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歸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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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琬這邊還沒表露出什麽不悅,竹苓卻是先替她委屈起來,“我還以為相王殿下和那些紈絝子弟不一樣呢,卻不想這些王孫公子都是今個兒朝東,明個朝西,沒有半點定性。”
孟琬笑道:“你這麽義憤填膺做什麽?我又不缺這一兩件首飾,舅舅不還給我添了些嫁妝嗎?”
其實,她縱是沒有收到竹苓口中的首飾,卻也自然而然地覺得那東西大抵不是送給了皇後,就是送給了某個他敬重的長輩,總歸不會是什麽相好的女子。
說來也諷刺,前世她和謝玄稷這般提防算計著對方,可於男女之事上,他們除了對方,也都沒再有過旁人。
他始終未娶妻,身邊也沒有姬妾侍奉。要不是孟琬和他有過肌膚之親,恐怕真會以為他有什麽難言之隱。
有段時日,謝玄稷纏她纏得太緊,甚至在**間說出一些諸如想要他們兩人的孩子做皇帝這樣的大逆之言,驚得她魂飛魄散,當即就要從他懷中掙脫開來。
他卻反將她的手扣在床板上,將她牢牢製住。孟琬掙紮不能,待到腰腹傳來一陣濕意,才聽見一聲嗤笑,“騙你的,你看我哪回真丟到過裏麵。”
他雖從來說話算話,可孟琬仍舊心有餘悸。
很長一段時間,她都要露薇反複檢查避子的熏香,確認沒有被人動過手腳之後,才敢召謝玄稷入宮。
但她的疑慮未盡消除,便旁敲側擊地問他考不考慮正經成個家,有個自己的孩子。
謝玄稷起初還和她置氣,質問她又在算計些什麽,而後臉上卻逐漸浮現起一種與他那煊赫身份並不相襯的哀傷。他仰頭看著宮牆內四四方方的天,過了良久才幽然開口:“我定然是得不了善終的,又何必再拖累旁人。”
不過,他很快便收斂住了臉上的悵然,揶揄道:“況且若仔細計較起來,昭明叫我一聲亞父,叫你一聲母後,便也算是你我的孩子了。我和旁人在一起,就算再有能耐也生不出個當皇帝的兒子,如此倒不如就像現在這樣,咱們一家三口,四角齊全。”
“誰同你一家三口?”孟琬實在聽不下去他這些混賬話,挖苦道,“怎麽,王爺如今當了攝政王還不夠,還想過一過當太上皇的癮?”
這話已是說得十分刻薄,謝玄稷卻仍輕佻地把話接了過去:“若娘娘首肯,倒也未嚐不可。”
她被氣得夠嗆,再也沒過問過他娶妻生子的事。
可這一世,許多事情都不一樣了。
謝玄稷尚未背負深重的仇恨,此刻亦不貪戀權柄,又是這樣意氣風發的年歲,其實是很容易喜歡上一個灼灼其華,意態風流的女子的。
即使是現在還沒有,將來也總會有這一天。
他會給她買鬆蒼齋的糕點,百花閣的胭脂,也會劃船涉水替她摘下一朵粉白相間的芙蓉,簪在她的發間。
而她孟琬終究會成為他生命裏的一個過客。
孟琬支頤回想著這些紛亂的舊事,思緒越飄越遠。
待她回過神來,不禁為有過這樣的念頭感到可笑。
果然自古文人的傷春悲秋都是太清閑惹出的禍,沒什麽正事操心,才有心思發一些無關痛癢的閑愁。
她想,是該找些事情做一做了。
而謝玄稷那邊卻是真為簪子的事發了愁。
以往的夢境大多飄渺虛幻,可但凡能夠檢驗的,幾乎都應驗了。
這一次,他依舊沒忍住,從衙門回來之後又順著夢境的指引去往那條巷道求證,居然真的找到了那家首飾鋪子。
店鋪就開在河對岸,河裏也停著幾艘畫舫,店裏的裝潢陳設與夢境全然相同。更令他升起一陣寒意的是,就連那掌櫃也和夢裏的人一模一樣。
他確定此前從未到過這個地方,畢竟在與孟琬成親以前,他沒有任何需要逛一間首飾鋪子的理由。
可這接連發生的一切難道真的隻是巧合嗎?
