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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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我們都是聽憑沈大人命令在宮中做事,為聖上與太後盡忠,旁人的事記掛不上,國舅大人還請見諒。”
說完,霍公公不再多言,沉默著侍奉梁道玄,向中朝走去。
這話乍聽是毛骨悚然的,但細想卻十分有趣。
梁道玄不是午夜恐怖故事的受眾與宮禁靈異傳說的擁蠆,自然不覺得蒲公公竟是不可名狀的消失了,根據之前二人談話的內容,或許這宮中還有另外一股無法忽視的力量存在,正是這股力量,將蒲公公送到了無法言及的地方。
力量的源頭,大概就是霍公公畢恭畢敬所言的“沈大人”。
宮中當差的太監不是誰都可以被稱作大人的,需要五品以上內監官階,內廷與勳貴方可以大人相稱,外官因身份清貴大多進士出身,他們的大人要多些分量,見了這樣的太監隻叫公公也是開國以來的常俗,便是大太監們自己也無有置喙。
梁道玄對隻出現在旁人言語中的模糊影子興趣不大,便不再提出任何問題,繼續朝前走,默默地觀察。
這皇宮中到處都是牆,能遠眺到最遠的地方則是重簷飛翎的殿頂。
甬道上行走的宮人仿佛被兩側高聳的紅牆擠著朝前走,一個個保持均等的步速,腳步聲都輕而徐,偶爾有一兩聲低語,隻是有管事的太監宮女在細聲細氣吩咐待辦的差事。
自方才的對話結束,梁道玄沒有表現出半點惶惑驚詫或是懼意,他的平靜最終讓霍公公忍不住微微側目而視,隻見這位尊貴的新晉國舅爺跟著引路太監的步伐,徐徐而前,既不亂看左右有失體統,也不疾走焦躁,仿佛皇宮就是他家後院,閑庭信步且不失端正的禮數。
霍公公心中暗有思忖之際,二人已過了垂儀門行至中朝。
相對於前朝和後宮兩大部分,中朝是個特殊的設置。前朝用於文武百官上朝和皇帝聽政、處理政務等,還有幾處重要的朝廷機構設立此處以近聖聽,而後宮自然而然是屬於皇帝一家私人領域,不是外臣可以隨便進入的地方。
但因自宣朝建祚以來,多出幼主臨朝,故而太後垂簾聽政屢見不鮮,太【】祖的皇後、太宗一朝的顧太後便是直接在前朝聽政,後歸政於兒子太宗。直到她那位英武不凡頗有膽略的兒媳婦熊太後也不得不垂簾時,首選的地方還是前朝。
但有聒噪且迂腐的大臣表示此舉於禮不合,太後為內婦實在不合適在正殿永安殿多多逗留。
熊太後是親手殺過賊的“武太後”,聽完之後隻道:“帝與詔皆出於我,國事不出正殿,國竟不配?”
