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惜別碧翠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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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白霜冷丹楓盡,
獨餘空杯飲孤寒。
邵曦聽了唐醉的這兩句詩,想想他所居住的地方是在一片楓樹林間,如今正是十一月初,對於蜀地來說已入深秋,正是楓葉紅透飄落滿地的季節。
想必昨夜他又是獨自在竹樓上飲酒時觸景生情了。
早就聽聞唐醉早些年曾遇一紅顏知己,隻可惜那女子薄命,留下唐醉一人獨受這相思之苦。
從此後他便以酒為伴,以詩寄情,所以才會有感而發得此詩句。
這不禁讓邵曦想起了自己曾經與葉紫鳶的那段情緣,他對唐醉的心情無比的理解和感同身受。
但邵曦知道,人生短短不過百年,若始終沉淪於一段感情不能自拔的話,隻會是虛度光陰,徒增煩惱。
如今既然唐醉讓自己為他的詩再續上兩句,邵曦倒覺得不如趁此機會勸勸他。
他很清楚唐醉此人性格冷傲,特立獨行,若是直接與他談及此事恐怕並不合適,恰好以詩為引,以進勸慰之言。
“唐醉公子這兩句詩意境清雅,卻頗有傷感之情,在下續的這兩句也不知道能否合公子之意,若有不妥之處還望唐醉公子多多包涵。”
唐醉揚了揚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既然請邵公子幫忙續這兩句,當然是信得過公子的,公子也不必過謙。”
“那好吧!”
既然唐醉都這麽說了,邵曦自然也就不客氣了,略微沉吟了片刻便為唐醉的那兩句詩續了後兩句。
來日自有新竹綠,
何苦繾綣歎秋蟬?
唐醉的前兩句中盡是傷感、遺憾、空虛和思念,而邵曦為他續上的這兩句意在勸他舉目向前看向未來,不必沉浸在過去的痛苦之中。
因為過去的終究是過去了,失去的也終究是失去了,很多人,很多事都不可能再回來了。
寒來暑往,歲歲朝朝,每一天,每一年都是一個新的開始。
在今後的歲月中還會遇到新的人,遇到新的事,實在沒必要被曾經的一切所牽絆,使得自己從此止步不前,傷春悲秋。
聽到邵曦續上的這兩句後,唐醉垂下眼瞼慢慢地踱著步子,口中低聲地吟誦著這首詩。
月白霜冷丹楓盡,
獨餘空杯飲孤寒。
來日自有新竹綠,
何苦繾綣歎秋蟬?
前後兩聯意境迥然不同,卻又給人珠聯璧合的感覺。
頭兩句是頗為傷感的感歎,而後兩句是開解心懷的勸慰。
正是在告訴唐醉,往事已矣,事不可追!曾經的一切記住便好,未來的人生依然是嶄新的。
邵曦給他續上的不單單隻是兩句詩而已,而是告訴他人生不止於曾經曆過的,更有很多尚待他去迎接的。
所以不必為已經逝去和即將逝去的一切感到惋惜和悲傷,舉目望去,這個世間還有很多未曾發現和不曾經曆的美好。
在這個秋天失去的一切,必將在下一個春天重新到來。
雖然很多事已經不可能和從前一模一樣,但全新的世界在等著他去麵對,若是因為懷念過去而錯過即將到來的,那才是人生中最大的遺憾。
邵曦的這兩句雖然從意境上差了一些,卻坦誠而直白,唐醉又如何能不明白?
這些年來因為他的性情,唐門七子中沒有任何一個人敢在他的麵前提起當年之事,更沒有人如此直白地勸告他。
因為大家都知道他的性子偏執而專一,認準的事情很難更改,也是不願意勾起他對傷心往事的記憶。
所以一直都是由著他,還從來沒有人找到一種合適的方式來勸他放下心中那沉重的過往。
今天邵曦的這兩句詩倒是恰到好處地起到了點醒之意。
唐醉在沉默了良久之後,終於抬起頭望向邵曦,雙眼中充滿著感激之情。
雖然說放下過去的一切並不容易,但終究還是有一個人對他說了這些話,讓他明白這些年來將自己鎖在回憶之中並沒有好處。
拱手抱拳對邵曦施了一禮,頗有感慨地說道:“邵公子這兩句續得很好,在下也明白了邵公子的意思,多謝公子點撥!”
