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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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一日,讓信鴿捎信給傅驚塵。
    希望小白鴿不要迷路,也希望玄鴞門沒有像我五師姐一樣愛吃烤鴿子的弟子。
    隔壁住了個病歪歪的小姑娘,腿腳不便,名字叫藍琴。
    聽說她是掌門的女兒,當初被誤殺的夜冥堂堂主是她的二爺爺,真是罪過。
    入夜後,我用隱身術悄悄出門,搜尋外山,終於找到了傳說中的“禁地”。
    “禁地”設在黑水池塘上,水中有能封人修為的符印,倘若踏入,周身修為都會被暫時封印,無法施展玄術。
    需多加謹慎。
    思前想後,禁地內不能施法,我一個人不能獨行,最好是能說服傅驚塵陪我一同前去,他無需玄術,亦很能打。
    天蒙蒙亮,雞叫了,我要趕快離開——
    等等,哪裏來的雞?
    」
    「
    第二日,寫信給傅驚塵,和藍琴聊天。
    上午上學堂,念書識字;下午學術法,先從徒手捉蟲合蟲莫開始。
    噫籲唏——
    先生很認真,但是字不如二師兄好看;術法也不錯,就是有些落後。
    想想也對,畢竟都是十年前的東西了,十年間,玄門中人劇增,競爭激烈,術法亦多有更新;我現在覺這些術法笨拙,也屬正常。
    上學好痛苦。
    另:我發現了雞鳴聲的來源。
    外山比我想象中更大,外山外還有圍山,住著負責種植及養殖的人。
    我略微試探,發覺他們毫無喜怒哀樂,表情麻木,探其魂魄,發覺這些人都被抽走了覺魂,沒有知覺,沒有感情,就像隻會做工吃飯出恭睡覺交,合生小孩的傀儡。
    幸好這種抽覺魂術未普及,否則,那些皇帝貴族、商人鄉紳大約會樂開了花。
    就連外山的守護妖獸,都不肯吃居住在圍山的人。
    它說這些從天未亮勞作到天黑的人太苦了。
    我感歎,就連妖獸亦能共情人間疾苦。
    它搖頭,說不是這意思——這些人肉的味道太苦了。
    」
    「
    第三日:
    寫信給傅驚塵,他仍舊未回信,沒關係,我不在意。
    上午上學堂,念書識字;下午學術法,先從徒手殺蟲合蟲莫開始。
    晚上搜山,又遇守護獸。
    它流著口水,說我聞起來很香,很像百年前認識的一個故人,問我可不可以送他一條胳膊。
    豈有此理。
    堂堂一妖獸,竟然連小女孩都欺負。
    妖獸欺我弱無力,我一拳打飛它八千裏。
    」
    「
    第四日:
    仍舊沒有回信,但我一點兒也不在意。
    心若止水,萬事不驚。
    不過是區區一封信而已。
    雖然其他人都有,但我沒有。
    不過沒關係,隻是小小一封信。
    沒有收到回信,我一點兒也不在意,我獨自一人亦能進禁地,待我找到師姐下落,必定先斬下傅驚塵的魔頭斬頭斬頭斬頭斬頭斬頭斬頭
    上什麽學堂讀什麽千字文三字經百家姓,識什麽字什麽字字字字字字字
    學什麽術法,捉殺變蟲合蟲莫殺殺殺殺殺殺殺殺殺
    搜搜搜搜搜搜山
    打打打打打打妖獸
    」
    「
    第五日:
    信信信信信
    學學學學學
    殺殺殺殺殺
    搜搜搜搜搜
    打打打打打
    守護妖獸哭著抱住我的腿,求我別打了,他願從此鞍前馬後,萬死不辭。
    ——慈悲。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
    「
    第六日:
    傅驚塵回信了。
    ——福生無量天尊
