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庚午時,衝鼠煞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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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靖四十年,三月初七,己巳時。
    嚴府書房裏,此時早已經穿戴整齊的嚴嵩,端坐於榻上,似乎是在發呆。
    他手裏捧著一本有欽天監印信的皇曆,目視前方,似乎是在沉思。
    “爹?”這時,還穿著一身綢緞長袍的嚴世蕃,看到老爹嚴嵩的狀態,不由微微一愣,上前關切道:“可是有什麽不妥?”
    嚴嵩抬了抬眼皮,看向兒子嚴世蕃,冷不丁的問道:“還記得爹的屬相嗎?”
    “這自然記得,”聽到老爹竟然問自己他的屬相,嚴世蕃毫不猶豫,道:“您屬鼠。”
    “好端端的,怎麽問起這個了?”說話間,嚴世蕃來到嚴嵩旁邊坐下,拿起榻上小桌放著的茶壺,準備給自己倒茶。
    “昨日,宮裏說的議政是什麽時辰?”
    “午時啊,怎麽了?”嚴世蕃手上動作一滯,然後繼續倒茶。
    “三月初七,庚午時,衝鼠煞北,我也是才反應過來。”嚴嵩放下皇曆後,揣著手,坐在榻上,兩條腿互相交叉著,就這麽抬頭看著窗戶外的沉沉天色,不知想什麽。
    “嗯?”此時,聽到這話的嚴世蕃也是一愣,正要送到嘴邊的茶盞一頓。
    他自然知道“庚午時,衝鼠煞北”的意思。
    嚴世蕃的反應倒也不慢,想到入宮議政的時間後,放下茶盞後一把拿過皇曆。
    目光略過記載的繁雜信息,鎖定在時辰宜忌上。
    果然看到了“庚午時,衝鼠煞北”的字樣。
    “爹,您是說皇上另有深意?”嚴世蕃一擰眉,看著自己的老爹,道:“或許沒別的意思,上次不也是午時才宣旨入宮嗎?”
    嚴世蕃說著,就見老爹回頭看向他。
    “此一時彼一時,”嚴嵩說著又回過頭去,“看來我是老了,看到皇曆才明白過來……”
    “上次可沒提前一天宣旨,我們跟清流也沒有真正意義上的贏家,贏家是皇上。”
    “皇上他什麽都知道,知道事是我們挑起的,也知道我們是勝利者。哼……”說著,嚴嵩哼笑一聲,回頭看著兒子,笑的意味深長。
    “爹,皇上這是在敲打我們?”嚴世蕃一驚,“那怎麽辦?海瑞還…殺不殺?”
    話說到後麵,聲調壓得極低。
    “衝鼠,屬鼠的人會在此時受到影響,不宜做出重大決定或行動,”嚴嵩也不理會嚴世蕃,“煞北,暗示我邊疆屯兵興農會受挫。”
    “兩個意思,”嚴嵩說著,看向嚴世蕃的眼神中,笑意越發濃鬱而飽含深意,考校道:“猜猜看,陛下是想告訴我們什麽。”
    “您說。”嚴世蕃神色嚴肅了下來。
    “第一個,”嚴嵩豎起一根手指,“如果我決定繼續眼下的動作,那麽之前提的屯兵興農國策,或許就輪不到我嚴家頭上了。”
    聽到這話,嚴世蕃瞳孔一縮,呼吸也跟著一提。
    屯兵興農的國策,是皇上跟老爹,君臣默契之下誕生的。
    皇上要恢複衛所製,嚴家被皇上掏空,需要割清流背後士紳大族的肉增肥,這是明眼人都心知肚明的一筆君臣生意。
    如果屯兵興農的國策不落在嚴家頭上,那對他們嚴家來說,無異於當頭一棒了。
    這一棒,輕則國策交給清流,他們嚴家和下麵的人還在一條船上抱團取暖。
    重的話,交給嚴家一係的其他人,那嚴家的威信將直接崩塌,甚至不被皇上需要。
    換句話說,皇上隨時可以扶持一個嚴家。
    雖然他們嚴家才是最懂皇上的,但通過上次的“選擇題”就能明白一個道理,皇帝要的是絕對順從的態度,不能有分毫的違逆之心!
    嚴家之所以有如今地位,靠的就是順從。如果嚴家不順從了,那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皇上是用嚴家最順手,最習慣,可也不是不能狠下心換人。
    “第二個,”嚴嵩沒理會嚴世蕃臉上的表情變換,繼續道:“如果暫停眼下在東南的一切動作,那麽北方的國策就會受挫。”
    “嗯?”聽到這兩個意思的結果,嚴世蕃眼皮跳了跳,道:“怎麽都是受挫?”
    這不是意思都一樣嗎?