邵曦連忙拱手回禮道:“哪裏哪裏!公子的心情在下還是能夠理解的,公子曾經的過往在下也有過相似的經曆。
“隻是在下覺得,人活於世應該多向前看,身後的回憶放在心中便好,不該讓它絆住我們的雙腳。”
聽到邵曦的話,唐醉的臉上微微地露出了些許驚訝的表情,大概是他沒想到邵曦竟然也曾經有過與自己相似的經曆。
可如今的邵曦看上去卻依然陽光灑脫,似乎並沒有因為有過痛苦的記憶而頹廢沉淪。
這讓唐醉感覺到邵曦的內心其實要比自己強大,他能夠將過去的苦難經曆化作麵對人生的動力。
而自己這些年始終無法從往事中走出來,何嚐不是一種懦弱?
放下過去,鼓起勇氣麵對新的人生,這才是真正的勇者。
唐醉又一次笑了,這一次他笑得無比燦爛,這是其他唐門六子多年都未曾看到的笑容。
看得出,此時唐醉已經打開了自己的心結,已經開始從痛苦的往事中走了出來。
他們想不到邵曦僅憑兩句詩便能讓唐醉發生如此大的改變,
似乎邵曦這個人身上有著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人格魅力。
好像不管是誰與他接觸久了,都會或多或少地受到他的影響,使自己在不知不覺中發生某些改變。
仔細想想,三年前的唐門七子在遇到邵曦之後,如今似乎都不一樣了。
溫文爾雅的唐清變得風趣了,喜歡與人說笑。
修武成癡,逢人便戰的唐風居然有了形影不離的朋友。
拘謹內向的唐明竟然成了第一個收徒之人,也變得開朗了許多。
一向高傲的唐月在邵曦麵前竟成了一個羞澀溫柔的女子。
調皮搗蛋的小丫頭唐瓊遇到邵曦也變得乖巧懂事,對邵曦言聽計從。
平日裏醉心於格物的唐樓最近也是話多了起來,變得願意與人交談。
如今就連性格最古怪的唐醉也從以往的陰鬱之中走了出來,恢複了往日那燦爛爽朗的樣子。
邵曦就像一劑催化劑,在潛移默化中讓他們每一個人都在發生著改變,久居在碧翠山上的七人,心中都已經認可了邵曦這個朋友。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送君千裏終須一別,我看我們就不要再耽誤邵公子的行程了,時辰也不早了,讓他們早些趕路,我等就送到這裏吧!”
說話之人正是唐清,作為唐門七子中的兄長,他自然是要掌握著做事的分寸。
他們這群人若是沒完沒了地道別,恐怕邵曦一時半會兒也沒辦法動身下山了。
被他這麽一提醒,其他幾人也都和唐清一起與邵曦拱手辭別。
邵曦逐一拱手回禮之後,便帶著烏球兒和奈比海牽著馬匹沿山路向山下走去。
他們這一走,其實唐門七子每一個人都十分的不舍。
唐明舍不得自己的徒弟奈比海,唐風舍不得自己的那個好哥們烏球兒,而每一個人最舍不得的還是邵曦。
幾步一回頭地與唐門七子揮別,直到彼此都看不見對方了,邵曦三人這才安心沿著山路一直朝著碧翠山下走去。
他還沒走多久便聽身後傳來呼喚之聲,邵曦轉頭看去不覺一陣頭疼。
原來從山上追下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剛剛被唐醉弄得自己挺尷尬的唐月。
邵曦心說自己不是已經與她講得很清楚了,雙方隻將彼此視作好友,而非男女之情嗎?為何在這種時候她又追了下來?
邵曦收住腳步,看著唐月氣喘籲籲地跑到自己麵前,一張玉臉透著微紅,看來這一路追來的確是追得很急。
想必是與其他六人返回山上後,又自己偷偷追出來的。
邵曦迎上去幾步,笑著問道:“唐月姑娘因何又追了下來,是有什麽事嗎?”
唐月手捂著胸口,大口地喘著氣,見邵曦問話連忙使勁地搖了搖頭,搖得頭上的飾物亂晃。
邵曦見她如此樣子,示意她不要著急,將氣喘勻了再說。
過了好一會兒,唐月才將氣息平複了下來,深情地看著邵曦,長長地歎了口氣。
“我知道你一直隻是將我當作朋友看待,我也不曾奢望能得到你的垂青,隻是臨別在即,總覺得應該留些什麽給你。
“前些日子你曾贈詩與我,那麽這個就作為我對你的回贈吧!
