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11章 舊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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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軍帳。
風雪拍打在帷帳上的聲音愈演愈烈,像是劈裏啪啦砸下來的玉珠,發出沉悶而細碎的響聲。
三足金絲燎爐內,上好的銀絲炭灼燒之時沒有半分煙塵霧氣。
段清茉裹著絨毯坐在燎爐邊,整個人都縮成了一小團。
她垂目,便能看到一雙節骨分明的手正用火鉗往燎爐內加著銀絲炭。
男人青筋蜿蜒的手背上還染著新鮮的血跡,觸目心驚。
帳內無言,隻有一片尷尬與沉默。
段清茉躊躇許久,瞧了一眼掩上的帳門道:“王爺,奴家的女兒......”
哢。
火鉗用力。
好好一塊長炭被碾個粉碎,狼狽地砸進了燎爐內。
段清茉縮了縮脖子,頓時斂了聲。
“怎麽,還怕我吃了你女兒不成?”靳詢看著斷掉的銀絲炭,心煩意亂。
他將火鉗扔在了燎爐中,然後轉身走到麵架旁用染濕的帕子慢條斯理地擦拭著自己手背、臉頰上的血跡。
透過模糊的銅鏡,他能看到段清茉弱弱地抬起了頭,小心翼翼地打量著他的背影。
他看不清段清茉的神情,卻能感覺她的視線猶如羽毛般輕輕飄落在他的身上。
靳詢的喉嚨一緊,渾身上下的血液好似都流動得慢了許多。
他的腦海中慢慢浮現出了他第一次見到段清茉的模樣。
用茉莉花叢遮掩著的狗洞裏,一道嬌小的身影撅著屁股邊哭邊爬。
他麵壁而跪,後背仍殘留著母親用鞭責罰時火辣辣的痛意,被那狗洞的動靜驚得詫異。
沒多久,一張髒兮兮的小臉露了出來。
隻見那玉雪可愛的臉蛋上長一道短一道的髒汙花痕,左臉更是映著鮮紅的巴掌印,可見掌捆之人的憤怒與失控。
她猶如一隻被人欺負了的流浪貓,眼淚如斷線的珠子般往下掉,手背一擦,髒兮兮得更是見不得人。
那時的他也不過九歲,跪著的身姿挺拔卻疲憊。
“你是誰?”
小女孩揉了揉如貓瞳般杏眸,水霧彌漫之中可憐又可愛。
他愣了愣,沒說話,卻聽她自顧自地說了起來。
“嗚嗚......隔壁,隔壁何時住人了?這樣我要如何偷溜呢......”
“誒,你為何跪在此處?你也,嗝,你也被你爹爹罰了嗎?”
“噓,他們來找我了......別出聲......”
牆那頭傳來尋人的嘈雜聲音,小女孩緊緊握著肩膀上的小包袱如貓兒般弓著身子貼在他的身後。
他背後的鞭傷並沒有痊愈,被女孩軟和的小身子一壓,痛得他幾欲昏厥。
“走開。”他冷聲道。
那時的靳詢本是生了怒意,可餓了兩日的肚子卻不爭氣地叫了起來。
一張熱乎的烙餅貼在他的臉邊,小女孩從背後眼巴巴地瞧過來:
“你要吃這個嗎?”
……
思緒一點點收回,靳詢已洗幹淨了臉上和手上的血跡,可是他竟不敢轉過身去。
而從靳詢起身的那一刻,段清茉便忍不住看向了他。
眼前的男人同記憶中的人幾乎是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就連聲音也沙啞了許多。
在她的記憶中,男人應當是一身青袍清瘦如鬆,冷峻沉鬱的眉眼如雪,清雋冷冷,好似那覆蓋著皚皚白雪的雲頂之巔,讓人無法接近。
唯有看向她時,漆黑的眼底能閃過幾分柔意。
從前的靳詢,應當是一支清洌銳利的竹筆。
雖亦有鋒芒,但卻是文人的清高孤傲,透著一股韌勁與克製的銳利。
但現在的靳詢,猶如一把寒光淩厲、泣血飲魂的劍。
刃如寒霜,舉手投足間的凶戾與血性毫不掩飾。
段清茉何敢認他?
更別提他還莫名其妙多了個兒子!
“你女兒在外麵大有我的人照顧,你不必擔心她。”見女子遲遲不說話,靳詢開口說道。
此話一出,他又覺得自己何必這般心急解釋,難不成不過十年,她就不了解自己的為人了嗎?
想到這兒,靳詢的臉色又冷了幾分。
段清茉放在膝蓋上的手不安地揪了揪衣裙道:“今日的事奴家先謝過王爺了,但奴家的女兒性子最是膽小,這會兒見不到娘親怕是會著急……外麵的雪已經停了,不如奴家先去尋一尋女兒?”
氣氛實在是太過壓抑了。
她確與靳詢是舊相識,隻是這舊相識也是舊情人。
段清茉閉上眼就能回想起自己當初整日傻樂跟在靳詢身後討好的模樣。
回想起她喝醉酒揪著靳詢的衣領逼著他發誓考上狀元再迎娶她的模樣。
還有……回想起她離開京城那日,靳詢尊嚴盡失、如被人拋棄的流浪狗般追著她的馬車苦苦哀求她別走的模樣。
這些,相必已成為鎮北王的靳詢,都不想回憶起來了吧。
段清茉低頭,看到了自己手指尖上沾染的血跡。
她用力搓捏,卻隻是把手指蹭得通紅一片,去不掉那汙跡。
而這時,一隻節骨分明、青筋盤踞的手將濕濡的帕子遞到了她的手邊。
“你這副樣子出去,也不怕嚇到那孩子嗎?”靳詢道。
他垂目,亦能看到段清茉眉眼間染上的血跡。
想到那人惡心又貪婪的嘴臉,靳詢都覺得一劍斬頭,都是便宜了他。
段清茉也這才想起來自己的臉上還有血跡,她連忙接過帕子胡亂擦了一通,卻不曾整張臉變得更花了。
靳詢的忍耐似達到了極限。
他伸手捏住段清茉的下巴逼迫著她揚起頭來,然後另一隻手奪過帕子替她擦著眼角的血珠。
男人的力道不輕,而眉眼間的戾氣又太過駭人,段清茉一時間不敢反抗也不敢說什麽,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著男人給她擦臉。
很快,她的鼻尖都眼尾都因為男人力道的刺激而泛起了紅暈之色。
“疼。”
終於,忍無可忍地段清茉嬌嗔了一句。
靳詢微微一怔。
那個謹小慎微、進退有禮的段娘子突然消失,他掌下握著的好似又變成了那個恃寵而驕、愛順梯爬杆的小丫頭了。
“擦,擦幹淨了......奴家自己來就好......”段清茉忍不住握住男人的手腕,冰冷的護甲硌著她的掌心。
可是這句話,卻讓男人的臉色驟然冷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