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結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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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盡管這贛巨人體內並非傳說中的金丹,花又青也未泄氣。
    幾塊結石長得蠻特別,嬰兒拳頭般大小,透明質地,自內向外,泛些藍光,幽暗不易察。
    花又青悶頭研究一陣,隻覺其中隱隱有靈氣。她在這方麵造詣不高,看半天,亦看不出什麽東西,隻先用火靈劍輕輕削了三塊下來,放在袖中,等出去後再鑽研。
    傅驚塵沒有阻攔,他不曾取什麽東西,隻同小黑閑談,問了些關於結界、曆任掌門、火靈劍之類的往事。
    那柄火靈劍還是歸了花又青,這些有靈氣的劍都認主。起初她想將劍丟到沉淵之下,剛拋下去,這劍又自淵底彈上來,緊緊跟隨在她身側。
    等到她們開始順著藤蔓往外爬,劍也高高飛起,始終如一地跟隨著她。
    傅驚塵看不下去,讓小黑弄些了髒兮兮的塘泥,抹在那柄劍上,又要她拿好,切莫對任何人提起。
    花又青問:“如此寶物,你不想要?”
    傅驚塵摘了一根樹枝,將淤泥均勻塗在劍柄上:“在你手上,用處比我大。”
    花又青想不到能有什麽用處,諸多兵器中,她並不適合練劍。
    在清水派時,她同大師姐一同練峨眉刺,還同五師姐一同學過飛鏢和彩帶,偶爾也和二師兄及四師兄一同切磋刀法——唯獨不和三師姐切磋,因為三師姐輸了後會憤怒蒸一鍋饅頭,虐待他們的牙齒。
    天命不可違。
    她將劍收起,也不知這劍是否通人性,小聲提醒它安靜,不要亂動。
    已經過去一天一夜,誰知如今上麵是什麽情況?
    小黑盤桓在空中,他不會輕易出去,隻同傅驚塵約定好,往後一周,每晚去找他要一粒解藥。
    以防意外,傅驚塵在前。
    花又青個子小,抱劍躲在他後麵。
    剛從黑水塘中水淋淋地上來,便聽溫婉動人的聲音:“你們就是那對擅闖禁地的兄妹?”
    花又青雙手掐訣,不動聲色,先給自己和傅驚塵上了一道能保魂魄的符咒。
    傅驚塵擋在她身前,她隻露出一個小腦袋,好奇地看那人。
    那是個極其美豔的女人,鬢發如雲,高高挽起,斜斜插了一支如意嵌八寶的金步搖;衣衫大約是摻了金線織就,一舉一動,在夜間閃耀著灼灼的光。
    美人身量高,比一些成年男性還高出一頭,手中捏了一張絲帕,瞧著兩人,忽而一笑。
    “如此標誌,竟然去跟著鬱薄紫那老家夥修劍,”她盈盈笑,“為何不入我門下?習占卜測算,保你一輩子榮華富貴。”
    傅驚塵微微拱手行禮:“久聞湘宗主經商之名,晚輩愚鈍,承蒙抬愛。”
    湘夫人輕輕一笑,目光落在花又青身上,眼前一亮,歎:“好漂亮的女孩子,就像我生的。”
    她伸手要捏花又青的臉,傅驚塵抬手格擋:“湘宗主,幼妹頑皮,尚未洗臉,莫汙了您的手。”
    湘夫人一頓,她餘光瞥見花又青抱著一把髒兮兮的劍,那劍遍體泥汙,大約是傅驚塵的。
    她了然,到底是窮人家出來的兄妹,這樣一把破舊的劍還在用。
    以絲帕掩鼻,避開那上麵的淤泥味道,湘夫人仍舊溫和:“小妹妹叫青青?”
    花又青補充:“傅青青。”
    “女孩子怎能取這樣草率的名字,倒也像我了,”湘夫人搖頭,“你若通過內門考核,我收你做親傳弟子,好不好?”