孟琬的說辭越來越難說服他了。
回府後,謝玄稷本想再去問問孟琬是怎麽一回事,可又覺得沒什麽具體的憑證便貿然去追問估計還是問不出什麽所以然來,索性直接回了書房。
他一推門,卻見孟琬正坐在書案旁的繡凳上,捧了一冊書翻看。聽到門軸轉動的聲音響起,這才放下書卷,起身向他道了一個萬福。
他本是要同孟琬先寒暄幾句,耐不住馮九是個會來事的,一見他進屋了,馬上在一旁拱火,“殿下,您可算回來了。我可聽說了,您昨個兒是睡在書房裏的,這實在是有些不像話。哪有新婚第二天就讓新娘子獨守空房的道理?您瞧瞧,娘娘都找上門來了。”
謝玄稷當然知道馮九在胡說八道,但還是將困惑的目光投向孟琬。
孟琬隻是淡淡笑了笑,在人前說話也是真假參半,“妾知道殿下忙於公務,哪裏會真的與殿下計較這一時半會兒。隻是有件事情要與殿下相商,這才冒昧前來打擾。”
“什麽事?”
孟琬道:“明日是三朝回門的日子,我雖離家沒有多久,卻也十分掛念父母。殿下要是不得空也無妨,我自己回去就好。”
新婦歸寧是國朝既定的嫁娶婚俗,所以她要商量的重點自然是落在那後一句話上。
她私心是十分不想謝玄稷同她一起回去的。
父母和謝玄稷交集越多,他們的羈絆越多,那之後她要想和他和離阻礙也就會越多。
可謝玄稷沒聽懂她的弦外之音,反倒應承得十分爽快,“幕府裏事情的確有些繁冗,可陪你回門總還是有空的。況且不管日後怎麽樣,總不能現在就叫你父母覺得受了輕視。”
孟琬聽了這話也覺得自己有些考慮不周。
父親是個極其好麵子的人。多大的排場倒在其次,可應盡的禮數是無論如何都不能缺的。要是女兒真一個人回去了,且不說旁人怎麽議論,他自己都會被氣得夜裏翻來覆去睡不著。
要說服父親同意她和離,絕非旦夕之功,還得一點一點慢慢來。
孟琬於是頷首道:“那就有勞殿下安排了。”
倒是一旁的馮九聽不明白了,訥訥地問:“什麽叫‘不管日後怎麽樣’?”
謝玄稷這才意識到說漏了嘴。
幸而還有孟琬替他找補:“日後來往多了,也就不拘這麽多禮了。”
馮九一拍腦袋,嘟囔道:“原是這個意思,我剛剛險些想岔了。”
他瞧著謝玄稷和孟琬似乎還有體己話要說,也怕自己多說多錯,自然也不願在這裏礙人家的眼,說了聲“那小的先去準備明日要帶去孟府的禮了”,頃刻就不見了人影。
沒了馮九,屋內的氣氛頓時冷了下來。
謝玄稷沒話找話道:“你方才是在看什麽書?”
“《虎鈐經》,”孟琬道,“我等你的時候左右也是無事,便讓馮九替我找本書來看看,他就拿了這本給我。”
謝玄稷訝然道:“你也看兵書麽?”
孟琬搖了搖頭,“我從前並不怎麽看兵書,總覺得於我而言不大派得上用場。我爹爹又是隻讀孔孟的人,信奉的是‘鑄劍習以為農器,放牛馬於原藪,室家無離曠之思,千歲無戰鬥之患’,所以家裏這類藏書也少。今日看這書覺得十分新鮮,正好也能補補我的缺漏。”
謝玄稷沉默了一會兒,才道:“相王府的藏書定然是趕不上孟家的,不過你往後若是有什麽想看的,同馮九說一聲,他總有辦法替你尋來。”
孟琬隻當他說的是客套話,笑著點了點頭。
不過,他們應該沒有什麽往後了。
翌日,孟琬和謝玄稷一早就到孟府拜門,孟尚懷和江氏出門迎接。這次謝玄稷同樣執的是子侄禮,孟尚懷立受其二禮,又答了二禮。
謝玄稷叫人將禮物抬進院子裏,又由孟尚懷引著在前廳落了座。
江氏自然十分歡喜,從看到兩個人手挽手下馬車的時候起,眼中的笑意就沒有斷過。
孟尚懷倒是先問候了今上和皇後,又說了一會兒場麵話,然後才慢慢把話題轉向兩個新人。
“老朽就琬兒這一個女兒,平素是把她寵壞了的,勞煩殿下多擔待了。”
謝玄稷道:“嶽父大人言重了,這些日子反倒是夫人幫了我許多忙。”
孟尚懷斜睨了一眼孟琬,問道:“琬兒,到底是你真的長進了,還是殿下好心替你遮掩啊?”
孟琬佯嗔道:“爹,殿下才不會作偽,你就這麽瞧不上你女兒?”
