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影王城，巍峨宮殿的最深處，四周牆壁中，蠟燭，搖曳著晃動的火光。
    燭光下，王座上之人的影子，於宮殿地麵上拖長、分開，仿佛鍾擺，遊移不定。
    瑪琳公主深吸一口氣，緩緩開口：
    “尊敬的先祖，我……”
    但話未說完，陰影之王的聲音便響了起來：
    “孩子，我已知曉你的來意——你想要離開陰影，重新回到現世之中了，對嗎？”
    瑪琳公主瞬間瞪大眼睛，但很快，她便意識到本該如此，便接著點了點頭：
    “是的，先祖大人，我……想要離開這裏了。”
    那王座上青年模樣的男人，看起來並沒有多少不滿或者氣憤，他的話音，顯得十分平靜，相比一個國王，更像是一個儒雅的學者：
    “你想要離開，是為了什麽？”
    “我還有些放心不下紗笛王國，就像是我的陰影王都，我的國民們，他們因為我保護他們而敬仰我，稱我為公主殿下。
    我是紗笛王國最後一位公主，我的國家還沒有滅亡，在現實世界，我的國民在呼喚著我，所以，我想要回去。”
    瑪琳公主俯首說道，而王座上的青年人，聽了，笑了起來，他點了點頭：
    “不錯，因為善意與王道，鼓起勇氣，而選擇離開。
    就像是在陰影裏，眺望外界的日月星辰——我同意你的離開，你拿到了我的這一份認可。
    當然，這並不完整，畢竟，我不是王，隻是一個學者。”
    “嗯？”
    蕾克和魄羅，聽著王座上青年人的話，麵露疑惑之色。
    他……並不是王？
    而且認可也不完整？這又是什麽意思？
    但緊接著，這個疑惑便得到了解答。
    青年人的身體，開始飛速淡化，成為了立體的陰影，像水流一樣融入了腳底的陰影，在此同時，原本在他腳下的陰影，從地上剝離，卻自發地向上升起、挺直、膨脹，顯現出人體。
    或者說，他的軀體和陰影互換了位置，另一個和剛剛青年人一模一樣的人，以一個相同的姿勢，出現在了王座之上。
    唯一不同的地方，則是他的身上，穿著的國王禮服和鬥篷、包括靴子都是純黑色的。
    而他的臉上的神色，也截然不同。
    如果說，一開始的青年，臉上的神色是和善的，但現在的陰影之王，則麵無表情，眼睛深邃無光——
    更重要的是，魄羅從他的身上，感受到了威嚴和壓迫感。
    仿佛這一位，才是真正的陰影之王！
    “世界的陰影，已經愈來愈深，若是現在，你想離開這裏，成為一個國家的王——在我看來，你的成長，還遠遠不夠。”
    第二位陰影舊王開口了，在他開口說話之時，大殿內的燭光，開始自發的收縮。
    並非是風或者即將燃盡，而是宛如實質的陰影，像紗幕一樣，壓製著那些虛擬的光芒，更多的陰影，在宮殿上方交織。
    在宮殿、屋舍、街道、小巷中，無數的人影在竊竊私語。
    那些陰影鬼祟著密謀，發出低沉的笑聲。
    再之後，又是一個熟悉的場麵，紗笛王國的都城，被威瑟王國的大軍所圍困，天空中，飛艦投下致命的爆炸物，人們四散奔逃。
    “你若是成為王，你認為自己，可以阻止這樣的事情再次發生嗎？”
    陰影舊王說著，看著瑪琳公主，聲音再次提高了一個程度，他抬起一隻手，大殿上空的陰影再次細化。
    這一次，瑪琳公主睜大了眼睛。
    這一次出現的陰影，是紗笛王室的人們，越大的王國，王室的人數就越多，在陰影中的人們，正在向城外逃跑。
    如果他們逃出紗笛王都，那王室的血脈，並不會輕易斷絕。
    但就在這時，一個帶領王室成員的秘衛，卻停下了腳步，他調轉了手中的長槍，卻刺向了紗笛王室的人們。
    這是一場精心策劃的謀反。
    “密謀，叛亂，流露於光明的，隻是虛幻的泡沫，在陰影中所發生的，才是支配這個世界的脈絡。”
    “我……”
    瑪琳公主咬住牙，他看著宮殿上空的陰影，在侍衛的刺殺中，那些紗笛王室僅存於現世的血脈，也盡皆斷絕。
    包括老人、孩子。
