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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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著皇帝怒不可遏的質問聲落下,所有宮人都伏跪在地,各個宛如木偶泥胎,大氣也不敢出。
    殿內一片寂然。
    便是始作俑者鄭貴妃,見皇帝雙目赤紅,額頭青筋暴起,此刻也知趣地閉上了嘴,生怕受這池魚之殃。
    也難怪皇帝會如此動怒。
    方才謝玄稷的那些話已不單是在指責鄭貴妃欺上瞞下,更是將矛頭對準了皇帝和他的“逐春使”。
    饒是孟琬這樣前世見慣了大風大浪的人,見此情狀都不免汗毛倒豎。
    孟琬雖早知謝玄稷愛意氣用事,前世就是因為與皇帝方方麵麵不對付,這才多年不得寵幸。可她沒想到的是他竟真會在這麽多人麵前用如此激烈的言辭抨擊皇帝,一點顏麵也沒給對方留。
    心驚之餘,她亦不免有些恍惚。
    原來日後那個心思縝密,城府深沉的監國攝政王在這樣十**歲的年紀,也不過隻是一個隨心而動,不計得失的少年郎。
    其實謝玄稷本意不可能是故意要皇帝難堪,也並不想在大喜的日子和人有口舌之爭。隻不過是聽到貴妃如此明目張膽地作偽,一個忍不住,這才出言反駁。他學的是魏征,包拯那樣的諍臣那一套,由自暖杯思及到前朝舊事,便正好借古諷今,勸止皇帝奢靡鋪張。
    可這話聽在皇帝耳朵裏就不是這麽回事了。
    將他與晚年的唐明皇作比,不明擺著是在說他昏聵誤國嗎?
    還是說這個兒子翅膀硬了,倚仗著身上那點軍功,如今竟想來教他這個老子怎麽當皇帝了?
    皇帝平生最恨臣下沽名釣譽,邀買人心,見謝玄稷就這麽直挺挺地跪著,也不謝罪,也不說話,一副文死諫的模樣,不禁怒從心頭起,逼問道:“朕問你話呢,是誰指使你來朕跟前說這些大逆不道的話的?是禦史中丞,太傅,還是皇後?”
    這樣刺耳的話說出來,皇後臉上卻依舊波瀾不驚。她隻微微直起身子,抬頭就要回話,卻不想皇帝胸中的怒火越燒越旺,不等皇後開口,抄起那隻自暖杯就朝謝玄稷重重砸了過去。
    眾人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隻聽見“砰”的一聲悶響,杯口正中謝玄稷的額角,登時鮮血長流。
    孟琬心髒猛地抽搐了一下。
    謝玄稷卻不吭一聲,甚至臉色都未變化分毫,仍定定望著皇帝,沒有半分要退卻的意思。
    皇帝也愣住了,顯然是沒料到謝玄稷居然真的不閃避。
    他本隻是摔杯發泄一下怨氣,不成想極怒之下失了手。此刻看到謝玄稷頭上真見了血,也不覺有些後悔。但他向來最看重麵子,臉上還不能表現出來,照舊冷道:“朕沒想傷你,誰叫你自己不躲開。”
    謝玄稷平靜道:“兒臣適才言行無狀,甘受父皇責罰。”
    皇帝冷哼一聲,語氣總算稍微和軟了下來,“知道自己言行無狀,還不算是無可救藥。你下去讓太醫給你處理一下吧,這樣血淋淋的,給旁人看見像什麽話。”
    他又吩咐吉勳:“吉勳,去府庫裏取兩瓶西域進貢的金瘡藥賜給相王,留心著點,別讓相王破了相了。”
    這對皇帝而言算是極大的讓步了。
    皇後隨即施禮謝恩:“多謝陛下。”
    吉勳走到謝玄稷身旁,矮下身道:“相王殿下,請隨老奴到偏殿去上藥吧。”
    謝玄稷卻沒有順著這個台階走下去的意思,還梗著脖子,紋絲不動。他調整了好跪姿,挺直了背脊,竟又把話題重新引回了極其危險的方向。
    他反問皇帝:“父皇方才問何人指使兒臣,現下還要兒臣作答嗎?”
