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章 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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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靖平三年,秋,錢塘港
    海天一色,蒼茫如舊。
    然而那海平麵上緩緩浮現的桅杆森林,卻與三年前初次下南洋時的景象,有了天淵之別。
    “嗚嗚嗚”
    三聲低沉而雄渾的笛聲,撕裂了錢塘江口慣常的海風喧囂與鷗鳥鳴叫,這聲音非牛角號,非海螺筒,而是來自“定海”號經過清池工匠改造後加裝的鐵皮汽笛,以小型蒸汽機驅動,聲傳十數裏,聞者無不心神震撼。
    “回來了!是船隊!遠征歐羅巴的船隊回來了!”碼頭上,早已等候多時、黑壓壓一片的人群瞬間沸騰起來。
    人們踮起腳尖,伸長脖子,望著那支逐漸清晰的龐大艦隊。比起一年半前離去時,船隊規模似乎略有縮減,艦船也更顯滄桑。厚實的柚木船殼上布滿深深淺淺的蝕痕與修補的印記,原本玄黑色的船體因長期浸泡和風吹日曬而變得斑駁,不少船隻的桅杆並非原生巨木,而是明顯後來接上的,船帆也大多陳舊,打著補丁。
    但沒有任何人敢小覷這支遠航歸來的艦隊。那股凝練的、百戰餘生般的肅殺之氣,混合著異域風塵與深海鹽腥,即使隔著老遠,也撲麵而來,壓得喧鬧的碼頭漸漸安靜下來,隻剩下粗重的呼吸聲和汽笛過後依舊嗡鳴的餘音。
    更引人注目的是,在艦隊之中,夾雜著幾艘形製迥異的船隻。有船身狹長、掛著巨大三角帆的阿拉伯式快船;有船樓高聳、線條剛硬、漆色鮮豔卻難掩破損的西洋蓋倫船;甚至還有一艘體型明顯小了好幾圈、跟著“定海”號顯得格外小心翼翼的三桅帆船,懸掛著一麵從未見過的、紅白相間的十字條紋旗幟。
    “看!那些怪船!”
    “是俘獲的西夷戰艦嗎?”
    “不像...你看那艘小的,上麵的人膚色好生白皙,頭發竟是金色的!”
    議論聲低低地響起,充滿了驚奇。
    “定海”號龐大的身軀緩緩靠向特意清空出來的深水碼頭,沉重的鐵錨鏈嘩啦啦投入渾濁的水中,舷梯放下,一隊隊水手和士卒開始下船。
    他們的模樣,讓所有看到的人都倒吸一口涼氣。
    去時精壯悍勇的兒郎,如今大多麵頰深陷,皮膚被海風和烈日灼烤成深古銅色,粗糙得如同老樹皮,許多人身上帶著傷,缺胳膊斷腿者不在少數,用簡陋的木棍或鐵鉤代替,沉默地跟在隊伍裏。他們的眼神不再是出發時的興奮或對未知的忐忑,而是一種近乎麻木的沉靜,眼底深處卻藏著難以磨滅的疲憊,以及一絲...見過過於廣闊世界後的疏離與淡漠,他們的衣物大多破爛不堪,勉強蔽體,混合著血汙、鹽漬、硝煙和一種說不清的、異域的古怪氣味。
    但他們的脊梁,依舊挺得筆直,步伐沉重而整齊,踩在故鄉的土地上,發出沉悶的回響,隊列中,偶爾有人抬頭,望見錢塘江畔熟悉的景致,眼中才會飛快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旋即又被深深的疲憊掩蓋。
    他們是活著回來的,但更多的人,永遠留在了風暴角咆哮的深淵裏,留在了印度洋酷熱的礁石上,留在了西非彌漫著瘟疫與死亡氣息的叢林河口,留在了裏斯本港口那冰冷對峙的炮口之下。
    陳滄是第一批走下船的人之一,他臉上的刀疤似乎更深了些,左臂用繃帶吊著,臉色蒼白,但獨眼中的凶悍之氣未減反增,如同被磨礪過的戰刀,更加懾人,他深吸了一口空氣中熟悉的、混合著江水腥味和泥土氣息的空氣,喉嚨滾動了一下,卻沒有說話,隻是沉默地掃視著碼頭,目光銳利如鷹,似乎在確認這片土地是否依舊屬於大魏。
    隨後,楊哲的身影出現在舷梯口。
    他依舊是一身洗得發白的青衫,在海風的吹拂下緊貼著清臒的身形,仿佛隨時會被風吹走,比起第二次離開時,他更瘦了些,臉色是一種缺乏血色的蒼白,唯有那雙深淵般的眸子,依舊古井無波,甚至比以往更加深沉,仿佛將一路所見的所有風暴、殺戮、談判、背叛、以及那個旋轉的象牙地球儀帶來的顛覆性衝擊,都徹底吞噬殆盡,不留一絲漣漪。
    他的目光淡淡掃過迎接的官員、好奇的民眾,以及更遠處那些明顯多了起來的、冒著黑煙的龐大建築,眉頭幾不可察地微微一蹙,隨即恢複平靜,他穩步走下舷梯,腳步沉穩,仿佛不是剛從一場跨越小半個世界的遠征歸來,而隻是散了趟步。
    “恭迎楊都督凱旋!”兩浙總督府下轄的地方大員們連忙上前,躬身行禮,語氣恭敬中帶著難以抑製的激動與敬畏,他們已經通過先期快船送回的戰報和楊哲的奏折,大致了解了此番西行的驚天成果與慘烈代價,開拓萬裏海疆,逼降佛郎機重鎮,揚威異域,帶回前所未見之海圖、物產與情報...此等功業,足以彪炳史冊!
