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審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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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生弦這才明白原來風檀也在嘲諷他,發了黴的葡萄——一肚子壞水,這形容是有些恰當,微生弦性格乖僻,該生氣的時候他不一定生氣,隻是勾著唇笑道:“牙尖嘴利,不愧是六科言官。”
風檀臉色蒼白得厲害,看著刑架上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溯白,不用多想就知道是誰的手筆,“比不得微生大人磨人爽利。”
蕭殷時走到昏迷已久的溯白跟前,道:“把他弄醒。”
微生弦對著風檀挑了挑眉,意思很明顯——快些動手。
金瘡藥的止痛時效不長,風檀腰腹處開始沉沉作痛,她看著陷入昏迷的溯白,從一旁備好的水桶中舀了一瓢冰鹽水,吃力地潑到溯白的臉頰上。
溯白臉上沒有傷,卻髒汙得厲害,風檀這一瓢水潑下去,倒讓他的臉頰幹淨不少。
溯白轉醒,迷蒙的眼色在看清眼前幾人後牙齒發顫,但是他沒了舌頭,隻能睜大一雙眼睛,裏麵盛滿驚恐。
微生弦冷笑了一聲,道:“他不能說話,隻能點頭搖頭,是個北鎮撫司都審不出的硬茬子,風大人可有錦囊妙計?”
“有,”風檀從懷中拿出孟河納布爾配好的草藥,“勞煩微生大人替我熬一副藥,藥熬好了,審理也就出結果了。”
微生弦磨了磨牙道:“你讓我給你熬藥?”
風檀神色冷若冰霜,執藥的手指一動不動,意思也很明顯——你不給我熬藥我就不審問。
蕭殷時對他們之間的暗影刀光顯然沒了耐心,開口時嗓音又低又冷,“理由。”
“供奉的菩薩要是不想下凡說話,一般是因為不想看到討厭的人。”風檀輕微地笑了下,笑意轉瞬即逝,“微生大人可不怎麽討人喜歡。”
微生弦語氣中暗藏威脅,“風檀,你最好是能審出來。”
微生弦離開之後,聒噪的密室終於安靜下來,風檀走到溯白跟前,道:“溯白公子,我想同你做個交易。”
溯白低垂著頭並不理睬風檀,風檀也料到他會如此,解開他的鐐銬,將宣紙鋪陳到桌麵上道:“內承運庫被盜,公子受盡酷刑依舊不招供,可是害怕招供之後北鎮撫司會殺了你?”
溯白寫道:“詔獄行卸磨殺驢之事屢見不鮮。溯白不信任何人......而且,即便留我一命,我也不招。大人有什麽手段可盡管來使。”
他恐懼肉|體上的痛苦,卻能忍受肉|體上的痛苦,可見有比肉|體上的痛苦更令他恐懼或者在意的東西。
風檀又道:“我不對你動刑。”
話落,一滴水從頂簷上滴落下來,發出清鳴“滴答”聲。密室裏靜了靜,蕭殷時在風檀話落時抬眸看了過來,昏昧燭光從風檀清澈的眼眸、挺翹的鼻梁一直延伸到蒼白的唇,形容病弱無力,卻因了這般長相靈氣昭昭,讓人無端想起神性佛性等一切讓人心靜的詞語。
少年以明月為前身,受盡苦楚銀輝不滅,孑立孤峰之上,低眸看著塵下溝壑,明明是清冷孤傲的模樣,蕭殷時腦海中卻緩緩劃過兩個字——豔鬼。
豔鬼二字與風檀其實毫不貼合,蕭殷時不敢相信自己再一次著了相。他收回帶著侵略性的目光,垂眸思忖,不為難溯白麽?不對溯白用刑的話,風檀又能怎麽做?
風檀望進溯白眼眸深處,手指慢慢握住溯白手腕,將衣袖往上卷起,露出一截瘦骨嶙峋的手臂,拿出袖中秘藥揉開撒到溯白胳膊上,隨著藥粉的掉落,溯白蒼白手臂上的網狀青灰色紋路慢慢顯現出來。
風檀道:“果然是鮫斯族人。”
溯白猛然推開風檀,跌坐在黏濕帶血的地麵上,伸出手指顫顫巍巍指著風檀,嘴唇哆嗦得不成樣子。
他緩了半刻,驚懼的心半點沒落到實處,重新坐回到風檀跟前,寫道:“你是誰?你怎麽知道......我?”