孟尚懷冷哼一聲,“當著殿下的麵,我便不揭你老底了。隻盼你真能收斂心性,別讓你爹爹再替你操心。”
謝玄稷稍稍挨近了孟琬幾分,用隻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問道:“什麽老底?”
孟琬沒好氣道:“別問。”
江氏雖沒聽見他們在說什麽,但看到小夫妻這麽親昵地咬耳朵,忍不住笑道:“也不怕殿下笑話,先前我們還因著你們是盲婚啞嫁,有許多顧慮。如今看著你們這般要好,我們也就放心了。”
謝玄稷正要再說些什麽,忽見一個小廝慌慌忙忙跑了進來,通傳道:“舅老爺來了。”
孟琬驚訝道:“舅舅今日也來了!”
孟尚懷臉色卻瞬間變得一片青白,皺緊眉頭壓低聲音道:“他來做什麽?殿下還在這裏呢,叫他趕緊回去。”
“其實也無妨,”謝玄稷道,“來者皆是客,便也請他進來坐坐吧。”
孟尚懷為難道:“殿下,你是不知道,他這個人……”
不想孟尚懷話還沒說完,江臨就已經大搖大擺走到堂上了。
孟尚懷頓時氣得七竅生煙,側過頭去懶得理睬他。
不過江臨這回倒還算是有分寸,畢恭畢敬地給謝玄稷行完了禮,才為自己的失禮找起借口:“殿下恕罪,小人也是快到門口了才想起這是殿下陪王妃回門的日子,一時太過高興失了規矩。”
幸而謝玄稷不是什麽十分看重尊卑禮儀的人,並不與他計較,隻道:“坐下說話吧。”
江臨連忙道謝。
飲完一盞茶後,謝玄稷主動問道:“聽聞你近來是在和北壬做生意?”
“正是,”江臨嘴角微揚,“不過也掙不了幾個錢,不過是多結交幾個朋友罷了。”
他又提了些北上販貨的趣事以及北境與中原不大相同的民俗,聽得謝玄稷頗有興致,還向他打聽了一些邊關的消息。
對比下來反而是孟琬顯得比較出格,說了好幾次想要和舅舅學做生意那樣不合身分的話。
不管怎麽樣,孟尚懷總算是暫時鬆了口氣。
可他這口氣還沒鬆多久,江臨不安分的狐狸尾巴馬上就露了出來。
“我方才說的那些歸根到底不過是笑談,博殿下一樂而已,殿下大可以聽完便忘了。可我前不久聽說的一件事,還望殿下千萬要聽到心裏,慎重對待。”
“什麽事?”
“今歲參加殿試的貢士少了一個人。”
孟尚懷生怕他會說出什麽妄議朝政的話,趕緊搶在謝玄稷追問下去之前打斷道:“這算什麽稀罕事?這科考是最磨煉人心性的,考到一半便放棄的學子不在少數。你不是考了二十幾年秀才考不中,便不考了嗎?”
江臨最討厭別人提他這段不光彩的曆史,忿忿道:“姐夫,這哪裏是一回事?”
謝玄稷亦沉吟道:“若是考秀才考舉人屢試不中,放棄倒也是尋常。可好不容易通過了會試卻獨獨不參加殿試,的確有些古怪。聽你的意思,你是知道這背後有什麽隱情?”
江臨沒有直接回答謝玄稷的問題,而是反問道:“殿下可知近來坊間都在議論今年的杏榜摻雜了不少水分?”
孟尚懷立刻黑著臉斥道:“你對科舉的事知道多少,也敢在殿下麵前胡說。”
謝玄稷道:“無妨,我也正好想聽聽。”
江臨於是接著說道:“今年應試的舉子有不少在天下文人之中頗具盛名,卻無一例外都落了第,而上了杏榜的反倒都是些籍籍無名之輩。此事惹得許多舉子心生不滿,前段日子都鬧到禮部去了。殿下大概也有所耳聞吧?”
謝玄稷那段日子正好為廖雲錚的事情四處奔走,無暇關心禮部的事。現在聽江臨這麽說,也隻是將信將疑道:“這科舉考察的是諸位舉子的學識,而非聲望,以此便說此次春闈有失公允,隻怕是有失偏頗吧?”
他頓了頓,又道:“況且我聽聞陛下欽點的探花郎衛淇茹古涵今,博聞強誌,可見今歲的貢士裏也有有真才實學的。”
不知道為什麽,孟琬總覺得這誇衛淇的話由謝玄稷說出來就是哪哪都不對勁。
江臨卻從容一笑,“這名望自然算不得什麽證據,但我若是說出那位未參加殿試的貢士的名字,殿下便全都明白了。”
“誰?”
“成王殿下謝玄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