    楊哲微微頷首,算是回禮,聲音平淡無波:“有勞諸位大人迎候。船隊需立刻休整,補充淡水食藥,救治傷員,一應繳獲、文書、及隨行夷人使者,需嚴加看管,即刻登記造冊,不得有誤。”
    “下官遵命!早已備妥!”有官員連忙應道,側身引路,“請都督先行至驛館歇息,沐浴更衣,下官已備下薄宴...”
    “不必,”楊哲打斷他,目光投向北方,“傷員安置,文書封存,夷人隔離,三日後,本官攜重要繳獲及夷使,北上覲見陛下,此地事宜,交由陳滄將軍與你協同處置。”
    他的語氣不容置疑,帶著久居上位、尤其是剛剛以雷霆手段碾碎了無數阻礙後所形成的絕對權威,眾人心中一凜,不敢再多言,連聲應下。
    楊哲不再多言,在一隊親衛的簇擁下,穿過自動分開的人群,走向臨時準備的車駕。他所過之處,人群寂靜無聲,都被這位傳奇參讚身上那股冰冷的、生人勿近的氣息所震懾。
    隻有極少數眼尖的人注意到,楊都督在上馬車前,腳步似乎微微頓了一下,目光極快地掃過碼頭遠處那幾個新建成的、異常高大的磚石廠房,以及那幾根正噴吐著滾滾濃煙的巨大煙囪,廠房屋頂下,隱約傳來沉悶的、有節奏的轟鳴聲,那是不同於世間任何已知聲響的動靜,仿佛某種鋼鐵巨獸正在蘇醒,低沉地咆哮。
    初版蒸汽機清池工業區的最新成果,已經開始在江南這天下絲織中心,展現出它猙獰而強大的力量。
    楊哲的眼底,似乎有一絲極細微的波動閃過,快得無人能捕捉,隨即湮滅在深潭之中,他彎腰,鑽入了馬車。
    車簾落下,隔絕了外界所有的目光與喧囂。
    ......
    北上官道。
    休整三日後,一支規模不小的車隊離開了依舊沉浸在船隊歸來震撼中的錢塘,沿著修繕一新的官道,向北疾行。
    隊伍核心是楊哲的車駕,前後有精銳騎兵護衛,隊伍中還跟著幾輛密封的馬車,裝載著此次西行最珍貴的收獲:精心謄抄繪製的新海圖、沿途各國的詳細情報匯總、各種礦石植物標本、以及部分繳獲的西洋火器、儀器和書籍,此外,還有另外幾輛馬車,窗簾緊閉,周圍守衛格外森嚴,裏麵是幾位隨船而來的“客人”:麵色蒼白、眼神驚惶的葡萄牙總督特使、一位來自非洲海岸某部落、戴著巨大黃金耳環、神情局促的酋長之子,以及兩名自願前來“見識東方天國”的意大利耶穌會士他們原本在裏斯本傳教,被楊哲帶來的關於“東方龐大帝國”的描述所吸引,認為這是傳播上帝福音的絕佳機會,便毅然決然地踏上了回歸大魏的船隊。
    車轍碾過平整的夯土路麵,發出均勻的轆轆聲。官道兩旁,是一望無際的稻田,金黃色的稻浪在秋風中起伏,預示著又一個豐年,田間地頭,勞作的農夫身影依稀可見。
    然而,若仔細觀察,便會發現與幾年前相比,這片江南腹地已然發生了許多細微卻深刻的變化。
    官道明顯拓寬加固了,可容四輛馬車並行,路況極佳,顯示出朝廷對交通命脈的重視和維護力度,往來車馬絡繹不絕,其中不少是馱著沉重貨物的四輪馬車,車夫吆喝聲洪亮,顯得異常繁忙。甚至偶爾還能看到一種造型奇特、沒有馬拉、卻靠著某種自身發出的“哐哧哐哧”聲響和噴吐的白汽緩緩移動的鋼鐵怪物那是清池仿製並改進的、最初級的蒸汽機車,目前還僅限於在幾條重要官道和礦區短途試行,負責運輸大宗貨物,但其展現出的巨大潛力和顛覆性,已足以讓每一個第一次見到它的人目瞪口呆。
    沿途的村鎮,也比以往更加繁榮,新的瓦房隨處可見,集市規模擴大,商品種類繁多,不僅有本地物產,還能看到來自南洋的香料、天竺的棉布、甚至一些造型奇特的海外舶來品,人們的臉上,少了些過去的麻木與菜色,多了些忙碌帶來的紅潤和對眼前生活的專注,茶館酒肆裏,議論的話題除了家長裏短、田裏收成,更多了許多關於“海外”、“博安洲”、“特許狀”、“航海”的字眼。
    “聽說了嗎?老張家那個不成器的三小子,前年跟著一艘私掠船去了南洋,去年居然托人捎回信和一大筆銀子,說是在那個什麽...爪哇?還是舊港?立住了腳,圈了塊地種香料,雇了十幾個土人幹活!”
