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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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章
    酒肆二樓是圍廊改的雅座,七八個隔間圍出偌大的天井,打開朝內的描竹勾蓮舷窗正好能瞧見一樓的熱鬧與當中小小四方木台上助興的演藝,可眼下,人都教外麵洛王行駕過後撒錢的排場吸引出去,一樓杯盤狼藉,小二正由老板盯著抓緊時間灑掃清理,他時不時朝外間偷望,從表情到沒精打采的動作都能看出無比的沮喪。
    木台上,抱著折頸琵琶的中年男子正偏頭校弦,丁零、丁零……纏著細布的手指每觸一下,喑啞的單音便蹦出一節,斷斷續續無調無骨的聲音時不時飄上二樓雅間。
    崔鶴雍將天井一側的窗嚴嚴實實闔上,再落下遮風的帷幔,便什麽動靜也聽不見了。他這才開口道:“今日洛王的陣仗你也看見了,他有備而來,你卻毫無打算,做哥哥的不得不多問一句,你這一路吃吃玩玩,倒也和平常一樣,然而時局卻不比從前,你若這時心中沒個盤算,就當是我多嘴提醒,你到帝京的一路且花點時間想想要如何行事才好。”
    梁道玄能理解兄長的良苦用心,這三年表哥在宕州最難打理的一個縣城為地方官,可以說是因小見大,料理了好些借著地方豪紳家世為非作歹的關係戶,又跟不知多少油滑老吏暗中較勁,吃過虧也得過勝,初入官場的年輕人自己摸著石頭過河,幾般艱辛自不必說。如此這般,平衡小小一個縣衙已是如履薄冰,表哥一步步走來自然對京中的政治環境隻往壞了想。
    坦白說,他自己也沒往好了想過。
    “大哥說得對,我確實沒有預先打算什麽,走一步看一步,得走到帝京方知全貌,眼下連我那位妹妹都沒見過,尚且不知其用意如何,太草木皆兵也實在破壞這一趟行程的興致。”
    他對家人說的是實話,然而實話往往會有些氣人,崔鶴雍當即低著嗓子急道:“什麽興致,你還有興致?都什麽時候了!”
    可到底是自小跟著自己的弟弟,重的話又說不出來落不下去,千般焦急也變作了一聲沉沉的長歎:“從前你如何閑散,都是好的,可如今既要入京去做這浪頭上的國舅爺,再想如從前一般卻是不能夠了。早知如此……自家塾讀畢,也該逼你和我一道去書院讀書,入仕科考,總不至於……我……我好後悔……”
    崔鶴雍是個磊落清明的君子,為人子恭孝,為人夫忠方,為人父明責,為自己的兄長則慈悲。
    他的內疚發自肺腑,全無虛妄。
    梁道玄忽得心中蔓生出愧疚。
    為這一命是他自己親手救回來的,崔鶴雍對梁道玄可以說仿佛半個父親,姑父軍中主事,長年累月在軍營裏摸爬滾打,家中諸事實在難以顧及,於是崔鶴雍自小便攬過大半照看幼弟的職責,自己日夜不廢專心讀書之餘,也希冀有一日和表弟一道進取入仕光耀門楣,做同朝為官的揚名手足。
    誰知表弟是個愛清閑的富貴散人,他慢慢也不動這個心思,隻想見梁道玄康健安樂,也算舉家之幸。
    眼下表哥的神情,比動氣怒斥自己還教梁道玄難受,他一直將崔鶴雍視為親兄長,見他傷懷,自己也猶如須針入心,隱隱作痛。
    他決定來個徹底的坦白,於是殷勤地將茶奉去崔鶴雍麵前,肅了聲氣道:“大哥,蒲公公來後我並非沒有念想,越是緊繃越是想不出什麽來,反倒這幾日鬆閑,今日也能說出一二,你可願意聽聽?”
    崔鶴雍見梁道玄認真的模樣,本想寬慰弟弟幾句,可想這機會難得,如若真要弟弟以身入朝,隻一味柔和是不能夠的,於是以從未有過的決心硬了心腸,猶豫再三,還是接下那杯茶:
    “你坐回去,我們兄弟二人也許久沒有這樣講話了。”
    梁道玄乖乖坐下,雙手搭在桌上,他總是這樣閑散的富貴鄉中悠然人的模樣,配上那一副貴兼雅的容貌神氣,即便說著正經的朝局,卻也帶著幾分瓊蘭寶樹生於桂宮的雍容怡然:
    “誠然,我雖然沒有像大哥一樣去過天下聞名的雲崖山書院進讀,學得經綸滿腹能縱論天下政事興弊,卻也不是全然不曉世事。大哥,我們兄弟開蒙是一道讀書的,家塾請來的朱先生還誇過我聰慧,是我自己不用心在經世致用的文章上,這不是大哥的過錯。不過不是做弟弟的自誇,我雖隻是看些閑經子集,卻也讀過些另辟蹊徑的書和行過些三教九流走得路,你是科舉正途出來的心思,磊落明光,我嘛,則有些旁門左道的肚腸,不是有辱君子品格的那種,而是另一種角度看此事的利弊,大哥且聽我細細說……”
    梁道玄慢悠悠靠向椅背,又飲了杯茶。
    “萬事有源,要說當今情勢,還得先論一論先帝。”
    正感慨弟弟如今說話也是條理明晰不輸官場之人,然而欣慰之餘卻聽到這樣一句驚雷,崔鶴雍頓時嚇得自座位上跳起。
    “大哥,托洛王殿下的福,客人們還都在撿錢呢,來的時候我看過,左右雅間都沒有人,下麵琵琶聲都透不上來,待人回來了我就住口,眼下還是趁著清淨,給該說的話都講了。”
    縱然弟弟如此說,崔鶴雍仍是出去確認一番,再回過頭來坐下,脊背還有寒意未散,可表弟說得無有一點紕漏,他亦知話至此間,該講個清楚明白,於是也道:“難得我們兄弟能在入京前盤一盤肺腑,你說便是。”
    “大哥你謹慎,那我那就換個說法。”梁道玄看崔鶴雍的神色已不似方才戚戚而憂,於是也露出些許笑意,“先帝英明,偏龍體始終不濟,自先帝登基起,太醫院的差事難做已是人盡皆知,後來先帝也不大在延年養身上下功夫了,隻心入禪海,鑽研佛法,也是天下皆明的。”
    這些確實沒什麽不能說的,上至百官下至百姓,人人都知曉先帝龍體始終有疾,畢竟先帝繼位時已然初過不惑之年,他的那些症狀也是這年齡往後常見的那些。
    可是隻說這個,也聽不出表弟的意思。
    崔鶴雍略略點頭,等待後續。
    “因這身體的緣故,先帝實在談不上宵衣旰食朝乾夕惕,便是有心,也實則無力。先帝在位這九年,朝政其實是盡歸於梅宰執的,這話弟弟可有說錯?”
