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唯一的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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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來宋大哥對這其中細情定是知之甚詳,不知可否與兄弟講講?”
    宋鴻安忍不住用一種審視的眼神打量著邵曦。
    雖然這段時間以來二人十分投機,如今已是無話不聊,但是他明顯能感覺到邵曦對海竹郡和玉竹縣修建堤壩之事甚是上心。
    一開始的時候,他隻以為邵曦是出於好奇,可是聊得多了,他覺得邵曦似乎是想從他這裏打探些什麽。
    “兄弟,哥哥問句不該問的。”
    “宋大哥有什麽想問的隻管問便是,你我之間不必有什麽隱晦。”
    宋鴻安還是猶豫了一下,最終依然是忍不住開口問道:“與兄弟相處這段時間,我覺得兄弟並不是一個尋常之人。
    “兄弟此來蜀地要辦什麽事,哥哥我不好開口打聽,但兄弟你到底是什麽人,可否給哥哥我交個實底?”
    邵曦輕輕地揚了下嘴角。
    他知道自己與宋鴻安這幾日所聊的話題大多都與海竹郡和玉竹縣的事情有關,就算宋鴻安是個再遲鈍的人也會感覺到自己是有目的的。
    既然如今宋鴻安都直接開口問了,也就沒有必要對他再隱瞞下去了。
    邵曦相信以宋鴻安的人品和性情,就算知道了自己的真實身份也不會四處張揚。
    一來是看得出他對如今郡縣各官府的作為十分不滿,雖迫於現實不得不低頭,但他心中卻是有著為民請命之念。
    二來是以宋鴻安眼下的這個身份,在知道自己到底是什麽人之後,想必他也不敢擅自透露出去。
    如今自己想從他這裏探聽一些更具體的消息,沒必要再兜兜繞繞了,若是他肯與自己配合的話,也許事情會變得更簡單一些。
    “宋大哥真的想知道?”
    宋鴻安一聽邵曦這話,原本心裏隻是懷疑,這一下子基本上能夠確定邵曦的身份的確不簡單。
    連忙直起腰杆,正襟危坐。
    他想知道邵曦到底是以什麽身份來到此地?為何要頂替竹寨的百姓到這堤壩上來做勞工?他的目的是什麽?
    “邵兄弟,雖然我不知道你到底是出於何種目的來到這裏,但請兄弟你放心!無論你是什麽人,我都不會將你的身份透露出去。”
    邵曦滿意地點了點頭,宋鴻安說出這句話的時機選得非常好。
    倘若是在知道自己身份後再說這句話,便很有可能是因為自己的身份特殊讓他不敢說出去。
    而此時他對邵曦表明態度,說明是他主觀上對自己的認可,這就完全是出於個人情誼,而沒有摻雜其他的東西。
    邵曦相信這樣一個有情有義之人,一定會願意與自己合作鏟除當地的貪官惡霸。
    邵曦伸手從自己的挎包中將那塊“敬承司”的腰牌掏了出來,放在竹桌上推到宋鴻安的麵前。
    宋鴻安身為一介小吏,見識雖然不多,可也知道銅製的腰牌並非尋常人可佩戴。
    七品縣令一級隻配使用木製令牌,五品郡守一級也隻能用鐵製令牌,隻有四品州刺史一級才可以用銅製令牌。
    若非在朝中達到一定的品階,是沒有資格配發銅腰牌的。
    單是看邵曦拿出來的是一塊銅牌,宋鴻安便已經吃驚不小,這意味著邵曦要麽是四品官員,要麽是受四品官員的指派,手持令牌出來公幹。
    當他看清那牌子上“敬承司”三個字的時候,整個人差點從坐著的竹椅上滑了下來。
    官門中人也許別的可以不知道,但是“敬承司”卻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這可是淩駕於禦史台之上,負責監察朝中百官的部司!
    別說三省六部,就算是禦史台的禦史中丞和禦史大夫也都在其監察之下,更是有獨自決斷、先斬後奏之權。
    手裏拿著這塊牌子的人,不管官階高低,都是讓百官忌憚的存在。
    哪怕是“敬承司”一個小小的密探,隻要將朝中官員的所作所為上報到“敬承司”中,都有可能會給朝中的高官帶來不小的麻煩。
    若是手腳不幹淨的話,更是有抄家滅門之危。
    所以多年來,朝中百官對“敬承司”不是敬而遠之,就是百般討好,隻因他們是獨立於各部司之外,直接向當今聖上負責的。
    他們要參誰,要殺誰,不需要任何上報的程序,隻需對聖上有個交代即可。
    而眼前這個一直與自己稱兄道弟的年輕人,一出手拿出來的竟是這樣一塊牌子。
    這證明邵曦至少也是隸屬於“敬承司”的,這個時候宋鴻安的手已經有些開始發抖了。
    “兄弟……你……是‘敬承司’派來的?”
