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第 1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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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妱垂下眼睛,嘴唇也緊緊的抿了起來。
傅初鴻見她沉默,反倒有些好奇她此時此刻的想法,便道:“皇後?”
薑妱為褚皇後難過,自然就不太想搭理他,因此隻是抬眼看了他一眼,便又一言不發的低下了頭。
她這樣一副不吵鬧卻明顯不想理人的姿態太過明顯,傅初鴻頓了頓,執著的問:“你在想什麽?是不認同朕的話?”
之前便說過,薑妱不太善於偽裝,同時她也不是個喜歡掩飾情緒的人,因此不過忍耐了片刻,待到傅初鴻又再追問,她便一下子抬起頭,牙齒咬緊,以至於看上去雙頰都有些鼓起。
傅初鴻被這目光看的有些詫異,接著便聽他的皇後看著他的眼睛,用緩慢卻極其清晰的語調說:“陛下,您不該說這樣的話。”
“什麽?”傅初鴻都被來得及感受被反駁的生氣,便被指責的懵了一下:“朕說……”
“您是小皇子的父親,怎麽能說他被母親遺忘是件好事呢?”
或許她的語氣帶著因性情所致的溫吞和柔軟,在薑妱的口中,即便是這樣不客氣充斥著質問指責的話,也能讓人不自覺地提不起怒氣,她繼續道:“相比於妾往日的‘不依不饒’,您不為他的夭折而傷感麽?”
看著薑妱用這樣一雙含著失望黯然的眼眸望著自己,傅初鴻下意識的反應竟是去解釋:“朕不是這個意思,又如何會不傷心?隻是……”
出乎意料,薑妱沒有像以往那樣歇斯底裏的打斷他的話,而是認真的注視著他,仿佛在等待這個孩子的父親來做出合理的解釋,解釋他為什麽要以死去的孩子作為引子去刺傷他喪子的妻子。
傅初鴻突然就不知道該怎麽繼續說下去了——他確實不知道方才為什麽會說那句話。
那確實也是他的兒子。
隻是……畢竟過了這麽久,他的傷感相比皇後,確實太過淺薄。
傅初鴻搖了搖頭,呼出一口氣來,去拉薑妱的手——立即被躲開了,他也沒生氣,隻是溫聲道:“是朕說錯了話……”
薑妱定定看著他,半晌後才軟下神情:“請恕妾身冒犯。”
見她緊繃的肩頭放鬆了下來,傅初鴻也鬆了口氣,他看起來脾氣倒還真是不錯,轉頭對一直沉默看著這一切的褚東陽,語氣無奈道:“老師,你瞧,朕有口無心,這便差點又得罪你的女兒。”
褚東陽慢慢將視線移到薑妱臉上,父女兩個對視了一眼。
薑妱的目光沒有像方才一樣慌亂猶疑,她堅定倔強地將他的視線頂了回來。
褚東陽的神情中看不出任何情緒,他隻是移開視線,對傅初鴻淡淡道:“喪子是人間至痛,陛下,您若體諒皇後的難處,確實不該說那樣的話。”
傅初鴻有些驚訝於褚東陽的直白——畢竟對方一向謹慎,輕易不對內宮中事發表意見,可能也是避嫌的緣故,尤其不會幹涉涉及皇後的事。
他本以為自己這個老師仍然會說“陛下家事外臣不敢妄言”之類的套話。
好不容易結束了這個有些尷尬的話題,傅初鴻對薑妱道:“聽吳院判說,你身子還虛弱著,現在來登山,身體受得住麽?”
薑妱也知道不能揪著方才的事不放,點到為止才能真讓傅初鴻生出那麽點愧疚,於是緩下神色,認真應對她名義上的主君:“妾已覺得好了不少,太醫也說最好多走動。”
傅初鴻點了點頭,突然道:“既然如此,那這次便隨朕一同回宮吧。”
薑妱心下“咚”的一跳,一時沒有回答。
“怎麽?”