    皇帝想不到他會是這般油鹽不進,可他剛剛才發了通大的火,此刻連生氣都生不動了。他雙手抱在胸前,冷眼俯視著謝玄稷道:“你倒給朕說說看。”
    “‘逐春使’誤國,此乃天下所共知。父皇若非要問是何人指使,那兒臣便回答父皇——是滿街的餓殍,凍死的白骨,失怙的孩提。”
    謝玄稷仰起頭,語調緩慢而堅定,一字一句猶如火星濺在引線上。
    皇帝怒極反笑,接連說了好幾句“甚好”,一指皇後,冷笑著問:“這就是你教出來的好兒子?”
    皇後一言不發。
    鄭貴妃今日鬧了這遭,其實已經對這個結果十分滿意了。過猶不及,她本打算點到為止即可,可見謝玄稷這般倔頭倔腦的樣子,哪裏能耐得住不再煽風點火。
    她又插言道:“而今四境之內,無有災荒。內帑豐盈,糧食布匹充足,可供全京城男女老少十年之需。相王方才說的那些話,未免太過聳人聽聞了吧。”
    說罷淡掃了一眼端跪在地上的皇後,歎道:“不過這也不能全怪三郎,也是姐姐當初狠得下心,早早就放三郎去南境那樣遠的地方。蠻荒之地呆久了,對中原之事不熟悉也就罷了,還偏偏沾染了一些個胡人習氣。”
    她笑了笑,又自顧自說道:“不過這也不礙事,三郎還年輕,如今回了京,跟在陛下身邊,日子長了,總能慢慢改過來。”
    皇後漠然直視前方,麵無表情道:“相王到何處去,任什麽職,自有陛下決斷,不是我一個婦道人家說了算的。至於太湖石的事,貴妃何不等三郎把話說完?”
    謝玄稷沒有搭理鄭貴妃,朝那太湖石看了一眼,繼續說道:“兒臣原也好奇,太湖石從江南運往京城,途徑一千二百餘裏水路,五百裏旱路,所過州縣數以百計,所涉驛館不下二百餘處。出發時由十隊人馬護送,每隊人馬三十餘人,每至一處替換便要更換腳夫,船隻抑或馬匹。水路不通,便鑿運河,陸路狹窄,即拆城門。光運送一塊石頭抵京,不算那毀林造船,拆牆挖渠的花費,少說也要一萬餘貫。”
    說到激動處,他的聲音不覺越來越高,“一萬貫銅錢,這乃是三百戶普通人家一年的生活所需。若將這些銀錢用來購置戰馬,招募兵丁,或可組建一支兩千多人的精銳騎兵。如此之多的奇珍異寶運往京城,分文不取自國庫。可每一次轉運下來,每個‘逐春使’兜裏都鼓鼓囊囊的。兒臣請問,這錢財都是哪裏來的,又都去了哪裏?”
    鄭貴妃啞然。
    皇帝含怒道:“相王的意思是要朕不運這石頭,把這節餘下來的銀錢都交給你訓練親兵?”
    謝玄稷自然聽出了皇帝在猜忌什麽,低首道:“兒臣絕無此意。”
    皇帝指著謝玄稷鼻子的手指顫抖不止,“朕原先隻當你是桀驁難馴,竟不知你心中有如此多算計。滿口仁義,心中卻獨獨沒有‘君父’二字,你的臣道,孝道都學到哪裏去了?”
    剛熄下來的火眼瞧著又要燒起來了,孟琬也顧不得許多,趕緊搶在謝玄稷說出讓皇帝更加惱怒的話之前先開口說道:“父皇,兒臣嚐聞庶民之孝,承順顏色,天家之孝,安國定家。為‘逐春使’之事,民間確實多有非議,有累陛下清名。相王殿下情急之下說了些不中聽的話,也是關心則亂的緣故。”
    她悄悄抬眼看了看皇帝的神情,覺察其間的冷意稍稍散去,這才放心地繼續說道:“況古語有言,君明則臣直。陛下若非明主慈父,夫君又怎敢直言極諫?”
    皇帝當然知道孟琬是在恭維他,最後那聲貌似失禮的“夫君”更是擺出一副小女兒情態向他示弱,意在要他顧念二人新婚不再同自己的夫君計較。
    皇帝對這類軟話是很受用的,可總還需再做做樣子,於是板著臉道:“那照你的意思,若朕不寬恕相王那就不是明君不是慈父了?”
