其中自有天地?”弟子遂不複言。
嚐與算學院院長宋明共事。明少時同窗,暗慕子卿終身,亦不娶。二人相對,唯論學而已。明晚年編《算學新編》,子卿為序,中有“數與理同源,皆本於心”之語,世以為知言。
龍興七年春,感疾漸篤。猶強起修訂《心鑒錄》,臨終前一日,召弟子曰:“吾一生探求心性,終悟道在日用倫常間。良知之說,非懸空而立,要在親民愛物。”取青囊中舊玉一枚,命置太祖所賜《尚書》注本中。遺表言:“臣草茅微賤,蒙陛下殊遇。願廣開女學,使天下女子皆明理知義,則家國幸甚。”言畢而逝,年三十有九。篋中得未竟詩稿,有“春風不解意,空拂薜蘿衣”之句,見者泫然。
太祖覽遺表泣下,追贈太子少保,諡“文貞”,敕建祠於蘇州,禦題“千古儒媛”匾額。葬日,白衣送者數千人,天下女學皆設奠。門人輯其文稿為《李文中子集》二十卷。
史臣曰:自孔聖立教,孟母斷機,女子通經者代不乏人。然如子卿以女子之身,掌國學,開學派,立朝堂,千古一人而已。觀其少時抗婚求學,中年執掌杏壇,著書立說,其一生終踐“知行合一”,真女中大儒也。世傳其隱慕太祖,然君臣分定,終以師友相得,徒留千古佳話。嗟乎!使子卿為男子,功業豈在文成之下哉?
讚曰:吳門毓秀,靈鍾女宗。探賾心性,直溯淵衷。北學開府,南國流風。鬆柏孤直,明月在空。素心誰識,青史丹衷。遺編猶在,千古儒宗。《後魏書·卷一百二十四·儒林列傳·李子卿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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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昭明,遼帝元之第十七子也。母蕭氏,位卑早卒。昭明少而敏慧,好讀書,不類諸兄之尚武。然遼俗重弓馬,輕文翰,故雖天潢貴胄,而見疏於父,落魄於上京。居常衣食不給,賴故舊微饋,典鬻圖籍,僅得存活。時人皆竊議:“皇子若此,古未嚐有也。”
開元二十三年春,魏靖王大破遼師於燕山,取南京道。遼遣使請和,靖王索質子。遼帝十九子,獨昭明孱弱無寵,遂命之行。昭明聞詔,默然良久,但語老宦曰:“得保首領,足矣。”乃攜二仆,乘敝車,出上京。道中見故國山河,黯然垂涕,然終無一言怨懟。
既至魏境,官吏以禮迎之,安置真定驛館。昭明深居簡出,日誦漢文,習魏律,若真學士者。秋,靖王巡邊至真定,召見之。昭明伏地戰栗,不能仰視。王觀其狀,溫言問曰:“聞皇子通經史,能算學,然否?”對曰:“罪臣愚鈍,略識之無。”王乃命賜衣食,徙居邯鄲大學,許從諸生講習。
昭明既入大學,如饑得食,晝夜研讀《九章》《魏律》,兼授遼地風土於諸生。雖言語初不通,然謙抑勤勉,漸得師生敬重。嚐與博士宋明論數術,推演《海島算經》,明歎曰:“使皇子生中原,當為算學大家。”昭明避席謝曰:“亡國之俘,得聞聖道,幸矣。”
二十五年冬,遼京陷,帝元焚闕自盡,太子崇北遁。消息至邯鄲,昭明悲慟絕食,三日不進水米。然魏廷待之如故,供給愈厚。時靖王已總攝朝政,有意經營北疆,思以文德化胡俗。聞昭明學業精進,召至北平。
王見昭明於行在,諭曰:“遼主失道,自取覆亡。今兩京四道雖歸王化,然草原諸部,叛服無常。朕聞汝素習魏文,通曉夷情,欲使汝承耶律宗祀,行宣撫事。”昭明震懼稽首:“罪臣愚懦,恐負聖托。”王正色曰:“昔呼韓邪歸漢,塞北得安數十年。汝若效之,非惟保宗廟血食,實為萬民請命也。”乃賜冠帶,授遼王,領北平行省宣撫使。
