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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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章
    貫天江自北威府至帝京,貫通半世,通達南北,北地隆冬封航,可自豐州起一江沿岸無有落雪,仍未寒凍,坐船南下不出四五日便抵達帝京北麵要塞崇關水道,遠遠已是能瞧見北門外水市碼頭的繁盛熱鬧,梁道玄和崔鶴雍兄弟二人也換過穿戴,預備下船。
    他們都不是第一次入京,新鮮感全無,要說緊張,崔鶴雍是有些的,但梁道玄想得卻是其他。
    “大哥,一會兒見了姨母,千萬別先提此次行程的麻煩處,她心思重,身子又不好,別教她勞心。”
    “你一向孝順體貼,我曉得。”崔鶴雍說道,“隻是你姨丈在朝中為官,盡管不是重器之臣,或許也早已聽到了風聲,你私下倒是可以聽聽他的消息,有無缺補咱們所知。”
    梁道玄立刻領會這話裏其他的意思,眨眨眼,故作恍然大悟道:“也是,這話姨丈必然不會同姨母說的,他們二人從來隻聊風花雪月兒女情長,廟堂之事再大,在我姨丈眼中,也重不過為我姨母描眉敷鈿。”
    “剛說你孝順,又在這裏排揎長輩。”崔鶴雍的緊張頓時散去不少,這話雖是調侃,但表弟的小姨和姨丈他也見過,他自詡和妻子武蘭纓青梅竹馬兼之少年夫妻感情非比尋常,卻也不敢同這對四十來歲仍然老房子越燒越旺的中年夫妻比什麽恩愛繾綣、鶼鰈情深。
    果不其然,這對夫妻來接外甥,也是形影不離的,想來為了陪愛妻,衛琨衛大人又找上司饒了假。
    “我那苦命姐姐的好孩子……”
    當然,除了二人的感情,一成不變的還有梁道玄的姨母戴華箬迎上來的這句話,多少年次次如此。梁道玄卻仿佛還是第一次聽,笑吟吟扶住哭得發顫的姨母輕聲道:“姨母,姨丈,快別傷心了,這回我常住帝京,你們可以看個夠了。”
    這般熟稔的語氣,猶如常年養在膝下的孩子一般,沒有半點見外和冗餘的禮數,窩心得衛琨都掉下了眼淚:“好好好,給你騰出了挨著小花園的屋子,可亮堂了!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快哄哄你小姨,三天前咱們就問著信差人來等,左右沒有消息,她疑你半路船翻了掉進水裏,哭得飯都沒好好吃。你看,我就說,我們玄兒福大命大,這輩子必然無災無難的。”
    衛琨雖年屆四十,但許是多年閑差,無甚可氣無甚可煩,容貌與氣色說是三十歲年輕郎官都有人信,身姿依舊挺拔,無有大腹便便的頹態,唯獨笑起來眼角藏不住年齡,一層層的笑紋展開,滿眼盡是長輩的慈愛。
    與之相比,被一襲霽色披風攏住的戴華箬也不遑多讓的年輕,他們二人膝下唯有一女,已然成親,如今隨著官身的夫婿在外任,二人便是這樣人前一站,任誰也看不出已是快做外祖的人了。尤其姨母,舉手投足的嬌態便是好多閨中女兒都要被比下去,偏她一副弱柳扶風的做派,人又生的纖細柔美,全無矯揉做作之感,尤其是那撚帕拭淚的動作教人心都碎了。
    “哪路水神不開眼,敢教我姨母傷心落淚。”梁道玄攙扶著姨母,到了碼頭為給往來官宦貴客們遮風擋雨搭建的遮亭,這裏避開人多口雜,又有竹簾帷幕遮擋,是久別重逢等不及回家說話的好地方。
    “晚輩見過表姨丈,表姨母。”崔鶴雍規規矩矩行禮,他隨著梁道玄也將二人往親近了叫。
    戴華箬含著眼淚帶笑頷首,衛琨也笑著開口道:“雍兒愈發的一表人才了,好啊好啊,這一趟辛苦外任歸來,今日不如也住咱們家去,一道吃飯也熱鬧。”
    衛琨好客和善崔鶴雍是知曉的,也明白這不是客套話,欣然答允道:“表姨丈惠請,自當從命。”說罷不忘向戴華箬說道,“一路雖然奔波勞碌,但請表姨母放心,表弟身體康健,絕無大礙。”
    戴華箬這一雙眼始終盯著容貌肖似姐姐的梁道玄,泫然欲泣道:“你們都說玄兒好……可我怎麽看,那也是比上次見瘦了,又過了長高的年歲,果然是遇見什麽事有了煩愁,快和小姨說說。”
    梁道玄對這樣的情形和話語早已應付得得心應手,隻言笑道:“姨母,我好得很啊,你看……”
    “敢問……可是國舅爺尊駕在內?”
