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烈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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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又青以袖掩麵:“大約是哥哥太過想我,出現了幻覺吧。”
話音剛落,她偷偷瞧,看傅驚塵欲言又止。
他那神態,有些一言難盡。
或許被她的樣子矯情到了,傅驚塵沒再追究,隻問她,怎麽進了內山的禁區?
花又青從他話中品出些意思——原來這片禁區並不是隻連接著外山的黑水塘,另一端亦同內山相連。
這竟然是外山同內山的一處連接。
她反應迅速:“因我夜間發惡夢,感應到兄長有難,特意趕來相救。”
傅驚塵的手猶搭在她手腕上,探她脈搏,波瀾不驚:“說真話。”
花又青不確定他能感受到什麽東西——她被符咒封印了法術,已無法運氣,如今和普通的孩子沒什麽區別。
但她不能展示出自己的無用,對於傅驚塵來說,無用就是累贅,會直接殺掉或丟棄。
就像幼時,無用的小孩會被殺了吃掉。
花又青謹慎地說:“我不敢騙哥哥。”
“你既如此堅持,我很欣賞你的勇氣,”傅驚塵頷首:“有勇氣騙我,我想你也有勇氣獨自離開。”
他鬆開手,轉身便走,似乎不打算帶上她。
一個孩子的步伐怎能趕上成人,花又青現今失了玄法,邁著腿,疾步快跑,追出一裏地,氣喘籲籲,叫:“……我說,我說還不行嘛。”
傅驚塵終於停下步子,淡然望她。
花又青以手拭汗,飛快地講:“住我隔壁的藍琴失蹤了——就是藍掌門的女兒,腿腳不良於行的那個女孩子,外門出動了好多人找她。恰好,我在池塘邊遇見她,看她腿被荊棘纏住,就趕緊伸手去拉,沒想到她竟然把我踢了下來……”
說到這裏,憤憤不平:“她該早些說想害我呀,我就不穿新衣服去救她了——我昨天剛洗幹淨呢,洗衣服好累呢。”
傅驚塵意外:“這就是你生氣的原因?”
“對啊,不然呢?”
看她理直氣壯,傅驚塵未置可否:“你真是專門利人,毫不利己。”
花又青捧臉:“我隻當你在誇我無私。”
傅驚塵忽而笑了:“呆傻也是一種福氣,你福氣頗多。”
花又青說:“你好像在嘲諷我——不,哥哥——”
她猛然記起重點,直戳戳反問傅驚塵:“你呢?你是怎麽到了這裏?”
傅驚塵平平淡淡:“賞月時不慎失足跌落。”
花又青:“……”
信他不如信鬼。
玄鴞門內四季如春,禁地中卻異常炎熱,好似地表下有火爐,源源不斷炙烤。
花又青警覺,亦不亂走,緊緊跟在傅驚塵身後,隻踩他留下的腳印,寸步不移。
走出一陣便覺吃力,她身體年紀尚小,對溫度更為敏感,不多時,腳底開始隱隱發熱發疼,她一聲不吭,忍著。
傅驚塵忽停下腳步:“上來,我背你。”
花又青謹慎:“你也感覺到這土地不同尋常?”
傅驚塵搖頭:“我隻看見你鞋子在流血。”
花又青低頭一看。
她的鞋底薄,右腳趾磨出水泡,熱氣一蒸,催發血液流動,她又無術法護體,竟浸透薄襪,滲出一點紅。
花又青也不客氣,跳到傅驚塵背上,緊緊地摟住他脖頸。
傅驚塵背著她,評價:“你倒是能忍。”
“這算什麽,”花又青滿不在乎,“區區磨破腳而已。”
區區磨破腳而已。
派中無師尊鎮守,他們八名弟子又不足以守護清水派各個轄區,時常遭受其他門派的欺淩。
為了保護他們,二師兄方回燕奮力抵禦來敵,被人砍斷一條手臂,那斷掉的手臂被人撿去,得意不肯歸還;治愈之術雖好,卻不能令斷肢再生,那時,年僅十三歲的花又青,奮力殺到人群中,一身是血,也終於搶回了方回燕的斷臂。
她其實早就習慣了疼痛。
傅驚塵說:“我以為你這個年紀的女孩子,痛了都會哭鼻子。”
“哭鼻子做什麽?又不是哭了就不會痛了,毫無用處,”花又青驚訝,“不應該找止痛方法嗎?”
