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東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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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會真觀”三個字甫出,適才存留在眾人身上那最後一點一團和氣的外衣也被撕破,頃刻間露出短兵相接的寒芒。
    會真觀刺殺一事,孟琬亦曾有過諸多猜測。隻是先前她不過一局外人,不欲對此刨根問底。可如今既被迫卷入局中,她倒也真想弄清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不由仔細留意起大殿之上每一個人的神情來。
    皇帝眉頭微蹙,不悅道:“好端端的,提這件事情做什麽?”
    “妾此前的確已向陛下言明此事,隻是這月餘間妾一直在宮內脫簪自省,還未來得及向姐姐與三郎賠禮。”
    皇後伸手去扶她,和言道:“我瞧你臉上瘢痕未消,可知對方是下了狠手的。若那箭再射偏一寸,後果不堪設想。你受了這樣大的委屈,哪還有叫你來給我賠罪的道理?”
    鄭貴妃拒不肯起身,以袖掩麵,泣涕漣漣道:“還是妾失察之過。妾本以為這鄭弘是鄭家子侄中最成器的一個,這才讓他到右驍衛曆練。卻不想他是這樣一個吃裏扒外,狼心狗肺的東西,為從前分家的事情暗暗記恨了妾多年,竟要置妾於死地。”
    謝玄稷真是一點都聽不下去了,上前一步,正欲出言反駁,被孟琬一把拉住了手腕。
    兩人對視了一眼,孟琬衝他輕輕搖了搖頭。
    他滿臉不情願地退了回去。
    鄭貴妃又捂著臉上的傷疤,繼續道:“妾受的這點小傷何足掛齒,隻是讓那有心之人挑撥了妾與三郎的關係,還連累廖將軍……”
    皇帝繃著臉道:“廖雲錚確有看管軍械不嚴之過,朕罰他也委實不算冤了他。此案既已了結,現鄭弘已被斬首,此事往後休要再提了。”
    “妾遵命。”鄭貴妃輕輕拭著眼角的淚水。
    孟琬默然站在一旁,一邊回憶那日在會真觀的見聞和衛淇這段時間來向她遞來的消息,一邊聽著他們的你一言我一語,大致拚湊出了事情的前因後果。
    鄭弘因記恨貴妃,盜取了右驍衛弓箭,趁著皇後貴妃一行人於宮外祭祀,守衛還算鬆懈,埋伏在山間密林之中行刺殺之舉。不料行蹤被謝玄稷及其手下覺察,隻苦於沒有證據,又為避免打草驚蛇,並未第一時間將此事上奏給皇帝。
    貴妃劫後餘生,驚魂未定,自是十分迫切地想要揪出幕後凶手。聽聞那隻箭出自右驍衛,第一時間就懷疑上了謝玄稷,少不了在皇帝身邊哭訴,求皇帝處置謝玄稷。
    可事情巧就巧在謝玄稷那邊可能真就發現了什麽關鍵證據,將刺殺之人就是鄭貴妃親侄子鄭弘的事情捅到了禦前,遂讓皇帝開始疑心所謂刺殺不過是鄭貴妃的苦肉計。
    皇帝固然對鄭氏百般偏愛,也縱容謝玄翊朝中拉幫結派,可不會真的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一個兒子把另一個兒子陷害致死。但要真的處罰鄭貴妃,他既沒有實打實的證據,也下不了手。
    大約就是在這種矛盾心理的驅使下,他一麵借賜婚之事安撫相王,卻依舊罷黜了他的摯友廖雲錚,另一麵授意刑部將會貞觀刺殺一事草草結案,不再深究幕後主使,卻也有意敲打貴妃,對她想借姻親關係拉攏姚緹揣著明白裝糊塗。
    結果就是相王和成王兩派都沒有討到什麽好。
    孟琬不住在心裏感慨,這帝王之心果然是深不可測。
    她又不動聲色地將目光移到了鄭貴妃白若凝脂的臉頰上,她今日敷了厚厚的香粉,大老遠就能聞見味道,臉上的傷疤卻仍舊清晰可見。
    說起來也正是這一點讓孟琬始終不能確信此事為鄭氏謀劃。
    像鄭貴妃這樣愛惜皮相的人,真的會用自毀容貌的方式博的皇帝信任嗎?