    一聲尖細卻竭力壓低的嗓聲打斷了溫馨的閑話家常。
    隔著簾幕,隻見畢恭畢敬含脊垂首的三人影子,崔鶴雍上前撩開,亭內皆是一愣。
    三位宮中太監朝梁道玄齊齊施禮:“見過國舅大人。奴才奉懿旨,迎國舅大人入宮。”
    這下所有人都呆住了。
    太後消息靈通,派人不知道在此處蹲守多久,或許沿途還有耳目……總之梁道玄一露麵就被捉住,一刻沒有緩和。
    要知道按照規矩,他今夜好好休息,第二日沐浴更衣修飭一番儀容後,再走程序報見入宮麵聖,待宮中下旨,方才可行。如今省去諸多步驟,隻宮中奉懿旨的人來接,他雖是可以長驅直入,但免不了使人心生疑竇。
    太後……就這樣著急嗎?
    小姨母見自己如此急切,是因為二人切切實實是有親情在的。
    當年不顧剛生下表妹,得知姐姐已死姐夫續弦,唯一的孩子又被姑姑抱走,小姨母瘋了似的北上尋親,一路勞苦,又大病了一場,終究皇天不負,親人相認,這些年一直多有往來,不單是寒暑寄送各色親手縫製的衣物與其餘體貼之用,隔一陣子,一家人即便相隔大半個貫天江的流經,也要見上一見,小姨母雖未養育自己,可血濃於水,從未弛遠。
    但他和自己的親妹妹、當朝太後梁珞迦,卻是一麵也未曾見過,一句話也不曾捎帶。
    如果說思兄心切,怕是三歲小孩都不會信這托辭。
    戴華箬聽了這話急了,不等她開脫推諉找到合適的借口,梁道玄已然上前一步,和聲和氣地對領頭的太監道:“既然如此,不好讓太後尊駕久侯,不知可有馬匹,我即刻動身隨幾位大人入宮。”
    似是沒想到這樣痛快,那年輕的領頭內監也是即刻掛了笑在白皙的麵皮上,恭敬道:“太後已命奴才備下萬全,隻等國舅大人您抵京。”
    鬆開小姨發顫的手,梁道玄向著她與姨丈點了點頭,又對崔鶴雍道:“大哥,你幫我照看姨丈小姨,我去去就來。”
    崔鶴雍如何不擔心這樣急的傳召是否又有內情,可懿旨在上,無論如何也是躲不過的,他隻能竭力要弟弟放心:“你安心去罷,這裏有我照應。”
    跟從的太監已然牽來四匹健壯駿馬,恭候梁道玄,他不再言語,又向滿麵憂色的姨丈姨母再行一禮,這才轉身離去。
    “弟弟!”
