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紅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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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河納布爾見風檀從街巷處拐過來,立刻牽著馬車走上去,看了看她的臉色,道:“任平生,紅袖閣,給你上藥。”
    風檀眸間有訝色劃過,道:“任姨辦差回來了?”
    孟河納布爾看她上了馬車在轎中坐穩後方道:“嗯,她,喚你。”
    幽邃天幕上星子零零散散,月亮隱在雲層後,百花街上的歌樓舞榭、酒肆飯莊等家家戶戶門口都懸著五色燈球,裝飾得富麗堂皇,彩燈照得鋪陳著鵝卵石的街麵一片亮堂。
    百花街是帝京有名的夜市,入夜之後街道上人頭攢動,獻藝的雜耍藝人,賣花的小女郎穿梭其中,他們見到乘坐轎攆的達官貴人忙退至一旁,等馬車走過後再度表演,各種聲音混雜其中喧囂得厲害。
    時近新歲,百花街上的人流太過擁擠,孟叔架著馬車在街道口看了一眼,隨後甩了甩馬鞭選擇從紅袖閣的後門進。
    紅袖閣的後門小廝受過交代,知道今日有任老板的貴客到訪,天色未黑透時便在這等候,但由於等候時間太過無聊,他打了兩場瞌睡便抱著小火爐在門口坐著睡著了。睡夢中卻不安穩,怎麽有人一直戳他肩膀頭子?
    小廝睜開惺忪睡眼,揉了揉眼睛道:“風小哥來了是嗎?”
    來人微笑著俯視他,道了聲:“是我。”
    小廝眨了眨眼睛,心道:好俊俏的小兄弟!
    他急忙從地上站起來,領著風檀邊走邊道:“小哥快閣裏請!”
    入夜之後紅袖閣裏正紙醉金迷,七層四柱高層樓閣外罩的帷幔輕紗裏透出人影幢幢,二樓最裏間是婉娘的臥房,如今婉娘被緝拿在刑部大獄,這間房沒有女郎居住,任平生念著風檀傷重不宜爬樓,便讓領路小廝將風檀帶到這裏來。
    崇明八年時紅袖閣**有九個官妓,比買來的妓子數量少上許多,但正是因為她們曾經讀過書,所以任平生當年優先詢問是否願意將自己賺來的絹花錢供養給鄉下苦學的孩童時,她們無有不應。
    多年過去,她們容色早已比不得新來的姑娘,閑暇不接客的時間有很多,加之今日客少,她們又對尚未謀過麵的風檀好奇,早早的便聚在二樓閑嗑著瓜子,等她們這位未曾識麵的故人相見。
    風檀推開婉娘房門,映入眼簾的赫然便是姿態不一的七位女郎。
    旋窗繞攏,紅袖添香,七位女郎嫵媚嬌羞地用團扇掩麵互視而笑,頭飾鏤金鋪翠,衣衫色彩繽紛鮮豔奪目,門開的一瞬她們雙眸含情帶笑得看向了門口處。
    身著一身紅衣薄紗的女子率先開口道:“我的天爺啦,原來咱們這些年資助的是這麽一位神仙人物!”
    “哎呦,早知道風小哥這麽俊,我可得多花點銀子讓小哥少吃點苦!”
    風檀不顧腰腹傷處深鞠一躬道:“諸位女郎八年供養風檀讀書之恩,風檀在此深謝各位女郎!”
    紅衣女子道:“哎呀風小哥呦,你跟我們姐兒幾個客氣什麽!常言道仗義多是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我們沒少擔心小哥做官以後翻臉不認人,如今看到小哥脫俗之貌,尊敬之舉,心中倒是安心許多。”
    風檀耳朵一紅,不好意思道:“姐姐莫要如此誇我,我要當真的。”
    幾位女郎聞言大笑,粉衣女子道:“可不是姐姐,該是姨娘輩分的!婉娘與麗娘早我們些年入紅袖閣,我們是家中父兄犯事......同一批入閣的,婉娘與麗娘風小哥都見過了,可能認出我們幾個?”