昭明既受命,遂返上京。故遼臣民見其衣魏服、乘魏車,皆唾罵之,或夜擲石於府門。昭明不以為忤,旦日即開衙署,召舊部曰:“天兵南來,非嗜殺戮,實拯民於水火。今王師已定朔方,但當各安生業,共沐仁化。”乃頒《安民令》,悉依魏律,廢遼苛法。又設蒙學百所,教胡童漢文算術,編《牧政要略》,授畜疫防治之法。
時有部落首長骨力咄吉,聚眾三萬抗魏。昭明單騎詣其營,曰:“汝等戰,則父母妻子俱膏草野;降,可保富貴如故。”咄吉擲杯為號,壯士將刃之。昭明神色不變,徐曰:“殺我一人,魏廷必發十萬師。且觀汝帳中,孰無父母?孰無妻兒?”眾皆動容。咄吉遂降,北疆遂安。
昭明在鎮十年,興屯田,通互市,建醫館。草原諸部初猶呼為“漢家奴”,後見其政皆便民生,漸歸心焉。嚐有蒙兀首長潛遣刺客,昭明擒而釋之,賜金帛曰:“歸語汝主,魏廷待人以誠,不負歸義者。”其首長慚,翌年親至謝罪。
龍興五年,昭明以疾請歸邯鄲。太祖準其奏,賜宅第於大學旁,許以藏書自娛。卒年五十一,諡曰“恭懿”。帝歎曰:“失一昭明,北疆複誰可托者?”敕葬上京,立碑紀功。
讚曰:夷狄入華夏則華夏之。觀昭明之行,豈非明證哉?當其困頓上京,蓬蒿沒身,誰複以皇子目之?及遭逢聖主,得展其才,終能化劍為犁,靖安北疆。昔金日磾降漢,七世內侍;拓跋宏遷洛,百代同風。蓋王者無外,有教無類,此之謂也。然昭明身事二姓,終身惴惴,雖得善終,而故國遺老猶有譏其“負耶律先祖”者。嗚呼!君臣大義與生民之命,其輕重蓋可深思矣。《後魏書·卷二百四·列傳第八十四·耶律昭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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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天體道純誠至德弘文欽武章聖達孝順皇帝,諱吉,英宗兄齊王長子也。母妃李氏。英宗崩,無嗣,齊王哀慟而薨,乃以帝入承大統,時年十歲。帝幼而岐嶷,舉止如成人,讀書目十行下,尤好《孫子》《吳子》,嚐語侍臣曰:“遼患百年,非犁庭掃穴不可除根。天子應守國門,豈可深居九重?”
帝甫即位,即召三公九卿於太極殿,慨然曰:“昔成康守文,宣光中興,皆以安內攘外為務。今遼患百載,脅我北疆,朕雖衝齡,豈敢忘燕雲之恥?天子非守九重者,當執幹戈衛社稷!”遂改元定遠,詔告天下,示北伐永清之誌。是日,京城父老聞之,涕泣沾襟,曰:“吾君幼而神武,國其將興乎!”
時靖王者,英宗托孤重臣也,帝以叔父禮事之,軍國大事一以委任,手書賜劍,曰:“叔父鷹揚河北,朕當效漢武推轂之禮。軍政機宜,一以相委,都中但有異議者,朕自鎮之。”靖王捧詔泣下,表請親赴前線督師。帝準奏,敕內閣勿複稽延兵餉,又減宮中用度百萬緡充軍資。
定遠元年秋,帝巡邊至真定。戎服登城,觀靖王演武。時驍騎列陣,煙塵蔽天,左右皆戰栗,帝獨撫掌笑曰:“得此虎賁,何愁幽燕不複?”乃親持弓矢,中百步外皮侯。三軍山呼萬歲,聲震漳水。是夜與靖王同宿行營,谘議至旦。靖王呈北疆輿圖,指畫山川險要,帝一一默記,嚐問:“若出居庸,幾日至上京?”其對曰:“徑取十五日,迂回廿日。”帝歎曰:“使朕長十歲,當親執桴鼓與將士共飲馬潢水!”
