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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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章
    離宮路上,伴著西流雲霞,今日種種再過一遍神思,梁道玄又給自己眼下的處境把了把脈門。
    首先,為他外甥皇帝擇師進學的事不可能就為著他那一兩句話給抵消。
    這些三朝元老沒有省油的燈——真省油也用不了三朝之久——今日不過是一時掉以輕心被他拿先帝壓製唬住,人家朝堂裏的日子沒有半天是白混,自己的手段實在不夠看,無非是出奇製勝,待人想出更妥帖的道理隻是時間問題罷了。
    不過,這卻是一個兩方都能下的台階,至少也讓他們意識到,咄咄逼人欺負孤兒寡母,要是讓人家魚死網破,大家的麵子都不好看,能否折中、又折中多少,就要看此次威懾的後續效果。
    其次,自己妹妹絕非一味要拿自己充作靶子,她顯然更需要一個穩定的盟友,即便有所圖謀,也是互惠互利的共贏舉措,暫時他不會被賣掉——隻要他們的利益始終保持一致。
    話說回來,一個尊榮地位來自外甥皇帝的國舅爺,又為什麽會自己砸了這份倚仗呢?
    他們本來就是天然的盟友。
    最後,他是有選擇餘地的。
    他之前同表哥說,無論如何,他都會是當朝唯一的外戚,這是不爭的事實,這是當時兩人以為的最壞打算,可是妹妹向他展現出的絕非毋庸置疑的權力,而是請求,甚至條件都沒有深入去談,那或許這本就不是交易。
    當然,從妹妹梁珞迦今日的本事來看,她絕非愚魯之人,為兒子尋找到天然且優良盟友的方式不應以利而謀,這很正確,梁道玄對她的印象祛除了未見時那隻是一權力造像的模糊,反倒多了些欽佩和嘉賞。
    這可是比同情還有說服力的情緒。
    因為這兩種情緒明確的告訴自己,與她並肩就是與明智的選擇站在一處。
    但梁道玄心中仍有一道疑影,先破除掉,他才會做最終的決意。
    唯二能給他解惑的人此刻正在焦急待他歸家。
    姨丈和小姨所住的衛宅不過是個小院,離帝京繁華煙雲處頗費腳程,縱然騎馬,仍是在一路縝思後天黑得透了方至。帝京深秋露重,白晝已然短了又短,小宅門前的燈籠掛出來的早,遠遠就能看見昏黃的燈影下,衛家那名瘦骨嶙峋的老管家搖搖晃晃在風裏守望。
    “表少爺!好少爺!你可算回來了,咱們老爺夫人可都急壞了!”
    因梁道玄從前拜訪過多次小姨姨丈,老管家自然曉得親厚,牽過馬來又接著披風,笑得橫展開滿麵的褶皺,幾乎是催著自家表少爺進門的。
    衛宅其實隻有一進的小院,前罩開進的門房住著一家四口經年的老仆,繞過影壁與小院便是正房,這處院子占地比普通小宅多了一截花園在北麵,建了小小的涼閣以供冬夏賞玩園景,梁道玄每次來都拒絕去住收拾好的寬敞廂房,反而央求住在這,他就喜歡姨丈和小姨靜心打理的這個小院子,滿滿俗世煙火氣,又不失文雅清新的柔情。
    就像他的這對親人一般,待他歸來先不急著盤問,隻關心他是否在宮中用了膳喝夠了茶,路上挨沒挨凍。崔鶴雍亦在這裏坐臥不安的等消息,此刻也有千百句話要問,隻是一時不好越過長輩開口。
    安撫好了家人,梁道玄在六道目光的注視下一個人吃了一桌子的席,又灌下去兩碗湯,才算交待。