    邵曦搖了搖頭,雲淡風輕地回答道:“不是‘敬承司’派我來的,而是我自己有事打此路過。
    “恰好聽到了一些我不想聽到的,也看到了一些我不想看到的,可既然已經聽到看到了,那我就不得不管管。”
    宋鴻安聞言大驚,邵曦既然不是奉“敬承司”的指派出來公幹的,那麽也就是說這塊牌子是他自己的,而不是從上司手中接來的令牌。
    這意味著什麽?
    宋鴻安連忙將手中的牌子翻過來,牌子背麵那“督檢史”三個字嚇得宋鴻安直接就從椅子上滑到了地上,順勢跪在了邵曦的麵前。
    這個時候別說拿牌子的手了,宋鴻安連說話的聲音都是抖的。
    “玉……竹縣……書令史……宋鴻安,拜見……‘敬承司’督檢史……大人……”
    這會兒的宋鴻安話都已經說不利索了,幹脆就對著邵曦一個頭磕了下去。
    這個頭磕得足夠實在,額頭碰在江邊的鵝卵石上直接就見血了。
    “宋大哥,你這是做什麽?”
    邵曦連忙伸手去拉宋鴻安,可宋鴻安不知道是因此時兩腿發軟站不起來,還是他自己不想起來,邵曦拉了兩下竟沒有將他拉站起來。
    “邵大人恕罪,小人有眼無珠不知邵大人的身份,竟讓邵大人在此風餐露宿這麽多天,是小人失察,請邵大人責罰!”
    看著宋鴻安的樣子,邵曦忍不住歎了口氣,怎麽在官場混跡久的人都是這副德行?
    可他不知道,其實很多人當年也都曾意氣風發,心懷壯誌,奈何為了養家糊口最終不得不向現實低頭。
    久而久之,麵對權勢都變得卑躬屈膝,委曲求全。
    這也並不是他們的錯,這世道本就不公,當自己沒有足夠能力的時候,也不得不選擇妥協與屈服。
    這世上錚錚鐵骨的人又有幾個?
    “你快起來,我有話要問你。”
    宋鴻安恭恭敬敬地用雙手將那塊腰牌交還到邵曦的手中,扶著椅子站起來垂手躬身而立,等著邵曦問話。
    邵曦看了他一眼,覺得有些哭笑不得,此前還與自己高談闊論,有說有笑,此時竟是一副戰戰兢兢的樣子。
    “宋大哥坐下說話。”
    “你這個樣子是怕別人不知道我的身份嗎?我此行本就不是公幹,你也不必與我拘禮,我還有事要問你,宋大哥你還是請坐吧!”
    邵曦看了一臉苦笑,也不好再說什麽。
    “宋大哥,你此前與我講過,這玉竹縣征召勞工的名冊是由你經手的,可否與我講講他們是如何做這陰陽名冊和賬冊的?這些名冊和賬冊最後又會交到何人手中?”
    宋鴻安從知曉邵曦身份的那一刻起就知道,這海竹郡的郡守蘇立德和玉竹縣的縣令杜霖要倒黴了。
    “敬承司”的督檢史要查辦此事,他們是注定難逃。
    而自己不管是因為邵曦的身份,還是因為原本就對那些貪官的所作所為看不慣,此時都必須要與邵曦合作。
    邵曦要了解的事情,他知道的也必得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否則便是隱瞞實情,將來追究起來自己與蘇立德和杜霖也是同罪。
    更何況看著當地百姓受苦,宋鴻安早就盼著京都能有人來管管此事了。
    “邵大人,說起來此事也並不複雜,官府並不想落下有違朝廷法度的把柄,便與當地的匪惡勢力勾結,由這些土匪惡霸到各個村寨去強行抓人。
    “他們登記的名冊會交到我這裏,我與縣衙的製書令史將他們送來的名冊整理後交給縣令杜霖。
    “杜霖再將名冊交到郡守蘇立德那裏,由郡吏將各縣的名冊與賬冊再行整理,做出兩套。
    “一套是存於甲庫,準備給朝中下來監察此事的官員查看,另一套才是真正的名冊與賬冊,會被郡守蘇立德自行留存。
    “至於蘇立德是否會定期再交給朝中某位官員,這小人便不知道了。”
    邵曦心想這不是與青山郡陳默槐他們是同一個套路嗎?隻不過這海竹郡是上下勾結,從郡守到縣令都有參與到此事中。
    “依你所言,這名冊與賬冊作假是在郡裏?”