“也許它對你來說並不重要,但是能將它留在你的身邊,也算是對我的一種慰藉。”
說著,唐月從腰間的鏢囊中取出一枚嬋娟刃,拉過邵曦的手放在了他的手心裏。
那薄薄的,如同月牙一般的嬋娟刃放在手中有些微涼的感覺,就像此時唐月那微涼的玉手。
“五弟能送你君子飲,我想你也不會拒絕我的嬋娟刃吧?”
邵曦雖然感到略有尷尬,但無論如何也不忍心拒絕眼前這女子近乎卑微的請求。
“我當然不會拒絕,朋友所贈我必會用心收藏,絕不遺失!
“唐月姑娘的心意在下心領了,蜀地雖與京都相隔千山萬水,但我們終有再見之日,還望姑娘今後多多保重!”
唐月紅著臉對邵曦微施一禮,輕聲說道:“這一次就算是我最後的任性吧!願公子得遇佳人,天長地久!我就送到這裏了,也望公子一路保重!”
說完,也不等邵曦再說什麽,唐月轉身便沿著來時的路朝山上跑去。
在她轉身背對著邵曦的那一刻,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出,她不敢回頭,她怕邵曦看到自己的脆弱。
隻是一路頭也不回地朝著唐門的方向拚命地跑著。
她知道自己此生與邵曦無緣。
一向高傲的她從未想到過此生會遇到一個讓自己如此心動之人,隻可惜這個人並不屬於自己。
她隻能強忍著心中的難過,告訴自己這一切終究會過去,但她也知道自己這輩子不會再遇到第二個這樣的人了。
邵曦看著唐月那有些跌跌撞撞離開的背影,也忍不住歎了口氣,輕輕地搖了搖頭。
緣分這種東西實在是奇妙!
人的一生中會遇到很多人,茫茫人海中絕大多數人都是擦肩而過,彼此成為對方生命中的過客。
偶然有相識之人卻未必能相知,相知之人卻未必能相戀,來來回回不知道有多少人會彼此錯過。
真正能走到一起的何其難得?
回想這些年自己遇到的這些女子,若說無緣卻又相識、相知,若說有緣卻隻能止步於此。
邵曦自認不是一個多情之人,可當麵對她們的時候,心中又總是會泛起絲絲的漣漪。
雖然自己身處的這個世界一夫多妻並非什麽新鮮事,可邵曦對此卻很難接受,他始終覺得感情這種事唯有專一。
雖然在葉紫鳶死後自己又認識了梅若嫣,可那終究是在葉紫鳶離世的前提下。
如今若是再對其他的女子動情,對他而言無異於是對梅若嫣的背叛,所以他必須要時時地提醒自己控製情感。
想到梅若嫣,也已經是三年未見了,不知道她如今在京都大梁的鳴鳳坊過得如何?真恨不得能早一日趕回京都與她相聚!
想到這裏,邵曦牽上馬匹,催促著烏球兒和奈比海趕緊上路,啟程返回大梁。
歸心似箭,趕起路來自然也急切了許多,邵曦三人離開碧翠山順著來時的路一路行去,當離開蜀地之時已是兩個月後。
轉眼到了第二年的一月。
原本邵曦是打算前往竹寨,在竹寨同雨竹和老祖他們一同過個新年再離開蜀地。
可是轉念一想,自己在臨江城幹了那件事情,並且在進城之時查路引留下了記錄。
若是將來蘇立德真的查到了竹寨,沒準自己的這個舉動便會給竹寨上下帶去不必要的麻煩。
於是邵曦便選擇了直接離開蜀地,而沒有前往竹寨向雨竹他們告別。
終於是上了官道,邵曦將赤兔借給烏球兒來騎,眼下也隻有赤兔能馱得動他。
三人縱馬疾馳,一路沿途有各種驛站、驛館,日子總算好過了一些。
又趕了一個多月的路,總算是到了接近中原的地界,想想當初前往西域時這段路隨著商隊可是走了足足兩個月有餘。
想著馬上就能返回中原了,邵曦心中不免有些興奮。
這一日正來到一家驛館投宿,卻在用飯之時聽到一個意外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