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還能活著回東京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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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看什麽?”老者咕噥道,臉拉的老長。神奈川的那隻蛤蟆又來了。
“偷看……”她沒敢說下去。
“沒什麽不能說的,這是大和民族最偉大的一次偷看。”老者把碗筷推到一邊。“沒錯,冷泉天皇即位後,在皇宮內偷偷地撬開了盛放著八阪瓊勾玉的木箱子。”老者左右瞧瞧兩人,接著說道。
“皇宮裏就陛下一個人嗎?”此話剛一出口,理子就意識到自己的又多嘴了。她喜歡追劇,尤其是後宮戲。雖然她每次總是能從戲的開頭直接正確地猜出結尾。
“深更半夜的,都還不睡嗎?”老者瞪了她一眼,她也不急不惱地回視著他。
“《紫式部日記》上好像說,冷泉陛下並沒有偷看到八阪瓊勾玉的真麵目,”“他”對老者說道,“在陛下解開絲帶時候,包裹勾玉的木箱突然冒出一股白煙,嚇得陛下驚慌失措地逃跑了。”
“紫式部的源氏物語和那些亂七八糟的日記,那都是寫給後宮的娘們兒看的,”老者不屑地揚了揚長眉。“陛下看到了那件神物。”
“啊,看到了?”兩人不約而同張著大嘴驚歎道。
“看到了。”
老者停頓片刻接著說道
“所以陛下就瘋了。”
女人撫掌笑道,“原來冷泉天皇老人家,是在目睹了八阪瓊勾玉之後才瘋的呀?”
“可是書上說……”“他”囁嚅道。
“女人的書何足為憑。書都是人編的,尤其史書,更加是投當權者之所好。所謂修史,不就是根據某人的喜好,像打扮小姑娘一樣任意篡改前史以粉飾當下嗎?不然,誰會唱讚歌?曆來如此,哈哈哈。”
“也確實,”“他”想,“紫式部的確乃掃眉才子,可再怎麽說,她也是藤原家的女人啊。”
“那八阪瓊勾玉雖然從未‘禦開賬’,”“他”不解地詢問道,“可那神物的模樣婦孺皆知呀,就一塊光溜溜的勾玉,也沒什麽特別唬人之處嘛?怎麽冷泉陛下看到後就瘋了呢?”
老者撇撇嘴,“不論是‘禦前立’,還是網絡媒體的照片,有誰真正看到過勾玉的正麵嗎?咱們難道不是永遠隻能看到它的背麵嗎?”
“哦?”“他”腦海裏劈過一道閃電。“難不成,冷泉陛下看到了八阪瓊勾玉的另一麵?那不為人知、從未露出廬山真麵目的正麵?”
“他”在腦海裏回放電影。
幾個月前,德仁天皇“劍璽等繼承之儀”在媒體上直播。所謂“繼承之儀”是正式登記前最重要的儀式。當看到三件神器被“輕率地”分別放置在高低不一的三張簡陋的木頭兒小板凳之上時,“他”內心充滿著一股莫名的惶恐不安。有關神物的儀軌,愛國社的所有社員無不耳熟能詳。
八阪瓊勾玉在任何時候,必須永遠保持水平放置,無論何種情況下都絕不允許有絲毫的傾斜。
腦海裏的電影膠片花了,“他”卻突然如醍醐灌頂般頓悟。也就是說,勾玉的另一麵,絕對絕對不可示人。
“冷泉陛下難道在勾玉的另一麵看到了什麽狐仙鬼怪,以至於被嚇瘋了?”他自言自語道。
“恐怕是碰到了搓注連繩的女鬼,聽說陛下小時候喜歡到處放火玩。”理子又開始追劇了。
“冷泉陛下也根本沒瘋。”老者的手指頭用力地敲著桌麵,斷然說道,“陛下是裝瘋的。”
“裝瘋?”
“裝瘋。”
“為什麽呢?”
“冷泉天皇陛下偷看了勾玉的背麵,一定發現什麽不為人知的秘密,以至於心灰意冷,陛下決定裝瘋,然後退位。”老者歎道。“既然冷泉陛下以魏晉風度自詡,那裝瘋退位也是他的必然選擇和歸宿。”
“為什麽呢?”