    “兒臣不敢,”孟琬恭謹道,“隻是兒臣以為,今日之事既非相王之過,亦非貴妃之過。隻是因為彼此之間消息不通達,這才生了誤會。所以,兒臣此番並非是為求父皇寬恕夫婿,而是要向陛下道喜。”
    皇帝被她說得滿腹疑惑,遂問:“朕喜從何來啊?”
    孟琬是胡謅慣了的人,糊弄人的長篇大論總能信手拈來。
    她含笑道:“兒臣以為,君明臣直,社稷之幸,此為一喜。貴妃娘娘不知太湖石公案的原委也是因長居內闈,一心隻放在陛下身上,不曾結交外臣,過問外朝之事的緣故。後宮與外朝互不通問,各居其所,此為第二喜。再者,陛下明察秋毫,糾貪墨之事,上承天意,下順民心,此為……”
    “好了,”皇帝打斷了她未說完的奉承之辭,“你的心意朕知道了。此事朕會交由有司核查,今日既是家宴,就不要再提這些讓人不快的事情了。”
    皇帝拂袖轉身,視線掠過滾落在地上沾著血跡的杯子和晁月濃手中的珍珠雲肩,頓覺煩躁不已。
    他招來一個小黃門,交代道:“這些個不吉利的東西,該砸的就砸了,該燒的就燒了,以後不要讓朕在宮裏見到。”
    小黃門唯唯諾諾地應是。
    冷冽的目光再度投向謝玄稷,皇帝沉聲問:“相王,如此你可滿意了?”
    謝玄稷隻道:“兒臣不敢。”
    一場危機看似消弭於無形,可直至走出宮門,孟琬都還是心有餘悸。
    心口甚至還彌漫起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沮喪。
    她雖早知鄭貴妃手段淩厲,也明白在你死我活的權位鬥爭麵前,沒有人能永遠做一個善人。縱使自以為能保有一顆素心,也終究會被殘酷的現實一點點浸染變色。
    她如此,鄭貴妃如此,將來的謝玄稷亦是如此。
    可她仍舊感到十分難受。
    前世,鄭貴妃雖也迎合上意以求自保和固寵,可行事遠沒有現在這般過激。
    孟琬想,或許是因為那時候謝玄翊已經成了太子,謝玄稷又被貶謫出京,再無爭奪儲位的可能。她更多的心思也就由討好皇帝,轉向了為國朝的長遠謀劃。
    她從不覺得鄭貴妃是什麽好人,可也並不覺得她是什麽大奸大惡之人。
    畢竟前世像晏善淵這樣的賢臣是在她手中才得以被重用,而自己的兄長也是因她的秉公直言才保住了一條性命。
    善惡是非的界限在她這裏好像沒有那麽分明。
    她沒有辦法給自己一個兩全的答案,到了不過隻能感慨一句——立場不同,所求不一,不必強求。
    就像她今日雖知身份不合時宜,仍舊為她開脫,也是為著前世情分。
    鄭氏於她有恩,她對鄭氏,終究是有愧的。
    思及此,她不由自嘲地笑了笑。
    要說愧疚,她前世對不起的又豈止隻有鄭貴妃一個人呢?
    而要說立場,如今她是謝玄稷的王妃,這倒要她在舊主和夫婿間如何選擇?
    她一邊想著,一邊和再度謝玄稷一起被禁閉在了狹窄的轎廂裏。
    還像是來時那樣,兩個人四目相對著,相互都不知該說些什麽。
    良晌,孟琬覺得自己還是需要解釋一下自己為鄭貴妃說話的事,於是試探著問道:“殿下,你沒生氣吧?”
    謝玄稷轉頭看著窗外,淡淡道:“我知道你是在維護我,這才不得不說一些斡旋的話。若是這樣我還生你的氣,那我未免也太狼心狗肺了。”
    孟琬認真道:“可我總覺得你就是在生氣。”
    謝玄稷沒有正麵回應她的這句話,反而有些無奈地問:“你是不是也覺得我不應該這麽和父皇對著幹?”