    」
    ——————以上摘自《花又青一心求學日記》,又名《大魔頭幼妹腳踢圍山樹、拳打玄鴞西》
    入住玄鴞門的第七日。
    花又青剛放走送信的小白鴿,就迎來探望她的第一位客人。
    金開野。
    玄鴞門的外門弟子修習嚴格,上午一個時辰識字,下午兩個時辰修法,晚上亦要一同背口訣習靜氣。
    花又青不由感喟萬千,原來最早的修仙人士加工廠並非永海派,而是這隱世不出的玄鴞門。
    這兩派之間的區別,大約隻在於玄鴞門不必每日三遍繞外山跑步、且不用在跑步列隊期間拿小紙條背誦口訣了。
    金開野來的時候,尚未到早膳時間,潔白的鴿子撲簌撲簌剛展翅高飛,他便腳步沉沉進院子,威壓頗重,徑直踏入花又青的房門——
    頭撞門框,低頭,彎腰,皺眉,微微躬一躬身體,捂住頭顱,終於勉強進來。
    花又青一眼認出,他修行了能強化軀體類的術法。
    讓骨骼增強,亦能增大肌肉力量,增加攻擊的速度。同時,人也會更加高大、健壯。
    這種術法,在十年後,幾乎成了傲龍派弟子的必修,相對應的,亦有壞處。
    縮減壽命。
    道法自然,人亦順應自然而生。
    一生的福祿和精力都有限度,過於拔高、提前消耗,都在消損著生氣,不亞於揠苗助長。一旦透支過度,氣血不足,油盡燈枯,則死亡之期不遠矣。
    就像十年後橫空出世的一位神秘邪俠,鋤強扶弱,不近女色。
    傳聞他早年間流連煙花巷陌,以至於身患花柳病,不得已揮刀自,宮才保下性命,從此後心如止水,再不犯淫。
    這就是他提前消耗了一生的色穀欠。
    健壯的金開野,人高馬大,甫一踏入房門,花又青便感覺空氣都被擠壓出這個房間。
    她不知對方來意,拱手作揖,抬至眉間:“金宗主。”
    金開野長久地看著她。
    花又青不抬頭,臉遮在衣袖中。
    終於等到金開野開口:“你的名字是青青?”
    花又青說是。
    “傅驚塵是你的親生兄長?”
    花又青說:“哥哥沒有同你講嗎?”
    “哥哥,”金開野念著這倆字,默然,直直注視她,說,“我有個走失的小妹妹,和你很像,不過她叫傾傾,金玉傾。名字是我取的,金玉滿堂,傾國傾城,是我能想到的、對妹妹最好的祝福。”
    花又青幹巴巴地說:“是個好名字,不像我哥哥,沒讀過什麽書,取名字也沒有寓意。”
    “沒讀過書?驚塵讀書很多,字也很好,”金開野說,“你太謙虛了。”
    花又青:“……”
    傅驚塵從小做殺手,怎麽會讀很多書?刀尖舔血的日子,哪裏有時間呢?
    不過他的字的確好,蒼勁有力,鐵畫銀鉤。
    花又青隻是笑,笑得嘴也幹了,幹燥得像渴水的小青草。
    “我現在看著你,就像看到了我那失散的小妹妹,也不知她現今在何方,有沒有東西填飽肚子,”金開野悵然,忽又問,“青青姑娘幾月的生辰?”
    花又青小聲:“哥哥不讓我告訴別人。”
    她每說一聲哥哥,金開野眼神就黯上一分。
    對於玄門中人來說,生辰八字的確需保密,法術諸多,稍不留神就著了道。
    金開野沒有繼續問,聽外麵敲響了早膳的鍾,他起身告辭。
    離開前,給花又青留下好幾包精致的點心,小小方方,甜絲絲的香氣。還有些散碎銀兩,及一摞切好的方紙——
    那紙張中壓著顏色猶新的花朵草葉,金開野赧顏,說是市麵上流行的信箋,這是加了梅花和竹葉做的。
    聽人講,花又青喜歡寫字,所以讓人買了些。
    聽人講?
    聽誰?
    花又青很快便明白了。
    金開野從她房間中一出去,隔壁病弱的藍琴便一瘸一拐地撲了過去,滿心歡喜地叫著哥哥。
    藍琴仰臉看他,滿眼孺慕,問,金哥哥,是不是特意來看我的?聽說你買了梅花箋,是特意給琴兒練字用的嗎?你身上有好香的味道,是不是藏了棗泥糕呀?在哪裏呢?