    風檀眸光從她們幾個身上一一劃過,伸出手指點在女郎身上便準確叫出她的名字,“夭娘、簡娘、彰娘、儉娘、盞娘、梵娘、芙娘。”
    身著紅衣的正是夭娘,她挑眉奇道:“風小哥如何分辨得如此清楚?”
    風檀道:“我與姐姐們多年以書信來往,每位姐姐的性格在信中言語都可展露一二,譬如婉娘溫婉,夭娘熱情,簡娘內斂,彰娘含蓄......方才交談間姐姐們的性格與書信所展對照一番,自然能分辨得清楚。”
    夭娘道:“風小哥不愧是破了墜龍案的人,果然聰慧!那小哥可知我們幾個藝名來曆?”
    風檀微笑道:“出自《警世》一文:二八佳人體似酥,腰間仗劍斬凡夫。姐姐們身在紅袖命途多舛,卻氣宇豪邁,有不羈氣魄,風檀心悅誠服。”
    “把嫖客擬作裙下狗,才真真快活!”夭娘歎道,“風小哥是男人,我們不求風小哥能理解我們,隻望風小哥能念在多年供養的份上,救我們出去,我知道這很難,但我們可以等,等到小哥身居高位的那一天。”
    隻要有個盼頭,被迫在男人身下張開雙|腿的日子就可以過下去。盼望著,盼望著能挨過嶙峋歲月,在年老色衰之後,在成為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之前,出得了這紅袖高閣,能看一眼混沌濁世,走一走杳杳河山,也不枉在人間活了一回。
    風檀忍痛再次深鞠,道:“風檀不敢忘恩,必會拚盡全力助姐姐們逃脫樊籠。”
    房門被人乍然踢開,麗娘抱臂站在門口,睥睨著幾位女郎語氣不善,“都當風小哥是猴子呢?一個個瞧個沒完!有什麽好瞧的,風小哥重傷未愈需要治理,你們給我快些出去!”
    七位女郎受麗娘恐嚇,並不害怕,夭娘環視姐妹們一眼,道:“是咱們的不對了,風小哥好好養傷,有什麽需要的盡管使喚我們!”
    風檀對著麗娘道:“不過是說了會兒子話,我這傷不礙事的。”
    “不礙事?怎麽著,直不起腰來才算礙事?”,任平生端著髹漆木案走進來,將木案在桌子上重重一撂,案上的盛藥瓷製器皿哐哐亂響,她二話不說拿起風檀的手腕探了探脈,道,“脈虛無力,氣澀血芤,上不至關,多沉而弦。今晚不燒糊塗都是好的!”
    說罷,她又探了探風檀的額頭,眸中泛出憂慮之色,轉首對著麗娘道:“去廚房燒桶水過來。”
    風檀看著任平生雷厲風行的模樣神色訕訕,小聲道:“任姨,任老板,你好凶呀。”
    任平生在風檀額頭上彈了個響指,道:“有蕭殷時凶嗎?”
    風檀揉揉被打痛的額頭,笑道:“那自然是沒有的,任意是溫柔的凶,蕭殷時那是真凶。”
    任平生道:“蕭殷時狠厲閻王名聲在外,你以後莫要招惹他。”
    任平生是皇帝從內宮裏派來主管紅袖閣的女官,她從前服侍過孝賢皇後,在孝賢皇後的舉薦下成為尚宮局司記,後來皇後自|焚而死,風有命被囚困詔獄,她自請降職去教坊司,任命紅袖閣老板,主管紅袖閣一應諸事,看顧著好友風有命的女兒林晚舟。在宮中任職多年,她做事細致,從無疏漏,掃視一眼便將風檀身上的傷口盡收眼底。
    任平生視線停在風檀脖頸處,看著男人大掌在細嫩脖頸處狠掐留下的深紫淤痕,美目一厲,道:“這是那活閻王掐的?”