    宋鴻安搖了搖頭。
    “也不盡然,為防止朝中派官員下來監察,郡中同時會做出假的名冊與賬冊交由各縣留存,以備將來應對之用。
    “隻要各縣的名冊、賬冊與郡中的名冊和賬冊沒有出入,就算是朝中來的官員也查不出什麽來。”
    不得不說海竹郡的這一手雖然有些麻煩,但也足夠高明。
    朝中派人下來,若真是要查對名冊和賬冊的話,必定會將各縣留存的名冊與賬冊收集整理後,再與郡中所提供的名冊、賬冊進行對比。
    很難想象,這一郡之中幾乎所有的縣令早就與郡守蘇立德沆瀣一氣,所提供的名冊和賬冊都是與郡裏配套的。
    若是沒有那些真實的名冊與賬冊進行對比的話,還真就是滴水不漏,天衣無縫。
    “那麽你們各縣交上去的那些名冊和賬冊最後會怎麽處理?”
    “銷毀!當郡裏將各縣上交的名冊、賬冊整理完畢之後,隻將整理後的名冊和賬冊留在郡中,而各縣上交的會盡數銷毀。”
    邵曦一聽這就有點頭疼了。
    原本還想從玉竹縣入手,先收集一部分證據,可現在看來唯一的證據是留在海竹郡的郡守府裏。
    這蘇立德做事還真是謹慎,完全不給別人抓到馬腳的機會。
    看來想要拿到證據,就必須要前往郡守府所在的臨川城一趟,可就算去了臨川城又如何探知名冊與賬冊是藏在郡守府中的何處呢?
    不是每一次都能像當初在青山郡那麽順利,那一次是有葉紫鳶提供消息,老吳與自己配合。
    可如今看看自己身邊的這幾個貨,恐怕這種事他們哪個都指不上。
    正在邵曦皺著眉頭思索此事之時,宋鴻安似乎是看出了他的難處,同時也說出了一個讓邵曦欣喜的消息。
    “那個……邵大人,您是想知道郡中整理後的名冊和賬冊是放在何處保管的吧?”
    “宋大哥知道?”
    宋鴻安不自覺地搓了搓手,似乎是有些猶豫該不該說。
    邵曦明白,那名冊與賬冊藏匿之地對於海竹郡守蘇立德來說是極其機密之事。
    若是此事自己沒有處理好,將來蘇立德必定會調查所有知道名冊、賬冊所在的人。
    到時候與自己接觸過的宋鴻安必然是首當其衝,成為第一個被他懷疑的人。
    所以自己在做這件事情的時候有兩種選擇。
    一種是證據到手後直接表露身份,將海竹郡的郡守蘇立德和各縣參與此事的縣令一並就地正法。
    不過這麽做必然會給海竹郡乃至整個成州帶來不小的震動,一出手就將一郡的官員全都砍了腦袋,恐怕地方上會發生動蕩。
    到時候海竹郡若是亂了起來,自己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另一種選擇就是悄無聲息地拿到證據,直接帶回京都大梁交給當今聖上蕭常毅聖裁。
    這種事情被蕭常毅知道,想必整個海竹郡的官員也一樣是要被砍頭,但不同的是朝中會同時派出相應的官員來接手地方政務。
    這樣就不會出現管理真空期,海竹郡也就不會亂起來。
    自己隻要不被人發現,就沒有人會將名冊和賬冊的失竊與宋鴻安聯係到一起,那麽在蘇立德等人被查辦之前,宋鴻安就是安全的。
    “宋大哥不必擔心,如今縣衙中認識我的隻有你和那位主事,隻要我行事隱秘,應該不會有人將消息外泄的事聯係到你的身上。”
    宋鴻安想想也是,隻要沒人知道這件事是邵曦做的,自然也不會有人將自己這麽一個小小的玉竹縣書吏與此事聯係到一起。
    最重要的是,他發現名冊和賬冊藏匿之地也是在偶然之間,恐怕早就沒人記得此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