太後鐵腕,雖然朝堂上偶爾有不合時宜的神經病突然發癲,她也有的是辦法整治。
想來這位大臣當時一定汗流浹背。
但或許是德宗純皇帝非她所出,她不比太【】祖的皇後輿論環境更好,於是在德宗純皇帝將近親政前一年,除去上大朝,其餘理政宣召大臣等事物便改換於前朝與後宮之間原本用於皇帝上大朝前整理儀容、等待準備的紫宸殿。
德宗純皇帝畏懼與尊敬太後,即便親政後,也依然保持問政於熊太後的習慣,為了方便,他幹脆將整個皇城的中間隔離出來一間大殿四座小殿與禦道花園各一處,重新裏裏外外的大修,用以供太後輔弼自己掌理萬機。
這便是如今的中朝的淵源,但凡有垂簾的太後或是已經協助處理政務的太子,皆在此處召見大臣日常辦公。
中朝的主殿紫宸殿在修葺後規模幾乎堪比前朝三殿裏的寧德殿,僅次於永安殿和天泰殿,重簷廡殿頂四道向四方傾斜的垂脊各有祥鳥瑞獸蹲踞,簷角垂有金鈴,有風亦巋然不動。
然而,霍公公沒有在紫宸殿停留,而是繼續朝前走,帶著梁道玄行至紫宸殿後的儀英殿外,立下揚聲道:“梁國舅恭拜太後聖安。”
不一會兒,殿內行出一位年紀更大,略有發福的含笑太監,隻道:“太後有旨,宣。”
霍公公不再往前一步,隻躬身示意道:“國舅爺,請吧。”
方才自內而出的太監則欠身引領,將梁道玄帶入內殿。
儀英殿大概是臨朝太後日常休憩之地,與內殿的作用一致,而梁珞迦在這個地方“非正式”會見自己,或許是不希望以太後威儀來施壓自己唯一的親人——但也不能排除這隻是一個小小的計策,用以讓自己放下戒備。
梁道玄走過殿中前庭,鬱蒼古樹皆已葉脆而黃、無風亦落,勤快的宮人正在灑掃,其餘皆侍立前方殿門,恭候他的到來。
在殿內的,便是他唯一在世的親人了。
這是一種很詭異的感覺,梁道玄並不畏懼,也隻有些許疑竇,更多心緒竟是惆悵。
若是自己從小和妹妹手足情深一道長大卻還要如此見麵,那就顯得未免有些悲涼了。
不過想想兩人自幼並未見過的緣由和情形,那也唯有唏噓可以形容——豈止是悲涼。
兩個從未見過麵的至親,並非在儀英殿正殿相見,太監引著梁道玄穿過正殿,進入東間。
梁珞迦正坐在此有書房之用的房間當中。
太監緩緩退下,侍奉的宮女也悄然離去。
兄妹二人在天下權力的正中之所靜靜對視,初次見麵,一時誰也無話。
梁道玄很快想到了行禮,但梁珞迦反應更快,倏然站起,搖了搖頭。
於是兩個人依舊保持原樣,端詳對方那張酷似自己的臉。
血緣真是騙不了人的玄妙。
梁道玄還以為照鏡子見了自己在素衣守寡:他們兄妹實在是過於相似了。
怪不得蒲公公一見自己,就不停道他生了富貴的福相。這樣的話他原本隻當做客套的奉承,誰知人家竟是發自內心的驚歎。
鑒於自己和妹妹本是同父異母,可見兩個人都大多繼承了父親的樣貌才會如此相似。
原來姑母和小姨動不動感慨,說自己性格像娘,這很好,要是長得再像母族一脈就更好了。
合著自己完美繼承了混賬老爹的臉,讓兩位痛恨這個男人的親人竟不能平。
或許梁珞迦也沒想到,異母兄長會和自己長得如此相似,唯獨那雙眼睛,兩人最終還是保留了各自母親最具差異性的特征:梁道玄有一雙猶如林鹿的圓潤靈動之眸,而梁珞迦則眸長而垂,眼尾似鶴翎那溫柔而低的角度。
這是非常奇妙的體驗,梁道玄看著妹妹一身淡色銀飾,縱使有飽滿圓潤的珍珠綴於釵環,也全無華貴之耀,喪哀以憔悴支離的形式充斥著梁珞迦的麵容和身形,她麵色蒼白,眉眼含鬱,整個人仿佛被巨大的痛苦壓垮過,又不得不重新站立。
自己的妹妹是一個不過二十歲的少女,妙齡俏麗,婉華有儀,姿容更是有這個年紀女子該有的芳華動人。