    “這算啥?隔壁縣的王大戶,變賣了祖產,湊錢入股了一個什麽‘南洋拓殖公司’,領了乙等特許狀!聽說他家派出去的船隊,已經在博安洲東岸找到了一個超級大的海灣,水草豐美得很,立馬就要送第一批移民和牲口過去!說是隻要站住腳,那地以後就歸他家世代所有了!”
    “嘖嘖,真是搏命換富貴啊...海上風浪那麽大,還有生番土人...”
    “怕啥?沒聽朝廷說嗎?博安洲那邊,朝廷的轉運使司已經建起來了,有官兵駐紮!而且現在船越造越大越結實,還有那種新式的...叫什麽...‘蒸汽輪船’?對,據說能逆風而行,比以前安全多了!富貴險中求嘛!”
    “也是…總比一輩子土裏刨食強。聽說北邊定北府那邊,好多遼人、奚人也都紅了眼,湊錢買船買槍,也要往博安洲去呢!朝廷巴不得這樣,說是能‘融民於無形’...”
    類似的對話,斷斷續續地飄進車隊中那些歐洲使者和傳教士的耳中,通過通譯的轉述,讓他們臉上驚疑不定的神色愈發濃厚,這個東方帝國展現出的活力、民間對遠方的渴望以及朝廷那種鼓勵冒險、甚至放任民間武裝拓殖的政策,都完全超出了他們的理解範疇,在他們的認知裏,海外擴張無不是由王室主導、嚴格控製的。
    楊哲坐在車內,閉目養神,對窗外的議論充耳不聞,仿佛一切早已在他的預料和算計之中,隻有當他聽到關於蒸汽機車和輪船的零星話語時,搭在膝蓋上的手指,才會極其輕微地動一下。
    這,便是您的又一張底牌麽,陛下?
    車隊日夜兼程,越往北,那種太平盛世的景象似乎就越發明顯,運河裏漕船如織,運送著江南的糧帛賦稅北上,驛道體係高效運轉,傳遞著朝廷政令和四方消息,曾經在戰亂中荒蕪的土地,大多已被重新開墾,村莊裏雞犬相聞。
    經過山東境內時,他們甚至看到了一支龐大的隊伍正在官道旁施工,數以千計的民夫和戰俘多是昔日遼軍或草原部族在監工的指揮下,開挖地基,鋪設一種奇怪的、平行延伸的鋼鐵軌道,有人低聲告訴好奇的意大利傳教士,那是朝廷規劃中的“鐵道”,將來要用那種“蒸汽機車”拉動滿載貨物和人的車廂在上麵飛馳,日行千裏不在話下,傳教士們聽得目瞪口呆,幾乎以為是在聽天方夜譚。
    穿過依舊殘留著北伐戰火痕跡的河北之地,進入幽燕,古老的北平城巨大的輪廓,終於出現在地平線上。
    而此時的北平城,與顧懷剛剛登基時相比,已然是另一番氣象。
    城牆依舊高大巍峨,但城外早已不是昔日的荒涼景象,巨大的甕城之外,形成了大片大片的關廂區,客棧、貨棧、車馬行、酒樓、工坊鱗次櫛比,人流物流洶湧如潮,各種口音此起彼伏,除了中原官話,還能聽到帶有幽燕口音的、帶著草原腔調的、甚至偶爾還能聽到幾句怪腔怪調的高麗語、倭語、乃至更遙遠的南洋土語。
    來自西域的駝隊,帶著風塵與香料的氣息,叮當著駝鈴穿過熙攘的街道,高鼻深目的色目人商人,穿著絲綢長袍,用熟練的漢語與人討價還價,幾個皮膚黝黑、卷發、穿著豔麗羽毛披風的南洋土邦使者,好奇地打量著街邊賣糖人的小販,甚至還能看到一些被特許進入帝都的蒙古部落頭人,穿著傳統的皮袍,剃著髡發,在通譯的陪同下,敬畏地看著眼前這座龐大無比的城池。
    一種前所未有的、混雜著自信、好奇、貪婪與勃勃野心的氣息,彌漫在帝都的空氣裏,朝廷平定四方、開拓海疆的赫赫武功,如同最強勁的興奮劑,刺激著這個古老帝國的每一根神經,人們不再僅僅盯著腳下的一畝三分地,茶餘飯後,談論的是海外的奇聞異事,是博安洲的無盡沃土,是西域絲路重新暢通後的商機,是家裏哪個膽大的後生是否該去闖蕩一番。
    “萬國來朝”,這個詞不再是史書上的溢美之詞,而是眼前活生生的現實。
    楊哲的車隊穿過喧鬧得令人窒息的外城,通過守衛森嚴的城門,進入了內城,這裏的秩序明顯好了很多,但依舊車水馬龍,官員、差役、軍士、各國使節團成員穿梭不息。
    鴻臚寺的官員早已接到通知,迎了上來,恭敬地將楊哲一行和那些暈頭轉向的異邦使者分別安置下來,那些歐洲人和非洲人被眼前帝都的宏偉、繁華以及那種無形中散發的天朝上國的威嚴徹底震懾住了,裏斯本或者非洲部落的所謂“繁華”,在此地簡直如同村落般簡陋。他們被安排在專門的館驛中,被告知需要學習簡單的覲見禮儀,等待皇帝的召見。
    楊哲沒有休息,立刻入宮遞牌子請見。
