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托不住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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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邵曦的保證,宋鴻安也就不再有什麽猶豫的,打算將自己知道的都告訴邵曦。
“小人得知那名冊與賬冊的藏匿地點也完全是出於偶然。
“很久以前,有一次因為縣裏人手不夠,那縣令杜霖便命我將縣裏已整理好的名冊和賬冊送去郡裏。
“又恰好當時郡裏的人手也都被派出去公幹,於是便留我下來幫忙整理。
“期間因為小人內急去了一趟茅廁,無意間經過郡守蘇立德的書房時聽到裏麵有動靜。
“雖然隔著門並未看到屋內情形,但卻聽到裏麵有桌椅挪動和撬動石板的聲音。
“若小人猜測不錯的話,那書房中桌椅下的地麵一定是設有暗格。
“雖然小人並不確定那裏藏著的是不是大人要找的東西,但藏得如此隱秘,所藏之物定然是不想為人所知的。
“而以小人的判斷,能讓蘇立德如此用心隱藏的東西,必是涉及到身家性命。”
宋鴻安所提供的這些信息對邵曦來說太有用了。
正如他所說的那樣,能讓蘇立德如此用心隱藏的東西,必定是關乎他乃至於整個海竹郡各級官員的身家性命。
想必平日裏那書房若非是親信之人是不能進入的,隻是他沒想到手底下人一次無意間的舉動,竟讓宋鴻安發現了他的秘密所在。
“宋大哥,你當時可有被人發現?”
宋鴻安搖著頭說道:“並不曾被人發現,不過我還是擔心一旦蘇立德發現名冊與賬冊被盜,一定會嚴查此事。
“到時候難免會查出我曾去過郡守府,不過若是邵大人行事足夠隱秘,想來他們查到我頭上的可能並不大。”
邵曦摸著下巴沉思了片刻。
雖然名冊與賬冊失竊以後蘇立德未必會查到宋鴻安的頭上,但為了確保宋鴻安的周全,必須要想辦法將蘇立德的視線轉移走。
“宋大哥放心,我有辦法確保那蘇立德無論如何都不會懷疑到你的頭上。”
宋鴻安雖並不知道邵曦會用何種辦法,但既然他已經向自己做出了保證,宋鴻安對此事就再無半分懷疑。
在他的眼中,“敬承司”向來行事極其詭秘,而眼前這位又是“敬承司”的督檢史。
宋鴻安相信以“敬承司”的手段,要想在神不知鬼不覺中從海竹郡的郡守府裏取樣東西出來,絕對是手到擒來。
所以邵曦做出的保證,他是絕對相信的。
而且自己若是被查出來了,邵曦的身份也就暴露了,畢竟自己與邵曦有過接觸,而知道此事的還有一個縣衙的主事。
所以邵曦就算是為了確保此事的順利,也會盡一切努力來掩護自己。
“邵大人打算何時動身前往臨川城?我這裏也好提早做些安排。”
“我們走了,這堤壩上勞工的人數對不上,你又該如何向上麵交代?”
宋鴻安嗬嗬一笑,用手捋著下巴上的胡子,臉上露出一絲得意之色。
“邵大人也莫要小看了我們這些縣衙中的書吏,上麵那些做官的會弄虛作假,我們自然也有自己的手段。”
邵曦聞言“撲哧”一聲樂了出來,他對此並不懷疑,這就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吧?縣官終究不如現管。
“既然宋大哥有辦法,那我們就即刻動身,此事早一日上報朝廷,當地的百姓便可少受一日罪。”
說走就走,趁著堤壩上的那些勞工還沒有收工返回,這個時候走才不會被人察覺。
臨走前,邵曦交給宋鴻安一包銀子,囑咐他要保證堤壩上這些勞工每日飯食的質量,不能再吃過去那些陳糠碎米了。
將銀子交給宋鴻安,一方麵是邵曦對他的信任,另一方麵也可以進一步考察此人的品行。