    忽然,身後的崔鶴雍開口喊住了他。
    梁道玄差一步上馬,回頭來瞧,兄長已行至他麵前,一如往常般和煦慈愛,目帶悲憫,替他正了正方才疾走而亂的外衫圓領,將聲音低了又低:“在太後麵前……你是臣下,卻也是個兄長,見了麵……要懷惴悌心,行兄長應為之責,言語上多加撫慰寬懷,方才有為人兄之慈懷。”
    “也要謹慎恭敬,太後娘娘麵前,慎言慎言。”
    衛琨也趕忙囑咐一句,戴華箬由丈夫扶著,隻一個勁兒的抽泣說不出話,不住點頭。
    梁道玄聽罷心下如柔開了最後一場春雪,隻覺得有家人如此惦念,便是前方刀山火海,他也半點不敢畏懼。
    忽然心頭一顫,竟冒出個詭異的念頭:
    也不知自己妹妹榮華二十年,可曾有過如此幸甚感懷?
    他驟然意識到,這或許,也是個不錯的談話方向……
    看若有所思的外甥打馬而去,三個太監猶如押送犯人般緊隨其後,剛見過親人又不得不擔驚受怕的戴華箬再也忍耐不住,更顧不上崔鶴雍在旁,一頭歪在丈夫肩上,哀涕道:“這姓梁的滿門滿戶,除了承寧伯夫人和我家玄兒,沒有一個好東西……”
    衛琨見妻子哭成這樣子,仿佛也跟著要落淚,又忍不住朝遠處馬蹄煙塵已絕的路上看,哪裏還有外甥的影子。他何嚐不是如此憂心,隻是崔鶴雍在旁,他隻能略帶歉意道:“你表姨母是傷心過了頭,你別放在心上……”
    崔鶴雍連忙表示無礙,大家都是一家人。其實他沒說出來的還有其他:這話其實真的不用避忌著自己,因為他打小從母親那裏受到的耳提麵命,也是一樣的內容……
    ……
    帝京城北地勢較高,貫天江穿城而過,被居中皇城一劈為東西水道,直到出城才再度匯合南下。
    梁道玄沿路打馬,並無心情觀賞沿河禦道金秋景致,至下馬碑亭前,有禁軍巡道,領頭的年輕太監隻出示腰牌,執巡的禁軍牙將便趕忙讓路,命人手下牽過馬來拴好,不忘道一句:“霍公公安好,代卑職問沈禦前安。”
    禁軍牙將倒也不用在個太監麵前如此卑微,可似乎領自己路的霍公公半點也不謙虛,反倒言笑晏晏:“宋禁尉的事咱們沈大人都已記下來,不日就有眉目,您不必掛心,待那日我便差人來告知你,你隻安心便是。”
    被稱作宋禁衛的人忙不迭謝了,讓開道路,而霍公公倒是大大方方,安排引路的太監在前趨行,再來萬分恭敬請梁道玄緊隨:“國舅大人第一次入皇城,能為您引路墊道,那都是奴才們的榮幸。”
    梁道玄捫心自問,他雖然是太後實在親戚,可半點官身沒有,這位霍太監跟個正七品的武官尚能擺一擺內監的官威,到自己麵前如此恭謙,實在是詭異。
    但他也不故作謙讓,溫言道:“哪裏的話,太後召見,才是在下的榮幸。”
    霍公公比之前所見的蒲公公年輕了少說二十歲,言談舉止更為爽快,語調也不黏膩,聽了梁道玄的話也隻是微微一笑,示意他走在前麵。
    入了皇宮,沿甬道一側前行,霍公公始終保持在他右側後一步的距離,若有介紹皇城布局時,則上前半步,繼而退下,步履幅度控製堪稱完美,讓梁道玄不禁感慨術業有專攻行行出狀元。
    快要抵達太後的寧德宮前,梁道玄正津津有味聽著霍公公介紹他們太監的組織機構,忽得心中一動,問道:“請問霍公公,可有一位蒲公公如今在何處當差?”
    誰知霍公公忽然不再言語,隻靜靜地看著他,然後恍然一笑:
    “蒲公公?哪位蒲公公?奴才不知有這樣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