    皇宮大內,似乎也比往日更加忙碌,太監宮女行色匆匆,衙門裏,各部官員捧著文書進出頻繁,一種蒸蒸日上、卻又暗流湧動的氣氛,籠罩著這片帝國的權力中心。
    在偏殿等候召見時,楊哲透過窗戶,看到一隊工部的官員正陪著幾個穿著清池工坊特有藍色短褂、手指沾滿油汙的人,指著遠處一片空地在激烈地討論著什麽,隱約聽到“蒸汽”、“鍋爐”、“壓力”、“鐵軌”之類的詞語,另一側,幾位戶部和海外都督府的官員則圍著巨大的沙盤上麵已然粗略出現了歐羅巴和非洲的海岸線,拿著長杆,爭論著下一個特許狀該發給哪個商行,以及前往博安洲新航線的補給點設置問題。
    楊哲默默地看著,深淵般的眸子裏,沒有任何情緒波動,隻是將這一切細節,如同海綿吸水般,納入他那永不停歇的計算與推演之中。
    不久,內侍傳來口諭:“陛下宣楊哲,南書房覲見。”
    ......
    南書房。
    顧懷沒有坐在寬大的禦案後,而是負手站在一幅巨大的、新繪製的《坤輿萬國全圖》前。地圖上,大魏的疆域被染成明黃色,異常醒目,向北,囊括了故遼大部分疆土和部分草原;向東,高麗、倭國已標注為藩屬或羈縻之地;向南,南洋諸島星羅棋布,其中許多島嶼旁已插上了小小的黑龍旗;向西南,天竺沿岸的幾個重要港口也被標記為據點;更遙遠的西方,非洲海岸線蜿蜒曲折,幾個關鍵河口和堡壘被朱筆圈出;歐羅巴的輪廓在這個時代第一次相對清晰地出現在大魏的天子麵前;而在那浩瀚的南方海洋上,一片巨大的、輪廓尚有些模糊的陸地被標注為“博安洲”,上麵已經點出了幾個代表初步登陸點的標記。
    地圖的空白處,還寫著許多小字注解,以及一些隻有顧懷自己能看懂的、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符號和名詞。
    聽到腳步聲,顧懷緩緩轉過身。
    比起一年半前,這位靖平天子似乎清減了些,眉宇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但那雙眼睛,卻比以往更加深邃,仿佛能洞穿時空,映照出眼前這幅地圖背後,更加波瀾壯闊、卻也更加凶險未卜的未來。
    “臣,楊哲,奉旨西行歸來,叩見陛下。”楊哲一絲不苟地行禮,聲音平穩。
    “免禮,”顧懷的聲音同樣平靜,他走到禦案後坐下,指了指旁邊的繡墩,“坐下說,這一路,辛苦愛卿了。”
    “為國效力,分內之事。”楊哲依言坐下,身姿依舊挺拔如鬆。
    沒有過多的寒暄,君臣二人似乎都摒棄了不必要的虛禮亦或者說是都清楚對方是哪種人,楊哲從懷中取出一份厚厚的文書,呈了上去。
    “陛下,此乃臣此行詳細日誌及述職奏折,並附沿途所繪海圖、各國風土人情誌、兵力部署圖、物產清單、及與佛郎機、英格蘭、法蘭西等國所簽條約副本,重要繳獲及夷使已隨臣入京,等候陛下召見。”
    沐恩上前,恭敬地接過文書,放在禦案上。
    顧懷沒有立刻翻看,目光落在楊哲身上,緩緩道:“朕已看過你先前派快船送回的簡報,好望角風暴,西非博弈,裏斯本逼簽城下之盟...做得好,比朕預想的,還要徹底。”
    他頓了頓,語氣裏聽不出是讚許還是別的什麽:“看起來,當初在眾生中選中你,去為大魏開辟海路,是個再正確不過的選擇,換了其他人,或許要五年十年,才能帶回來這份海圖...唯一勝過你的,大概是不會如此慘烈。”
    “兵凶戰危,遠洋跋涉,傷亡在所難免,”楊哲的回答冷硬如鐵,“然成果亦足堪告慰,西洋諸國,船堅炮利不假,然其彼此傾軋,矛盾深重,絕非鐵板一塊,其技術亦有可借鑒之處,尤以航海、火器、製圖為甚,其所奉之教,於其國中影響深遠,然內部亦分裂在即,可利用之,其所謂‘新大陸’,蘊藏巨量金銀,然其掠奪之法,殘酷暴虐,遺禍無窮,亦為我大魏前車之鑒。”
    他的匯報簡潔、精準、冷酷,直指核心,毫無情緒渲染。
    顧懷靜靜地聽著,手指輕敲著桌麵,楊哲帶來的信息,與他記憶中的那段西方崛起史相互印證,卻又因大魏這個變量的強勢插入,而走向了完全未知的分叉路口。
    “地球儀...帶來了嗎?”顧懷忽然問了一個看似不相幹的問題。
    “帶來了,已交由將作監高手匠人嚴密看管,仿製研究。”楊哲眼中極快地閃過一絲微光,“陛下...早已知曉?”
