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卷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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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鳳霆霄拍了拍鳳樘的手臂,淡聲道:“老二,莫上火。”
    鳳樘瞥了鳳霆霄一眼,忿忿環臂置於胸前,正了正神色。
    沉詩毅眸光不著痕跡劃過他們身側默不作聲的蕭殷時,又很快將目光收回來,嘲諷道:“姬大人,晄朝這是,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嗎?”
    姬光徹底寒了眸,鴻臚寺左少卿齊珊恨得牙根癢癢:“你!真......真是蠻荒野女!好不知羞!”
    沉詩毅好整以暇靠上椅背,翹起二郎腿晃了晃,閉眸悠哉道:“蠻荒野女踏上了你晄朝的明堂高殿,行得正坐得直,我有何處可羞?”
    禮賓堂一片寂靜,沉詩毅睜開眼睛,眸中笑意戲謔,托腮對鄭清儒眨眨眼,慢聲道:“鄭大人,可願嫁否?”
    “啪!”饒是姬光再好脾氣,也沒忍住摔了杯子。
    風檀眸光落在鄭清儒因太過用力握緊而泛出青白之色的手指上,青年周身蓄勢,上身坐得筆直,神色隱忍僵硬,不知如何應對。
    風檀垂了垂眸,鄭清儒還是牢記君子教養啊,不能對女子惡言相向。
    她坐在長桌最左端,隱沒在日光照射不到的地方,抬首笑望著沉詩毅道:“沉將軍,鄭大人已有心儀之人,常言道寧拆一座廟不毀一樁婚,你換個人娶唄。”
    沉詩毅眼眸深處亮了亮,對視上少年的眼睛,道:“也成!風大人風姿絕色,可願嫁否?”
    風檀是昨日內閣方推薦來參加談判的官員,沉詩毅也識得,可見她並不像是表麵上看起來的吊兒郎當,實際上,她就像是一隻蓄勢待發的狼,狩獵之前的嬉笑怒罵隻是放出去的迷霧,隻待一個信號讓她真正開始撕咬,這才是她真正的玩法。
    “將軍敢娶,我就敢嫁。”在眾臣不可置信的目光裏,風檀挽起唇角,回以一笑,繼續道,“但將軍的聘禮是什麽?”
    沉詩毅饒有興趣,道:“風大人想要什麽?”
    日光東挪,風檀整張麵容暴露在光芒裏,肌膚明潤如珠玉,她沉寂片刻,慢慢說出三個字,“泗陸州。”
    聞言,沉詩毅拔出大刀飛身至風檀跟前,動作快得像是閃電,鋥亮的刀光抵在少年喉結上,她磨了磨牙道:“耍我?”
    變故發生得太快,紫檀桌案兩側的官員都被驚起,姬光怒喝道:“沉詩毅你做什麽!把刀放下!”
    鄭清儒手指緊緊握住沉詩毅的手臂,生怕她的刀尖再前進一點,一向沉穩的語氣裏摻雜了焦急之意,“沉將軍,兩國談判,血濺於桌是大忌!”
    滿堂之中唯有風檀神色自若,她正視著沉詩毅的眼睛不躲不避,道:“何為和談?和就是降。既是戰敗國,又是投降國,割地賠款本就是題中應有之意。沉將軍說我晄朝無錢可用,那麽為臨漳海域錢財而來的樺國又有多少銀錢可用?大家都是窮光蛋,再互相試探兩個都完蛋,到時候坐收漁翁之利的會是誰?不若按著國家規矩來,割地賠款也好比舉國傾覆得強。”
    沉詩毅與風檀對視片刻,慢慢收回大刀,再度笑道:“在六科任職的果真都是口含天憲的言官!但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想拿下臨漳海域的不止我樺朝,還有對海域虎視眈眈的倭寇。晄國還是不要做的太過,否則......”
    她話沒有說完,但是語中威脅之意盡顯。
    鄭清儒對上沉詩毅一雙厲眼,道:“如果樺朝尚有國力與我朝一戰,那戰;如果不能,就應該卸甲束手向北而拜。”
    姬光揉了揉眉心,看來今日是談不出什麽所以然來,索性道:“今兒個就先到這吧,明日還要參加宴會,咱們有的是時間談,不急於一時。”
    ***
    東升紅日,橘紅的光芒映在少年款款離開的身影上,拖曳出長長背影,鄭清儒從禮賓院出來快走幾步追上風檀,急促道:“風大人,留步!”
    鄭清儒追得太急,走到風檀跟前喘息幾聲,才道:“方才多謝風大人解我難堪,清儒在此謝過。以後若有什麽需要的,風大人盡管來大理寺找我。”
    風檀眼角餘光掠過踏上車轎遠去的蕭殷時,待他走了後才對著鄭清儒道:“何須以後,我現在就有一事要拜托鄭大人幫忙。”
    鄭清儒顯然沒想到少年會如此回答,他愣了愣,溫和地道:“風大人要我做什麽?”