    金開野轉身,下意識往花又青方向看。
    門虛掩著,花又青早已趴床上閉目養神。
    憑借著一張人見人愛的臉蛋和甜蜜蜜的嘴巴,花又青早已探聽到了玄鴞門的不少八卦。
    譬如藍琴的腿傷,她母親過世後,她父親從宗主升任掌門,曾違背門派規矩,強行將女兒接到內門中教習,不足一月,藍琴便忽然間不能行走了。
    縱使葉靖鷹傾力拯救,也沒能讓她恢複如初,多少年過去,仍舊是一瘸一拐。
    這就是冥冥之中的天道,是門派自建設之初的規矩禁製。
    藍掌門膝下無子,便選了一個中意的外門弟子,悉心培養,又讓對方在外山上照拂藍琴;後來,權利更迭,掌門擔心自己死後,女兒無依無靠,便又認了弟子做幹兒子,常在夜間單獨教習,令其順利通過考核進入內門,又一路替他鋪路,扶他登上宗主的位置。
    這個因被看重、一步登天的幸運弟子,就是金開野。
    院外,藍琴猶在說話,輕快又幹淨。
    花又青默不作聲,看著桌子上糕點發呆,過了一陣,她打開油紙包,嚐了一塊兒棗泥酥。
    嗯,確實甜絲絲的,棗泥餡兒又甜又綿,餅皮酥酥地掉渣,好吃。
    和人伢子給她吃的那塊兒味道一模一樣。
    花又青已經很久再未想那些事情,凡塵往事,不過須臾一夢。
    可不去想,也記得。
    四師兄常好奇問她,為何所有口訣,都是念一遍就會背?莫非上天也眷顧她,給她這樣過目不忘的腦子?
    花又青不覺是上天眷顧,隻覺是一種懲罰。
    喜歡記得清楚,不喜歡也記得清楚。
    媽媽柔軟的手,她記得清;每次吃葷腥,父親都悄悄將大塊肉埋進她碗中,她記得清;
    濕冷木頭床上躺著的昏迷娘親,她記得清;父親將她裝進破竹筐時的眼神,她也記得清。
    她蹲在裝蘑菇割豬草的竹筐裏,看著父親和人伢子討價還價,看著父親隻拿到半貫銅錢,大雪封城,糧食金貴,那半貫銅錢連二十斤米都買不到。
    人伢子轉手將她賣給餐館,捏著她的胳膊,說她的肉多麽嫩多麽可口。
    花又青聽到了自己的價碼,至少要一兩銀子。
    她沒同師姐妹說起過這件事,也沒有怨恨過,怨什麽呢?父親同樣無助,她隻是孩子,而娘親是他發妻。
    孩子還會再有,可發妻隻有一位。
    若不將她賣掉,一家三口都會餓死在那場雪災之中。
    花又青隻是可惜地想,那個時候父親真的不會做生意。
    若是直接將她賣去餐館,能多拿一倍的錢;
    再或者,磨刀撿柴,將她直接拆開吃了,她那時候雖然瘦,但也有肉,剁開了,天冷易存放,和幹草一塊兒熬煮湯,也足夠父母吃上一段時間,至少要比那些米吃得更久。
    花又青沒什麽怨恨的,生她者父母,雙親給予她這血肉之軀,於她有莫大生恩;後來將她賣掉,用了賣她的錢,算是她提前報了這恩情。
    不過是父母與她緣分已了,塵歸塵土歸土,今後各安天命,再無相幹。
    正如下山聽戲,聽到的那出戲,哪吒立在錢塘關,削骨還父剔肉還母。
    她已經全還清了。
    前塵已了,她隻是花又青。
    為救大師姐而不惜涉險的花又青。
    即使是接近傅驚塵。
    不知是否被她的書信震撼到,中午小白鴿咕咕飛回,紅喙啄翅膀,認真地梳理羽毛,並未帶來回信。
    花又青掰開金開野帶來的那些酥餅,小心翼翼地喂給它,那些碎碎的餅屑裏摻了酥油,小白鴿也愛吃。
    蹭了蹭小白鴿的腦袋,準備午睡時,透過紙窗,花又青看到藍琴在院子中踱步。
    她腿腳不好,天生的經脈損傷,每日都要繞著院子走好幾圈,堅持著。若長久不動,腿才是真的廢了。