    顧懷沒有直接回答,目光再次投向那幅巨大的地圖,幽幽道:“天地玄奧,非人力可盡窺,然知其圓,則知路無盡矣,向西,亦可向東...這盤棋,才剛剛開始。”
    君臣二人一時沉默。南書房內隻剩下燭火劈啪的輕微聲響和窗外隱約傳來的、帝都的喧囂。
    “博安洲那邊,吉兒帶去的第一批移民和拓殖商行,已經初步站穩腳跟,雖然艱難,然希望很大,”顧懷換了個話題,語氣略顯複雜,“那孩子回來拜見過朕一次,曬得黝黑,手上全是老繭,幾乎看不出原本的樣子了,但眼神很亮,他帶回的那些種子、礦石、獸皮...農部和工部的人如獲至寶。”
    楊哲微微頷首:“趙公子心誌堅韌,非常人可及,博安洲確乃天賜之地,潛力無窮。然開發之功,非一朝一夕,需持續投入,並謹防西洋夷人日後窺伺。”
    “朕知道,”顧懷歎了口氣,“步子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國內百廢待興,遼東、幽燕需要消化,西夏內附事宜還未徹底完成,草原雖亂,然餓狼猶在...這艘船太大,轉彎不易。”
    他像是在對楊哲說,又像是在對自己說。
    “陛下聖心獨運,自有決斷。”楊哲垂下眼簾。
    “決斷...”顧懷笑了笑,笑容裏有一絲疲憊,也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光芒,“明日大朝會,朕會親自接見夷使,宣示大魏國威,愛卿一路勞頓,先回去好生歇息吧,之後,還有更多事要倚重於你。”
    “臣,告退。”楊哲起身,行禮,轉身離去,青衫背影依舊孤峭冷硬。
    顧懷獨自坐在禦案後,良久沒有動彈,目光再次落在那幅《坤輿萬國全圖》上,手指緩緩劃過那片代表著博安洲的廣袤空白,劃過好望角,劃過非洲,劃過歐羅巴,最終,停在了一片浩瀚的、標注為“大西洋”的藍色海域之上。
    向西...一直向西...
    他的思緒,卻不由自主地飄向了更遠的地方,飄回了許多年前。
    ......
    冷,刺骨的冷。
    雨水混合著泥漿,從破爛的草鞋縫隙裏滲入,凍得腳趾早已失去知覺,寒風像刀子一樣刮過臉頰,帶走最後一絲體溫。
    顧懷拖著灌了鉛的雙腿,踉蹌地奔跑在泥濘不堪的官道上,或者說,那根本不能稱之為官道,隻是一條被無數逃難者的腳步和車輪碾軋出來的、寬闊的泥濘傷口罷了。
    天地間一片灰蒙,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著荒蕪的田野,遠處模糊的山巒如同蹲伏的巨獸。路兩旁,偶爾能看到傾頹的村莊廢墟,焦黑的梁木指向天空,像絕望的手臂,更令人窒息的是那無處不在的臭味腐爛的、甜膩的、死亡的氣息。
    水溝裏,不時能看到腫脹發白的屍體,男女老幼皆有,衣不蔽體,保持著各種掙紮扭曲的姿勢,無聲地訴說著饑餓、疾病和兵災的殘酷,幾條瘦骨嶙峋、眼睛冒著綠光的野狗,正瘋狂地撕扯著一具剛剛倒斃不久的屍首,發出令人牙酸的咀嚼聲,聽到腳步聲,它們警惕地抬起頭,齜著沾滿血肉的獠牙,發出低沉的威脅嗚咽。
    顧懷胃裏一陣翻騰,差點吐出來,他死死咬著牙,握緊了懷裏那柄鏽跡斑斑、卻被他磨得有些鋒利的柴刀,不敢停留,更不敢去看那些野狗和它們嘴下的“食物”,隻是拚命地向前跑,仿佛隻要跑得夠快,就能逃離這無邊無際的地獄。
    他是怎麽落到這步田地的?
