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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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今日之事兄長先別急著問我,我想問兄長一句話,你覺得先帝是個怎樣的帝王?”
不等崔鶴雍習慣性誇讚表弟,新的問題就拋在了他的眼前。
其實這個問題並不難回答。
“先帝大行入陵奉廟後,朝議已定了諡廟二號,先帝乃我朝第六位龍裔正統——懿宗和皇帝……懿與和,是很好的字,百官感戴聖德,亦是用心了。”崔鶴雍答道。
“溫厚無苛曰和,敦睦九族曰和,懷柔胥洽曰和。”梁道玄當即接上此語,“溫和聖善曰懿,體和居中曰懿,愛人質善曰懿。”
先帝這廟號和諡號,非常溫和,完美符合這位帝王的性格和功績。
“‘先帝行事,多擇柔濟之道’這話是當年表哥殿試高中後,姑父在你外任前夜提點時所說,我在旁打瞌睡,不過卻還是聽見了。先帝是個有道明君,可一生功績卻不過平平……晚年還多了個我爹這樣的信臣,隻是先帝行事仰賴文武百官,甚少以帝王之威強壓臣下,故而大家也得饒人處且饒人,沒有計較罷了。”
以梁道玄的了解,先帝實在是個無甚可說的帝王。
他規規矩矩繼位,八年後無風無浪駕崩,臨朝主政期間功績平平,無治世武功亦少施政文蕤,一生庸碌,於帝王之中已是平凡之輩。不過好在先帝的父親威宗時期幾場風波後,這將近十年的日子裏能休養生息對百姓已屬難得。
先帝的休養生息倒不是他自主所選的治世之道,而是他生性畏懼與人相爭的緣故。據說與臣下議論朝政,若是臣下據理力爭且言辭激烈,他便會妥協。如若不是當朝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政事堂的宰執梅硯山梅大人為柱石,替先帝主政宰輔,不知會有多少官員要有損天威了。
這層因果再論起來,便是有懸案的謎霧籠罩,連承寧伯這樣的勳貴也不得而知,談論時更是頗為隱晦。
據說早前先帝做東宮太子時,雖也是怕極了自己的親爹威宗,可父子也算協心齊力,無有嫌隙,況且怕皇帝老子的東宮也不是什麽值得拿來一說的事,不怕的那些,大概要麽自己早早做了皇帝,要麽身首異處。
但直到一日,威宗臨朝明發上諭,告知百官公卿,皇孫薑冉連同太子妃歐陽氏謀反,所為大不敬,然而行事不密,如今母子業已伏誅,二人玉牒除名不入宗廟,屍身以謀逆當論,絕無俱全之理,已然五馬分錯,不得殮葬。然太子純孝,二人起事之時,太子尚在京畿道代聖循行,並不知情,無有同罪。卻難逃不教不轄之過,即日起閉門思悔,暫擱舊差。
百官無不震驚。
要知道威宗隻有兩個兒子,太子是嫡長子,早在威宗就藩時期便封做了世子要繼承王爵的,後來威宗清君側起事登臨大寶,太子自然入主東宮。太子妃歐陽氏本是從前藩地的望族名門之秀,與太子多年夫妻始終鶼鰈情深,二人膝下一子一女,皇太孫薑冉才十七歲,眼看太子的儲位是穩得不能再穩,他又是太子唯一的兒子,威宗年事已高,往後的事輪也輪得到他,他東宮的爹還沒著急,他一個毛頭小子怎就謀反了?