    況且就像皇後說的那樣,那箭射出的位置極險,稍有不慎便會斷送性命。如今與謝玄稷的儲位之爭好像也沒到不得不鋌而走險,以命相博的程度。
    她盯著鄭貴妃思索得出神,完全沒留意到身旁也有一雙眼睛直直盯著自己看。待她收回思緒微微轉了個頭,冷不防被謝玄稷嚇了一跳,好在其他人的目光也都聚焦在鄭貴妃身上,無人注意到她的失態。
    孟琬悄聲道:“嚇死我了,你這麽盯著我做什麽?”
    “那你這麽心虛做什麽?”謝玄稷無聲地問。
    孟琬不說話了。
    因為隨著鄭貴妃緩緩起身,眾人的目光又追逐著她的身影朝孟琬他們兩個所在的方向看了過來。
    剛剛還是梨花帶雨的鄭貴妃此刻已止住了淚水,抬手招來了謝玄翊身後那個清秀的小宮女,吩咐道:“月濃,將本宮送給相王和相王妃的禮物呈上來吧,聊表本宮做長輩的心意。”
    月濃頷首應是,將懷中的兩個匣子依次打開。
    其中一個檀香浮雕匣子裏裝的是一個青色的酒杯,看著也沒有什麽不同尋常的地方。
    鄭貴妃解釋道:“此杯看似平平無奇,其實裏頭可大有門道。”
    她對晁月濃使了個眼色,叫她給在場眾人演示。
    晁月濃走到皇帝身前,目光落在案上的酒壺上,輕聲問:“奴婢可否借陛下之物一用?”
    “拿去吧。”皇帝也對這東西很感興趣,刻意傾過身湊近去看。
    晁月濃將酒倒入這青色酒杯中,杯中隨後便緩緩升起了白霧,不一會兒,裏頭的酒水竟沸騰翻滾起來。
    吉勳“哎呀”一聲,激動道:“這可是那傳聞中的自暖杯?”
    “吉翁好眼力,”鄭貴妃笑了笑,邀功似的又看了皇帝一眼,介紹道,“此物原為唐明皇所有,安史之亂後流落到了民間,被一位富商收為傳家寶。不久以前有人將此物進獻給妾,妾一看,如此寶物,妾怎敢私藏?既逢相王大婚,此物贈予三郎,正和時宜。”
    “貴妃有心了。”皇帝道。
    眼見謝玄稷沒有受禮謝恩的意思,鄭貴妃不過淡淡一笑,又讓晁月濃把另一件禮物呈出來。
    送給孟琬的是一件珍珠雲肩,由數千顆珍珠串綴成魚網模樣,顆顆都是鳥卵般大小,瑩潤飽滿,華貴非凡。
    孟琬一眼便認出上頭的珍珠是已被仁宗朝禁止進貢的東珠。
    前世孟琬垂簾聽政之後,有官員想要巴結諂媚,給她送了八顆東珠,品相還沒有眼前的好。隨侍的嬤嬤打開匣子的瞬間就麵露異色,叫來詢問方知這東珠在國朝早已被禁止。
    東珠為北境獨有,因其生長水域酷寒,數年方能長成,故而珠質晶瑩透亮,顆粒碩大飽滿。
    每逢四月東珠成熟之時,采珠奴隻喝過一壺暖身的酒,就得在嘴上插上蘆葦筒,赤身潛入徹骨的河水之中捕撈蚌蛤,凍死的,淹死的采珠奴不計其數,便是不死也落下一身的殘疾,所以當地男丁許多都活不過三十歲。
    仁宗聽聞此事後痛心不已,即刻下旨,再不許向宮中進獻東珠。
    自此國朝不尚東珠,改尚更易捕采的南珠。
    孟琬當初也覺得為采這麽些珠子草菅人命委實太過惡劣,不僅沒有提拔那位官員,反而直接將他貶到了嶺南瘴癘之地。
    她不由好奇,這東珠得八顆已屬不易,鄭貴妃是從哪弄出的數千顆?
    貴妃連給自己親女兒平嘉公主的婚服都隻用南珠,為什麽會舍得把東珠送給她?
    她雖是個極謹慎的性子,不會隨意冒犯上意,可此刻也不敢收這燙手山芋。
    幸而皇帝乍然看到這麽多東珠也覺得稀罕,先她一步開口問道:“這是東珠?朕記得此珠仁宗朝就已經絕跡了,你從哪弄來這麽多?”
    吉勳淡聲糾正:“陛下記錯了,並非絕跡,隻是宮裏不得見。”
    皇後熟悉宮規禮儀,向皇帝解釋道:“當年仁宗皇帝嫌此珠太過耗費人力,不願興此奢靡之風,遂禁止內廷使用東珠。”
    皇帝眉宇間隱隱透出厭煩之色,詰問鄭貴妃:“既違祖製,你弄這些個東西給孟氏做什麽?”