    吹著空調瞧著鍵盤的記憶還很鮮活,胸口的絞痛過後,再睜開眼便是被烈火焚燒了一半的村子,最絕望時,他甚至有考慮過是不是陷在了夢境裏醒不過來,隻要用柴刀往脖子上一抹,他便能重新擁抱那個熟悉的世界...但最終也還是沒能下得去手。
    那邊爬起來,握緊柴刀,鑽進山林,狼狽地逃離。
    要去哪裏?不知道。隻知道不能停下,停下就是死。
    肚子餓得一陣陣抽搐,眼前陣陣發黑,他已經兩天沒吃到一點像樣的東西了,隻在昨天傍晚,從一個剛被洗劫過的破廟角落裏,扒拉出半塊發黴幹硬、沾著香灰的供餅,和著雨水硬咽了下去。
    他無比懷戀那個物質極為充足的時代,一切都那麽便利,一切都那麽觸手可及,他也曾經用年輕的憤怒筆觸抨擊過些什麽,可隻有在這一刻,他才發現原來不用擔心今天晚上有什麽能填飽肚子,是那麽美好的感覺。
    就在他覺得自己快要撐不住,腿一軟幾乎要栽倒在泥濘裏時,路邊的屍堆裏,傳來了一絲極其微弱的嗚咽聲。
    像是小動物的聲音。
    鬼使神差地,他拖著步子,挪了過去。
    他看到了蜷縮著的、一個小小的身影。
    那是一個看起來隻有十來歲的小女孩,瘦得皮包骨頭,頭發枯黃如草,臉上髒得看不出模樣,隻有一雙大眼睛,因為過度瘦弱而顯得格外大,不知道是害怕到了無法做出表情,還是已經驚恐到了麻木,隻是靜靜地望著他,她身上那件破爛不堪的單衣,根本擋不住深秋的寒意,小小的身體在瑟瑟發抖。
    顧懷的心,像是被什麽東西狠狠揪了一下,他自己都朝不保夕,下一頓飯在哪裏都不知道...
    他站在原地,喘著粗氣,雨水順著他雜亂的頭發流進脖頸,冰冷刺骨,他看著那雙充滿恐懼和絕望的大眼睛,又看了看依舊灰暗的天空和無盡的逃荒路。
    良久,他走遠,又走回來,慢慢蹲下身,將柴刀放在一邊,從懷裏掏出那僅剩的一小塊、被他體溫焐得有些軟了的發黴供餅,小心翼翼地遞了過去。
    小女孩驚恐地看著他,又看看那塊餅,喉嚨劇烈地滾動了一下。
    “吃吧。”顧懷的聲音沙啞幹澀,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小女孩猶豫了一下,最終饑餓戰勝了恐懼,她猛地伸出髒兮兮的小手,一把抓過餅子,狼吞虎咽地塞進嘴裏,噎得直翻白眼。
    顧懷默默地看著,然後拿起從死人身上扒下來的侍女服,裹在了小女孩身上。
    從此,逃荒的路上,多了一大一小兩個相互依偎的身影,他給她起了個名字,叫莫莫,因為剛開始的時候,她的記憶,她的思維,混亂一片,說不出自己叫什麽,隻會發出“莫...莫...”的聲音。
    後來的日子,並沒有立刻變好,他們一起流浪,睡過破廟橋洞,偷過地主地裏的紅薯,被惡犬追過,被其他的流民搶過,甚至差點被一夥人販子抓走,顧懷憑著那股狠勁和逐漸熟練的柴刀用法,一次次帶著莫莫殺出重圍。
    最艱難的時候,他們甚至短暫地加入過一夥占山為王的小股土匪,顧懷因為識得幾個字,成了二當家大部分時間,他隻需要記下搶來了多少糧食銅板,又分掉了多少,莫莫就躲在土匪窩的角落裏,怯生生地看著那些滿口粗話、渾身臭氣的漢子,但顧懷很快發現,這夥土匪也不過是活不下去的可憐人,那個長得有些矮,明明是個女子卻要模仿男人的頭領還算有點底線,隻搶為富不仁的大戶和過路的散兵遊勇,但朝不保夕,隨時可能被官兵或者其他大股土匪吞並。
    然後,他帶著莫莫偷偷溜走了。
    他們走進了蘇州城,想靠那紙撿來的婚書討條活路,他們住進了李府的那棟小樓,顧懷當起了教書先生,莫莫能在院子裏養些雞鴨,他覺得日子可能會這麽一直過下去了,等到某天東窗事發,或者那位李家小姐不再需要一個贅婿的時候,他就帶著莫莫去遠方,靠攢下來的銀子做個富家翁。
    然後,他遇見了楊溥。
    到底是怎麽從一個贅婿,變成國子監的經學博士,中間的過程其實已經很難仔仔細細地回想起每一個細節了,隻記得認識了趙軒,住在了京城,下了江南平叛,他這隻原本注定要在泥濘裏掙紮求存的螻蟻,被時代的洪流猛地拋起,身不由己地卷入了帝國最高權力的漩渦中心,從經學博士到定遠將軍,從京城保衛戰到經略北境,爵位從伯到侯再到王,他一步步往上爬,不知不覺,他已經站到了所有人的最前方。
    他遇到過賞識提拔他的人,像楊溥;也遇到過欲置他於死地的政敵;有過並肩作戰的夥伴,也有過殘酷的背叛與清算,他親眼見證了帝國的腐朽與奢華,也親身經曆了戰爭的血腥與殘酷,他利用另一個世界的知識,安定秩序,推廣作物,甚至籌建了最初的“清池”工業區,嚐試複製記憶中那些能改變世界的力量水泥、鋼鐵、最初的蒸汽機原型...
