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節·木無心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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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都想不到一切會來得如此猝不及防。誰都想不到局勢居然會在一瞬間如此惡化。
有誰能理解呢?半天之前,位於長青商業大廈的模因事件滿打滿算也就殺死了數百人。造成的破壞無非也就是封鎖了一個街區——影響惡劣,牽扯廣大,但卻並非超出決策者們的預想。然而僅僅隻是過了十幾個小時,它的同類,卻能夠牽扯到數千萬人的存亡。
決策者們才剛剛搭好應對機構的框架。
他們的會還遠遠沒有開完,和其它的世界勢力也沒來得及在所有關鍵節點進行商討。星球的統治者們隻是將將做出‘接下來不互相扯後腿’的共識,而至於進一步的權責切割,分配,則完全連開場白都沒有準備好。
但已經由不得他們了。
一切都已經由不得他們按部就章。
D444號列車的不朽特性已經被確認。從外部摧毀或者阻攔基本為不可能。而那些被拋投出去的‘種子’固然在發育成人麵樹後便短暫停止運作,但誰都不知道這些常人難以靠近,且同樣無法被摧毀的東西,是否會在某個誰都不希望的時間點裏爆發。
列車終究會進站的。
而當列車抵達了目的地後,那在目前還隻是憑依於列車內部的模因秩序,便未必不會因為主體的變更而大肆擴張——最好的情況下便是模因結構隻覆蓋整個海城站。而糟糕的可能性,則是整個海城都被擴張的模因視作紮根的區域。
這甚至不是最糟糕的情況——海城隻是一座兩千萬人的城市,但城市往外還有更加寬廣的地方。沒有人敢賭列車在進站後憑依於上的模因不會爆發。尤其是在王真曾經強調過‘模因這種東西,哪怕多拖上一秒放著不管,都有可能會躍進式地變得更強。’
沒人知道他的話到底有多少可信度。但同樣也沒人負得起責,無視他所說出的警告。所以……
“現授權你部進入最高戰備姿態,等待指令,準備向指定坐標投送戰略打擊。”
龐大的核潛艇自海底上浮,彈道導彈蓄勢待發。艇長和武庫長對坐在主控台前一言不發,兩枚對應的鑰匙被他們死死攥在各自的手上。他們盯著那個被再三確認的坐標,那個坐標位於他們發誓要為之誓死守護的土地上。
“現命令你部向指定坐標移動,發現任何異常目標,自由開火。”
整整四個裝甲合成旅被調動起來。他們攜帶著輕重火力,趕赴海城北方山林區外的各個交通節點。他們的任務是在事不可為時殲滅所有試圖從林地內離開的東西。無論那是活的還是死的,怪物還是畸形,抑或者……任何有可能隻是長得像是普通人類的東西。
“緊急通知,海城站因故停止使用,所有訪客,請在指引下有序離開車站。”
警察們蜂擁而入,整座大型列車站在極短的時間裏便被層層封鎖。一開始還有人鬧事,糾纏。但這些雜音立刻就被鎮壓撫平。而等到一輛又一輛綠色軍車疾馳而來,現役部隊攜帶著重火力直接在車站外側架設阻擊陣地的時候,所有的喧鬧,都化作了寂靜。
城市交通隨即被管製,一些消息靈通,抑或者感知敏銳的人立刻從各個渠道逃離城區。許多人試探著想要前往封鎖線打探消息。而他們全都隻能夠獲得一個冷冰冰的回應。
“無可奉告。”他們隻獲得了這樣一個聲音。
而再糾纏,槍栓便會被拉響,子彈會當眾上鏜。哪怕士兵們並不會開槍射擊,所有旁觀者也都在這一刻知曉了問題到底有多大。
一些人甚至當場暈了過去。
他們原本前來這裏迎接遠來親人,朋友。但現在所有前往海城的列車都已停運——而他們的昏厥,伴隨著許多中土人以為這輩子都不會聽見的聲音。
“坦克進城啦!”柴油發動機的轟鳴伴隨著鋼鐵履帶的轉動。平整的地麵被毫不憐惜地碾碎,用以讓這些鋼鐵巨獸來鉗製陣地。但這並不是重點,重點在於,那響徹全城的,風螺轉動的聲音。
空洞,低沉,宛若來自深淵的回音。
那是……整座城市已經陷入致命生化武器威脅之下。極度危險,要求所有人都立刻前往就近避難所躲避的聲音!