    風檀最不敢招惹任平生,小聲道:“看著厲害,其實一點也不疼,那日在永樂寺暗室裏,我想殺他,沒得手差點被他反殺而已。”
    任平生聽完胸口上下起伏,猛呼一口氣才道:“就你年少時跟魚汝囍那丫頭學的那點三腳貓功夫,還敢刺殺九品高手,我看你是嫌命長!”
    風檀求饒道:“當時的確是被他氣糊塗了才貿然出手的,下次不會了!”
    “氣糊塗?”
    “他當時以林晚舟性命為餌,我若不在,當日晚舟必死無疑。”
    任憑生心疼地看著風檀胳膊上的箭傷,道:“這箭傷就是為了救林晚舟而來的吧。”
    風檀回憶起那日林晚舟的言行,若有所思道:“晚舟她,怨恨先生。”
    任平生歎道:“總歸是她母親連累了她,小小年紀受此大苦,生了怨懟也沒什麽的,隻是沒想到她對紅袖閣恨意如此之大,寧跟在活閻王身邊也不肯回來。”
    說罷任平生讓風檀趴到床褥上,撩開她的衣衫,看到被打的紅腫傷痛處心中一窒,將藥粉小心翼翼灑上皮膚,“孟河納布爾的金瘡藥見效快,去效也快。我這藥卻千金難求,自臨漳海域鮫斯族族長那拿回來的,不出七日定讓你恢複如初!”
    “任姨,你傳信告訴我溯白可能是鮫斯族人,我今日驗證結果正是如此。前段日子你隨軍去臨漳海域,在鮫斯族地域可曾發現有何異常?”
    “沒有呀,”任平生撒藥時神態專注,語氣也溫柔起來,“鮫斯族人熱情好客,我瞧他們並無異常,阿檀,你在懷疑什麽?”
    風檀側臉枕著手臂,道:“沒什麽......任姨,我同蕭殷時做了場交易,我幫他查案,事成之後他放出婉娘。哎呦,任姨你輕點,疼著呢!”
    任平生急忙俯身在風檀傷口處呼呼氣,語氣急切道:“你同那活閻王做了什麽交易?你怎敢與他做交易?!”
    風檀道:“任姨放心,我有分寸的,不過具體內容不便告之,而且,你知道的越少越安全。”
    任平生呼吸微沉,似乎廢了好大勁才把心火壓下,耐著性子道:“阿檀,我知道你是個有主見的,但是有句話任姨一定要說,不管是救婉娘還是風有命,你都不能把自己的命搭進去,就算事情沒辦成,娘娘地下有知也不會怪你的。”
    見風檀沉默,任平生又道:“你本是天潢貴胄,卻苦讀八年與一群男子爭輝奪榜,其間諸般不易我是看在眼裏的。少時方出宮為逃避追查,你不能典當皇家器物,因此手中拮據,隻能靠女郎們的賣身錢讀書上學;寄養在貧困農家無人脈可用,隻靠著自己硬實力在萬千考生中中舉登榜;每日裹纏著護胸帶喘不過氣,還要時時刻刻壓低聲音講話......我在娘娘身邊任職數年,與風有命亦為至交好友,她們與我一樣,都希望你能過好自己的人生......”
    “任姨,”風檀回眸打斷任平生,打趣道:“任老板,坊間綽號‘油潑辣子’,這麽多愁善感,可不像你啊!”
    看著任平生柳眉橫豎,風檀正了正神色,忙不迭道:“任姨放心,我很惜命的,這條小命是阿娘給的,要為先生與婉娘昭雪,也會好好護著自己。”
    任平生這才舒展開眉頭,看著風檀的傷處歎道:“這打得也忒狠了......高聿那老匹夫,還有......崇明帝,簡直該死!”
    任平生說著大逆不道的話,看著默不作聲的風檀,呢喃道:“唉,料想那個當爹的知道了也就該心疼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