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步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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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馮九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他常說自家王爺是棵鐵樹,向來不解風情。卻不想這鐵樹有朝一日開起花來竟如此上道,哄起娘子來倒一套一套的。
    誰又能想得到素日裏拒人於千裏之外的三皇子還有這幅麵孔?
    不過驚訝歸驚訝,既然自家王爺有意要討王妃歡心,那他作為王爺最得力的手下,便是對女子的首飾釵環再不了解,也得臨時抱佛腳。
    馮九匆忙撂下一句“殿下等我一刻鍾”,一溜煙衝到了院裏。他朝著後院一路狂奔,迎麵便撞上了端著銅盆的竹苓,差點濺了人一身水花。
    竹苓啐道:“要死了,哪裏來的冒失鬼,新做的襖子險些給你糟蹋了。”
    馮九立時認出了這是孟琬的陪嫁侍女,心道,這可真是瞌睡來了就有人送枕頭,連忙賠笑道:“實在對不住,小的一時走得太急,沒瞧見姐姐。”
    竹苓看這小廝還算知禮,再計較下去倒顯得自己咄咄逼人了,遂冷哼一聲,問道:“你這麽著急忙慌的,是趕著去該幹嘛啊?”
    馮九笑嘻嘻道:“小的是伺候殿下的人。殿下方才說想買件珍珠頭麵給人做謝禮,可小的哪裏懂這些?這不就想著來問問各位姐姐。竹苓姐姐來得正好,姐姐可知道這京城裏哪家鋪子首飾做得最好?”
    一聽是相王身邊的人,竹苓心裏不由犯了嘀咕。
    這珍珠頭麵十有**就是送給小姐的,可小姐喜歡的人可是衛公子,又素來不在衣著打扮上費功夫,相王這番好意怕是要撲了空了。
    竹苓當然是不會把心裏話說出來,隻煞有介事地和馮九介紹起京中時興的首飾鋪子,什麽飛雲樓,琳琅軒,集粹齋,緣玉閣,凡是能叫得出名字來的都說了一遍。其實這裏頭她大部分沒有去過,隻是跟著小姐久了,唬人的功夫多少也學去了些,吹得天花亂墜,聽得馮九雲裏霧裏。
    馮九將店鋪和首飾名稱一一記下,回去後拍著胸脯謝玄稷打包票:“殿下,都打聽清楚了,娘娘一定會喜歡。”
    謝玄稷見他這般成竹在胸的模樣,也就老老實實同他一家一家找了過去。可惜到傍晚的時候,常平街上大部分鋪子都已經打烊了,他們又掉轉頭往城南的興慶街去,總算在琳琅軒看到了一支鳳口銜滴珠的步搖,做得還算是精巧別致。
    掌櫃見謝玄稷駐足多看了一眼,忙上前推銷:“郎君好眼光,這是小店才從揚州進的一批首飾,都是江南最時興的款式,京城都還沒有呢。我原是要明早才掛出來售賣的,隻是瞧郎君這麽晚了還在集市,想必十分著急,這才拿出來叫郎君先挑。”
    馮九是和商人打交道慣了的,可不想讓掌櫃看出自個兒王爺心急,免得他趁機坐地起價,於是冷冷淡淡道:“我家公子不過閑來無事隨便逛逛,也不是非要今天買。”
    掌櫃卻是個明白人,繞開了馮九,直接問謝玄稷:“郎君來挑首飾可是要送給夫人的?”
    謝玄稷“嗯”了一聲。
    “那送這支步搖就再合適不過了,”掌櫃聽罷馬上指著那步搖誇耀起來,“公子瞧這珍珠,是最好的南珠,圓得跟月亮似的,上頭的牡丹花也雕得栩栩如生,取的是花好月圓人長久的意思,也是討個夫妻恩愛,白頭偕老的彩頭。”
    謝玄稷本是看中這支步搖的,可聽掌櫃說“夫妻恩愛,白頭偕老”,反而覺得不妥。
    昨日答應孟琬的事情,他還沒有忘。送這發簪本就是為那件被拒絕掉的珍珠雲肩補償她,沒什麽別的意思。要乍然送她一個有特殊含義的簪子,倒要她怎麽看自己。
    掌櫃又拿出了一頂孔雀綠的珍珠發冠,“那郎君要不瞧瞧這個?”
    馮九道:“這綠油油的戴在頭上,你覺得好看嗎?”
    掌櫃一時吃癟,閉上了嘴。
    謝玄稷指了指旁邊玉兔奔月的珍珠步搖,“替我把這個包起來吧。”
    掌櫃也不知方才是哪句話惹這位公子不高興了,訕訕應完幾聲是,用軟布將步搖仔仔細細包好,放進梨花木描金首飾匣子裏。
    回到王府時,天還未完全黑。
    謝玄稷徑直走到榮觀堂,卻見臥房裏的燈已經熄了,隻有廊簷下幾盞燈籠還亮著。
    碧雲打著哈欠推門而出,看到謝玄稷來了,連忙行了個禮,“參見殿下。”
    謝玄稷問:“王妃這麽早就睡了嗎?”
    碧雲回:“娘娘一回來就沒精打采的,許是今天入宮請安累著了。王爺是有什麽事要找娘娘嗎?要不要奴婢叫娘娘起來?”