傅驚塵笑了:“你倒務實。”
花又青沉思:“這是誇獎還是什麽?”
“是誇獎,”傅驚塵似與她閑談,悠悠問,“你的治療術法是向誰學的?”
花又青搖頭,做泫然欲泣之態:“哥哥,你忘了,我什麽都不記得——怎麽了?”
“沒什麽,隨口一問,”傅驚塵又問,“上次你怎麽救的我?我見你指尖有傷,你可是用了自己的血?”
花又青沉吟片刻,附在傅驚塵耳側,低聲問:“你看過《西遊記》這本小說嗎?”
傅驚塵說:“我讀書不多,未曾看過。”
“沒關係,我也沒看過,隻聽說書先生講過,”花又青說,“我大概同你說一下,這本書講了一個和尚帶著仨徒弟上西天取真經的故事;很多妖怪都想吃和尚肉,因為吃了就能長生不老——”
她正色:“我就是那個和尚轉世。”
傅驚塵亦正色:“你再同我胡扯,我便立刻送你抵達西天。”
花又青:“……”
愈往前走,溫度愈高,高到花又青熱出滿頭大汗,心想傳聞中火焰山應當也如此。
穿過一座毫無生機的禿禿石頭山,麵前豁然開朗,平地一道天塹,隻見峽穀裂開萬丈深淵,下有騰騰熱氣,好似大地裂開,下有濃鬱岩漿,滾滾沸如熱油。
花又青不禁想起那個作惡的妖魔,天天瘋瘋癲癲地說些胡話,固執地堅稱天下蒼生都生活在一個球上,球心充滿了烈烈岩漿。
對方的目標就是消滅掉“貪婪又薄涼的人”,將普天之下所有人都送進球心岩漿中封存。
她先前隻當妖怪腦子不好,現在冷不丁記起,覺得或許也有幾分道理,這地方的確像通往地心的岩漿。
深淵上僅僅有一木橋,又狹又窄又長,盡頭是岩漿上的孤心小島,奇跡般地生著藤蔓,結成雲梯,直插雲霄,仰臉望,望不到盡頭,沒入雲端。
這應當就是離開這個結界、抵達外門或內門的路。
花又青遲疑:“隻有這個地方有嗎?”
“嗯。”
花又青猶豫:“這木橋……好詭異,溫度如此高,它竟毫發無傷;會不會等我們一踩上去,它就裂開了?”
傅驚塵搖頭:“不會。”
“啊?”
傅驚塵說:“書上講,此木千年生一寸,萬年長一尺,其質堅硬無比,點燃後能融化金子,得名融金木。”
花又青肅然起敬:“哥哥好博學多才,不知這是什麽書?”
傅驚塵說:“《煉金千方》。”
花又青在腦海中快速回憶一遍清水派所有藏書:“我竟從未聽說過。”
“你自然沒聽說過,”傅驚塵淡淡,“因為是我亂編的。”
“……”
花又青尚未來得及譴責,傅驚塵忽將她放下,
猝不及防,雙足落下,甫一踩到地麵,她便跳起,尖叫:“燙燙燙燙燙,好痛——”
“不錯,終於知道痛了,”傅驚塵微微一笑,拔出腰間佩劍,那遍體鏽跡的未開刃生鐵劍,左手隨意往後一指方才走過的那石頭山中羊腸小道,他不疾不徐,“知道痛了就往那邊跑。”
花又青一頓,順著他劍禦方向,往深淵處看,待看清那是何物後,悚然豎汗毛。
直見那深淵裂口裏,從滾燙岩漿中緩慢爬出一物,先是一顆如人高的頭顱,繼而是脖頸,身體,大地震顫,烈焰沸——
那竟是一個長滿鱗片的巨人!