    花又青笑:“謝謝漂亮姐姐,您這麽溫柔和善,要真能做您的徒弟,是我八輩子修來的福氣——我做夢都不敢想呢。”
    她嘴甜,湘夫人越看越喜歡,暗歎幸好今日主動請纓,接下這差事。
    湘夫人緩步走到傅驚塵麵前,眼波流動,低聲提醒:“按照門派規矩,擅入禁地者,須立刻斬殺——但是。”
    她話峰一轉:“葉靖鷹那個老頭要我幫忙。”
    談話間,湘夫人取出兩粒丹藥,又輕輕一揮手,給他們二人試加了隱身術法。
    “這是屏息丸,能幫助你們躲過夜鴞的搜查,”湘夫人說,“去內門,找葉靖鷹,現在隻有他能救你們。”
    傅驚塵道謝,正欲離開,湘夫人忽又叫住他,嫣然一笑:“驚塵,我如此幫你,你當怎麽謝我?”
    傅驚塵平靜地說:“湘宗主想要什麽?”
    花又青緊緊握住劍,豎起小耳朵,她也很好奇。
    湘夫人會要什麽呢?聽聞這位夫人最喜俊男美女……
    湘夫人靠近傅驚塵,紅唇微張,是密音入耳,饒是花又青豎起耳朵,猶什麽都聽不到。
    好奇鬼花又青抓心撓肺。
    隻見傅驚塵表情淡然,微微頷首:“待渡過此劫,我必定親自送到湘夫人府上。”
    湘夫人笑:“一言為定。”
    去見葉靖鷹路上,花又青幾次欲言又止,終於忍不住,悄聲問傅驚塵,他答應給她什麽東西?
    傅驚塵嫌她走得慢,微微俯身,要她上來,問:“你以為是什麽?”
    花又青跳到他背上,親親密密地摟住他脖頸:“說書先生都講,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湧泉之恩無以為報,隻好以身相許——”
    許沒說完,傅驚塵不輕不重,拍了下她。
    花又青吃痛:“幹嘛打我?”
    “打的就是你,平時都在聽些什麽?”傅驚塵說,“她說,為何那些搜尋的人,在我臥室中找不到一根頭發,問我平時用了什麽東西,怎樣能避免脫發。”
    花又青目瞪口呆:“就這?”
    “嗯。”
    花又青同樣很感興趣:“那你怎麽做到的?”
    四師兄常熬夜畫避火圖、寫豔,情話本子,脫發現象極為嚴重,每天都能聽他捧發歎氣;若是誰不慎拔了根他的頭發,四師兄能憤怒地追人三裏地。
    她想聽聽有什麽法子,回去給四師兄也治一治。
    傅驚塵聲音平常:“沒什麽,看到發絲便撿起。”
    花又青:“……”
    好吧,果然是他天生不掉發。
    容易落發的人,就算看到就撿,也做不到毫無落發。
    藥峰上,細雨搖晚風。
    葉靖鷹正煎藥,聽傅驚塵叫了一聲“葉宗主”,他方睜開眼。
    夜晚的燈光下,他的臉龐衰老跡象極重,是白日不曾見的老氣:“你們殺了贛巨人?”
    傅驚塵不言語。
    葉靖鷹視線回旋一圈,落在花又青臉上,招手,示意她過去。
    花又青乖乖走上前。
    葉靖鷹仔細看她的臉,隻覺像故人,卻想不起來是誰,努力辨認好久,又放棄。人活太久,見過的人太多,著實不能一一憶起。
    轉過臉,詢問傅驚塵,路上是否有異樣?有無人跟蹤?
    花又青困極,不住地打著哈欠,眼睛已積蓄了一層淚花。眼看她快要昏昏沉沉地睡過去,葉靖鷹打了個手勢,示意傅驚塵抱她去旁側榻上休息。
    葉靖鷹簡明扼要地講了如今的情況。
    傅驚塵進玄鴞門誤殺了藍掌門的二大爺,這筆仇,藍掌門是記在心裏的。
    他入內門後受到的冷遇——譬如鬱薄紫至今隻教他口訣而不教運氣之法,譬如他的住所在最偏僻的角落,譬如其他弟子對傅驚塵的排擠……背後或多或少,都有藍掌門的授意。
    這次他們眾目睽睽下犯了幫規,藍掌門下達命令,要殺他們,無可厚非。
    但葉靖鷹惜才,又疑惑上次,傅驚塵的經脈又是哪位高人所救。
    故舍下一張麵子,去同其他兩位宗主悄悄做交易,請他們幫忙,共同瞞下此事。
    傅驚塵問:“還有哪位宗主?”