風檀將秘藥收好,聲音輕緩地道:“你背後的主子在帝京為你做的假戶籍的確不錯,但耐不住尋到當地敲磨。況且你皮膚白得異於常人,獨特嗓音聲絕帝京,身上還有鮫斯族特有的顯紋圖騰......你來自臨漳海域,可卻為京中人做事?為什麽?”
溯白沉默不答,風檀緩緩傾身逼近溯白,道:“那日你殺了兩位朝廷官員,收尾時被人瞧見,如今事敗被擒,自知不可生還,所以任由磋磨,他手裏有什麽讓你寧願在這挨打也不肯出賣的東西?公子不愛財,不弄權,那還能讓你如此不顧性命也要保護的東西......”
兩人對視片刻,風檀道:“是你至關重要之人吧,家人或者是族人?”
她從溯白眼中看到了震驚,於是篤定道:“看來我猜對了。溯白公子,你有情有義,可卻沒想過你主子盜空國庫之後會給天下黎民百姓造成多大的威脅,大晄三十多個民族,你一家一族利益是大,天下百姓的利益就可以棄之不顧了嗎?!”
溯白麵上有痛色閃過,仍舊不肯落筆。
蕭殷時垂著眸等了片刻,走到風檀身畔俯視著溯白道:“鮫斯族是麽?鮫斯族想拉全大晄百姓陪葬,也要看夠不夠格。臨漳海域大捷,大晄邊軍未撤,你猜猜,屠掉一個部族需要多長時間?”
溯白竭盡全力悶吼道:“唔——!”
冷冽至極的氣息壓在風檀頭頂,她抬眸看向蕭殷時,正好對上男人漆黑晦暗的眼眸。
這人要不就沉默寡言,要不一說話就震天動地,殺戮血腥浸透言語,噬人心魄,再加上他狠厲名聲在外,逼得人不敢不信。
溯白喉結緩慢地滾動,眼睛中有淚水流淌下來,進退兩難的地步讓他變得絕望,在這群虎狼之中保住族人成為他唯一的信念,他顫抖地拿起毛筆,寫道:“邪門。”
“邪門兒?”微生弦語間含笑,端著藥碗走到風檀跟前,道:“審半天就審出這麽兩個字,我瞧風大人才真夠邪門兒的。”
風檀接過藥碗,用最綿軟的語氣說著最嘲諷的話,“總比微生大人千斤都撥不出四兩的好。”
溯白不理會這兩人的吵嘴,蘸了蘸墨水又寫道:“惡靈島。”
微生弦拿起桌案上的字條,問道:“邪門?惡靈島?這是什麽意思?你倒是說清楚點兒!”
溯白寫完後冷汗大把大把的下墜,他拋下毛筆,痛苦地蜷縮在地上打滾,口中嗚嗚吱吱作響,像是磋磨得牙關碎裂,不到幾息的時間,他就倒扣在地上不動了。
微生弦蹲下身將他翻轉過來,隻見溯白七竅流血,麵色紅紫,手掌緊握成拳扣在胸口處,試了試他的鼻息,仰首對蕭殷時道:“還活著。”
蕭殷時麵色沉鬱,眯眼審度後道:“他還沒有交代完,不管他是想拖住我們的時間表演了這麽一出,還是體內有什麽東西在阻止他交代,總之,他現在不能出事。帶下去,嚴加看管。”
微生弦躬身應是,又轉過身對著風檀道:“派本大人給你熬藥,怎麽藥拿過來反倒不喝呢?是怕我給你投毒嗎?”
“微生大人一生虐人無數,下官能得大人親自熬藥,怎有不喝之理。”風檀舉起藥碗,將藥一飲而盡後作揖道謝,“謝過微生大人。”
微生弦道:“嘖,聽著可不像好話。”
微生弦去料理溯白,風檀跟著蕭殷時走出這間密室,探頭往下看了看道:“大人在北鎮撫司任職多年,可知這裏都關了些什麽機要人物?”
隔著昏紅的暗光,蕭殷時道:“逆黨逆臣,敵國細作。”
風檀似是來了興趣,道:“我少時聽聞此處關了樺國第一大將之子沉澤,百姓們都說其人生得威猛高大,足有九尺之高,大人能不能帶我瞧瞧?”
蕭殷時沉冷的眸光落在風檀身上,有種刀鋒般凜冽的感覺,氣氛瞬間停滯。
風檀在這樣的目光裏被盯得毛骨悚然,斂了神色道:“我僭越了,大人息怒。”
蕭殷時破天荒解釋一句,“未得陛下旨意,詔獄五層往下不可擅入。”
“原來如此,”風檀當然知道詔獄有這一條規矩,但還是不死心地想在不引人起疑的情況下套出點關於先生的消息來,“溯白所犯之事事關國體,為何卻隻能在五層往上?”