    他不知道自己的終點在哪裏,隻是本能地抓住一切機會,利用一切資源,拚命地向上爬,仿佛隻有站在最高處,才能獲得一絲安全感,才能...為這個混亂不堪的世道,做點什麽,直到...他被推到了那個位置麵前,龍椅冰冷,卻又散發著令人眩暈的誘惑。
    是退,保全自身?還是進,賭上一切,去握住那至高無上的權柄,嚐試著...按自己的心意,去改變這個腐朽不堪、卻又承載著億兆生靈的帝國?
    他選擇了後者。
    於是,有了北伐,有了滅遼,有了登基,有了新朝,有了年號靖平,有了下南洋,有了探索博安洲,有了逼降葡萄牙,有了眼前這幅萬國來朝的繁榮,也有了這無邊無際、沉重得讓他時常喘不過氣的責任與...孤獨。
    回憶如潮水般退去。
    顧懷緩緩睜開眼,禦案上的燭火跳躍了一下,將他挺拔卻略顯孤寂的身影投在巨大的地圖上。
    真的,好長一段路啊。
    從路邊水溝裏等死的逃荒少年,到執掌天下、接受萬國使節朝拜的帝王。
    這一路,他失去了太多,也得到了太多。他見過最底層的絕望與掙紮,也經曆過最高層的陰謀與殺戮,他利用過無數人,也被無數人利用過,他推行過善政,也下達過株連九族的殘酷命令,他內心深處,那個提著柴刀在風雨中奔跑的少年似乎從未遠去,時時提醒著他這世界的冰冷與殘酷;而帝王的冠冕和責任,又迫使他必須看得更遠,必須冷酷地權衡,必須為了所謂的“大局”和“未來”,做出許多身不由己的選擇。
    他徹底融入了這冰冷的紫禁城,成了這龐大帝國機器最核心、也是最孤獨的部件。
    未來會是什麽樣?
    他不知道。
    江南的絲織工坊裏,那些轟鳴的蒸汽機,是否會像另一個世界那樣,最終孕育出顛覆性的力量?博安洲的殖民浪潮,會將大魏帶向星辰大海,還是最終反噬自身?與西方的接觸和貿易,是會讓大魏吸收養分變得更加強大,還是會提前引爆文明的衝突?這個世界線的曆史,將會走向何方?
    皇位的傳承,難道還要繼續世襲罔替下去?這個製度本身,難道就是最優解嗎?他來自另一個世界,深知其弊端,但他有能力改變嗎?在眼下這個生產力條件下,在一片廢墟剛剛重建、內部矛盾依舊錯綜複雜的帝國,貿然進行過於超前的改革,無異於自取滅亡。
    他能做的,或許隻是當一個“守舊”的皇帝,小心翼翼地守著這份來之不易的和平,盡力推動生產力的緩慢進步,播下一些種子,為後來者鋪一點點路,真正的巨變,或許需要幾代人的時間,需要物質基礎積累到一定程度,才會自然而然地發生。
    但那一天,會到來嗎?
    他希望能。他希望自己走過的這條路,受過的這些苦,做出的這些犧牲,最終能換來一個不一樣的結局,一個或許不算完美,但至少能讓更多人活下去、活得更好一點的盛世,一個華夏文明能真正走向海洋、擁抱世界、避免屈辱的未來。
    這或許就是他穿越時空,來到這個世界的意義所在吧。
    盡管前路依舊迷霧重重,盡管孤獨與疲憊常伴左右。
    但他,別無選擇。
    ......