一個品行端正之人,就算是個小吏,隻要心中有當地百姓,也並非是不能提拔入官的。
離開青川江邊的堤壩,幾人返回了竹寨。
寨子裏的人見他們去了沒幾天就回來了,也都甚感好奇。
因為此前寨子裏被抓走的青壯男子還未曾見到有人返回,他們幾個卻是一臉輕鬆,不像是去那裏做了苦力。
邵曦幾人在青川江邊的這幾天,雨竹每日都前去送飯,對幾人在那裏的近況多少有些了解。
她知道邵曦等人在此地不會久留,雖心有不舍卻對他們的離開早有準備。
邵曦也沒對眾人做太多的解釋,隻是對老祖和雨竹叮囑了一番,並留下了一些銀錢用來改善寨中的生活。
牽上馬匹打點行裝,也帶上了萊米絲,一行五人離開竹寨便朝著海竹郡的主城臨川城一路行去。
竹寨的老祖在雨竹的攙扶下,帶著寨子裏的鄉親們一路將幾人送出很遠。
臨走前,萊米絲和雨竹手拉著手,也是百般的不舍。
這段時日的相處也讓二人成了無話不談的閨中密友,如今分別在即,兩人也是揮淚而別。
他們這一走,也許就沒什麽機會再回來了,此生隻怕是再無相見之日,對於這種感受萊米絲比任何人都清楚。
隻是在她的心中,邵曦永遠是她唯一的選擇,邵曦要離開這裏,她就算是再不舍也會義無反顧地陪他一起離開。
原本玉竹縣與臨川城離得也並不算特別的遠,隻是蜀地道路難行,邵曦他們這一路走了將近三天才遠遠地看到三麵環山,一麵臨水的臨川城。
此城說起來不算大,但地勢卻是得天獨厚,既是一處易守難攻的要地,也稱得上是一處絕地。
整座城背靠群山,臨青川江支流落水河而建,故而得名臨川。
此時邵曦一行人正身處河的對岸,要想進入臨川城必須先得過河。
可這落水河雖然名為河,看上去卻又寬又深,若是沒有渡船擺渡的話,想要進入臨川城是絕不可能的。
可能也正是因為如此,邵曦等人剛到落水河邊便看到了渡口,看來是有當地人在此以擺渡為生。
撐船的艄公是一位老者,看上去年紀不小了,但身子骨卻很硬朗。
講好價錢,先將邵曦和萊米絲送到河對岸,然後再將馬匹和剩下的三人一趟趟地送過去。
站在船頭看著四周的風景,邵曦隨口問道:“老人家這麽大年紀了,為何還在此獨自撐船?家中兒女怎麽不來幫你一把?”
那撐船的老者一邊用竹竿撐著船,一邊歎著氣回道:“兒子被官府強征去做勞工修造堤壩了。
“兒媳留在家中照顧娃娃,我若是再不出來撐船賺些銀錢,家中的生計又如何維係?”
看著眼前的老者,邵曦又想起了竹寨的那些人,雖然明知道答案,但還是忍不住問道:“你兒子去修堤壩難道沒有工錢嗎?”
“工錢?他能活著回來我就要拜謝祖宗的保佑了,哪裏還敢提工錢?”
邵曦一聽果然如此!
可還是心有不甘地對老者問道:“朝廷自有法度,征召的勞工都有應得的工錢,你們為何不前去討要?”
那老者苦笑著搖了搖頭,語氣中滿是憤恨地說道:“朝廷是朝廷,這裏是這裏,山高皇帝遠,朝廷的法度管不到這裏。
“當初也不是沒討要過,可換來的不是鞭子就是棍棒,帶頭的幾人也在堤壩上莫名其妙地死掉了。
“就算不說,所有人也都知道他們是因何而死。
“大夥兒都是家中上有老下有小的,誰還敢出這個頭?如今能留著一條命活著回來就已經是祖宗庇佑了。
“唉!那些身穿官袍之人不是我們老百姓惹得起的,富不與窮鬥,民不與官爭,我們也隻能忍著。”
邵曦沒再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河對岸的臨川城。
那撐船的老者說的沒錯,此地遠離中原,京都也是鞭長莫及。
可難道就因為這樣,就可以讓這些貪官汙吏橫行無忌,如此欺壓百姓嗎?
既然成州蜀地是景元王朝的疆土,那麽這裏的百姓便是景元王朝的子民,自己這個景元王朝的官員便有責任撥亂反正,補偏救弊。
看來這海竹郡的郡守蘇立德的確是膽子不小,不過他如此明目張膽,肆無忌憚,這膽子到底是誰給他的呢?