    “我沒有這麽想,”孟琬道,“我隻是覺得如果可以有更好的辦法和陛下周旋,不必這般硬碰硬。這樣你不但從他那裏是討不著好,到最後他也不會聽你的。”
    謝玄稷問:“那你剛剛同父皇那樣迂回婉轉地說了,你覺得父皇會聽你的嗎?”
    剛剛皇帝確是說了“交由有司核查”那樣的話,可孟琬能聽得出那是在敷衍她。
    她於是搖了搖頭。
    “鄭貴妃費了那多心思弄來這條珍珠雲肩,自然是想好了應對之策。我若半推半就收了這珍珠,她自然也有的是方法整治我。邊境被這珍珠鬧得烏煙瘴氣,要是在天下人眼裏這東西最終是落到了我們手上,這黑鍋不就要我們來背了嗎?”
    謝玄稷又道:“反正不管我做什麽父皇都會厭憎我,不論如何好言相勸他都不會聽。那我倒不如把我想說的話說出來。如此,至少能得個心安理得。”
    孟琬垂下眼瞼,沒再說話。
    謝玄稷看孟琬有些灰心,又多解釋了一層:“我絕沒有說你不好的意思,你這樣的人,是在哪裏都能討得到好的,往後隻會有比我更好的前程。”
    孟琬聽他一口一句“你這樣的人”,“你有比我更好的前程”,本該是為這之中的涇渭分明感到欣喜的。
    事實上她也確實在笑,隻是笑的時間太久,臉頰都有些僵了。
    前世,他亦對她說過:“我們不是同路人,也不該有什麽牽扯。”
    這是他一早就看明白了的事情,可最後還是同她糾纏了那麽多年。
    誰不說是天意弄人。
    那而今她便向老天求一個世殊事異,物轉星移。
    沒過多久,馬車駛回了相王府門前。
    馮九等在門口,還以為馬車後麵會跟著大箱小箱的賞賜,準備搭把手呢。結果眼瞧著一行人怎麽去的,似乎就怎麽空著手回來了。
    他心裏正納罕,一掀開轎簾看到謝玄稷額頭上被鑿破了的那道傷口,更是身軀一震,“我的好殿下誒,您怎麽摔成這副模樣了?”
    謝玄稷不尷不尬道:“不妨事的,上點藥過不了幾天就看不出來了。”
    跨進府門,馮九跟著謝玄稷朝書房方向走,看著孟琬引著竹苓和碧雲往臥房方向走,總覺得哪裏不對勁。臨分開時,又聽到謝玄稷同孟琬道了聲謝,語氣十分客氣,馮九在一旁一愣一愣的。
    他晃蕩著手裏的金瘡藥,懵懵怔怔地問:“要不我把這個交給王妃?”
    謝玄稷道:“囉嗦,你當這工錢是白給你的?”
    “是是是,還是小人來,就不勞煩王妃了。”
    兩人的聲音漸漸遠了。
    孟琬回了臥房,讓竹苓和碧雲先退下。
    竹苓遲疑了片刻,她從昨晚到現在一直沒有機會和孟琬單獨說話,還有些事情想要問。
    但孟琬還是朝她擺了擺手,倦怠道:“你退下吧。”
    明明徹夜未眠,此刻應該睡意昏昏,一沾枕頭就睡著的。可她望著周遭朱紅的裝飾掛件,雖覺得渾身疲倦,可要真讓她睡,她也睡不著。
    床幔是太過濃烈的顏色,被涼風卷起,晃得她難受,像血一樣。
    血——
    她心裏更亂了。
    福寧宮內的情景不住在她腦海裏重現,最後停在那帶了血的自暖杯上。
    說起來,她還一直沒有過問謝玄稷的傷勢。
    可是她是才下過決心不要與他有再多牽扯的。
    孟琬對著窗戶坐了一會兒,心裏終究還是覺得不安。
    反正他都已經和自己劃清界限了,相識一場而已,去探望一下總不會讓人誤會吧。
    她起身去到書房,守門的奴仆見是王妃來了,連忙畢恭畢敬地替她開了門。
    馮九正蘸了藥拿指尖不分輕重地往謝玄稷額頭上戳,被一臉嫌棄地瞪了一眼,訕訕收回了手。
    見孟琬突然出現在這裏,謝玄稷不免訝異,“你怎麽來了?”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幫你上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