然而威宗鐵腕,無人敢置喙半句。
先帝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繼續做順理成章的太子,繼承皇位,直到死去。
而死前幾年,大概是這輩子也沒交過朋友,先帝和梁道玄的親爹梁敬臣難得產生了“友誼”,雖說一邊不過是純粹的攀附討巧,說是阿諛弄臣也不為過,但終究有“朋友”的這幾年,想來先帝會比那些壓抑的往日稍微好過一點點。
聽罷表弟的話,崔鶴雍心中也過了些他所知的皇家秘辛,卻不由苦笑。
表弟的爹就是他的親舅舅,這位的人品他實在不敢恭維,為諱上他不該多說,然而罵舅舅罵最多的便是自己的親娘,其實他說兩句也無妨。
“我爹倒也沒攛掇先帝幹什麽缺德事,梅宰執也不是吃閑飯的輔政,我爹幹過稍微引起非議之事,似乎就搜羅僧官入京為先帝**,但細細說來這些不過是投其所好,無甚影響。可他將我妹妹送入宮,還有了子嗣,隻這一件事成,便教好多人措手不及了。要知道先帝繼位時膝下無子,原本的皇太孫也不明不白死了好些年,大家都以為先帝唯一的弟弟洛陵王——也就是當今的洛王要作為皇太弟繼位,少不得為以後計,多有往來,可我爹這一舉動,當真是讓不少人做那潛邸故臣的夢碎了一地。”
梁道玄說著自己也不免有些頭疼,他很冤枉,又不是他送的妹妹入宮,但他爹一年前作為當今小皇帝的親姥爺伸腿瞪眼,今時今日,這些事都要他來麵對。
也就是說,那些原本因先帝寬厚而不計較的人,怕是現下都要計較計較了。
父死子繼,這份計較,想來他也必須承受。
“你是說,太後要你入京,其實也是一個人承受不來諸多非議,想找人分擔一二?”崔鶴雍忽然發覺表弟所思甚至比自己更深一層,一時竟有些恍惚,然而恍惚過後,便是徹徹底底的擔憂,他順著表弟的話再深些想,竟有些冷汗透骨之感,“太後如今遵從祖製垂簾輔政,可到底還是孤兒寡母,先帝大行不到一年,國喪都還沒過,要是臣下這時候欺負她,未免也太難看了。可你不一樣,你如果如今領了太後的恩典,那些人保不齊會將矛頭對準你,太後難道是想這樣禍水東引不成?”
對於這位舅舅的女兒自己的表妹,崔鶴雍實在很難產生像對表弟一樣深切的親情,於是他便以官場的邏輯和繼承他舅舅最壞一麵的角度來分析。
“表哥說的是人心向背和趨利避害,或許會是如此,可我卻覺得未必。”梁道玄笑了笑,“她如果真的聰明,就絕不會要我這今後唯一的盟友去先做肉盾,她或許是真心想扶持我在朝野內,好在將來的風波裏,能與她一道替還不能親政的小皇帝撐舟踏浪——也就是說,我想太後……我的妹妹,她似乎預見了即將抵達的風險,可是她卻不能宣之於口,唯有求助,而我,是她唯一的親人了。”
雅間內縱然有茶香氤氳,此刻兄弟二人靜默對坐,一席肺腑之談後,仍覺心口皆是氣悶。
“所以,大哥,我躲到天涯海角去,這當朝唯一外戚的身份也丟不掉,不如去帝京看看,坦白認下,再做打算。如果她真是想要個靶子,我也有辦法脫身,可如果她是求助,那姑且聽聽看到底朝廷有怎樣的隱憂。畢竟你和姑父還身在廟堂,我不能坐視不理。”
見表哥似有瑩潤於眸中,梁道玄趕忙又笑露閑玩之意,似是寬慰似是玩笑,跟上自己之前一句:“再者說,我也有自己的好奇,天命難不難違我尚且不知,可如若天意有此驅策,我自然是想看看它會將我帶至何處,如此體境,方不失為人間一行。”
這句話就又是梁道玄素日裏落拓不羈的品格,當下聽來,甚至還頗有三分堪破俗世與七分昂霄聳壑之豪情。
說完他又舉起茶杯,似是敬酒般一飲而盡笑道:“我這般計較,大哥是否可以放心此行了?”
“人常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然而這些年除去我在書院讀書和外任的頭兩年外,餘下時日你我皆在一個屋簷下,我卻不知你之洞察早已不似舊時吳下阿蒙。”
崔鶴雍半是誇讚半是感慨,他也知自己不大可能全然不去擔心,可如今表弟其實並不像他所想的那樣全無計算,反倒早有丘壑,那些閑散之態並非無思無慮的表象,而是真正存了智慧之念後的平和。
他忍不住再讚道:“你比我剛上任時要好得多,我明明比你心中有底,且父親還拖了故舊暗中提點,我仍是惴惴不安,生怕自己行差踏錯致使父母顏麵跌損而門楣無光。然而弟弟你心中之從容,卻不是裝出來的若無其事,隻這一點,就比我強上千百倍,如此可見,你隻是不去想,若真思量,比我更適合入仕許多,要是當初……”
“大哥,人開始回來了,咱們就不談這個了。”
其實估摸著人還沒回來,但梁道玄很怕再聽表哥左一句可惜又一句懊悔,趕緊岔開話題。
於是二人也不悶在雅間,掀起簾子敞開竹窗,那琵琶的單音重新入耳,聲聲若罄,隻是左右依舊無人,廳下廊間不過回來三五客,隱約可以聽見皆在談論洛王的排場與施惠。
許是酒肆老板急著攬客,他一而再再而三催促琵琶師傅快些校弦,梁道玄和崔鶴雍各添了一回茶時,演奏開始了。
北方四道之俗曲稱北音,多慷慨蒼涼之意,與帝京所時興的柔曖南音大有不同,內容也多是古曲所改的調子和詞,半說半唱,多由老者執樂器獨奏講古。
今日酒肆的說曲客懷抱已然掉漆的折頸琵琶,半垂於懷,重重掃兩下骨板,便是《聖後仙寰記》的起調。
兄弟二人也是都行過南北,時下流行的幾段曲子戲皆聽過不知多少遍,藝人所奏唱的《聖後仙寰記》這一段膾炙人口的調子一打耳快要能接上下句了,於是二人沒過耳走心,依舊在聊著自己的事情。
“咱們不過七八日就能抵京北的水陸碼頭,我已給小姨母同姨夫去了信,他們會來接我們一程。”
“我家於京內已置有房院,以供我述職後居住,你為何要借住到別家?”崔鶴雍一愣,“莫非是怕有人閑話我所升任的官職自你處來,多有毀謗?”