    風檀躬身施禮,道清因由,“下官任職刑科都給事中時間不長,過往刑部很多案本未經我手,是以不知實情。去年戶部麟州清吏司主事私改田稅一案上月審決,下官未經審錄,不知事件具體原委,遂無法三複奏請旨。去年審問卷宗都放在了大理寺,下官請求借閱半日理清因果以封還執奏。”
    少年聲音款款,鄭清儒感受到了一種寧靜的力量,那種古怪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他壓了壓紛亂的思緒,抿了抿唇,道:“風大人所求理所應當,請隨我來。”
    大晄三法司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相距不遠,離鴻臚寺卻有些距離,約莫大半個時辰之後,車架才在大理寺門口停下。
    鄭清儒走在前麵,巡邏守衛的士兵認識他,因此免了查驗身份這一項。
    鄭清儒對著風檀道:“風大人來帝京不久,約莫沒有來過這條街。喏,往東五裏是都察院衙署,再前邊一條街就是刑部。”
    風檀隨著他跨入大理寺內院,如實道:“下官隻去過一次刑部。”
    “瞧我,竟忘記了風大人職屬稽查,自然去過刑部。”
    走到內院,鄭清儒同看門小吏交代了一聲,拿出憑信文書,檢查無誤後,掌握鑰匙的守備太監拿來鑰匙,打開了檔案庫門口的鐵鎖。
    鄭清儒推開門道,“所有經由三法司會審的案件檔案都在此處,風大人方才說的戶部主事偷稅案是大案,去年三法司會審之時的口供卷宗等都存到了這兒。冊籍之重,檢查來人也就仔細了些。”
    檔案庫卷宗冗雜浩繁,一摞一摞壓在一塊,最上頭的經年累月下來積了不少灰,建明皇帝在世時庫房平日裏都是由監生打掃,崇明帝繼位以後撤了這條規矩,不再設有專人打掃。好在檔案用紙嚴謹,統一為未經漂白或粉飾的厚實棉紙,穿釘成冊的材料也是棉線。
    鄭清儒沒負責過整理卷宗事宜,隻能一點一點地幫風檀翻找。
    風檀手指頓在一卷泛黃的案本上,狀似不經意地問道:“三法司會審的案子都是大案,八年前轟動京城的女禍案卷宗也在這嗎?”
    鄭清儒停下翻閱的動作,走到風檀跟前,眉間生出少有的淩厲,“風大人何意?”
    風檀在昏幽光線中看著青年陡然生變的臉色,嗓音沉著依舊,“滿朝皆知下官與刑部尚書高聿之間有些個人恩怨,所以有些好奇,能讓高聿高大人當年連升三品的女禍案。”
    鄭清儒聞言臉色稍霽,他看著風檀的眼睛,認真地道:“好奇害死貓......而且,這樁案子,不應被用來當做風大人揣摩官場的工具。”
    風檀怔了怔,避開鄭清儒堅執的視線,垂頭看著泛黃卷牘笑了笑,“大人教訓的是。官場更迭如潮,我初入帝京,就把左都禦史和刑部尚書得罪了個幹淨。刑科稽查刑部,我以後免不了與高聿打交道,難免心生惴惴。”
    周遭細小塵埃在斜射光線裏浮動,暗流在兩人之間無聲湧動,靜了片刻,鄭清儒才道:“朝廷律法嚴明,風大人不必多憂,隻要行得正坐得直,高聿並不能奈你如何。”
    風檀抬眸對上他的眼睛,道:“律法嚴明嗎?並不見得。”
    “你......”鄭清儒唇角掀動,一時失了言語。
    風檀穿過橫亙在兩人之間的那道光線,仰首看著青年淨澈的臉龐,詰問道:“鄭大人覺得律法嚴明嗎?風有命觸犯的律法合理嗎?她該被虐殺嗎?”
    “我......”鄭清儒臉頰上泛起慍怒的薄紅,“風大人,你逾矩了!”
    風檀頷首應道:“我逾矩了。”
    鄭清儒卻忽然明白,眼前這個少年,他看似卑微恭敬,實則內心叛逆無道,所以在那兩位大人的強權之下,他依然救出了林晚舟。這麽在意林晚舟,找女禍案的案本也是為了林晚舟嗎?
    “女禍案的案本不在這兒。”鄭清儒壓了壓跳動的眉心,聲音平穩下來,“女禍案事關重大,當年三司會審之後陛下派司禮監掌印太監盛洪海將案本加蓋秘璽封印在了都察院。”
    風檀:.....白來了。
    她走到鄭清儒身後的書架上,提起腳尖伸手拿下一遝案本,邊翻邊道:“多謝大人提點。麟州清吏司主事私改田稅的案本,我找到了。”
    臨走之際,鄭清儒看著踏出門檻,身影緩慢被日光吞沒的少年,提醒道:“風檀,想入都察院查看案本,沒有陛下旨意的話難如登天。你,好自為之。”
    風檀沒有回頭,揮袖甩了甩拿在手中的案本示意自己知道了。
    冬風漸漸起來,刮起風檀七品湛青溪敕官袍,發帶被風吹得旋到臉上,她用手指撥了撥,回首看向身後門庭莊嚴的大理寺。
    日暉被截殺在重簷琉璃瓦,陰翳籠罩著朱門兩側鐫刻上去的辨明冤枉挽聯,守門石獅三緘其口,金身凋敗不判風紀。
    難如登天嗎?
    還有更難如登天的事情要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