他麵容被岩漿所蝕,甫一張口,就吐出濃濃火苗,右眼眶裏嵌了一顆黑色的石頭,一動,那空寂眼眶中便流下無數森森細細的白色東西。
其中一根跌落在花又青腳旁,她後退兩步,認出那是人的腿骨。
“你知兄長我隻是一介凡人,倘若你被這妖物所捉到,我不會舍命救你,”傅驚塵冷靜聚劍氣,觀察那巨人關節,“你若不想死,就快跑。”
一片死寂。
他沒有聽到身後有應答,回頭一看,哪裏還有花又青身影?
她動作敏銳,連他話都沒聽,一聲不吭,早就已經蹭蹭蹭跑出二裏地去——
傅驚塵氣笑了。
這小騙子。
他轉身,劍指巨人,容色冷峻。
這巨人般的妖物,軀體僵化,動作遲鈍,不待它爬上岸,傅驚塵先淩空而起,一劍斬它膝蓋骨。
隻聽金石驟鳴,好似砍在一塊花崗岩上,手腕震顫不已,傅驚塵沉氣穩劍,借力在空中翻一周,穩穩落地,抬頭,凝神。
這妖物身體亦如堅石,鐵劍無用,聚力一砍,亦毫發無傷,未有絲毫痕跡。
那巨人卻為他這一砍而憤怒,仰臉望天,口吐裹了火的岩石,傅驚塵身法敏捷,又以鐵劍格擋,手中劍挽成劍花,將碎石火苗紛紛擋開,火星淬鐵劍,觸及鐵鏽,亦紅若岩漿。
巨人的注意力卻並不在他身上,噴完流火碎岩,便笨拙地挪動著身體,一腳跨越石山,竟向花又青逃命的方向去了。
傅驚塵並不想救她。
她的脈搏已同凡人無異,像是失了所有法術。
於他而言,毫無用處。
傅驚塵收起劍,徑直踏上那唯一木橋,一步一步,穩穩過岸,順利抵達孤心島。
通天藤梯近在咫尺,爬上去,即可脫身。
不會有人知道他為了尋找親妹而擅闖禁區。
傅青青還在這玄鴞門中某一處等著他。
——最好是,殺人滅口,毀屍滅跡,隻有死人才能永遠保持秘密。
倘若她僥幸逃過巨人魔爪,為讓她永遠閉口,現在的傅驚塵就應當斬斷這木橋,教她永久地留在這裏。
這才是正確做法。
然而。
傅驚塵低頭,看著自己白衣之上的髒兮兮手印,氤氳著清甜的桃子氣息,是她偷偷抹上去的。
她還隻當他不知,擦淨手後,一臉單純無辜,卻不知嘴角出賣了她的竊喜。
傅驚塵緩緩收回欲斬橋的劍,忽然想起,試煉陣法中,她以為他命不久矣,卻未背叛他,沒有選擇殺他投誠。
默然片刻,他手持鐵劍,疾步過鐵木橋。
罷了,罷了。
她有能匹敵葉靖鷹的治愈之術。
留著她還有用。
飛躍過岩山,隻見巨人身軀龐大,如四腳獸般匍匐在地,此刻正笨拙拍擊地麵,而花又青,渺渺一身影,正依仗著人小體微,靈活地跑來跑去,避開了那巨人落下的每一掌。
她邊躲,邊驚喊:“我個子小!不好吃的!還不夠你塞牙縫呢!要吃就去吃我哥哥,他天天鍛煉身體漂亮又有勁兒,皮膚緊致肉質緊實,吃起來肯定比我筋道多了,而且還夠大……”
傅驚塵麵無表情,緩緩運氣。
他就該先一劍了結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