“哎,這是其一,其二是我小姨那個脾氣大哥你也知道,若是不讓她仔細瞧瞧我渾身上下好好的離死還遠,她無論如何也不放心,我怎麽都得去她那借住幾日的。”梁道玄頗為誇張歎氣,“我又何嚐不想和大哥一起,長輩膝下總是很多拘束。”
梁道玄的母親隻有一個親妹妹名喚戴華箬,早年嫁給了一州衙書吏衛琨,定居在古西阜北道的偏遠地界,後丈夫升任渾天監察院從八品監侯,這才入京定居。
這些年小姨對梁道玄一直十分牽念,不止逢年過節,就是尋常也總有東西捎帶人送去北威府,梁道玄但凡路過帝京,都要去拜見她問個安,她也親自來瞧過外甥,見人總是活蹦亂跳,這才安心。
崔鶴雍聽罷也不禁莞爾,他亦是見過這位小姨,當真是一位可敬可愛的絕妙長輩,隻是這位小姨和自己的親娘不對付,二人一見麵就別眉頭,他也不好突兀打擾。
不待他開口,就聽樓下一聲呼和:“這得彈到什麽時候,直接聽那《責聖》罷!”
緊跟著又是一陣稱是眾人哄語,那唱曲的藝人也是有真功夫的,隻一打弦,音調就應著酒客的讚美,急轉直上,仿若即將破屋扶搖而去。
他跳過一半的折子,直接應了眾人所點的那曲《浪淘沙·責聖》,喑啞老嗓唱念出勝過琵琶的蒼涼驚聲:
“瑤殿夢猶溫,驚破殘魂。”
“蒼生河漢卷腥塵。”
“把臂悲辛托重日,有誓莘莘。”
上半闕哀悲使人心愁,尾音尚未收攏,再撥出的健樂猶如雷驚撞鼓,雄渾慷慨:
“告上豈安身?匡濟業存。”
“盛衰今古當由人!”
“戴甲枕戈驅神策,滌宕寰辰!”
梁道玄靜靜聽著,之後琵琶聲便被浪潮般的叫好淹沒。
這首曲子是講本朝德宗純皇帝衝齡踐祚,八歲登基,彼時其父太宗皇帝駕崩前囑托熊氏皇後垂簾,臨朝攝政,撫育教導這位非她所出的幼主。
如此幾年後,一夜熊太後夢太宗示警,醒來後忽聞宵柝震響,果然如太宗托夢所言,呼羅殘部與羌夏聯姻,聯軍犯大宣朝皇土,大軍已至雁西關。
熊太後是將門虎女,見小皇帝戰戰兢兢嚇得要死,當即發怒,斥責皇帝不應軟弱,當以天下黎民江山社稷為先,率軍親征。
這曲《浪淘沙·責聖》既有纏綿悱惻的帝後情未了,又有鏗鏘激昂之果斷殺伐,從來都是百姓酷愛而經久不衰的一篇唱段。
眾人陶醉於音律的美妙與辭藻的暢意,而梁道玄卻陷入沉思。
其實太後攝政因本朝多有幼主,卻也常見,且前幾位攝政太後大多英略過人,治國教子皆為天下楷模,所以自己妹妹梁珞迦能順利攝政,大概也有這份光榮傳統的功勞在。
這樣想來,自己妹妹和外甥這對孤兒寡母的輿論環境其實也不是很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