    鄭貴妃從容應道:“當年仁宗朝禁東珠,皆因當地官員捕撈不得法,這才傷及采珠人的性命。可如今北境采珠早已不費人力,怎麽還會有皇後娘娘說的那些事?”
    “那貴妃娘娘倒是說一說而今北境如何采珠?”謝玄稷突然冷聲開口。
    鄭貴妃竟沒露半點惱怒之色,照常對著皇帝回答了這個問題:“北境多天鵝,以河蚌為食。每逢隆冬,河裏常結數尺的冰,人力難以穿鑿。可那天鵝偏偏還能取到河蚌,將珍珠留於腹中,北壬人擅長打獵,牧民打獵打到了天鵝,便也就就順道獲得此珠。隻是這北壬蠻子從前並不知這等好東西,白白同那內髒一起扔掉了,當真是可惜。還是一些去到北壬的漢人,仗著胡人不識貨,低價把天鵝嗉囊買了來,這才叫妾白揀了這麽大便宜。”
    皇帝頷首道:“既如此,相王妃就收下吧。”
    “父皇,”謝玄稷冷睇了一眼鄭貴妃,態度極其輕蔑,“貴妃所言非是實。”
    皇帝沉著臉道:“相王,不可無禮。”
    察覺到氣氛不對勁,孟琬下意識攥住謝玄稷的手,這回卻被他撥了開。
    他直跪下去,正色道:“父皇,北壬從無食用天鵝的習俗,哪裏來這麽多天鵝嗉囊賣給貴妃?”
    吉勳看皇帝臉色不大好,趕忙出來打圓場,又給謝玄稷使眼色,“相王殿下從未到過北境,不知北境風俗,一時弄錯了也有可能。相王殿下,既是貴妃的好意,殿下就收下吧。”
    謝玄稷卻沒有領吉勳的情,反而接著他的話繼續陳情:“兒臣雖未到過北壬,卻有故舊剛從北壬回來。他昨日正同兒臣說起此事,說北壬邊境百姓為這捕這天鵝殺鵝取珠早已是苦不堪言,怨聲載道。”
    皇帝眉毛一凜,重複了一遍:“怨聲載道?”
    謝玄稷麵不改色道:“父皇有所不知,天鵝須由一種名為海東青的猛禽捕獵,所以要捕天鵝就先得要捕到海東青。可這海東青哪裏是這麽容易抓的?上麵催著要珍珠,底下的人也就隻有向老百姓多征苛捐雜稅。交不出來,就隻能拚了命去抓海東青抵扣。”
    “而且不但我大齊北境子民為繳納賦稅須抓捕海東青,北壬百姓為繳納給大齊的歲貢也須抓捕海東青,這幾個月間已不知多少冤魂葬送於這海東青之口。他們非為珍珠而死,卻是因這珍珠而死。不單單是大齊百姓怨聲載道,連北壬百姓也因此仇視大齊,致使邊境風波不斷。”
    皇後聽了這話亦驚詫不已,立刻下拜勸諫,懇切道:“若誠如三郎所說,珍珠索得龍宮貧,膏腴刮下蒼生背,妾以為陛下理當遵循祖宗之法,儉以養德。”
    鄭貴妃冷笑道:“三郎怎麽替北壬人操心起來了,他們可汗拿不出歲貢盤剝百姓,那去問他們可汗啊?怎麽還替北壬人怪起我們大齊來了?這不過是北壬蠻子騷擾我大齊邊境的借口,三郎怕是白打了這麽多年仗,連這都看不明白?”
    她陰陽怪氣地嘲諷完謝玄稷一番,又麵朝著皇帝嬌聲抱怨道:“至於相王所說的大齊子民也因此喪生,這的確不假,可絕沒有相王誇大的那麽厲害。便是尋常莊稼人也有暑天熱死的,出海捕魚的漁民也有翻了船的,就是運送幾株花花草草入京,也保不齊路上會遇見盜匪。那要橫怕豎怕,都關在家裏喝西北風吧,保準餓不死。”
    謝玄稷被這論調氣得七竅生煙,立時駁斥道:“這濫捕海東青怎可和農耕漁牧相提並論?至於那花草奇珍,更是搜刮民脂民膏而來。貴妃既送這自暖杯邀寵,又知它來曆,怎不知若無明皇晚年驕奢淫逸,寵信奸佞,哪來的安祿山史思明之亂?”
    “大膽!”皇帝怒目圓睜,臉上如凝寒霜,“相王,是誰教你說的這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