    那叛變的騎士，走到他國高位者的麵前，半跪下身，他們在陰影裏笑著，陰雲繚繞，不知何方。
    “我會操控陰影，用在您這裏學到的東西，去重新統治這個王國，擊敗那些敵對的密謀者。”
    瑪琳公主深吸一口氣，接著回答著。
    “這，並非我想聽到的答案。”
    陰影舊王卻搖了搖頭，在瑪琳公主顫動的目光下，他臉上神色，卻依然毫無波動，無神的雙眼，好似在思考，沒有人知道，他所看到的，究竟是什麽。
    “但，我也同意你離開了。”
    但下一刻，他忽然開口說道，然後站起身來：
    “記住，每一個，都由陽光下的部分，以及他的影子組成。
    隻知道為了那些虛無縹緲的真、善、美虛無的哲學、理想而去行事，隻會像那家夥一樣，成為一個窮困潦倒、一事無成的學者。”
    陰影舊王慢慢地說著，他的話中，好像意有所指，臉，依舊沉浸在陰影裏，看不真切，但言語，卻又帶上了一絲莫名的傲氣：
    “你隻有像我這樣，站在屋頂，朝著一眼望不到邊的遠方看去，將那些，發生在男人、女人、父母和‘相親相愛’的孩子們當中的、卑鄙齷齪的、藏匿著秘密的陰影把握在手中——”
    黑色禮服的陰影之王，抬起一隻手，慢慢收緊，那些彌散在整個大殿內的影子，像遇到了黑洞一樣，旋轉著收縮，被他握在手心，
    “那時，你才能真正地掌控一切，那些人，將會被自己的影子裹挾，心甘情願地向你俯首稱臣，明白了嗎？
    民眾，不一定因為你的仁慈、智慧而擁護你，但他們一定會因為秘密被掌握，而恐懼你、害怕你！”
    “掌控……秘密，陰影……”
    瑪琳公主低聲說著，她看著自己腳下，和她陰影王都中的紗笛國民一樣，她並沒有影子。
    “我明白了，先祖大人。”
    “你真的，明白了嗎？”
    但陰影之王聽到瑪琳公主的這一句話，卻用平靜的聲音，說出了下一句話，或者說，一個問題，“在此之前，我絕不會同意你就這樣離開，不過，你若是明白了——
    那麽，孩子，請回答我。
    我為何又改變主意，同意你離開了？”
    “為何改變主意……”
    瑪琳公主愣了一下，隨即，她的身形也開始變得透明，四周的陰影，開始在她眼裏顯現出線條。
    如果，自己的能力，並未得到先祖的認可，那為何……
    突然，她神情一頓，原本渙散的眼睛聚焦起來，轉頭看向自己身後，站著的蕾克和魄羅。
    “先祖大人，是秘密，對嗎？”“是啊，我能夠看到陰影中的秘密，我雖然不是學者，但我能發現隱秘——”
    陰影舊王走下王座，他的頭第一次轉了過來，看向蕾克，也同樣看向魄羅。
    蕾克和魄羅在他的注視下打了個寒顫。
    尤其是魄羅，他能感受到，這位陰影舊王的視線，從四麵八方，所有的影子之內傳來，仿佛任何秘密，在他的眼中都無所遁形。
    不過並未持續太久，陰影舊王就移開了視線，那種被窺視的不適感，也同時消失了。
    “你的這兩位朋友，背負的隱秘遠超於你，甚至……我自己。”
    在說話間，陰影舊王已經站在了瑪琳公主的麵前，他抬起一隻手，點在瑪琳公主的額頭上，下一刻，陰影像風暴似地湧動起來，宮殿的影像瞬間化為碎屑消失。
    所處的地方，變為一片漆黑的平原，地麵上，站滿了灰色的蕁麻葉。
    蕁麻葉的間隙中，躺著無數人類的軀殼。
    他們都穿著紗笛王國的服裝，而最近的一個——正是瑪琳公主本人！
    她平躺在地麵上，雙目緊閉，似是在沉眠。
    “既然你準備離開陰影，那便帶著你的國民，一同離開，你可以在隱秘中苟延殘喘，但當你決定回到陽光中時，帶上那些，你所帶來的。”
    在陰影舊王的聲音中，瑪琳公主跪下身體，雙手，按在地麵上平躺的“自己”胸口。
    下一刻，她化為了陰影，融入了“自己”的身下。
    再之後，沉睡的瑪琳公主指尖微動，張開了雙眼，眼睛內，閃著幽暗的光芒，她站起身體，身下，她的影子，籠罩在滿地的蕁麻葉上。
    “謝謝先祖。”
    她再次彎腰施禮，而她的先祖，陰影舊王的腳下，跳動的陰影直立起來，在旁邊，變成了最先見到的青年學者的樣子。