    花又青有些同情這個女孩子。
    父親違背門規,一意孤行,致使災禍降臨在這一弱女子身上,十分不公。
    怎麽不讓天譴落在違規的那人身上,可見禁製也欺軟怕硬,隻敢磨刀霍霍向弱者。
    夜裏下了密密的小雨,花又青剛展開信紙,琢磨著明日的信該如何寫,尚未想好,聽到外麵緊密鍾聲。
    原來是藍琴失蹤了。
    藍琴雖在外山,卻是掌門唯一的女兒,霎時間,內派弟子亦紛紛出動,各顯神通,一寸寸地搜尋著她的下落。
    花又青不欲參與這場搜尋,但見同院其他的孩子都出動,她也裹上衣服,決定趁亂多逛一逛。
    她沒想到會誤打誤撞找到藍琴。
    彼時夜涼如洗,雨落驚塵,烏桕樹下有著大片的荊棘,細若遊絲的淡血腥味。
    黑壓壓的池塘中無絲毫活物,花又青的異眼看得清楚,若不慎滑落,就沾落那暫時封印法術的符咒,跌入外門禁區。
    腿腳不便的藍琴俯在地上,不知那池塘中是否有什麽東西,生刺的荊棘藤纏著她的腳,直直地往下拽,她臉因失血而蒼白,瞧見花又青,她急切出聲:“別過來——!危險!”
    這個尚未到豆蔻年華的小女孩,眼中含淚,已然力竭,泣不成聲,還在提醒她:“別誤了你性命,你快去找人,我沒事的。”
    怎會無事,荊棘拖拽她的速度愈來越快,再不出手,怕是轉瞬間,她就被池塘吞了下去。
    性命攸關。
    花又青默不作聲,她暗暗用玄術,才覺掐訣無效,那拖著藍琴一寸一寸向下的荊棘是池塘中的未知之物,那池塘表層就是一個結界,所有玄術都不能對結界內的東西起效。
    眼看藍琴半隻腳進了池塘,花又青不再猶豫,她不再用玄術,奔至池塘邊,半蹲身體,抬手向藍琴:“來,我拉你——”
    嘩啦啦——
    黑壓壓池水高漲,花又青隻覺胳膊一痛,她低頭,錯愕地看到藍琴將一捧水潑在她臉上;雖不痛,但她的術法卻被封印了。
    花又青急急一退,而藍琴已騰水而起,麵無表情,一腳踢到她胸口。
    花又青的身體尚小,失去術法保護,與普通孩童無疑。
    她一個趔趄,整個人重重跌入池塘中。
    急促下墜。
    並未墜到塘泥中,這池塘是無底的!
    池塘連接著天空。
    水雲相接,池天互連。
    穿水墜空,花又青驚詫發覺,池塘下又暗藏一小空間,鳥語花香,別有洞天。
    墜落持續時間不久,她無術法護身,隻祈禱不要跌在石頭上,並不想死得那麽難看、痛苦。
    上天眷顧。
    她直直地砸到溫軟的東西上,隻聽男子一聲悶哼,再無動靜。
    竟然壓到了人身上。
    花又青迅速坐起,錯愕地看著身下人的臉——
    傅驚塵???
    她謹慎伸手一探,大驚失色。
    不好,還有呼吸。
    ……
    花又青守著傅驚塵,一邊啃桃子,一邊等他醒。
    約莫一炷香,傅驚塵終於悠悠醒轉。
    眼看他睫毛微顫,花又青丟了桃子,撲上去,跪坐著,一頭紮進他懷中,腦袋拱他胸口,沾了桃汁的手在他衣服上狠狠擦了擦。
    “嚶嚶嚶,驚塵哥哥……”花又青抽噎,淚如雨下,“你終於醒了嗚嗚嗚嗚,兄長這是怎麽了?為什麽昏倒在這裏?嗚嗚嗚,我好難受——是誰?是誰?是誰如此狠心,竟然打暈了你?”
    傅驚塵未睜眼,溫柔握住她手腕:“我不知是誰打暈我。”
    花又青梨花帶雨。
    “不過,”傅驚塵緩緩開口,“昏迷前最後一刻,我隻看到你騎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