薑妱很快冷靜了下來,她知道早晚有這一天,但是沒想到來的這麽快:“隻是……一時沒有準備。”
“還需要準備什麽,”傅初鴻失笑道:“你來的時候沒帶什麽,這裏想也不能有好東西需要帶回宮去。”
薑妱知道,皇帝開了口,絕沒有她推辭的餘地,便也隻能應道:“是。”
她現在的姿態要遠比在宮中的時候平和,人也沉默多了,傅初鴻也說不清是不是樂於見到這樣的皇後,但確實也是有些不太習慣。
比如現在,一旦他不問話,這氣氛就立即冷了下來,沉默了一會兒,還是傅初鴻先開口:“天色也不早了,下山吧。”
薑妱也不知道該如何與“今生”的丈夫相處,聞言終於如釋重負,當即答應了下來。
一路無言不提。
回到了行宮中,薑妱已經覺得有些累了——還是身心俱疲的那種累,但是如今身邊還有一尊大佛,由不得她不伺候,於是也隻能強打起精神將他們一行人迎進宮裏。
行宮中因為皇帝的突然駕臨而一片兵荒馬亂,其他的宮殿正在緊急收拾著,薑妱便先將傅初鴻與褚太師帶到麟趾殿中。
整個行宮都很簡陋,麟趾殿就更小了,皇帝知道這裏不是什麽好地方,但是卻不知道竟然簡陋成這個樣子,乍一看過去,別說是一國皇後,便是稍貪了幾個錢的小官恐怕都看不上這幾間屋子。
當著褚東陽的麵,傅初鴻著實有些尷尬——他當時是氣急了,確實想給皇後個教訓,但是……這未免也太寒酸了。
但是薑妱卻沒多想,她住都住慣了,隻覺得這裏比金碧輝煌的皇宮更讓人舒心,起碼在這裏已經許久不曾嚐到徹夜不寐的滋味了。
進了麟趾殿的大門,傅初鴻這才稍有些釋然——因為這裏麵雖小,但也算得上別有洞天了。
小小的院中邊邊角角被移植了不少花草,旁邊搭了一個簡易的秋千,秋千的繩索上穿繞著新鮮的綠色藤蔓,正殿口還有一顆粗壯的柿子樹,現在正當季,上麵結了金燦燦的累累果實,還沒完全成熟,看上去有幾分粗獷又不失風情。
這院子小,但是好歹不是傅初鴻想象的那般破敗。
進了屋,裏麵自然也收拾的整整齊齊,兩人在殿內轉了一圈,見正殿中的生活痕跡不多,兩側偏殿分別是臥室和書房,臥室中規中矩,但書房卻有點意思。
不難看出,女主人在室內時大多數時間都是在這間房間內度過的。
角落靠牆的地方是個不算太大的書架,上麵不過擺了二十來本書籍,但都有翻看過的痕跡,這裏麵隻有幾本是行宮中本就有,用來撐門麵的,剩下的都是許致從外麵買回來帶給薑妱的。
書桌前是個鋪了柔軟坐墊的椅子,桌上筆墨紙硯俱全,桌角上放的是歸置好的顏料,大大小大各式各樣的毛筆都掛在架子上,隻有一支浸滿了墨汁被隨意擱在筆架上,現在墨汁沒有被及時清理,幹涸在筆尖上,似乎有人正在書桌前寫字,臨出門的時候隨手放在了這裏。
筆旁是一張被寫了一半的紙,旁邊是一本開頁不小的冊子。
見來人都被書桌吸引了視線,薑妱心下一緊,但隨即又放了下來——她記得,臨出門前是在對著拓本練字來著,並不會暴露太多。
果然,傅初鴻拿起那張寫了一半的紙仔細看了看,接著便笑著遞給褚東陽:“你來看看,皇後的性子是沉穩了不少,字也寫得不急不緩,瞧著倒是有些章法了。”
褚東陽這次沒有一眼帶過,而是接過來仔細觀察了這手字。
這時,傅初鴻又轉到了窗前的軟榻旁,見靠手上倒扣著搭了本書,便拿過來看了一眼。
竟是先帝時的有名的才子王拂遠所寫的各代詩詞評集,這有點出乎他的意料,傅初鴻道:“你如今對詩詞感興趣麽……方才在山上似乎也聽到你在作詩。”
薑妱敷衍道:“不過隨意翻翻而已。”
傅初鴻看到了這書上大段的隨筆和評注,好笑的用手指點了點:“這可不像隨意看看的樣子。”
薑妱隻得慶幸這書邊的空白有限,她都是用米粒大的小楷做的筆記,形製端正,與褚皇後本身的字跡有八分相似。
褚東陽還在看那張紙上的字,傅初鴻招手喚薑妱一同坐在軟榻上:“你之前做的詩隻出了一句,後麵接得是什麽?”