    “金開野,”葉靖鷹撚著胡須,看一眼側躺上呼呼大睡的花又青,笑容別有深意,“他會替你們作證。”
    確切地說,是替花又青作證。
    那黑水塘附近有她的氣息。
    這還是金開野主動求到葉靖鷹身邊的,他並未承諾給對方什麽,金開野願獻所有珍藏丹藥,隻求葉靖鷹能救花又青一命。
    金開野是一個玄鴞門中的例外。
    早些年,他誤打誤撞進了外門,又得藍掌門賞識,一路高升。但金開野誌不在此,在擔任宗主前,多次懇求藍掌門,希望能離開玄鴞門,看看家中的父母和幼妹——他家境貧寒,母親又重病,幼妹尚小,他是個看重血緣親情,亦疼愛妹妹的人,著實放不下。
    藍掌門怎能放過如此一個好苗子,也不想多年心血付諸東流。
    所以,在得知永安城因旱災缺糧時,藍掌門將金開野派到黃櫨淵執行任務,又同專攻陳法的宗主聯合做法,運來本不該降到此處的大雪,人為製造雪災,堵住了運糧車的路。
    這也是藍掌門同孟國的一場交易,包括先前泗野一戰,亦有玄鴞門人秘密出動,獲利頗豐。
    否則,如何能有源源不斷的靈氣,來撐起如此龐大的門派運作。
    不需要親自動手,有損功德。
    隻要讓賊偷光金家積蓄,再往金母藥中加了致病情加重的藥,逼得這一家人除卻賣女兒外再無出路。
    唯一的遺憾,則是那小女兒,被賣到餐館後便沒了蹤影。
    吃人肉的地方煞氣太重,對修仙之人影響頗深,不宜近前詳細探查,店主隻說把那小女孩吃了,賣了十次,連骨頭都熬成湯。
    他們買走那些食客吃剩下的骸骨,做法燒成灰燼,拋擲大海,又替她超度。
    如此,手不沾血,神不知鬼不覺地讓這個孩子自此銷聲匿跡。
    金開野歸來後,找了許久,都未找到妹妹。
    他的父母也因此有了心病,於年初相繼離世。
    自此後,金開野果真再不提離開的事,一心一意地留在玄鴞門中做事。
    花又青在滿屋氤氳的藥香中睡了一夜,天將亮時,葉靖鷹念了兩個訣,去了他們身上燒傷的痕跡,又拿來新的衣服,教她們換上,囑托,等今日傍晚麵見掌門和宗主的審判時,要統一口徑。
    ——是葉靖鷹要他們過來試藥,閉關了三日。
    花又青說:“可是藍琴見過我去黑水塘。”
    “無礙,”葉靖鷹不以為然,“她向來有夢魘夜遊的毛病,醒來後什麽都記不得。”
    花又青:“嗯?”
    她見過五師姐夢魘,可不會這樣。
    看葉靖鷹胸有成竹,她也不多說,隻捧了幹淨衣服,興致勃勃地去內室更換。
    誰知剛進去,迎麵撞上一銀白色頭發的纖細少年在木桶中洗澡,滿室木蘭花的味道,花又青猝不及防見到,嚇一跳。
    那銀白色頭發的少年比她叫得還尖利,聲音穿透力極強,猶如傳說善歌的蛟人,匆忙將身體浸在水下,大喊:“師父,有人非禮我!!!”
    花又青憤怒:“我站起來還沒你腰高呢怎麽非禮你!!!”
    水花四濺,雞飛狗跳。
    待葉靖鷹和傅驚塵趕來後,才終於穩定了局勢。
    那銀發貌美少年是葉靖鷹撿來的孤兒,尚未通過內山考核,隻能隔三差五地過來給葉靖鷹做一些雜活,偶爾得蒙葉靖鷹指導幾句。
    前幾日,他同人參加下山絞殺妖物的任務,今日清晨才趕回。
    誤會解除,在雙方家長見證下,二人握手言和。
    王不留皮笑肉不笑:“我姓王,威風老虎的那個王,王不留行的王不留。”
    花又青亦笑:“我姓傅,皇帝老師的那個傅,傅青青的青青。”
    王不留嘲諷:“名字真土,不如叫傅青草好了。”
    花又青客氣:“你也不差,王不行更適合你。”
    王不留大怒,咬牙切齒:“你說什麽?”