    夜深時分,衛琨與崔鶴雍都知道戴華箬與自己親外甥怕是有一肚子體己話要說,便留他們在入秋已改做暖閣的院子小居裏對坐,又吩咐仆人沏了濃濃的熱茶撂下,這才離去。
    “自己哥哥入宮,連口飯都不給,倒和她爹一個路子。”
    戴華箬對非梁道玄的梁家人有極深的刻板印象,語氣裏盡是心疼和不滿。
    梁道玄雙手覆住小姨的手,安撫道:“來了一波大臣,好大的陣仗,太後也應接不暇,我這才趕快離開,咱們自己家的吃食我都惦記了一年,可不能讓宮中那些油膩膩的宮宴占了肚子。”
    “你就會哄我,餓著肚子騎馬多難受得慌。”小姨嘴上還是不肯饒人,但麵容已是透出柔柔的笑意來,又開始問梁道玄去嶺南這半年的見聞,見他手上的傷免不了責怪與心痛,此番與姑母別無二致,梁道玄應付得不費吹灰之力。
    他本就是長輩會喜愛的那樣後生,模樣身段氣度挑不出錯,扔在王孫公子堆裏也是出挑的那個,加上最是孝順也懂言辭上的巧思,用心過的語句卻全無穿鑿,唯有溫厚和潤。雖沒有功名在身,可在北威府的官宦人家的口中,梁道玄從來都是得人誇讚的典範。
    戴華箬一見外甥如此優秀可心,就想起苦命的姐姐如今孤苦泉下,完全體會不到親子的溫情之處,免不了又是落淚,梁道玄哄過一回,她才略略好了,提起精神說些別的。
    “你這次是打算常住麽?信裏不便提的話,往後的打算可以和姨母講講,姨母和姨夫雖不是什麽京中翻雲覆雨的大人物,可也有些不入流的人脈,常言道,那雨自高處落,到落前,地上的螞蟻才知冷熱。你想打聽什麽,我們便去給你問。”
    話說至此處,梁道玄也不避忌了:“小姨,我最想知道的事,還得問您才行。”
    戴華箬隻是性子嬌些,卻不是蠢,略一思索便知道外甥的意思,將氣歎了又歎才柔聲低語:“你是想問你那親爹的事,對不對?”
    梁道玄誠實點頭。
    “我原就想著,你如今是大人了,也該知曉些過去的事,哪怕有些不堪在裏頭,也是你家門裏的齷齪,沒得讓你一直蒙在鼓裏,萬一往後給其他姓梁的提起,讓你吃了暗虧,我如何肯?”戴華箬以手撫心,又是一聲長歎,“你想聽什麽,盡管問就是了,不必尷尬躊躇,小姨是不會有半分隱瞞於你的。”
    梁道玄知曉小姨斷然是對自己有求必應的,他感激道:“姨母,我心中一直有個疑影,今日見了太後,有增無減,實在是不好去問旁人。我姑母您也知道,我父親早年求學趕考,都是將她撇下老家寄人籬下的,她知道的也十分有限,我祖父祖母過世時,她還年幼,我父親……也未曾與她講過太多。但外祖曾是父親的恩師,且父親在他處求了將近十年的學,個中事宜隻會更加通透。”
    戴華箬聽著緩緩點頭,雖梁道玄提到那混賬爹時,她還是條件反射蹙起眉,但並未拒絕談及,聽完了才開口:“我確實知曉一些你那個爹的事情,你便問吧。”
    “姨母,我爹對我的態度,著實古怪。”梁道玄起身撥了撥立燭的燃芯,轉頭時劇增的光亮照得滿眼都是真實的不解,“我就不說那些虎毒不食子的廢話了。隻說最不能和旁人說的心裏話。姨母,我是我爹頭一個孩子,我並未聽說他先前還有別的子嗣,我娘也是他的原配,照理說,他即便負心薄幸毫無廉恥,對結發妻室不具念恩情,但真對傳宗接代也毫無在意麽?我的死活他未曾顧忌過半分,反倒有些以為我是什麽礙事的絆腳石一般。我一直以為這類混賬男人嘴上都是孝義,人前裝得很像回事,可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他連人前的表麵功夫也全然不顧了麽?”