    翌日,太極殿大朝會。
    景陽鍾鳴,九響渾厚。
    文武百官,各國使節,依序魚貫而入,太極殿內,蟠龍金柱,金磚墁地,氣象萬千,比之顧懷剛登基時,更添了幾分威壓與繁華。
    百官隊列中,多了許多新麵孔,有從龍功臣,有科舉新銳,也有歸附的遼、夏、高麗降臣。他們的臉上,洋溢著一種開拓進取的朝氣,但也夾雜著對權力和海外財富的貪婪。
    各國使節隊伍更是蔚為壯觀,高冠博帶的高麗、倭國使臣恭敬有加;身著豔麗服飾的南洋諸王使者好奇地打量著四周;來自西域乃至波斯的商人使節,眼神中充滿了對貿易的渴望;皮膚黝黑的非洲酋長之子,戴著巨大的黃金飾品,局促不安;而那幾位葡萄牙特使和意大利傳教士,則麵色複雜,既有不甘屈辱的憤懣,又有對東方帝國強大實力的深深敬畏,還夾雜著一絲對潛在利益的算計。
    “陛下臨朝!”
    山呼海嘯般的“萬歲”聲中,顧懷身著玄黑十二章紋袞服,頭戴十二旒冕冠,緩步登上丹陛,端坐於龍椅之上。冕旒微微晃動,遮住了他部分眼神,令人看不清喜怒。
    繁瑣的朝儀之後,重頭戲終於到來。
    鴻臚寺官員高聲唱喏,引導各國使節依次上前,呈遞國書貢禮,說著一早背好的、拗口的頌聖之詞。
    葡萄牙特使臉色蒼白,用顫抖的手捧上國書和禮單其中包括了被迫承諾的貿易優惠條款和一批西洋奇器,語氣幹澀地表示“友好通商”的願望;意大利傳教士則獻上精美的聖經、十字架和自鳴鍾,試圖表達“傳播福音”的請求,被顧懷淡淡一句“朕於百家學說,兼容並蓄,然教化之事,自有章法”輕輕擋回,讓他們先去鴻臚寺學習“天朝禮儀典章”再說;非洲酋長之子獻上了象牙、黃金和鴕鳥毛,結結巴巴地表達了對大魏的仰慕...
    顧懷居高臨下,平靜地接受著這一切,說著公式化的撫慰和勉勵之語,他的目光掃過殿下的形形色色麵孔,看到了敬畏,看到了貪婪,看到了算計,也看到了懵懂,這就是他的帝國,這就是他如今所要麵對的世界。
    最後,楊哲出列,代表整個遠征船隊,正式獻上此行最重要的成果,那巨大的、覆蓋著明黃綢緞的托盤再次被抬上大殿。綢緞掀開,露出了更加豐富、更加驚人的物品:繪製精確的環球海圖雖然還有大片空白、地球儀的仿製品、西洋戰艦的模型、各種前所未見的動植物標本、礦石、以及一疊疊厚厚的文書。
    朝堂之上,再次響起壓抑不住的驚呼和吸氣聲,尤其是當那地球儀被小心抬起,向眾人展示“大地如球”的概念時,引起的震動遠超上一次,許多老成持重的官員麵露駭異難以置信之色,而一些年輕官員和將領眼中則爆發出狂熱與興奮的光芒。
    世界的麵貌,在這一刻,以一種粗暴卻無可辯駁的方式,撞入了所有大魏頂層統治者的腦海中。
    顧懷看著這一切,看著他的臣子們臉上的震驚、狂喜、恐懼、茫然...他知道,曆史的車輪,已經被他強行扳動,駛上了一條完全未知的軌道。
    或許充滿荊棘,或許危機四伏。
    但,終究是向前了。
    他緩緩站起身。
    丹陛之下,瞬間鴉雀無聲,所有目光都聚焦於龍椅之上。
    顧懷的目光,緩緩掃過他的文武百官,掃過那些形形色色異國使者,掃過殿外那片廣闊而湛藍的天空,仿佛要穿透時空,看到更遠的未來。
    他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仿佛與整個帝國共鳴的力量,在巨大的太極殿中回蕩:
    “四海賓服,萬國來朝,此乃天佑大魏,亦乃爾等臣工、將士、萬民同心之功!”
    “然,天地浩渺,舟楫無終。今日之盛,非終點,乃新始!”
    “望爾等,內修政理,撫育萬民,格物致知,百工競進;外拓海疆,互通有無,宣威布德,不辱國體!”
    “朕,與爾等,共勉之!”
    “願我大魏國祚永昌!”
    片刻的死寂之後,更加狂熱、更加整齊的山呼海嘯般爆發出來,聲震屋瓦,直衝雲霄: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大魏國祚永昌!”
    在這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中,顧懷緩緩坐回龍椅,冕旒之下,無人得見的天子眼中,掠過一絲極深的疲憊,以及一絲...仿佛卸下千斤重擔般的釋然,卻又混合著對未來的無限憂慮與,渺茫的希望。
    這條路,他走到了這裏。
    但路,還在腳下延伸。
    至於終點...
    他微微閉上了眼睛,將所有的喧囂與繁華,都隔絕在外。
    想必,會是個風景很好的地方吧。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