是年遼主集兵十七萬南犯。帝留真定,日遣三使督軍。會白溝大捷,露布至,帝正聽講《尚書》,遽起推案,顧左右曰:“此非‘一人有慶,兆民賴之’之驗耶?”即解佩玉賜靖王,敕翰林院製《破虜賦》頒示天下。
定遠二年四月,帝決議親征。百僚叩闕諫阻,帝按劍叱曰:“昔光武昆陽,太宗渭水,豈皆待耄耋而後行?”遂發前線。鑾駕過河間,見遺骸枕藉,命停輦掩骼,慟哭良久,詔所在州縣廣設義塚。至涿州,士卒有瘡痍者,親為傅藥。嚐夜巡營壘,聞戍卒思鄉,乃命樂府采邊塞之聲為《定遠曲》,使軍中傳唱。
五月,與靖王會於古北口。時大軍圍上京,帝登高觀陣,見烽燧連雲,顧謂靖王曰:“朕觀叔父用兵,仿佛衛霍再世。然殺傷過眾,朕心惻然。破城之日,願勿戮降。”及城陷,遼主焚闕,帝命以王禮葬之,全其宗廟。
六月甲午,帝集將士於上京故殿,忽降詔曰:“朕以衝人,嗣守鴻業。賴祖宗之靈,將士效命,克平大憝。今寰宇廓清,當擇賢者承天命。靖王顧懷,功蓋寰宇,德協人神,朕欲效堯舜故事,其禪帝位。”群臣震駭,靖王固辭。帝脫兗冕親為加冠,泣曰:“昔周成委政周公,漢昭托孤博陸,皆權宜之計。今朕舉社稷以相付,實出至公。叔父若不允,朕當效泰伯讓位,奔於荒野。”靖王乃受命。
禪讓禮成,帝退居汴梁,封安王。詔至日,汴京萬姓遮道,有老嫗持雞酒獻,泣曰:“陛下舍江山以安百姓,古未嚐有也!”帝下車揖曰:“朕得為民王,足慰平生。”遂閉府門,謝絕朝謁。唯歲末入宮侍宴,坐必居次席,言必稱“臣吉”。新帝屢賜丹書鐵券,皆懸於中堂,示子孫永守臣節。
靖平三年,有司奏安王誕辰,請依親王例賜袞冕。帝批答:“昔衛叔武守楚丘,猶服常衣。朕既遜位,安敢僭用天子儀製?”終其身青衣角帶,見者不知曾為萬乘。
龍興二十二年冬,薨於汴邸,年四十九。新帝聞訊罷朝七日,親製祭文,有“讓德光於夷齊,仁心皎如日月”之語。議諡號,禮部擬“恭”、“康”、“懿”,上皆不允,禦筆添“順”字,曰:“此子一生,順天應人,當曰順宗。”乃諡曰敬天體道純誠至德弘文欽武章聖達孝順皇帝,葬永思陵。
史臣曰:順宗以衝齡繼統,值國家多難。乃能推誠股肱,終平大虜。觀其白溝頒賞,上京辭位,何其明斷也!昔太伯讓國,孔聖稱至德;宋宣避位,春秋予賢名。若順宗者,兼而有之。使遭承平之世,足為守成令主。然天命有歸,舍九鼎以安社稷,其至公至仁,雖三代何以加焉?至若終身守節,不以廢遷懷怨,尤古所未有。嗚呼賢哉!
讚曰:帝幼而岐嶷,長敦仁孝。紹統於危難之際,遜位於鼎盛之時。推轂授鉞,光武之明也;解璽釋冕,堯舜之公也。終守臣節,沒身不貳。雖漢之山陽,魏之陳留,未能過也。詩雲“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其順宗之謂乎!《前魏書·順宗本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