“陛下八年前下旨,在第五層之後,往下通往第六層的必經之門,不允許任何人開啟。”
風檀聽到八年這兩個字心跳就開始加速,她狀似無意地道:“這麽說,第六層關的人物是本朝最重要的人犯,可是樺國大將軍之子?”
蕭殷時道:“不是。”
真是隻鐵公雞,半點不肯多透露,風檀疼得冷汗涔涔,緊掐自己讓頭腦保持清醒,道:“下官看過刑部卷宗,陛下即位以來犯過滔天大案的唯有兩人,一是敵國這位將軍,二是風太師之女風有命,如果不是這位將軍的話,那肯定是風有命了吧。”
蕭殷時居高臨下地打量了她片刻,沉聲道:“你想知道什麽?”
風檀答道:“下官隻是有些好奇。若是觸及禁|忌,我不問便是。”
說話間兩人已走出北鎮撫司,戒備森嚴的北鎮撫司闔上大門,在門口挑上了燈籠。天幕上的下弦月灑下寒光點點,門口一派蕭瑟冷清。
蕭殷時立在燈籠下,眉骨到鼻梁的輪廓映在紅光中,立體又英俊,神色淡得沒有波瀾,“風有命是陛下的禁|忌,是整個大晄的禁|忌,你方才若是再問得大聲些,北鎮撫司的耳目不出一刻便會呈報陛下。”
原來蕭殷時方才緘口不答是因為這層關係,夜色覆蓋了他大半身形,明光掠過他陰刻的眼底,燃起點不明的詭譎。
風檀看他的模樣忽然想起民間廣為流傳的那首打油詩:遠看神容仙姿,近看天質自然。指間翻雲覆雨,皮肉筋骨全斷。若說人間無閻羅,詔獄囚犯直喊冤......
冷風呼起,風檀驀然打了一個哆嗦。
蕭殷時眸中詭譎隱下,喉結動了動,道:“風有命的確在第五層,你想知道的都知道了,下麵的問題要一五一十回答。”
風檀道:“大人請講。”
蕭殷時逼看少年的眼睛,道:“第一,你如何得知溯白是鮫斯族人?這是錦衣衛都沒有探查出的消息。第二,接下來怎麽審,需要多長時間?”
風檀就知道以這位爺敏|感多疑的性格定會問她,答道:“第一個問題,常逛官窯的同僚都知道,錦衣衛的探子難逢敵手,可有些事卻不及紅袖閣的姑娘知道的多,跟姑娘們翻翻雲覆覆雨打聽到些孤僻消息一點也不難。”
風檀知道蕭殷時從不去風月場所,但他應該曉得帝京最大的消息鋪子就是帝京第一樓——紅袖閣。先前她愛去紅袖閣的事情滿城皆知,這麽說也是合情合理。
“至於第二個問題,審問本是大人專長,想必大人已胸有成竹,如今我們能做的隻有順藤摸瓜。溯白隻交代出兩個關鍵詞,再逼供應該是逼供不出什麽來了,這說明接下來我們查案的同時,他也在給自己爭取時間。大人放心,為了婉娘平安出獄,我定不眠不休為大人徹查。”
蕭殷時眉目間的陰翳散了些,低眸俯視著風檀蒼白的臉色,似笑非笑道:“風檀啊,你做小伏低,苦心周旋,挨得這一身打也要救出幾個萍水相逢的妓子。我胸中有沒有竹你都論得清楚,你這顆心,你這個人,倒是玲瓏得很。”
風檀微笑道:“大人不信,盡管來取我這顆七竅玲瓏心。”
蕭殷時也笑,隻是眸中半點笑意都沒有,“我看你是會給自己臉上貼金。”
蕭殷時的車架在外等候多時,他看著風檀虛弱的模樣,道:“上轎吧,總不能暈倒在路上。”
蕭殷時發“善心”,風檀受寵若驚,道:“多謝大人好意,隻是街巷深處有家人等候,就不叨擾了。”
蕭殷時聞言挑了挑眉,佳人?這麽重的傷還要和女人私會?他上下掃視了風檀一眼,臨走時道了聲:“風大人好興致。”
風檀望著高大馬車離去的身影,眸中泛起疑惑,興致,什麽興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