    葉靖鷹打圓場,笑眯眯地分開這鬥嘴的兩人,要花又青去洗澡,又指揮王不留去收拾藥材。
    花又青趁機拉住傅驚塵腰帶,委屈巴巴擠出兩滴淚:“哥哥,他笑話你給我取的名字土。”
    “也是,既然你不喜歡青青這兩個字……”傅驚塵沉吟,“你認為,傅春花如何?”
    花又青靜了半晌:“我忽然覺得青青兩字韻味十足,別有一番天地——就這樣吧,謝謝哥哥,我去換衣服了,再見。”
    外室,葉靖鷹正請金開野同藍琴進來。
    藍琴又發夢魘,照例來取藥。
    金開野同葉靖鷹有要事相商,藍琴獨自一人坐在外麵的榻上,安靜等待。
    為保存藥材,這裏房間內永遠黑壓壓的,陰暗一片。
    藍琴身體弱,又畏懼黑暗,不安地往榻上挪了挪,隻覺外麵那濃鬱的藥氣會將她吞噬——
    驀然,她的手在榻上觸到幾塊涼涼的、硬硬的石頭。
    藍琴一頓,俯身,將東西抓在手中,仔細看,是兩塊兒透明的、嬰兒拳頭般大小的石頭,閃著幽幽藍光。
    她捧著把玩,隻覺能醒神聚氣,雖不知什麽,卻也覺定是寶物。
    奇怪,這裏一直是給那些生病弟子臨時躺的床榻,怎麽會有這種珍稀之物?
    思考間,隻聽外麵有腳步聲,她一驚,下意識將東西藏入袖口,起身。
    拿藥離開後,藍琴特意問,有沒有人打掃那床榻?上一個在榻上休息的人是誰?
    藥童搖頭說是一個外門弟子,不認識——已經打掃幹淨了。
    袖間兩顆寶石惴惴,藍琴心亦惴惴。
    她猶豫,要不要還回去。
    還是說……獻寶?
    她想進內山,進了內山,就能長久地陪著父親和開野兄長。
    就不必分開了。
    唯有石頭沉默。
    花又青是在更衣後才發覺,身上的石頭少了兩顆。
    她也未放在心上,大約是在攀爬中掉落了,也或許是丟在黑水塘那邊。
    丟就丟了,還剩一塊兒呢。
    換好衣服後,花又青抱著劍出門,已經換了一身月白衣衫的傅驚塵在煮茶,看到她,頓了頓,讚:“淺粉色很適合你。”
    花又青說:“謝謝你誇我超可愛喔,你也是的。”
    傅驚塵瞥她一眼:“我何時誇過你可愛?”
    花又青三步並作兩步,坐在他身旁:“我明白啦,哥哥,你是以矜持的言行來遮蓋自己內心的羞澀,對不對?”
    傅驚塵看著她,一頓。
    “明明是想說‘你穿淺粉色很可愛’嘛,”花又青捧臉,“你看,現在目不轉睛看著我,很明顯就是認為我這樣很漂亮哎——哥哥,有什麽話,你可以直接說,勇敢一些。”
    傅驚塵欲言又止。
    花又青鼓勵:“來,將你想說的都說出來吧,隻有我在,我不會嘲笑你的。”
    傅驚塵沉吟片刻,終緩緩開口:“你的裙子似乎穿反了。”
    花又青:“……”
    她低頭看,尖叫一聲,提裙飛快回內室。
    傅驚塵忍俊不禁,搖搖頭,仍看小茶爐中的碳火。
    妹妹若活著,大約也有假“青青”這般活潑——
    今時今日,他冷不丁,想起風雪客棧中那個清貧的少年。
    那時,那個少年,看著花又青,以純粹兄長的口氣說,他的小師妹若長到十歲,大約也和她一般。
    傅驚塵垂眼,輕輕撥開小爐中的熱炭。
    他一直佩戴的龍佩,自入玄鴞門後,反應越來越大。
    同樣佩戴鳳凰佩的妹妹,應當就在附近。
    倘若真的找到傅青青,那這個假妹妹——
    怎樣解決?
    一同從黑水塘離開後,傅驚塵忽不想殺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