    反正就是我嚴家死定了唄?
    “跟上次一樣,陛下又出了一道選擇題。”嚴嵩說完,看著嚴世蕃,鼓勵道:
    “世蕃,說說你的答案。”
    聞言,嚴世蕃沉思許久後,抬頭道:“如果沒有第二個意思,我肯定選第一個。”
    “可是現在兩個結果都一樣,我猜不透。”
    “跟上次一樣。”見嚴世蕃答不出來,嚴嵩也沒有不滿意,溫吞道:“兩個都是答案,但隻有一個是符合陛下期望的。”
    “哪個!”嚴世蕃期待的看著老爹。
    隻要有爹在,他什麽都不怕,這麽多年,論揣摩聖意,猜皇上的謎底,爹還沒出過錯呢。
    “老爺,午時了。”這時,門外傳來管家的聲音,原來已經到了入宮的時間了。
    “陛下希望我選第一個,繼續東南的一切行動。”嚴嵩不賣關子,直接給兒子挑明。
    繼續殺海瑞?繼續死咬清流不放?嚴世蕃看著已經走到門口的老爹背影,怔了怔。
    皇上是這個意思嗎?皇上要嚴家跟他作對?
    “爹啊,我看不清,我真的看不清了。”望著嚴嵩的背影,嚴世蕃心煩不已。
    他無法想象,就一個入宮議政的時間,竟然會有這麽深的意思嗎?
    他真的很想說,會不會想多了?
    可是所有的一切似乎又都是有跡可循。
    皇上出手,必然不會輕拿輕放,這點他是知道的,可皇上的這番操作,他看不清。
    可是自家老爹,似乎已經看清楚了?
    明白了皇上的心意,隔空麵都沒見,話都沒說,就一個入宮議政時間,就心照不宣了?
    “世蕃,走了。”嚴嵩回頭,看著眉宇間,突然沒有了往日傲氣自信的兒子,心中輕歎。
    他很想給嚴世蕃說,其實自從上次質詢會議後自己也越來越看不清皇上了,就像是這次。
    如果不是心血來潮翻書,看到皇曆掃了一眼,他可能也不會意識到這次的考題。
    不過他雖然那看不清,但他知道該怎麽生存。那就是找準自身定位和目標。
    思皇帝所思,想皇帝所想。
    一切的出發點,都是為皇帝考慮。
    那麽皇帝現在最想要的是什麽?從衛所製就能看出來了,皇帝要恢複衛所製,而這條路上最大的障礙,就是士紳大族兼並的土地。
    東南的事如果自己死咬不放,把自身定位成皇帝養的一條猙獰惡犬,殊死撕咬清流。
    如此就能為皇帝撕咬下來一大塊肥肉。
    而這,就是皇上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就不會輕拿輕放的關鍵點,也是指引自己在迷霧中,不迷失,好好生存的唯一的光。
    “海瑞這把不受控製的劍,清風去東南的深意…這些不是我需要操心的……”
    “我隻需要繼續做陛下養著的,讓咬誰就咬誰的惡犬,做到絕對的順從,就能生存!”
    “以前我還能摸清楚陛下的所有動作,有資格坐在棋盤對麵,但是現在不一樣了。”
    “我能看的清起點,看的清終點,但我看不到中間會發生什麽。”
    “就宛若那威力無窮的火炮,知道起點和終點,但炮火弧線卻複雜繚亂。
    會讓我的所有準備,都做無用功……”
    “颯颯颯。”三月初七,穀雨的後一天,但大明的天,依舊寒冷異常,下著雨夾雪。
    冰冷的雨水中夾雜著鹽粒兒般的雪,風吹來,刮到臉上,濕冷,生疼。
    玉熙宮門外,風雨中幾頂轎子停靠。
    徐階,高拱張居正等人撐著傘,靜靜等候著,每個人都眉頭深鎖,心事重重的模樣。
    “來了。”張居正提醒一聲,眾人朝著嚴嵩和嚴世蕃的轎子看去。
    “諸位閣老,都到了。”呂芳也也笑著走了出來,看向嚴嵩笑著打招呼:“嚴閣老。”
    “呂公公。”嚴嵩含笑點頭。
    “都到了,那就趕緊進去吧,皇上體恤諸位閣老,早早就命人備了驅寒參湯。”呂芳笑著招呼眾人往宮內走去。
    “陛下體恤,臣等卻未能為君分憂,實屬慚愧啊。”嚴嵩說話間,搖頭歎息。
    清流等人跟在身後,各個麵無表情。
    嚴世蕃想到今天跟老爹的談話,也沒心情出言譏諷,沉默著跟在身後。
    一群人各懷心思的,來到了宮闕下,放下雨傘,解下打濕的裘袍子,來到玉熙宮大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