    這話既對,也不犯忌諱,畢竟是人盡皆知的事。
    提及先帝,崔鶴雍不由得回憶起四年前他殿試的情形:“先帝龍體的確教人憂心,當年殿試,他隻能巡一巡集英殿考場,便滿頭是汗要去服藥,是梅宰執始終坐鎮。說來梅宰執是威宗留給先帝的顧命輔政,如今也是三朝元老,當日我便覺得,縱然他須發皆白,看著卻比先帝還精神百倍。”
    梁道玄其實嚴重懷疑薑家有什麽遺傳慢性疾病,威宗皇帝老年雖神誌清醒,可也是隻能臥床理政,鎮日的見太醫吃藥,不過好在威宗皇帝活了快七十,已算長壽,他兒子卻沒那麽好命,纏綿病榻多年,五十歲便撒手人寰。
    “這便是我要說的了。其實……我朝真正的權力,並未因這山陵崩而更迭。”
    先帝後幾年別說理政了,下地都費勁,加上他個性使然,最終又把輔政的接力棒交給了輔佐了自己近十年的梅大人,讓他繼續領著自己的小兒子在權力的道路上前行。
    死皇帝這件事,似乎對梁道玄的人生和他那未曾謀麵的太後妹妹影響都比對朝局影響大一些,畢竟這些年真正主事的梅大人還身子骨硬朗,活得好好,聽說今年新帝繼位的恩科,人家老頭也已決意硬朗著主持,繼續鞠躬盡瘁輔佐幼主。
    所以梁道玄的意思很清楚,因權力未有更迭,所以死個把不能管事的皇帝實在影響不了局麵,大家該吃吃該喝喝,守住了國喪,日子還得繼續過下去。
    “而我那小外甥,今年也才兩歲,我想他要親政,還得等些時日,在此之前,這朝野的大權,怕是也不會易主。”
    崔鶴雍靜靜看著表弟,一時間對這位再熟悉不過的家人產生了奇異的陌生感。
    梁道玄從不置喙朝局,當初在自己治下的縣城衙門,他過來閑逛時見了邸報,看過上麵的升遷調度、要案施政後,表弟得出的第一個結論是:印邸報的油墨均勻且清晰,一定是桓東產的鬆煙油墨。
    衙內眾官吏聽了後,便都是笑,隻覺富貴人家的公子,大抵也隻能看出這個來。
    而崔鶴雍不知道的是,當時梁道玄隻說了這一前半句話,後半句他則是在心中明淨:若論性價比,最好刊印雕版的油墨是該濁山墨,且產地濁山縣是京畿道治下,是皇家財政的管轄範圍,相當於錢從左腰包掏出放進右腰包,又省去車馬,豈不美哉?
    然而朝廷采買卻舍近求遠,選了千裏迢迢的朔東道桓東縣特產,還得搭銀子運回來,一來二去所費頗多,必然養活了幾家不知和誰沾親帶故的皇商,想來這錢是進了旁人的腰包,說不定回扣數額十分可觀。
    隻是這話不符合他富貴閑人的人設,於是他也隻是心頭過了一遍,卻隻字未提。
    在所有人眼中,梁道玄便是表麵上無有心計、不周人情世故的貴公子,反正親爹留下的家產和伯府的照拂足夠他榮華清福一輩子,他幹嘛去殫精竭慮些不挨邊的謀利之事?
    也難怪今日這番自先帝山陵崩的陰雲後,撥開雲霧的話,會讓崔鶴雍奇異表弟的見識透徹。
    說到底,是梁道玄隱藏的太好,表哥也不知道他的真實秉性,想到自己那純善閑散與世無爭的快活表弟就要跳進官場這趟渾水,這還不得被人欺負成什麽樣子?故而坐臥不安關心則亂。
    但梁道玄自己還是清楚自己是什麽貨色的。
    他那從上輩子帶過來的無數心眼子經過這二十年的潤色,隻會更心明眼亮,作為海綿型人格,吸收閱曆可以讓他成指數的增長智識,活得時間越長,越是正比例生生不息。
    好死不死,他比別人多活了一輩子時間。
    這實在很不公平,但介於上輩子內卷,這輩子他又眼看要投身於心眼消耗最劇烈的職業,老天也不算沒給他準備的時間。
    就在看著表哥崔鶴雍的神情似乎已不那麽緊繃時,梁道玄接下去的話題,便要急轉直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