……………………
遊有餘仿佛還能夠聽見那爆炸的聲音——那從車前端突兀引爆的火焰直到現在依舊讓他的心髒一陣陣地顫栗——他不確定具體發生了什麽,但他感覺列車似乎正在遭受攻擊。透過沒有被遮擋的窗戶,他看見山體在後方崩裂的情景。
有東西正在攻擊這輛車。
政府……軍隊,正在攻擊這輛車。
他們動用了大威力武器,但他們的嚐試,沒有任何效力。
“我要和我媽通電話。”年輕的木匠閉上了眼,他向著被他製成眼罩的手機內發出自己的聲音。他在不久前成功地抵達了最後一節車廂。並在乘務員到來之前,協助那些同樣和政府聯係上了的幸存者們製造出了手工眼罩——他們因此而能夠在不閉著眼睛的情況下活下來,但他們在活下來後,能夠做的事情也基本隻有躲在角落裏麵哭泣。
眼不可長閉。
閉眼就會犯困,犯困便極其容易陷入沉眠。而一旦睡著,人就將獲得一具木質的身體——有兩個人因為驗證這一規則而死去。他們那披著皮膚的木質頭顱,還殘存著驚恐茫然的表情。
遊有餘的要求很快就獲得了回應——從通訊對麵,他很快就聽到了一個蒼老,疲憊,並帶著深深眷念的熟悉聲音。
“媽。”他說。
“兒啊,好好聽指揮,活下來,好嗎。”他從親人的聲音中,汲取到了支持自己站下去的能力。他知道通訊對麵確實是自己的母親。
通訊轉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話筒對麵又是那個冷靜淡漠的男音,這份從容似乎給了他更多從這裏活下去的勇氣。
“我能做什麽?”他問。
“有一些事情需要你們去做,一些死亡率極高,並且死亡甚至有可能隻是解脫的事情。我需要有人嚐試切斷你們所在的第十六節車廂,我需要有人按下緊急製動急停。我需要有一個人拿著武器,站在一個特定的位置以備不時之需。而無論是哪一件事,其風險都大致相當。”
“我需要你拿起武器。”
那個人說得隱晦不清。
但依舊有好幾個幸存者鼓起勇氣站起——他們之中有男有女,而其中一個巧手的女人用美工刀製成了一件簡單但卻鋒利的銳器。
女人朝木匠笑了笑,將那件銳器交到他的手裏。他和她並不認識,但心中卻悄然浮現出一抹暖意。
“要這麽握。”女人低下頭,幫助他將刀刃握緊。
“我們是在給你們試錯,是嗎?”幸存者中有一個消瘦的男人,他走向緊急製動按鈕所在的牆壁。
“是。”通訊對麵,有著冷酷的回應。“這輛車的問題很嚴重,如果它成功到站,會產生極其惡劣且不可挽回的後果。但如果你們運氣好,第十六節車廂被成功切斷或者列車急停,那麽你們就有非常大的概率從這裏活下去。”
“我的家人都在海城。”另一個健壯的大漢來到車廂之間的聯結處,他準備好了撬棍。他會直接打開下車的門然後嚐試解開聯結螺栓。當然,他也可以選擇從被打開的車門處直接跳下去。
他不會那麽做。
他和其它的幸存者們對視了一個瞬息。
末端車廂內部,稍微年長一些的人將年幼,弱小的幸存者們牢牢地擋在身後。而在這一刻,所有人都準備好了麵對自己的命運。
計時,歸零。
行動……開啟。
消瘦的男人按下了製動按鈕。
健壯的大漢用撬棍向車門揮擊。
女人擋在木匠附近,遮護他身上的武器。而遊有餘則將手中的利刃猛地握緊。
‘碰——’似乎是有什麽炸開的聲音。
‘噗——’那炸開的事物似乎是一團憑空成型的黑影。
足足兩位身著製服的巨木乘警憑空出現在車廂末端,而它們的雙手毫不猶豫地向著行動的兩人揮擊!
“不可隨意擾亂行車秩序。”空洞的木質漩渦內部,乘警的語氣公式化而穩定。它們因檢測到違序而出現在了這裏,而它們立刻便向著動手的違規者進行處刑!
消瘦的男人,被撕裂成了上百塊飄揚的木片。
健壯的大漢,胸口以下的所有物質都被抹去。
而那個遮護著遊有餘的女人猛地前撲,並伴隨著從僅從木匠耳側傳來的通訊指令!
“遊有餘,殺死乘警。”
殺死乘警。
如何殺死乘警?
一個普通人,普通的木匠,如何殺死一個活生生的怪異?
他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麽做,甚至不能夠理解耳側聽到的聲音——他徒勞地舉起那把作為武器而言其實略有粗劣的手工刀。而那個不認識的女人,依舊擋著他的身體。
‘噗——’女人在他麵前裂開,血淋淋的髒器和骨頭在暴露於空氣中的瞬間便化作木軀。他仍舊不了解她,不認識她,隻是看著她在自己眼前死去。而在同一刹那,他看見一支漆黑的木柱穿透她的血肉,貫入了自己的心。
一顆血肉的心。
心在被貫穿的瞬間,急劇轉化成為木軀。
而在黑暗將他淹沒的刹那,他終於意識到了一件事情。
自己是木匠,而眼前,則是活過來的木料。
那麽……木料是否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