“神話破滅了。”
“神話?”
“天皇的神話瞬間坍塌了。”
“可既然是神話,原本不就是後人編的嗎?”
“對日本而言,天皇的神話是載入《日本書紀》的正史,從古至今不容置疑,這就是皇國史觀,即日本自古就是以天照大神為皇祖的萬世一係的天皇所統治的國家,此乃大和民族屹立於世的根本之所在。而這個維係大日本帝國全體國民靈魂的精神樓閣在冷泉陛下眼前灰飛煙滅了,陛下的能不崩潰嗎?”
“灰飛煙滅?難怪他老人家喜歡放火呢?”理子沒心沒肺地歎道。
“就等著那把爐火啦。”老者漠然說道,“人生在世,誰不是在等著把自己肉身燒為灰燼的那最後一把火呢?”
一時間,和屋內的氣氛異常沉重,像是浸透了冰水的棉絮壓在胸口,憋屈而沮喪。“可是,”“他”的腦子一時間卡在這突然出現的曆史彎道上出不來,“您是……?”“他”想問,這一切您是怎麽知道呢?空穴來風的猜測嗎?想象力未免太豐富了吧。
老者對“他”的疑惑心知肚明。
“知道今天為什麽要和你們說這些嗎?”老者脫口問道。
“他”欠欠身,不知做何言語。
“因為,大和民族畢其功於一役的最崇高的神聖使命,命中注定,將由你完成。”前首相清臒的臉龐上泛起了榮光。“要知道,千百多年來,我們有多少勤王誌士為此終其一生;曆朝曆代,又有多少大和勇士,因羞愧、絕望而憤然自裁;多少皇室血脈,以及……”前首相停頓了片刻,然後眯著眼接著說道,“以及多少遣隋使、遣唐使和遣宋、遣元使。”
女人也歪著小臉龐瞧著“他”。高島田型的發髻上,一隻顫微微的花簪,俏皮的發起了陣陣的搖曳,一陣浮世繪般的不真實感一掠而過。
赤阪理子挺挺身子板兒,緊束的寬大腰帶由不得人不去猜想其中的凹凸,磁白的脖頸上,宛若遊絲的血脈,在汩汩跳動。
老人家將最後一顆米粒放入嘴中,“最主要的是,要明白冷泉陛下在勾玉的正麵到底看見了什麽呢?”凹陷的癟嘴仔細地咀嚼著那最後一粒米的滋味,說。
“對呀,什麽呢?”“他”與理子異口同聲道。
老者喝了一口猛酒,久久未語。
“天皇單傳神敕。”老人雙手支在腿上,眼珠子夾在眼瞼中間不住地滾動。“靈骨影骨日出日沒。”老者夢囈般念道。
“嗯?”倆人一頭霧水。
“雖說天機不可泄露,”老人突然睜開了雙眼,“但,”他加重了語氣,“有一點,天皇與我等後輩誌士心有靈犀。那聖物,那必須就地摧毀的聖物,乃是八阪瓊勾玉的影骨。”
“影骨?”
“或者說是勾玉的靈骨。”
“是一塊骨頭嗎?”理子問道。
老者沒有理睬她。
但“他”卻豁然間明白了,遂口吐蓮花道“不一不異,了如一月印三江。”
老者露出讚許之色。
“你可以先走了,我再喝上幾杯。”
“‘他’還能活著回日本嗎?”理子低著眉眼輕聲問道。
“你說呢?”老者端著一臉的肅然。
“真可憐啊。”女人唏噓道。“可是,”女人細眉緊蹙,“可如果‘他’在秦嶺大山中殉國,那咱們又怎麽確定那件聖物真的被他找到,並就地銷毀了呢?”
老者沒有回答。
此時,新宿已是夜色闌珊,一陣高過一陣的尋歡作樂,醉意更濃。微風中拌和著淒淒切切的三味線,把歌舞伎町的曖昧送過了靖國通,飄蕩在思出橫丁的上空,伴百鬼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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