    梁道玄絕不是為了自己的遭遇討說法,他是真的很好奇,到底是什麽原因,讓自己這一世的父親如此嫉恨。
    戴華箬聽得很是認真,不假思索就答道:“其實原本我也詫異,你怎麽說都是梁家的嫡長子,那般畜生的人,做出去母留子的事來我半點也不奇怪,但他連你都不要,著實教我疑惑了許多年,可後來我卻自己根據他從前的經曆想明白了些許,隻是不知是不是這個理。”
    梁道玄回到姨母跟前坐下待聽。
    略有局促看了外甥一眼,戴華箬下了決心般才開口。
    “你那個混賬爹出身很是隱秘,你外祖父總當我還是個小女孩,從不多言這些,其實我也從下人口耳相傳裏聽到過一些,未必盡數屬實,可想來也是絕非無憑無據……”當著晚輩的麵說些有失體麵的話,戴華箬很是難以擇辭,可已是言及頗深,若遮遮掩掩,又何必讓孩子心存疑慮?
    思及此節,她方才再開口:“你爹……似乎是某個大戶人家的公子與家中奴仆女兒所生的孩子……因那家族書香累世,他身世不堪見於治家嚴苛的長輩,舉家不容,隻得在外麵生下來。後他母家覺得丟人,將他丟去鄉下寄養,母親又和他人婚配,生了你姑母……這中間的事我是不大清楚,許是你祖父母一家遭了難,你爹七八歲就要做你姑母的長兄之父,他便丟下異父的妹子不管,孤身一人流落在外,據說曾帶著信物想去那大戶人家認親,反遭羞辱毒打……”
    燈罩裏的燭焰靜靜無擺,仿佛也和梁道玄一樣屏息凝神。
    “這些都是閑話,是不知真假的,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真的無父無母,也沒有半點依傍。早年間流,他落到我們縣上,與人做典身的酒坊學徒,鎮日裏挨打受凍,幹盡了髒活累活,可他腦子靈光,天生便是讀書的料,少東家去縣學回家就給書本當廢紙丟下,他倒撿了當寶貝,白天做工,晚上就苦讀,不認識的字去請教賬房和櫃上,竟也學了些皮毛學問……”
    梁道玄心道這要是他不幹後麵那些事,該是多完美的勵誌典範啊……
    “他心思活絡,為了多看書,便誘著少東家不讀書成天胡鬧,然後把課業交給自己來寫,那少東家被家中老人慣壞了,求了長輩,讓你爹做自己的書童,好讓他往後給自己代寫。於是你爹也正經每日去到縣學去陪著念書,自這起,他十歲上也有了書念。”忽得,戴華箬眼中驟然又有了潮潤的閃光,聲音也禁不住哽咽,“我爹……你的外祖,那是縣學的典正,便也是那時看中了他求學的砥礪和不撓,又驚歎於他的天資聰穎異於常人,這才將他視為門生般悉心栽培……”
    梁道玄忙勸著小姨喝了口茶,待她情緒緩和了才繼續開口:
    “你外祖從前考過科舉,但未中進士,到了四十歲上,便也不打算求這條路子了,安安心心在縣上做了教諭。因才學與德行有口皆碑,是教人心服口服的本地飽學之士,在縣上更是有口皆碑的慈德才學之師長,沒幾年就升了典正。姐姐生得早些,我是你外祖的老來得女,打我記事起,家中已然頗為殷實,雖不比一方富商豪紳,卻也用度不俗。你外祖這一生,最是惜才,自己修身齊家有道,便總想著為家鄉培出位及第的進士來,他看中你父親讀書的本事,心覺自己不能院試入殿,便以他為璞玉,精心雕鑿,甚至不惜自掏腰包,為你父親贖買在酒坊的用工典身,讓他來我家借住,方便傳習指點。”
    “他便是這時候認識得娘親?”梁道玄縱然知曉一些父親的劣跡,此時聽聞,仍是心下冰冷而慍怒。
    忍著許多時的眼淚終於洶湧出來,戴華箬猛地撲在一側的小幾上,肩膀抖得厲害,不等梁道玄安撫,又乍然直起身子,哀涕恨恨,幾欲咬碎滿口的牙齒,蒼白著淚痕交錯的臉,才吐出來道:“我這輩子咽氣後去到陰曹地府,定要給狀告到閻王麵前,就算讓我折了來世的陽壽也在所不惜!我不求閻王別的,隻求讓我去到這個畜生不得超生的那道地獄裏去走一遭,撓爛他的狗頭嘴臉,掏出他的心肺看看是不是畜生的五髒才算罷休!不然你們燒多少紙錢,給我念多少經文,我都不能安生閉眼魂歸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