    “不用謝我們，孩子，為了那些美好的堅持，你能夠鼓起勇氣，走出陰影重新回到現實，你已經比我要厲害很多了。
    就像是……那些話劇和書本中所說的一樣。”
    青年學者笑著說道。
    “別想著那些無用的美好，浮於表麵的品格，那並不是為王者需要的。”
    但黑色禮服的陰影舊王，卻冷笑了一聲，“孩子，我由衷地希望——我不會在現世陰影中，看到你的死亡。”
    再之後，陰影舊王按住青年學者的頭，將他按入自己腳下的影子，身形後退一步，就消失在了幽暗難明的陰影之中。
    與此同時，在蕁麻葉覆蓋的灰色平原前方，出現一根獨木橋，通向一閃黑色的門。
    “你的先祖中，那個看上去是學者的，和穿著黑衣服的……他們是一個人嗎？”
    看著那帶著壓迫感的紗笛先祖離開，蕾克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
    “我的先祖他，是一個人，但又不是一個人……”
    瑪琳公主沉默著環視四周，充斥著蕁麻草葉的平原，回答道，“他們是影子，和人的關係。”
    “影子……和人？”
    蕾克愣了一下，她想到了剛剛，那個黑色衣服的先祖，將學士似的先祖按在影子裏的動作，“那位學者，是影子嗎？”
    “不，最開始，黑衣服的先祖才是影子。”
    瑪琳公主遲疑了一下，解釋道，“但後來，他成為了人類，又當上了國王。”
    瑪琳公主說話間，不遠處翻滾得以陰影中，那座完好的紗笛王都出現在地平線處。
    城門內，一個又一個的紗笛人，從中慢慢走了出來。
    最先出來的是士兵，在後麵，則是平民。
    他們向著瑪琳公主行禮，然後走向自己的軀殼。
    “我的國民門，紗笛王國需要我們，現在，或許到了，從陰影裏回去的時候了。”
    瑪琳公主的聲音並不大，但每一個紗笛國民，都聽到了她的聲音。
    “是，公主殿下。”
    看著那些重新獲得陰影的人們，從草葉中站起身來，瑪琳公主轉頭看向蕾克和魄羅，笑了笑：
    “謝謝你們，在紗笛王都的那座高塔——你們可以在那裏等我，一會再見吧。”
    說著，瑪琳公主的手指，再次朝著蕾克和魄羅輕輕一點。
    在蕾克和魄羅身後，地麵上，影子像潮水似地上湧，吞沒了視野和聲音。
    在視野消失的最後一刻，蕾克和魄羅，看到在平原上，浩浩蕩蕩的人群，正在瑪琳公主的帶領下，走向架在陰影空間之上的獨木橋。
    黑色消散，睜開眼睛。
    時間還未到早晨，蕾克和魄羅睜開眼睛，走出房間，向不遠處，廢城中央的黑色高塔處走去。
    天空中，那層莫名的陰影不知何時變得稀薄，透露出星辰的光芒。
    “停下，你們是誰？！這裏是紗笛王國禁地，奉攝政王的命令，誰也不準過去！”
    兩個看守高塔的紗笛人，剛剛發現站在高塔前的蕾克和魄羅，手提長槍就走上前去。
    但當他們看清了高塔的樣貌時，卻呆住了，紛紛睜大了眼睛。
    他們看到，在無門無窗的黑色高塔表麵，所有的磚縫中，都深處了液體似的黑色陰影。
    這些陰影，在高塔的下方牆麵上，形成一扇黑色的門。
    在之後，陰影黑門之內，伸出了一隻手，蕾克走上前去，握住那隻蒼白纖細的手，輕輕向外一拉。
    帶著銀色王冠的瑪琳公主，便借力從中走了出來。
    “謝謝，蕾克小姐。”
    “不用謝，殿下，這是我應該做的。”
    瑪琳公主笑著點了點頭，將白淨的臉頰，從陰影中顯露出來。
    而那兩個原本把守的紗笛衛士，看著從門內走出的少女，卻是瞪大了雙眼。
    他們原本是幸存的紗笛皇家侍衛，此時，他們的記憶中，些許快要遺忘的東西，重新湧現出來：
    “您是……瑪琳殿下嗎？”
    他們顫抖的手，再也握不住長槍，身形一矮，便緩慢半跪下身。
    而在身後，紗笛王都的廢墟中，不計其數的陰影內，都有人形的影子，從中浮現，從威瑟屠殺中幸存的紗笛人，重新回到了他們在現世的家鄉。
     本章完