    謝玄稷斂住臉上的失落,“無事,隨口問問罷了。”
    碧雲點點頭,轉過身正要給謝玄稷開門,卻被他攔住了,“我還要去書房,不必打擾她歇息。若王妃一會兒醒了,也不用告訴她我來過。”
    說完轉頭進了書房。
    他進屋後將匣子塞進抽屜裏,從書架上取了本《陳敷農書》,一邊看一邊作注,想借此讓自己專注心神。
    大齊以文治國,他的父皇謝桓沉溺書畫,又是個琴癡棋癡文癡。除了當皇帝不行,其餘樣樣在行。能入得了他法眼的要麽是裴知行那樣擅長溜須拍馬的,要麽就是晏善淵那樣脾氣倔但是學問好的。
    但他偏偏兩樣都不沾。
    就算是不行軍打仗的時候,他也不大喜歡花時間在鑽研詞賦上,看書也總是以經世致用的農政水利書籍為主。
    而這些東西又都為文人士大夫所不齒。
    他的這十幾年,不過是一身的不合時宜。
    不知為何,他今日注書時很難像往常一樣專注,一頁書來回讀了許多遍,怎麽也讀不進腦子裏。
    他索性丟開書,放下筆,又從抽屜中將那隻步搖取了出來,借著燭光打量了一會兒。
    流蘇在牆上輕輕搖曳,發出叮鈴鈴的聲響。
    他原是沒多少睡意的,可此刻卻忽然感到一種異乎尋常的疲憊,竟真就伏在書案上睡了過去。
    這一晚,他果然又做了一個奇異的夢。
    夢裏,孟琬和他一同漫步在興慶街上,兩側商鋪林立,街市熙熙攘攘,車水馬龍,一派繁華盛景。
    他手裏還提著大袋小袋的糕點和胭脂水粉,沒走幾步又被孟琬拉進了一間首飾鋪子。
    她指了指架上的牡丹花步搖,挽住他的胳膊,“昀廷,我覺得那個好看,你給我買。”
    “今日已經買了許多了,”他佯作無奈的模樣,“而且明明說好是給我過生辰,怎麽都是你在讓我給你買東西。”
    旁邊的掌櫃一聽這話樂了,“這位郎君,你這可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有這樣美貌的夫人,難道不該是要星星不敢給月亮?”
    孟琬起了壞心,語調哀婉地胡說八道起來:“他哪有這樣好的心,整日裏嫌我敗家呢。您可不知道,我自打跟了他以後,就沒過過一天安生日子。他滿心都是仕途功名,連家也不常回,麵也見不到。好容易陪我上一次街,不過看上支簪子,也這樣推三阻四的不肯給我買。您說說,我怎麽就嫁了這樣一個人。”
    謝玄稷眼見周圍的人把目光齊刷刷投過來,趕忙把孟琬拉到一邊,湊到她耳邊悄聲解釋道:“娘子,不是為夫舍不得,實在是出門太著急,銀錢沒有帶夠。改日,改日一定給你買。”
    “那便還是舍不得!”孟琬揚起下巴,不依不饒道,“怕是這銀錢都拿去給別的小娘子花了,這才短了我的。”
    謝玄稷看她演得來勁,也不介意陪她過過戲癮,立刻兩指指天,賭咒發誓道:“天地為證,日月為鑒,我眼裏心裏隻有娘子。若有半句虛言……”
    “好了,”孟琬雖不信神佛,卻也看不下去他在這裏胡亂發誓,“我答應了要給你過生辰,哪裏就會真占你的便宜。”
    她握住他的手,和他十指交扣,“走吧。”
    他不解地望著她。
    孟琬瞥了一眼河對岸,“畫舫早就已經布置好了,就等你這個壽星去瞧瞧滿不滿意了。”
    夢境在此處又終止了,謝玄稷無法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麽。
    可同往常那些夢一樣,夢境裏的畫麵,聲音,乃至氣息,都真切得像是親身經曆過一般,讓他意識迷離。
    謝玄稷晨起後直接去了臥房。
    這回孟琬倒是醒著的,坐在妝台前慢吞吞弄著頭發。她綰的是一個單髻,上頭還素著,正等著一支發簪裝點。
    謝玄稷把木匣藏在袖子裏,緩步走近。
    孟琬聽到動靜,放下在鬢間比劃的珠釵,回身看過去,見是謝玄稷,疑惑道:“殿下怎麽來了?”
    謝玄稷斟字酌句道:“我想到貴妃送你的珍珠原是因為我的緣故你才沒收到,心裏有些過意不去。無論如何,總歸是我慷了他人之慨……”
    孟琬一聽是為了這事,蠻不在意地打斷道:“我本就不喜歡那些珠飾,何況那珍珠白紛紛的也不吉利,不要便不要吧。”
    謝玄稷一愣,他昨日買的恰好就是珍珠步搖。聽她這麽一說,又遲疑著把東西收回了袖子裏,一時不知道該不該送出去了。
    孟琬見他站在原地半晌不說話,又問:“殿下還有什麽別的事嗎?”
    “沒有,”謝玄稷恢複了冷峻的神情,“我先去衙門了。”
    說罷掉頭就走。
    孟琬還沒從納罕中緩過勁來,竹苓又跑跑跳跳地到了她身邊。
    孟琬發飾才簪到一半,竹苓瞧她擺在妝台上的仍是舊日裏用的荼靡絨花,不禁好奇道:“姑娘怎麽還簪以前的絨花?”
    孟琬笑著搶白她:“不簪舊的,你買新的給我?”
    竹苓吸了吸鼻子道:“昨日相王殿下身邊的小廝還來問我這京城裏有什麽鋪子首飾做得好,說是殿下要送人,那想必就是問了買給姑娘的。怎麽,姑娘沒收到?”
    孟琬搖搖頭,“興許他隻是隨口問問,哪就這麽快買回來了。”
    “可他們昨日的確是去集市了啊,我聽碧雲說他們到傍晚才回來。”
    孟琬簪花的手微微一頓,旋即淡道:“那便不是送給我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