然而她卻已是喪服寡居,膝下留有一名兩歲的兒子,獨自一人居於皇城的中朝,頂住了天下權力撲麵而來的重擔與孤獨。
梁道玄的心中驟然蔓生出他自己都意想不到的悲傷,他不知道是冥冥之中血脈的作用還是惻隱作祟,有那麽一瞬間,即便戒備消失不見,他也不覺得如芒在背。
太後方才示意他不必行禮,但他還是垂首而拱,避去大禮,溫而言之:“草民問太後安,太後久侯辛苦了。”
這句久侯,說得不知是這些天還是這些年,梁珞迦身形都跟著晃了晃,微微低頭許久,才頷首用似喑啞般的聲音開口:“不悌小妹,見過兄長……”
以她之尊,這般稱呼,實在是過於哀低了。
梁道玄能感覺到太後也是被這醞釀已久卻出乎預料的相見給打亂了陣腳,想來這句話本不是她思考過後要第一句對自己所說的問候。
他也一樣。
方才那兩句話,卻巧妙的讓兩人原本的隔閡與尷尬略微散去,但也隻是略微,他們兄妹終於就座後,卻仍是不知該說什麽,一直盯著對方的臉看也實在尷尬,他們靜靜地做了許久,最終還是梁道玄再度開口:
“北威府已然飄雪,南下水路封了一半,陸路輾轉才耽誤了這些時間,太後想是已然等急了。”
“哀家……我原本以為兄長是不願勉強來京才有所拖延。”
打破沉默後,梁珞迦苦澀而笑,稱呼也是下意識頓住再變。
梁道玄沒有客氣,他覺得此刻兄妹二人的談話氛圍雖然有散不去的窘迫和局促,但卻是開了個好頭,他需要的就是聽一聽妹妹召喚自己來此的實話,有時實話的傾訴也需要一些環境的配合。
“我沒有責怪過你。”梁道玄知道她說得是關於母親和自己所受的對待,“父親已然過世,我還要謝你避免讓我料理喪事不力遭人指摘。”
其實他上一次入京,是有人來通傳他的父親梁敬臣去世。
作為唯一的兒子,即便當初被拋棄,按照禮法,他也必須前往治喪。姑母百般不願,卻也不能讓他受製於違背人倫的境地,隻好讓表哥陪同前往。不過抵達帝京時,誰知已然無事可做,唯有宗正寺的一個小官出麵告知他說,他的父親作為外戚,身後事已由有管轄外戚之責的宗正寺料理完畢,家中財產也清點無疑,隻需對過宗牒,他便能順利承繼。
但是姑母抱走他時,已然有寫具文書,表示梁敬臣的事無論是身前的榮耀還是身後的錢財,都與梁道玄無關,但與此同時,也別想再以父之尊命,教這孩子去做任何事了。
為避免爭議,這個文書梁道玄有帶在身上,可出示給宗正寺官吏時,對方卻隻是一笑說道:“貴妃娘娘吩咐過,梁大人膝下唯有一子,於禮於法,這些家財本該盡歸於嫡長子,這等文書在尋常家中爭遺產打官司去縣府衙門倒是作數,可彼時貴妃尚未入宮,梁大人也並非外戚,如今這文書上既無宗正寺押印,也無見證人簽畫,是絕不能作數的。”
當年的貴妃,此時的太後,就是他的妹妹梁珞迦。
梁道玄心中清楚,或許妹妹以為,這可能是一種補償,但那時她大概希望這更是一種兩清,誰知今日卻有這般世事無常所造就的會麵。
“那是兄長應得的。”梁珞迦低聲道,“父親……並不是一個好父親,對於兄長而言,生恩不抵行過,我縱然年紀輕,也是知曉這個道理的。”
在梁道玄眼中,妹妹為此次見麵已經擺出了足夠的誠意了。
“我們不說他了。”梁道玄覺得時機成熟,可以直奔主題,“太後昔日身為先帝貴妃時並未有召見,此刻傳我至此,我想不單單是為兄妹團聚,敢問太後可有難處?身為人兄,縱然你我自幼未曾一道於父親膝下受教成人,但如若我能為之事,我亦會思量而為。”
梁珞迦抬起了頭,那一瞬間,梁道玄在她的眼中看到了一絲晴雪般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