邵曦絕不相信一個小小的郡守有膽子如此大肆貪墨朝廷撥發的銀資,如此明火執仗地克扣勞工的工錢。
正如宋鴻安所說,這群家夥在朝中必定是有所倚仗,而且這背後還是個位高權重之人。
不管他們背後是什麽人,這海竹郡的事情都不能再拖了。
若任由這種事情這麽發展下去,時間久了蜀地勢必生亂,這個地方要是亂起來,朝廷想要派兵彈壓也是難上加難。
自古蜀地易守難攻,若是此地生亂,再有人趁此機會揭竿而起,不要說是外患了,就是這內憂就足以將景元王朝拖垮。
當年蕭白霆創下的百年基業有可能會在數年之間便灰飛煙滅,不複存在。
此事絕非危言聳聽,一旦蜀地自立,成州便失去了一半的土地,誰都不敢保證將來不會有人效仿。
要知道南邊的陵州也是群山丘陵之地,而東南的餘州自古富庶,錢糧富足。
這些地方若是都鬧起來的話,整個景元帝國將會分崩離析,戰亂不止。
加上東邊的東穆國一直對景元帝國虎視眈眈,北邊的胡人部落也一直在伺機而動。
雖然西邊的西域漠白各部和南邊的南趙國眼下看起來與景元王朝的關係有所緩和,可那也是在景元帝國強盛的前提下。
一旦形勢有變,很難說他們不會落井下石來分一杯羹。
到那個時候,景元王朝危矣!
自古以來苛政、暴政,貪汙腐化便是一個政權倒塌的根源,這已經被曆史無數次驗證過了。
隻有讓百姓們有土地,有活路,讓他們能夠安居樂業,才是一個王朝興盛持久的根基。
景元王朝自開國以來,曆代皇帝不可謂做得不好,隻是疆域太大,難免會有政令不暢之地。
這就要求朝中官員要不辭勞苦,深入各地才能替帝王分憂。
其實對邵曦來說,替不替蕭常毅分憂倒並不重要,他隻是見不得這些民間疾苦,百姓受難。
若是見到了卻視若無睹,邵曦自己心裏覺得過不去。
來來回回折騰了幾趟,終於是將所有的人和馬匹都送到了臨川城的這邊。
邵曦按照講好的價錢又多付了一些銀錢給這位老艄公,老者既驚喜又感激,一再地向邵曦道謝。
沒走多久便來到了臨川城下,查了路引,進了城。
雖說臨川城並不是蜀地的大城,可一進到城裏便是滿目的蕭條。
路上行走的大多是些老弱婦孺,偶爾見到青壯男子也都是身著華服,一看便知要麽是官家子弟,要麽就是富家公子。
一個個提籠架鳥甚是愜意,與那些衣衫襤褸,步履蹣跚的窮苦老人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城中酒樓、茶館、商鋪、藝坊倒是一應俱全,看上去生意也都不錯,想來都是些紈絝子弟光顧之處。
路邊沿街乞討,賣兒賣女者也都比比皆是。
邵曦見此情景,一時竟有些恍惚了,仿佛天堂和地獄因時空錯亂而同時交錯在自己的眼前。
同一座城裏,怎麽會有如此強烈的違和之感?
此時邵曦心中隻有一個感覺,那就是這座城病了,海竹郡病了,甚至可能連成州都病了。
若是不及時除此頑疾,恐怕整個景元帝國都會跟著病了。
付彪和萊米絲帶著烏球兒與奈比海將身上的銀錢、幹糧全都拿了出來,分發給路邊那些乞丐和賣兒賣女的老人,希望能夠幫助他們解一時之困。
看著街上隨處可見的那些窮困潦倒之人,邵曦一時竟不知道自己該為他們做些什麽。
若是根源不除,要不了多久他們又會出現在街頭。
邵曦一直以為隻要懲治了地方的貪官,便能讓當地的百姓過上好日子,可是此次來到海竹郡,他竟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力感。
懲治一兩個貪官真的就能解決問題嗎?就算是將整個海竹郡的貪官都砍了腦袋,誰又知道後麵上來的官員是怎樣的呢?
看來當初自己還是想得太簡單了。
想要讓眼前的這些人不再受苦,單單懲治貪官是沒有用的,必須要改變這個世道!要給百姓一個公平,要還天下蒼生一個公道!
可邵曦覺得自己沒那麽大的本事,他的雙手托不住天下蒼生。
雖然如今已經不再像當初那樣心心念念地惦記著回到原來的那個時代,雖然自己已經開始接受這個世界,喜歡這個世界。
但當他看到眼前的這一切時,仍是感到無能為力。
與眼前的這些人相比,曾經坐在保安崗亭裏烤著電暖氣的自己是何等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