當著褚穠華丈夫和父親的麵,薑妱怎麽敢再多暴露什麽,因此她道:“那一句就夠妾絞盡腦汁了,不過偶然得出,又怎麽會有後續。”
褚東陽抬眼看了她一眼,又低頭去看字了。
薑妱這樣一說,完全不像故作謙虛等著人來請的樣子,一口咬定說不會就是不會,傅初鴻也不能強求,因此隻得放下來。
薑妱便趁這個空提了一個要求:“陛下,既然回宮的日子近在眼前,那妾有一個請求想請您恩準。”
傅初鴻微微挑起了一條眉毛——不至於她還沒有吃到教訓,再去糾纏審問淑妃的事吧?
不過今天褚太師也在這裏,傅初鴻並不怎麽擔心皇後有可能的胡攪蠻纏——若真如此的話,不用他開口,褚東陽自會教訓女兒。
不過薑妱的請求卻很出乎他的意料,她道:“妾剛到行宮時,隻帶了一個貼身宮人,實在不夠使,便在行宮中提拔了幾人,他們也確實盡心盡力,照顧妾身無微不至,這次回宮便想著帶他們一起,還請陛下準允。”
春藤、夏梔、李穗三人此刻便隨侍在室內,聞言立刻緊張了起來,各個臉麵脹紅,生怕皇帝一口回絕。
傅初鴻當然不可能回絕,他隻是愣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麽事,但是卻沒有說出來,他馬上便道:“這自然可以……這種小事,皇後自己做主就可以了……”
薑妱的神色終於柔和下來,唇邊掛上了一抹笑意:“多謝您體恤。”
“……沒有別的了?”
薑妱達成了目的,總算舒緩了從方才遇到皇帝起就有些不太妙的情緒,聽到這話便搖了搖頭:“妾什麽都不缺,再沒什麽要求了。”
這時,門外傳來通報聲,來人就是麟趾殿外當班的一個小太監,他進門非常規矩地跪地先與帝後請了安,這時薑妱便不得不認同絲蘿的遠見。
——她之前還說這些宮人一輩子都不會與皇宮發生聯係,也大概率再也見不到宮中的人,不需要再費力調教規矩,結果……果然世上的事都是有備無患的,這不就派上用處了?
結果那太監開口就道:“回稟娘娘,麟德殿、騰風閣具已打掃完畢。”
……不過這規矩學得也很有限就是了。
當著皇帝的麵卻秉報皇後,若是再宮裏,嬪妃們聽了必定要誠惶誠恐,嚴厲地斥責宮人沒規矩,無論皇帝在不在意,她們都要表現出毫無僭越的意思。
但是薑妱當然舍不得因此罰人,她也不覺得皇帝會小氣到這樣的地步——就算他小氣,當著老師的麵,他也不可能為此發作出來,因此她便裝聾作啞,全然當作沒注意到這孩子的錯處,冷靜道:“知道了,你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